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梅
(寧夏社會科學院 圖書資料中心,寧夏 銀川 750021)
鴉片又名阿芙蓉,俗稱“大煙”[1](328)。鴉片的制作原料是罌粟子房中流出的汁液,主要成分是嗎啡,屬麻醉類藥品。早在希臘時期的文獻中就有人們吃罌粟子房、飲鴉片的記載。“鴉片”一詞的英語詞匯“opium”,其語源也是希臘語[2](13~14)。唐貞元時期,中國與阿拉伯(時為大食國)通商,罌粟的種子由阿拉伯商人傳入中國,但主要作為觀賞花卉種植。宋明時期,始將鴉片作為藥物進行使用[3]。明朝晚期,民間初現吸食鴉片者。明萬歷十七年(1589年),“載鴉片十斤,值價銀條二個,始列入關稅”[4](291)。及至清代,鴉片吸食問題愈發嚴重。因為吸食鴉片會導致人的身心受到極大傷害,為經濟社會發展帶來諸多負面影響,清政府多次頒布禁煙令,但成效不大,各地煙毒成災,逐漸發展成為近代中國最嚴重的社會問題之一。囿于史料欠缺,清代寧夏鴉片問題尚無人涉足,筆者從散落于奏折、文書等的文獻中爬梳相關史料,試對清代寧夏禁煙狀況、舉措及成效做一探討,冀以補學界研究之不足。
面對日益普遍的鴉片吸食現狀,清政府頒布了全國范圍的禁煙令,但由于具體執行過程中并不嚴格,導致各地鴉片吸食現象泛濫,寧夏的鴉片之害也日趨嚴重。
自明代以來,寧夏一直將罌粟與牡丹、芍藥作為觀賞性植物種植,在《弘治寧夏新志》《萬歷朔方新志》《萬歷固原州志》《乾隆寧夏府志》等文獻中均有記載。16世紀中葉,鴉片制作方法由西班牙人、荷蘭人傳入,并被中國人掌握,吸食鴉片的現象逐漸普遍。進入清代,吸食鴉片趨于常態化,“在京官中有十分之一二,地方官中有十分之二三吸食鴉片,至于衙門中吸食鴉片的人更多,如幕友、官親、長隨、書辦、差役,吸食鴉片者十之八九,特別是在盛產鴉片的地區,不僅成年男子染上煙疾,就連婦女兒童也未能幸免”[5](10)。從清代寧夏將軍臺布上呈的奏折中可窺見當時全國吸食鴉片成風:
竊禁煙大政,薄海同欽,朝廷創鉅痛深,曷止五申三令,兩年之久,成效無聞,禁者自禁,吸者自吸。視詔旨如弁髦,以嗜好為性命,歷考各省,情形顯然,或大吏痼疾甚深,不能嚴禁屬僚,按期戒斷;或督撫難無嗜好,三司習染過重,情面難除;亦有照章奉行,而為下屬欺朦,只以取結為禁者;亦有示禁最嚴,反為下屬挾制,只得敷衍了事者,種種不一。[6]
19世紀20年代末,隨著英國的鴉片叩關而入和鴉片貿易的合法化,鴉片全面侵入中國。寧夏商人去天津等沿海城市銷貨時轉販煙土回籍,還有“外來奸商偷運販賣”,其中多是來寧夏挑販廣貨客商直接攜帶,這成為寧夏鴉片的主要來源。
咸豐九年(1859年),清政府重新頒布鴉片治理章程條例,除保留禁止官員、兵丁、太監等吸食鴉片條目外,以往頒行的嚴禁種植鴉片的法令盡皆廢除。不久,清政府又下令土藥抽厘,自此鴉片種植之禁大弛。在這種放縱性政策的鼓勵下,鴉片種植十分猖獗。“其余民人,概準買用”[7](220),種植地區變得公開化,種植面積快速增加。據1906年國際鴉片委員會報告估計,中國年產鴉片為58 480擔,按每畝產量大約50兩左右計算,全國用于種植鴉片的耕地約為18 713 600畝[8],約占清末全國耕地面積的2.2%[9]。“種煙人戶,以山、陜、甘、新、滇、桂、蜀、西、奉、吉等省,蘇之徐州、浙之臺州等府為最。”[10](457)清代寧夏歸屬甘肅省,有記載:“甘肅所產之煙,名為西土與廣土、南土并稱,寧夏擅河渠之利,地本上腴,所產之煙較通省尤多”[11];“查英國進口之煙聚于東南各省,西北之晉、豫、陜、甘、新疆從無洋煙輸入”[12],足證寧夏的鴉片主要來自本土種植,屬于土煙范疇。
