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義天
摘要:當今全球變暖與現代社會的溫室氣體排放密切相關。作為一門規范性學說,倫理學亟需借助現代倫理的基本觀念、原則與方法,為全球氣候治理提供有效解決方案。陳俊教授出版的《正義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正是這方面的新嘗試。該書通過區分溫室氣體排放行為的“基本權利”與“奢侈權利”,論證建立在“鈍于稟賦、敏于抱負”基礎上的“差別原則”,進而確立溫室氣體排放權分配的“平等主義”目標。然而,著眼于溫室氣體排放權利的平等分配并非充分,亦非有效。全球氣候治理不應以排放權利的分配為核心,而應以減排義務的分配為核心。由此,全球氣候治理才更好地規避困境,從而更加務實、更有效率地解決迫在眉睫的氣候變化問題。
關鍵詞:氣候治理;溫室氣體排放;權利;義務;分配正義
中圖分類號:X24;D81文獻標識碼:A文章分類號:16747089(2020)05004509
全球氣候正在變暖,它所造成的自然災害逐漸增多,社會風險日益顯現。已有充分的科學證據表明,當今全球變暖與人類數百年來溫室氣體的排放密切相關。因此,包括科學家在內的大多數人相信,應當對人類活動予以干預和規范,以減緩溫室氣體排放對氣候變化的影響。[美]約翰·霍頓:《全球變暖》,戴曉蘇等譯,北京:氣象出版社,2013年,第2-3、11-13頁。作為一門強調實踐規范性且常常以建構行動指南為任務的學說,倫理學亟需介入這個問題,為全球氣候治理提供有效的解決方案或思路。盡管在處理諸如此類的重大現實問題時,我們不能指望,只要人們改變了自己的道德學說或價值觀念便能解決問題——因為任何一種倫理學方案的最大對手,并不是倫理學內部的其他方案,而是真正造成該問題的利益集團——但是,在尊重事實經驗的基礎上,從倫理學的角度發現問題癥結,進而為其他社會科學的跟進或自然科學的深入提供有價值的視角,仍是一項非常有必要的工作。就此而言,陳俊教授出版的《正義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無疑是在這條線索上的一次新的努力和嘗試,它促使我們再次審視“權利”“義務”“分配正義”等倫理概念在參與全球氣候治理過程中的作用與效果。
一、現代倫理視角下的溫室氣體排放問題
數十億年來,地球氣候發生變化,本是再正常不過的自然現象。然而,近百年尤其是近幾十年來,全球氣候變化卻成為一項引人憂思的社會事件。極端氣候事件增多、全球氣候變暖只是這種變化的表象,更深層的原因在于,極端氣候事件發生的頻率及其嚴重程度、全球氣溫升高的增幅及其速度,已超出現有的氣象科學所能記錄和檢測的一般的自然變遷水平。[英]尼古拉斯·斯特恩:《尚待何時?——應對氣候變化的邏輯、緊迫性和前景》,齊曄等譯,大連:東北財經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7-20頁。根據大氣溫度曲線,最近100年是過去1000年中最溫暖的時段,而最近20年又是過去100年中最溫暖的時段。統計表明,自1970年以來,由于全球變暖等原因,亞馬遜雨林已經消失17%,北美溫帶森林也出現更多的火災和蟲害。更重要的是,“這種變暖趨勢與大氣中二氧化碳濃度的上升是同步的”,二氧化碳濃度“已經從工業革命前的280ppm上升到現在的383ppm”,而且其中絕大多數都是1950年以后增加的。陳?。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104頁。也就是說,我們當前面臨的氣候變化,更多的是人為原因而非自然原因所致。特別是全球變暖現象,與現代人類社會自工業時代以來大量使用化石燃料,從而導致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排放量爆炸式增長直接相關。郭錦鵬:《應對全球氣候變化: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北京: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47-148頁。在這個意義上,溫室氣體排放所帶來的全球氣候變化問題,是一個典型的現代問題。
