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萍
近些年,我擔任學?!洞髮W語文》公共課教學。在上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和馮驥才的《俗世奇人》中的《蘇七塊》《酒婆》《好嘴楊巴》等閱讀欣賞課時,我有一種擔憂。晚明的張岱,少時錦衣玉食、聲色犬馬,國破家亡后,心性、心境大變。在上下一色的白中,深感宇宙之浩瀚和人之渺小,這種蒼老而又豁達的心態,那些年輕的學生能體味嗎?馮驥才的《俗世奇人》,那完全陌生的地域和年代里的市井人物,當代的大學生能接受嗎?但是,出乎我的意料,學生都顯示出了濃厚的閱讀興趣。甚至有學生說,散文《湖心亭看雪》,何嘗不是一篇微型小說?寥寥數行,奇峰突起,善用曲筆,在最簡約的文字中完成起承轉合。而且,在對《俗世奇人》之《酒婆》的分析中,學生的發言尤其熱烈。有說酒婆是真正愛酒、懂酒之人的;有說“真作假時假亦真”的;有同情酒婆,而覺得這世間看客之冷漠的;有說假酒害死人,聯系現實呼吁打假的……一篇微型小說,居然給人那么大的閱讀空間。于是,我深深感到,無論相隔怎樣的時空,只要寫活了人物,寫出了獨特性及永恒的人性,就會立于不敗之地。
馮驥才和汪曾祺的筆記體小說,可說是當代傳奇性和生活態的微型小說的兩個典范,且都以文化的視角切入。《俗世奇人》中的人物,三教九流,大都身懷絕技,如“刷子李”“泥人張”“神醫王十二”,以及鑒畫的“藍眼”、專門釣雞的“活時遷”等;有通過人物彰顯一種民間智慧的,如巧嘴的楊巴、深諳送禮之道的陳四、破了“黃金指”損招的兩位津門畫家等;有反映世態人情人性的,如《小楊月樓義結李金鏊》《劉道元活出殯》《死鳥》等??傊端资榔嫒恕芬辉谟凇捌妗?,二在于“趣”。奇,天津衛本是水陸碼頭,居民五方雜處,“燕趙故地,血氣剛烈;水咸土堿,風習強悍”,各色人物怪異、任情任性?!叭ぁ蹦嗽谟谙壬娘L的風趣、幽默,那文白夾雜的語言、說書人的姿態和腔調,機敏活潑,開合自如。而書的一版再版,經久不衰,還在于馮先生以自己的生活閱歷和文化修養來打底。先生“文革”時曾做過工人、業務員、教師,接觸了大量社會底層的人。他又以開闊的文化視野和悲憫情懷對人情人性進行觀照。人性善惡,世間曲直,先生憑一支生花妙筆,娓娓道來。且大多時候并不點破,給讀者留白,讓讀者自己去想象、思考。
再說汪曾祺先生,在他逝世20周年(2017年)時,曾有很多作家、學人撰文紀念,其中,大家異口同聲,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永遠的汪曾祺”。汪先生的文學成就,是由中篇《大淖記事》、短篇《受戒》和微型小說《陳小手》來共同奠基的。三十多年過去了,“陳小手”這個人物就是中國小說畫廊中一顆璀璨的明珠,熠熠閃光。當然,汪先生還有《鑒賞家》《護秋》《打魚的》《釣魚的醫生》《捕快張三》等諸多名篇被微型小說作家們奉為圭臬。
這兩位,是作家,也是文化大家。他們一直珍愛微型小說,創作微型小說。他們以文化的視野和情懷來觀照微型小說,從“小”中寫出了博大、深遠。
一篇微型小說之成功,要有令人感到清新的生活內容、體悟和獨特、新穎的細節。要做到這一點,作家必須深入生活,用自己的一雙眼睛去觀察、去發現,不能總坐在書齋里,從文本到文本。也不能總是編故事,雖然,微型小說要講好故事,但故事性也要立足于現實生活,不能生編硬造。當我們涉足更廣闊的生活領域時,會看到更多性格、閱歷、涵養迥然不同的鮮活的人物,會發現一些珍貴的細節。同時,我們要有一種開闊的文化視野,對身邊的這方地域或熟悉的人和事,去挖掘、提煉,寫出“一個時段的地域人物的共性”。正如沈從文之于湘西、莫言之于高密東北鄉、賈平凹之于商州,作家們都有自己的一方鄉土。在微型小說領域,孫方友的陳州系列、謝志強的沙漠系列、劉建超的老街、相裕亭的鹽河系列、張曉林的書法菩提等,都是利用自己熟悉的地域和擁有的學養、資源,把素材挖深、挖透,而有了集束效應。一些優秀的外國文學作品,如《芒果街上的小屋》《米格爾大街》《大眼睛的女人》《我的小村如此多情》等,各自分別由幾十個短篇構成,這些短篇分則獨立成篇,是一篇篇微型小說,組合在一起,又構成一軸完整的描述風土人情的畫卷。在今天,我們提倡微型小說的創新時,不妨提倡以微型小說的輕盈玲瓏的文體,集腋成裘,從而承載起長篇的容量。
記得很長一段時間,我熱衷于為本地報刊做人物專題。這些人物,涉及本土不同的文化藝術領域,如文史、書畫、戲曲等,我希望通過與不同領域的人物的接觸,開闊視野。當時,我身邊的一些朋友頗有非議,說做這類紀實性專題吃力不討好,荒廢了微型小說的創作。但是,我的初衷卻是積極尋找微型小說創作的題材,當然,這里要處理好的是時間分配的問題。從中我發現、擁有了不少細節。比如,我認識一位專門畫虎的畫家。按理說,“猛虎下山”,饑餓的虎下山覓食時,是最兇猛的,也最有氣勢。但他告訴我,領導來買畫,都是要上山的虎,他們不喜歡下山之虎。還有一次,他把自己認為畫得最好的一幅老虎賣給熟人。那是一只聽經的虎,好像得了禪意,格外馴良溫順。但是,熟人卻不領情,說這張不好。最后,凡有熟人來,他把所有的畫攤開,讓熟人自己挑。一日,他悄悄指著離去的那位,笑著對我說:“他把我最差的那幅畫挑走了?!痹瓉?,熟人挑的是最碩大的一只老虎。由畫虎,我想到當下的廉政建設。所以,后來有了微型小說《原形》。又如,我在采訪一位戲曲名家時,他告訴我,塑造人物,他總要設計一個細部的動作。如在演一位憨厚的、知恩圖報的企業家時,他設計了一個時時撓后腦勺的動作;而在演一個刁鉆的、城府很深的師爺時,以陰陽怪氣的咳嗽聲為標志。我突然想到,不僅是文學創作,任何藝術,都要深入細部,藝術規律是一致的。我們創作微型小說,應以文化的視野去觀照,把微型小說置于大的文化背景下,而不僅僅囿于講好一個故事,運用一些技巧。
《文藝報》曾登過一篇文章,提出“制約小小說發展的根源,是深埋在作者意識中的‘小?!鼻也徽f那些微型小說(小小說)發展史上的名家,像王蒙、鐵凝、莫言、陳建功、阿城、遲子建等以別的寫作門類為主的作家,都有非常出色的微型小說,為什么他們偶爾興趣所致,就出手不凡,好評如潮?因為他們的視野和格局,知道怎樣以小見大。微型小說要講好故事,在講好故事的同時要講究思想意蘊。讓讀者享受快捷、輕松、愉悅的閱讀之旅的同時也給他們一些耐得起咀嚼的東西。所以,作家的視野、眼光、情懷很重要。要提高這些,就要到汪洋恣肆的文化中去汲取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