清政府推行寓禁于征的政策,公開征收各種煙稅,允許鴉片種、運、售、吸,這也成為鴉片在寧夏蔓延的主要原因之一。此外,罌粟種植能獲得相對較高的經濟回報,寧夏農民用以維持生計以及繳納政府稅收和地主地租[13],這成為寧夏罌粟種植面積擴大的另一個主要原因,正所謂“種罌粟畝所出,視農田數倍……官民皆有所利,以至四處蔓延”[14](2),寧夏本土罌粟種植開始興盛。19世紀后期,在寧夏廣大農村種植罌粟如同種植五谷雜糧一樣司空見慣,很多地區家家戶戶都種,不種反倒奇怪[13]。
關于寧夏地區的鴉片吸食狀況最早記載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宣統元年(1909年)二月二十四日寧夏將軍臺布的“奏為推廣戒煙辦法事”奏折:“該省種煙最多,尚無禁種消息,官員百姓家家煙火,徹夜開燈,巡警兵丁臥地持槍明吸不已”[15](304);“寧夏滿城雜居漢民,亦眾。且距府城十里,售煙者到處皆是”[16]。這些記述表明,在清代末期寧夏地區銷售、吸食鴉片已經普及,甚至還包括巡警、兵丁等人,據此推測,寧夏地區的鴉片吸食始于清代中期,至清代末期,“宴會則以之款客,嫁娶則用作妝奩”[2](34),鴉片已流行起來并延伸到寧夏各階層。清代寧夏的鴉片毒害嚴重影響到社會各個階層,給政治、經濟、社會等各方面都帶來了嚴重的危害。
清代寧夏的一些官吏不僅自己吸食鴉片,還縱容家眷吸食,甚者利用手中的權力進行鴉片販賣,從中牟利。雖然寧夏政府明令禁止鴉片買賣和吸食,但是各種違背禁煙政策的情況時有發生,官吏明禁暗縱、左欺右瞞的行徑無法清除。吸食鴉片的各級官員沒有精力處理軍務,染上毒癮的士兵萎靡不振,軍隊戰斗力明顯降低。
罌粟種植占用了大量耕地,糧食產量受到很大影響,19世紀中后期經常性的大饑荒與此息息相關[13](154~157)。寧夏自古以來為魚米之鄉,但是罌粟侵占了大量肥田沃土,導致耕種土地大幅縮減,農民極端貧困,農村經濟凋敝,再加上鄰近寧夏的地區戰亂和自然災害頻發,寧夏的民食、軍糧嚴重供應不足。鴉片毒害導致寧夏到處是家破人亡、田地荒蕪的景象。
鴉片使人身體羸弱、精神萎靡,吸食者無法進行正常的農業生產活動,大量勞動力喪失,導致萬事廢弛、農作失時,人們甚至為了吸食鴉片甘愿為娼為盜。嘉慶年間,浙江道監察御史上呈的奏折稱:“鴉片煙乃淫藥之一種,為害尤烈。例禁昭然,豈容藐玩。近者省城內外,公然開設煙館,工商士庶靡然成風。宴會則以之款客,嫁娶則用作妝奩。廉恥喪盡,可為痛心。現由閩粵延及各省,以至京城內外,亦均有私販私銷處”[2](34)。嘉慶十八年(1823年)七月,北京的一般百姓甚至侍衛官員都在吸食鴉片,“凡吸煙之人,不耐勞苦,筋力減也,不能振作,精神頹也,思不久遠,心術壞也。圖片刻之安,不問來日,貪一身之苦,不顧全家”[17](451)。包世臣在《庚辰襍著二》中將鴉片與鴆毒相提并論,認為“鴉片之禁已嚴,而愈禁愈盛,以中其毒者則難以自止,而司禁之人,無不早中其毒,又復得受肥規,即再加嚴法,終成具文”[18](236),主張給予販賣毒品者死刑,吸食者也應施以刑法。但禁令雖行,吸者仍眾。
清政府逐步認識到鴉片的毒害,在禁種、禁售、禁吸等環節制定各種措施,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與其他地區相比,寧夏禁煙思路明確,取得了相對顯著的成效。