溫室氣體不限于二氧化碳,它還包括臭氧、甲烷、氧化亞氮、一氧化碳、二氯乙烷以及一些人造溫室氣體如氟氯碳化物等。這些氣體都能吸收紅外線等長波輻射并重新向外輻射,從而造成溫室效應。伍業鋼等:《全球氣候變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24-25頁。試想,如果地球上的動植物(甚至包括人類)能夠大量吸收溫室氣體,或者溫室氣體能夠在較短時間內消散或分解,那么,溫室氣體排放就不會給人類生存帶來風險,如何應對溫室氣體排放也就不會成為一個重要的倫理議題。然而,現在的困境恰恰在于,上述假設并非事實。并且,更為緊迫的是,地球的大氣環境對于溫室氣體的容納能力和容納空間是有限的;若任由溫室氣體肆意排放,那么,人類將面臨海平面上升、部分物種滅絕、農業生產衰減、社會經濟危機等十分現實的生存威脅。薛瀾等:《應對氣候變化的風險治理》,北京: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23-25頁。因此,溫室氣體排放所帶來的全球氣候變化問題,不僅是一個典型的現代問題,而且是一個典型的現代倫理問題。采取行動對全球溫室氣體排放施加某種必要程度的限制,已然成為現代人類社會的一件迫在眉睫、不得不做的事情。
既然溫室氣體排放是一個典型的現代問題,那么,限制溫室氣體排放,就應該優先考慮現代社會最能夠理解和接受的方式(盡管訴諸古代的思想資源并非不必要)。在這方面,社會學已經有了很好的示范。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許多歐洲社會學者就提出并倡導“生態現代化理論”。根據該理論,現代環境問題是現代社會、技術和經濟改革面臨的挑戰,并非工業化不可避免的后果;為了治理環境,現代人需要做的恰恰是在現代社會制度的核心層面進行有效的改革和轉型,而非“超越”,更非“放棄”現代社會制度。李慧明:《生態現代化與氣候治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59頁。相應地,如果從倫理學的角度來看,那么,當構建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時,我們同樣應該優先考慮現代倫理的基本觀念與原則,使用現代倫理的基本方法和思路,而不是忽視或拋棄現代倫理的豐富資源。換言之,與其簡單呼吁現代人改變自己的價值觀念,不如借助現代人普遍理解和承認的制度工具,以一種更為務實和有效的方式來加以應對。
在這個意義上,訴諸現代倫理語境中的“權利”“義務”“分配正義”等視角依然是非常必要的。[美]史蒂夫·范德海登:《政治理論與全球氣候》,殷培紅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59-84頁。因為,這種思路將把一個“如何限制溫室氣體排放”的寬泛問題,轉化為一個“如何分配溫室氣體之排放權利和減排義務”的具體問題。顯然,這不僅使我們的討論更加精致,而且有助于得到更具實用性和操作性的結論。對于這點,陳俊教授承認,當現代倫理學介入全球氣候治理時,其核心問題在于,需要“在溫室氣體排放空間有限且各方對應得多少有不同訴求的環境下,找出一組合理的道德原則來界定人們的責任和義務,并決定每個人應得多少排放份額,或者是應該承擔多少減排成本?!标惪。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32頁。為了完成該任務,陳俊教授的工作主要從如下三個方面展開:第一,區分溫室氣體排放行為的“基本權利”與“奢侈權利”;第二,論證建立在“鈍于稟賦、敏于抱負”基礎上的溫室氣體排放權分配的“差別原則”;第三,確立溫室氣體排放權分配的“平等主義”目標。
二、以溫室氣體排放權分配為核心的氣候治理方案
如果地球環境對溫室氣體的容納空間是有限的,并且,在此認知基礎上,各國已達成“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來確保未來全球升溫相對于工業革命前不超過2℃,大氣溫室氣體濃度必須穩定在450ppm的水平以下”的共識,陳俊:《正義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139頁。那么,接下來的問題似乎是:各國還有多少排放空間可供使用或消耗?各國應得的溫室氣體排放權還有多少?
