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叔

項明長

傻叔離開我們五十多年了，1962年夏的一個早晨，奶奶發現一貫不歸家的傻叔，還未起床。原來，傻叔病了，發燒，在那個缺醫少藥的年代，沒人看醫生，有病就扛著。從此，傻叔就再沒能起床。一個月后傻叔走了，那年他32歲。

沒人說傻叔是什么病走的，現在我分析應是肝癌，走時他肚子大，人說“大肚子病”。1962年，遇上大饑荒，沒吃的，傻叔經常吃腐爛食物，他常去大隊磨坊和河北大隊下壩磨坊，吃石磨磨堂里留下的玉米渣，有時玉米渣發綠，他也吃，玉米發霉是黃曲霉，黃曲霉最易生肝癌。

傻叔在最后階段，已起不了床，大小便都在床上。傻叔沒成婚，沒有子女，我是家中最大的男丁，那年我九歲了，大小便主要是我給他接，我用烤火的缽子給他接尿，還給他遞水。后來，他頭抬不起來，喝不了水，傻叔要我找一個麥桿，麥桿的接麥穗那節是空心的，叔把它當吸管，就能喝上水了。到現在我都在想，叔傻了，怎么會想出這辦法。后來傻叔走了，需要有子女給他扶棺，他沒有子女，隊里長輩說，我是他侄兒，侄兒侄兒，就是兒子，就由我給他扶棺（那時是木葬），送他上山。到現在，我每年都給他掃墓，站在他的墓前，我都默默地對他說：你不要覺得孤單，你有后代，你有孩子。

傻叔并不是天生就傻，奶奶說他是在朝鮮打仗打傻了。傻叔是我二叔，項陽山，中國人民志愿軍63軍189師565團5連戰士，1951年入朝，1953年回國。聽奶奶說，叔是被抓壯丁抓走的，在下蜀街我看到一幫人把他拉上汽車，最后一眼都沒讓我見（其實那年是征兵，奶奶誤以為是解放前“抓丁”），入伍后，一直沒消息，過一階段收到二叔的信，他已在朝鮮開城。1952年部隊給家里寄來二叔的革命軍人證明書，再后來，部隊通知奶奶去石家莊見二叔，奶奶去石家莊見到二叔，二叔已傻了。奶奶說，二叔一個班全被飛機丟的炸彈炸死了，二叔是埋在土里被刨出來的，后來傻了。1954年夏，奶奶把二叔從石家莊軍人醫院領回家來，辦了退伍手續。小時候我見過二叔的紀念章、革命軍人證明書、照片等，后來都遺失了，只剩下革命軍人證明書，否則，我真無從知曉二叔的人生。

二叔傻了，他說不出在朝鮮的事，我們家也沒人知道他在朝鮮的情況，只是近幾年我才在網上了解到他所在的部隊在朝鮮的戰斗情況。

二叔所屬部隊63軍189師是1951年2月第二批入朝參戰的，是參加第五次戰役。63軍入朝時，中國軍人已經打到三八線了。63軍參加的戰役最著名的是鐵原狙擊戰和開城保衛戰，軍旅作家薩蘇《鐵在燒》說的就是鐵原狙擊戰。鐵原狙擊戰是志愿軍已打過三八線占領了漢城，后來彭德懷發現美國人有意撤退，他擔心美軍二次仁川登陸，命令幾十萬大軍后撤，但在撤退過程中有漏洞，被美軍穿插分隔，最慘的是60軍180師被美軍俘虜。后來彭德懷命令撤退時在最后的63軍、65軍，原地狙擊美軍，掩護幾十萬大軍撤退，63軍當時在鐵原地區，彭命令63軍狙擊15天，鐵原一戰算189師打得最慘，189師要在25公里寬的戰線上狙擊美軍，師長蔡長元，把部隊分成若干戰斗小組狙擊敵人，美軍為首的聯合國軍用飛機、大炮、坦克、汽油彈打了13天沒能前進一步，189師用血肉之軀硬是擋住了聯合國軍的鋼鐵洪流。但63軍189師傷亡慘重，63軍犧牲一萬多人，189師犧牲五千多人，軍長傅崇碧，189師師長身負重傷，63軍上萬烈士至今躺在韓國的鐵原，這幾年韓國移交給我國的烈士遺骸，大多是在鐵原犧牲的，應該是63軍的將士。189師將士們撤下來的時侯，戰土們只剩下帶布條的短褲，衣服打沒了。

開城保衛戰，開城在三八線南邊，屬南朝鮮。當時63軍駐守，美國人想把志愿軍趕走，就有了開城保衛戰，結果美國人沒把志愿軍趕走，反而又被中國軍隊向南推進了。現在的開城是朝鮮第二大城市，原來是韓國的，在三八線以南。為了開城，中國死了多少人。

二叔回家了，那年他23歲，傻了。我記事的時侯只知道二叔一個大小伙，只吃飯不干活，天天玩，經常不歸家，我還羨慕他，家里再大的事都與他無關。后來才知道，他是功臣，是英雄，盡管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但也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他那快樂的世界里。

他有時陪我玩，人們說他傻，會打人，可他從來不打我。他會捏泥牛、泥碗，我常陪他和爛泥，傻叔捏出大碗、小碗排成一排放墻頭陰干，叔捏的牛是水牛，栩栩如生，有的抬頭微笑，有的低頭使勁。

傻叔摔跤也很厲害，生產隊沒人能摔過他，可能是在部隊訓練單兵作戰科目，練過摔跤。傻叔還有一件人們認為很怪異的事，他經常手拿短竹竿在菜田里邊走邊刷，人們以為他在趕青菜上的蟲和鳥，我問他，他卻說：“青菜生長要空氣，我是調節空氣。”我甚至一度相信他，也拿著一節蘆柴，跟在他后面邊走邊刷，大人們看著覺得好笑，笑這一老一小倆呆子。

傻叔不愛理發，奶奶說，一理發他就以為要打仗了，因為打仗前都要理發。叔不隨便進別人家門，那是在朝鮮時有嚴格規定，不允許進老百姓家。傻叔盡管傻了，但他心中仍有軍紀。

傻叔曾是孩子王，一群孩子圍著他，逗他去做壞事，最多的是領他去蘆灘偷蘆柴。叔去蘆灘撿最好的蘆柴，捆一小捆，約一人高，正大光明地扛離蘆灘，孩子們圍著他，帶撿帶偷著蘆柴，看灘的人見到傻叔，沒人敢沒收他的蘆柴，不過，傻叔從來也沒把蘆柴拿回家過。

今年是志愿軍入朝參戰70周年，我又想起我那可憐的傻叔了，我要告慰叔，祖國沒有忘記你們，國家今年要給入朝參戰還活著的人發紀念章。

叔，你永遠活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