清政府規定,自“宣統二年起,天下一律禁種”[12]。寧夏積極響應號召,在全境范圍內禁止種植鴉片。寧夏滿營規定:“再禁種之法實為禁煙第一要著,寧夏滿城戒斷后,經奴才等傳知,凡系佃種本營官地者,一律不準栽種罌粟,漢城道府亦曾出示,一律禁種”[19];“寧夏一府今正出示禁種,各堡均不敢栽種”[6]。與此同時,政府勸諭百姓改種其他作物,放棄鴉片種植,這也是寧夏禁種鴉片的關鍵舉措。寧夏府素以“塞上江南”著稱,但由于“沃土之民狃于惡習,視罌粟為利源”,侵占上等農田大量種植,導致農業大面積減產。寧夏官員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決心讓民眾深知“凡宜罌粟之地,最宜草棉,棉花之利,與煙土相若。時值大旱成災,糧價異常翔貴,百谷之利,亦略與煙土之利相等。種谷與棉,可以獲利,且不犯禁,種罌粟則犯禁,必遭查拔,將并所圖之利而亦失之”[20](143~145)。左宗棠提出“以草棉代罌粟”,實施“敦崇本業,力挽頹風,于陜、甘民生尚不無小補”[16](27~29)的惠民之策。在經過整頓之后,“闔境罌粟根除,一律鋤拔凈絕;又幸時雨普沾,渠流暢注,改種雜糧,均極繁茂,豐稔可期”,“匪特閭閻儲峙漸豐,民食、軍糧均有攸賴,而民生既厚,民俗亦端,長治久安之效,肇于此矣”[20](143~145)。通過勸諭改種其他農作物來代替罌粟種植,這從根本上解決了禁煙問題。
寧夏煙毒泛濫,禁煙難度很大,寧夏將軍臺布命令派兵嚴防布控,禁止銷售以阻斷毒源。“幾至無法查禁,后經奴才等四門派兵搜查售者,始絕。兵丁見無處可買,遂大眾齊心,一律戒凈。”[12]此外,勒令上繳、銷毀煙具成為寧夏禁煙取得成效的另一得力措施。“照滿城辦法一律收繳燈槍,余藥則減價出售,普戒”[12];“寧夏滿城戒煙一律凈盡,開局四月有余,共戒斷男女老幼官兵一千八百十三名,漢民三百二名,共收繳燈槍二千二百六十一件,共用銀四千余兩”[21](326)。清乾隆三年(1738年)后,寧夏滿營遷址至寧夏府城西十里外,兩城之間雖道路互通,但相對獨立的城池便于切斷鴉片銷售渠道。
寧夏設立禁煙總局,尋覓經驗良方,配置“戒煙丸”,分期發給戒煙人員并逐漸遞減,等到戒煙進行到一定程度再分發一些滋補品,以達到“痼疾除矣”的目的。檔案中記載:
戒法一月六班,每班五日或三四十名不等,進局日不準吸煙,第二日服藥,俟吐瀉后予以補藥,安睡一夜,第三日難令吸煙,亦不下咽,是日即予以稀粥,第四日,面食;第五日早飯后出局,腹內煙癮無不精盡,只四肢微有酸楚,稍為習勞,即已釋然。[22]
在這份奏折中,將“戒煙丸”的使用方法說得非常詳細,包括食用方法、療程、功效等各方面。“現在寧夏駐防既著明效是此藥,實為戒煙,第一奇方。”[12]寧夏將軍志銳親自食用“戒煙丸”戒掉鴉片癮后,采取強硬措施將“戒煙丸”全面推廣。“寧夏駐防自得此藥,由奴才志銳首先戒斷后,雷厲風行,按戶稽考告戒者,賞之,不戒者懲之。”[22]除了讓鴉片吸食者寫戒煙保證書、服用“戒煙丸”以外,政府還派人密切監督查辦禁煙的官員,一旦發現其吸食鴉片,必定嚴懲。
寧夏及時發布禁煙公告,切實采取禁煙措施,顯示了官方在禁煙問題上的鮮明立場和堅決態度,主要體現在嚴守禁煙條例、加大禁煙力度、推廣禁煙經驗等幾個方面。
清政府頒布的系列禁煙法規在具體實施過程中,全國各地都存在執行不力的狀況,但是意識到鴉片毒害的寧夏地方官員加強了政策落實力度,使禁煙條例起到了良好的社會警示和規范作用,諸如下例:
