一雙舊布鞋

蒙福森

一個溫暖春日的上午，散碎的陽光紛紛揚揚。田野里，油菜花開了，廣闊無垠，像鋪了一層金黃色的地毯，淡淡的芳香若有若無。田野不遠，有一條清澈見底的河流，河面上飄著浮萍。河里有蝦，有蟹，有小魚，有泥鰍。二狗他們正玩得起勁兒，跑著、跳著、喊著，攆蜜蜂、捉蝴蝶、摘菜花。遠遠地，二狗看見小葉子挎著竹籃子走過來。她來摘豬菜。二狗提醒同伴們：“看，鼻涕妹來了。一二三，開始——”他們便齊聲高喊：“鼻涕妹一鼻涕妹——”

小葉子不搭理他們，她恨死了二狗，二狗經常欺負她。她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轉身快步拐進了一條長滿野芒草和艾葉的鄉間小路。

二狗他們沒有放過她，追在后面喊：“鼻涕妹——鼻涕妹——”

小葉子像風一樣跑遠了。

他們邊追邊唱：“鼻涕妹，鼻涕妹，真倒霉，娘沒了，爹作娘，日日天光摘豬菜，摘到豬菜一籃籃，剁碎豬菜喂豬崽，豬崽靚過鼻涕妹……”

我迎面碰到小葉子，她頭發枯黃，衣衫破舊，赤腳，竹籃里有些青菜。我叫了她一聲。可小葉子不搭理我，連頭都沒抬一下。我經常跟二狗他們一起玩，她自然把我和他們當作一伙人了。

我從來沒有背面或當面喊過她“鼻涕妹”。我一直打心眼里同情她。小葉子夠可憐的了，她娘嫌家窮，嫌她爹老實木訥沒出息，在小葉子三歲那年的冬天，跟一個到村里打棉被的外地人跑了。從此，她沒了娘，跟她爹和奶奶相依為命，艱難度日。

二狗在我們村這幫小孩子中，最調皮搗蛋。他長得比同齡人高出一個頭，鬼點子也特別多：偷石榴龍眼柿子呀，窯紅薯呀，挖蓮藕呀，捕鳥呀，捉泥鰍黃鱔呀。有一次，他帶領我們，偷了小葉子家一只母雞，窒死，脫毛，開膛破肚，放上鹽，包了幾層荷葉，在野外樹林里窯了吃，飽餐一頓。

鄰村高家坳放電影《渡江偵察記》，戰爭片。二狗看過好幾次了，問他打仗嗎？他說：“打到銀幕都爛了！你說打不打？”高家坳不遠，穿過一片田野和樹林，再走一段路就到了。可高家坳有一群野孩子會欺負我們，二狗不帶我們，我們去不了。

走到半路，天便黑了，田野里，稻葉墨綠，蛙鳴蟲叫，天上有淡淡的星光和月色，隱隱約約聽到了高家坳大曬場上電影里的槍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二狗走得慢，有沒要緊？說開頭沒啥看頭。我們越著急，二狗越吊我們胃口，走得更慢，走一步，停兩步。

我左腳下的鞋抬不起來，脫下來，借著月色一看，原來爛了。

“咋辦呢？”我急了。

二狗瞪了我一眼：“扔了唄！笨豬！娶鼻涕妹做老婆吧！”伙伴們轟一下笑了。二狗經常拿這句話調侃我，說等我長大了，娶小葉子做老婆。

我用力一拋，那只爛布鞋飛上高空，拋出一道長長的弧線，落在遠處的水溝里，噗一下，驚起蛙聲一片。

另一只沒爛，我舍不得扔，夾在褲腰里，赤腳走路。

看電影回來，娘還沒睡，在油燈下納鞋底。我跟娘說，鞋子爛了。拿出那只鞋給娘看：“娘，你看。”

娘看了一眼，問我：“就一只？”

我說爛那只扔了，扔到水溝里去了。

娘笑了笑，沒說啥，從柜子里拿出一雙新鞋。

那是一雙新布鞋，娘一針一線納的。那時，沒錢買運動鞋和波鞋，更別說皮鞋了，穿的都是娘納的布鞋。

另一只布鞋呢，沒用了，我扔到門口的池塘邊。

轉眼，一陣秋風，幾場秋雨，秋天來了，樹葉飄落，秋風蕭瑟，很快，天氣涼下來了。

有一天上體育課，同學們在操場上蹦蹦跳跳玩游戲。突然，我瞪大了眼睛，感到不可思議——我看見奔跑中的小葉子，竟然穿著我那雙扔掉了的舊布鞋！

那是一雙我穿了幾年，熟悉得像我自己的腳一樣的布鞋！

剎那間，我驚呆了！

我的這雙舊布鞋，爛的那一只，已經縫補得密密實實，看不出任何破爛的地方。我吃驚的是，這雙舊布鞋，一只扔在我家門口的池塘邊，一只扔在村外的水溝里，她是怎么撿到一起的？！

秋日的陽光下，小葉子像一頭小鹿，蹦蹦跳跳，奔跑如飛，無比的開心快樂。她滿臉通紅，笑靨如花，仿佛田野里盛開的油菜花，銀鈴般的笑聲在操場上久久地回蕩著。

后來呢，小葉子成了我的妻子。有一次，說到小時候生活的艱辛，她潸然淚下，聲音哽咽，“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穿的布鞋，是撿回來的。其中，有一只爛了，我奶奶一針一線縫補好。那時，上體育課，最渴望的，是有一雙布鞋穿……”

她的淚，像荷葉上的水珠，落下來了，一滴一滴地，濡濕了她那雙粗糙的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