毫無疑問,在人類還不能發明或應用某種替代化石燃料的生產技術的條件下,一個國家所能分配到的溫室氣體排放權(即,應得的溫室氣體排放量),將直接決定該國的發展水平。同樣,一個個體所能分配到的溫室氣體排放權,也將直接決定該個體的生活水平。既然在現代社會,一個國家或個體只要謀求生存發展就必定導致一定的溫室氣體排放,那么,溫室氣體排放空間就成為每個國家或個體不可或缺的東西。相應地,既然在現代社會,生存權和發展權已被確認為每個國家或個體的基本權利,那么,享有一定的溫室氣體排放權,也同樣構成了每個國家或個體的基本權利。概言之,溫室氣體排放權之所以能夠作為基本權利而成立,是因為它基于現代社會的基本生產方式,基于現代社會對個體或集體的生存活動及其蘊涵的人類尊嚴與平等的深度認可。因此,在一個基本限度上,“在道德上能得到優先辯護的分配方案是那種能確保每個人的基本的最低排放的分配方案?!标惪。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42頁。作為基本權利的溫室氣體排放權,一旦失去便會影響人類個體或集體的正常生存發展,因而必須得到優先考慮。
但是,我們同樣需要意識到,在氣候問題上,“人類生命的存在和延續是任何人類行為的絕對基礎……因此,維系生命的存在和延續就應該成為理性的人的最重要的價值訴求。而維持生命的存在和延續最為要緊的是維護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環境的安全和可持續?!标惪。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45頁。在這個意義上,超過一定程度的、以滿足并非正常生存發展所需的奢侈生活為目的的溫室氣體排放權,就不再屬于“基本權利”,而是一種“奢侈權利”。它不能得到支持和贊同。因為,個體或集體的奢侈排放權將不僅擠壓其他個體或集體的基本排放權,損害他人的尊嚴與平等,而且不利于人類的共同生存。而我們必須和其他人共同生存,這跟我們必須依賴于一定程度的溫室氣體排放才能生存一樣,都是我們作為現代人不得不選取的正常的生存發展方式,都是由人的自然本質和社會屬性所決定的“合理的自然利益”。因此,作為奢侈權利的溫室氣體排放權,將由于超出人類生存發展的必需水平且對他者的生存發展帶來擠壓損害而不能得到承認。
通過區分“基本權利”和“奢侈權利”,人們能夠劃定一個范圍,澄清究竟什么才是需要分配的溫室氣體排放權。即,“我們不能要求人們為源于生存的排放所引起的氣候變化負責,但是……追求奢侈生活顯然不是一個在道德上能得到辯護的權利?!标惪。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29頁。也就是說,在氣候治理過程中,人們需要分配的只是那些用于滿足正常生存發展需要、作為基本權利的溫室氣體排放權,而不是那些用于滿足奢侈享樂需要、作為奢侈權利的溫室氣體排放權。當然,無論基本權利還是奢侈權利,都受制于人類生存繁衍以及地球環境安全的整體善,因此,“為了某些人類重大的利益是可以對權利進行必要的限制的”。陳俊:《正義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59頁。只不過,在施加這種限制時,首先針對的是作為奢侈權利的溫室氣體排放權,而作為基本權利的溫室氣體排放權則會在特定條件下得到調整。陳俊教授意識到,“氣候倫理本質上是功利主義價值取向的”陳?。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57頁。,它“要求我們在處理氣候問題時必須在權利與功利,或者是善與正當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标惪。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59頁。因此,為了實現人類共同生存和可持續發展的最大善,在面對溫室氣體排放權問題時,我們不僅需要首先排除奢侈權利,而且需要進一步對基本權利進行合理分配。
盡管每個人或國家都同等地享有溫室氣體排放的基本權利,但是,合理分配這種權利并不意味著每個人或國家都享有同等的溫室氣體排放份額。陳俊教授認為,“在溫室氣體排放空間的分配上,如果我們要平等地關心和尊重生活在發達國家的人和貧窮國家的人的話,則要求向貧窮國家的人分配更多的份額,而不僅僅是簡單的平等分配?!标惪。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120頁。之所以實行“差別原則”,在他看來,有四個方面的理由。
第一,當前的全球氣候變暖主要是由發達國家的歷史行為造成的。正是率先進入工業時代的發達國家曾經大量排放的溫室氣體,導致了全球氣候的急劇變化。因此,發達國家不僅有責任克制自己目前的排放要求而給欠發達國家留出更多排放空間,甚至有責任對欠發達國家如今面臨的嚴峻氣候形勢予以賠償。從這個角度講,在溫室氣體排放權的具體份額分配上有差別地對待發達國家和欠發達國家,是對歷史狀況的一種矯正,“它所解決的問題是讓所有人在開始分配之前,都有一個公平的起點。”陳俊:《正義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121頁。
第二,發達國家往往擁有豐富的自然資源而獲得更好的發展能力和更多的發展機會,從而占用較多的溫室氣體排放份額。但是,自然資源作為這些國家的自然稟賦,僅僅是“偶然的”(甚至不正義的)獲得物。相應地,那些因自然資源貧瘠而無法快速發展,從而占用較少排放份額的欠發達國家,也只不過是自然稟賦方面的“壞運氣”使然。因此,人們應當通過差別對待的方式,建立一種“轉移”或“補償”溫室氣體排放份額的再分配機制,以期盡可能消除這些在道德上“偶然”的優勢或劣勢。所以,“如果我們希望建構一個使人們不受自然偶然因素和社會偶然因素影響的平等社會,那么我們就必然接受這種‘差別原則?!标惪。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130頁。
第三,發達國家目前較高的生活水平不僅在很大程度上來自社會成員的昂貴偏好,也更容易形成并且固化一種昂貴的生活方式。但是,如前所述,這種需要作為奢侈權利的溫室氣體排放權才能滿足的生活方式,因為在整體上將損害其他人的基本排放權利,阻礙人類共同的生存發展,破壞地球生態環境,所以不能得到氣候倫理的支持?!鞍l達國家或富有的人必須為他們所選擇的‘昂貴的生活方式為全球環境所帶來的負面影響負責”,我們應該“讓發達國家帶頭減排,以便留下足夠的排放空間給予貧窮國家和人民。”陳俊:《正義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137頁。所以,面對目前有限的排放份額,我們應當實施差別原則,把更多的排放權賦予欠發達國家,而把更少的排放權賦予發達國家。這是對發達國家在溫室氣體排放問題上長期不當行為的一種約束和懲戒。
第四,因為技術壟斷及歷史形成的國際優勢地位,發達國家沒有充足的動力積極參與減排行動或發展新的替代技術,而是傾向于依賴或固化現有的國際分工秩序,利用不合理的世界貿易體制將高碳需求連同相關技術產業鏈一道,轉移到欠發達國家,從而造成發展中國家的溫室氣體排放增加。針對這樣的不負責任甚至轉移責任的行為,人們沒有理由給發達國家保留較多的排放份額,更沒有理由坐視欠發達國家不得不承接高排放產業還要進一步壓縮其排放份額。相反,如果欠發達國家在如此嚴峻的國際產業格局的條件下發展經濟,同時,還能夠設法積極“發展低碳技術、節能減排、保護自然環境”,陳?。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137頁。那么,這些國家就更有理由堅持差別原則而獲得更多的溫室氣體排放權。
如果說前兩條理由(對歷史原因的矯正、對自然差異的矯正)是基于“鈍于稟賦”的考慮,那么,后兩條理由(對昂貴偏好的抑制、對積極減排的獎勵)則是基于“敏于抱負”的考慮而將溫室氣體排放權更多地賦予欠發達國家。但無論出于何種考慮,上述論證在理論上都是為了證明在溫室氣體排放權分配過程中施行“差別原則”的合理性,在實踐上都是為了矯正以往全球發展不均衡所造成的溫室氣體排放權不平等的狀況,旨在實現全球氣候分配正義的“平等主義主張”。
在陳俊教授看來,所謂全球氣候分配正義的“平等主義主張”,意味著在施行上述差別原則對偶然因素予以矯正之后,溫室氣體排放權的分配應當按照“人均平等排放原則”來進行,亦即“無論人們生活在什么地方,每個人每年都應該能夠排放相同數量的二氧化碳”,“每個人都有相同的權利聲稱擁有大氣‘碳槽的使用權。因此,氣候正義應該平等地分配排放權”。陳?。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168-169頁。之所以如此,一個關鍵原因在于,大氣被認為是全球公共資源和人類共有遺產,“沒有任何人實際上創造了它們,也沒有任何人能對它們有任何特殊的要求?!标惪。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156頁。既然每個人在大氣環境中的地位和處境都是平等的,既然現代社會相信“平等不僅是一個人的自尊的基礎,也是人們相互尊重的基礎”,陳?。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164頁。那么溫室氣體排放權(更具體講,作為基本權利的溫室氣體排放權),在規范意義上,就應當為了滿足每個人的生存所需而被平等地分配。但是,迄今為止的溫室氣體排放權由于歷史原因而主要被發達國家以先來先得的方式過多占有,因此,接下來關于溫室氣體排放權(更具體講,作為基本權利的溫室氣體排放權)的配置,就應該根據差別原則而對欠發達國家予以補償和傾斜,之后,再進行平等的分配。如前所述,在陳俊教授看來,基本權利不僅包括基本的生存權,而且包括基本的發展權,因此,針對作為基本權利的溫室氣體排放權的平等分配,“對發展中國家來說,不僅僅是滿足基本生存排放權的平等分配,而且,也應該擁有一個更加平等的發展權。這就要求,發達國家為了滿足發展中國家的平等的發展權必須大幅度地減少自己的二氧化碳的排放,以便騰出空間允許發展中國家在實現自己消除貧困的任務后,繼續有一個更高水平的發展?!标惪。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170頁。
三、以溫室氣體減排義務分配為核心的替代思路
將全球氣候治理的關鍵點集中于溫室氣體排放權的分配,即,圍繞溫室氣體排放權而探求氣候分配正義的有效方案,并非一個不合理的思路。畢竟,在現代社會,“權利”是用于論證行為正當性或身份正當性的最有力的理論工具之一。并且,陳俊教授最后所訴諸的那種平等主義主張,也因為奠基于現代社會孜孜以求的平等生存權、發展權和人格權而能夠得到理解與支持。然而,著眼于溫室氣體排放權的平等分配,對于全球氣候治理的現實有效性而言,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卻并非完全充分。理由如下:
首先,溫室氣體排放權的平等分配并不是氣候治理的第一原則,也不是氣候治理所欲達到的最終結果。正如陳俊教授的論述所展示的那樣,平等主義主張其實是在施行了“差別原則”從而對歷史與現實的不平衡狀況予以矯正之后才出場的。也就是說,氣候治理真正且首先貫徹的其實是“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這一原則。與這條“差別原則”相比,“平等主義主張”只是在清理了歷史的欠賬、補償了當前的不合理秩序之后所實施的再度分配原則。它不是第一原則,而是第二原則。并且,在根據這樣兩條原則進行分配之后,欠發達國家所獲得的排放權,顯然將超過發達國家。因此,陳俊教授提供的氣候分配正義方案,本質上是為了達到(也是最終要達到)“盡可能減少發達國家的排放份額而給欠發達國家留下更多的排放空間”的結果。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具有強烈道義性的目標。然而,它將因為較大地擠壓發達國家利益而遭到強烈反對,容易陷入談判僵局,從而在操作上缺乏將道義性目標轉化為現實的能力。
其次,溫室氣體排放權的平等分配并不能有效保障或提升欠發達國家的發展水平。在書中,陳俊教授為平等主義的分配主張提供的一個辯護理由是,溫室氣體排放空間是一種公共資源,沒有誰天生地或必然地可以享有更多的占有權,公共資源應該平等分配給每個生活于該空間的成員。但這種設想過于簡單。因為,僅僅憑借“一種資源是公共資源”,并不能推出“每個成員都應當平等享有該資源”。真正決定一種資源是否應當得到平等分配,不在于這種資源的公共性,而在于參與分配的主體的平等性,以及,這種平等關系是分配活動值得考慮的唯一條件。誠然,就具有同等的生存權和發展權而言,每個國家都是平等的,但每個國家運用或利用溫室氣體排放空間的能力不一樣。而對于溫室氣體排放空間的分配來說,不僅需要考慮每個國家的基本權利的平等,還必須現實地考慮各國運用或利用這種空間的能力,必須考慮各國通過這種能力而給人類整體福祉提供的促進作用。如果各國的生產水平和技術能力不同,那么,即便賦予各國以同等的排放份額,欠發達國家也會因為能力不足而低效地消耗掉自己的份額但發展水平并未得到足夠的提升。這樣,平等分配的溫室氣體排放權,一方面與平等的發展權發生內在的沖突,使得欠發達國家不能現實地改變生存狀況,另一方面也降低了人類整體福祉的提升效率。如果認為在實施這種平等分配之前的“差別原則”能夠為欠發達國家提供額外的排放份額從而助推他們達到更高的發展水平,那么,這又將立即陷入上一條理由所指出的系列困境。
最后,溫室氣體排放權的平等分配并不必然導致對欠發達國家的優先照顧。在陳俊教授的論述中,采取平等主義分配主張的一個重要理由是,每個人都平等擁有尊嚴與基本權利,而要排除國籍、宗教信仰、個人素質、受教育程度等因素。在這個意義上,分配的承載者似乎是“個人”。陳?。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32、135頁。但是,陳俊教授同時又認為,“我們可以讓整體的國家來承擔氣候變化的責任。”陳?。骸墩x的排放:全球氣候治理的道德基礎》,第80頁。因此,溫室氣體排放權究竟是要平等地分配給國家還是個人,這一點并不清楚。如果是平等地分配給國家,那么,人口較多的欠發達國家就會吃虧;如果是平等地分配給個人,那么,人口較少的欠發達國家也會吃虧。更何況,既然是平等分配,那么發達國家較之現在的情況應當讓渡多少排放權利,并不取決于欠發達國家需要多少份額才能滿足自己的生存發展,而是取決于實際參與分配的究竟有多少個國家。畢竟,在已經根據“差別原則”進行了補償之后,發達國家和欠發達國家其實都面臨著生存發展的需要,都具有同等的生存發展權,都應該得到同等對待。此時,發達國家便沒有義務為滿足欠發達國家的發展權再作讓步。況且,如果考慮到陳俊教授在引入平等主義分配主張之前所提及的那種“敏于抱負、鈍于稟賦”的分配補償觀點,即,應賦予那些積極改善生產技術或生產技術更綠色節能的國家以更多的排放權,那么,溫室氣體排放空間份額的分配,似乎反倒要偏向那些掌握更先進技術的發達國家,而不是欠發達國家。
概言之,以溫室氣體排放權分配為核心的氣候治理方案,既不會使欠發達國家滿意,也不會使發達國家滿意。因為前者不能必然得到足夠多的排放份額和足夠大的發展空間,而后者的排放權經過“差別原則”和“平等原則”的兩次分配后被大大壓縮,甚至在絕對值上會小于欠發達國家。盡管從陳俊教授的論述來看,讓欠發達國家獲得更多的排放權,這本來就是站在欠發達國家立場、為欠發達國家說話的一種極富道義性的分配方案,然而,它將面臨的來自發達國家的反對壓力之大,達成共識并轉化為實踐的操作難度之大也可想而知。在這個意義上,如果我們執著于排放權的分配,那么,非但不能保證欠發達國家的排放份額,也不能有效推進全球氣候治理的深度合作,而是把大量精力浪費在要求發達國家將自己的排放權降低到一個他們絕不可能接受的程度上。鑒于此,針對溫室氣體排放的全球氣候治理有必要調整思路:不是以排放權利的分配為核心,而是以減排義務的分配為核心。事實上,這也正是自1992年《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首次明確“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以來,國際社會處理全球氣候變化問題的基本思路。1995年簽署的《柏林授權書》,表明各締約方同意以國際談判的形式進行減排義務協商。1997年通過的《京都議定書》,成為首個達成并實施的全球碳減排交易協議,明確了發達國家從2005年開始承擔減排義務,發展中國家在2012年之前不承擔減排義務的實施路徑。2015年12月達成的《巴黎協定》,則是基于各國主權和國情,通過各國自主貢獻,對2020年后的溫室氣體減排制度的整體設計。參見何建坤主編:《與世界同行——中國應對氣候變化行動紀實》,合肥:時代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2016年,第5-7頁。
之所以進行如此調整,是因為針對溫室氣體排放的全球氣候治理的首要目標(也是根本目標)本就是為了實現減排,而不是為了實現排放。盡管“減少排放”和“實施排放”在很大程度上密切相關甚至一體兩面,但就氣候治理而言,兩者仍有先后之別或主次之分。我們可以假設:目前溫室氣體排放量(比如說)已經達到80個單位,若不加以約束將在(比如說)十年后達到160個單位,遠遠超過地球環境可承受的(比如說)100個單位的排放量,從而給人類生存帶來嚴重威脅。那么,不是因為別的,正是為了避免出現這種不加控制的排放狀況,為了減少那60個單位的排放量,世界各國才聚集起來商量對策。也就是說,氣候治理之所以作為一項全球議題而被各國嚴肅對待,核心是為了“減排”,為了討論“如何把減排作為一項義務,按照一定的原則和比例而分配下去”。因此,氣候治理在根本上分配的是“(減排的)義務”,而不是“(排放的)權利”。每個國家只有知道自己在未來十年應該減排多少,才能夠確認自己還能排放多少(即,現有不加約束條件下的十年排放量與需要減少的排放量之差)。概言之,“排多少”是根據“減多少”而決定的,對減排義務的分配優先于對排放權利的分配。
不僅如此,將全球氣候治理的核心置于減排義務的分配,還可以緩解來自發達國家的壓力,避免發達國家通過“偷換概念”而拒絕合作。這是因為,溫室氣體減排量的多少,不一定影響到排放量的多少。也就是說,“減得多”不一定導致“排得少”,“減得少”也不一定意味著“排得多”。仍以上述假設為例:如果現有80個單位的溫室氣體排放量是由發達國家(50個單位)、中等國家(20個單位)和欠發達國家(10個單位)共同造成的,并且,如果按此比例且不加約束的話,三者的排放量將在十年內達到160個單位——發達國家100個單位、中等國家40個單位、欠發達國家20個單位——那么,即便我們要求發達國家承擔最多的減排義務(40個單位),中等國家承擔次多的減排義務(15個單位),而讓欠發達國家承擔最少的減排義務(5個單位),以滿足減少60個單位的溫室氣體排放量的總體目標,我們也并沒有讓發達國家在這種條件下的排放量(60個單位)降低到中等國家(25個單位)或欠發達國家(15個單位)以下的水平。可見,更多的減排義務盡管使得發達國家相對于自己的原有排放計劃“排得少”,但是,相對于其他國家而言仍然屬于“排得多”。換言之,一個國家的溫室氣體減排量的多少,雖然影響該國排放量的絕對值,但是不一定影響該國相對于其他國家排放量的排名次序。在這種情況下,發達國家仍占有較多甚至最多的排放份額,由此,除非偷換概念(把“減得多”偷換為“排得少”),否則,發達國家也就沒有那么充足的理由,以“排得少”為借口而百般耍賴、抵制共識,甚至退出協議了。2001年,美國總統小布什就以“減少溫室氣體排放將會影響經濟發展”和“發展中國家也應該承擔碳減排和限排溫室氣體的義務”為借口,宣布美國退出《京都議定書》。2017年,美國總統特朗普再次宣稱“氣候變化是騙局”,《巴黎協定》是“一項懲罰美國的協定”,“使美國處于不利競爭地位”,宣布美國退出《巴黎協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