十二月二十日夜間,巡兵又搜獲正藍滿前鋒杳什屯煙棒七根……即有該旗驍騎校文廣帶領杳什屯到局廝鬧,謂巡兵圖缺誣害栽贓……當經奴才志銳嚴加申斥,令將杳什屯調局查考,實在再為辦理。甫經二日,該前鋒夜間不能安睡,旋據自供伊妻有癮,求與服藥并查出該前鋒私與其妻偷賣煙棒,痕跡質之……除杳什屯由奴才等照章辦理外,所有正藍旗佐領孟驍騎校文廣相應請旨一并革職,以為阻擾禁令者戒為此。[23]
可見,寧夏地方官員嚴格遵守禁煙制度,對所有官兵及民眾一視同仁,這也是寧夏能夠禁絕鴉片的一個重要原因。當左宗棠發現寧夏個別官員“未嚴禁于先,復未查拔于后”[24](451),與當地駐軍暗中勾結,包庇種煙農民,以獲取私利,責問時又以“地方遼闊,民間栽種罌粟,久已相習成風,一時難以禁盡”為借口自我開脫,非常氣憤,“若不嚴密查辦,何以肅功令而儆效尤”[24](456),奏請朝廷將涉事官員悉數給予撤職或留任察看的嚴厲處分。經過這番對“禁種鴉片官員失察”的嚴厲整頓,寧夏吏風大轉,各級官員對于禁煙再不敢敷衍了事。
揆諸文獻可知,寧夏嚴格戒煙舉措,加大禁煙力度。寧夏地方官員在奏折中匯報了具體的禁煙舉措:“計自上年十月初五日開局后至本年二月十五日止,四月有余,共戒斷男婦老幼官兵丁共一千零八十三名,尚有孕婦十五名俟其分娩,再為戒斷,未在此數之內。本城漢民男婦三百零二名,共收繳燈槍二千四百六十一件,現將人名造具清冊,并所有器具均咨送禁煙大臣查考,僅可按冊指名調查,絕無一毫蒙混”[22];“奴才等禁止兵丁出城受雇割煙屯土。城門搜查分外加嚴,城內稽訪格外加密,倘使稍為疏懈,必致盡棄前功”[6];“查自禁煙之詔下頒兩年余矣,從未見各處奏報實力戒斷者,不過以取結了事器具則據報,當堂銷毀,此次寧夏滿城官員兵丁尚能深明大義,合力戒除,器具一律收繳,實足為天下之倡”[22]。可見,禁止割煙屯土、加強稽訪監督等具體舉措,以及全城上下齊心合力戒煙的決心是寧夏滿營“禁絕”鴉片的關鍵之力。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有寧夏禁煙相關卷宗,全部出自寧夏將軍臺布之手。宣統元年(1909年)十一月十三日、十一月十八日、二月二十四日、四月二十日,將軍臺布連連就寧夏禁煙一事給朝廷上呈奏疏,僅二月二十四日就有四宗之多。奏疏詳細匯報了寧夏在控制鴉片種植、吸食、運銷等方面采取的措施,以及以寧夏滿營為代表的“禁絕”鴉片的成效。將軍臺布連番上奏,希望將寧夏禁煙成功經驗推廣,并自愿前往甘肅省開展禁煙活動,言辭迫切。“寧夏將軍臺布等奏甘肅一省種煙最多,至今尚無禁煙消息,官兵戒斷均已互相出結,兵丁百姓又不過問,家家煙火徹夜開燈等語著長庚嚴飭,所屬于禁種禁吸實力稽察,認真辦理,以除痼疾,而衛民生。臣謹案寧夏密邇甘肅耳目固宜較詳,朝令禁煙,合官吏軍民一體辦理,斷無官員俱已戒斷,而聽兵丁百姓法外逍遙,果如所揭,家家煙火徹夜開燈,該管。……臺布等曾奏寧夏滿城戒煙凈盡,請將出力人員嘉獎,以彼較此,判若天淵,令人不能無疑實矣。”[15](326)
清政府推行寓禁于征的政策,公開征收各種煙稅,允許鴉片種、運、售、吸,直接造成鴉片種植和販賣泛濫成災。尤其是到了清朝晚期,鴉片問題更加嚴重,已經到了關乎國家存亡的程度。因為罌粟種植能夠獲得相對較高的經濟回報,部分寧夏農民遂種植鴉片以維持生計,尤有進者用鴉片繳納政府稅收和地主地租,這勢必直接導致寧夏罌粟種植面積無限制擴大。及至19世紀后期,寧夏廣大農村罌粟種植蔚然成風,幾同五谷雜糧隨處種植,有些地區幾乎家家戶戶種植。一些官吏不僅自己吸食鴉片,還縱容家眷吸食,甚至利用手中的權力進行鴉片販賣,從中牟利。出于國家安危計,清政府盡管也頒布了一些禁煙措施,但效果并不明顯,鴉片泛濫成災的情況一直持續到清朝滅亡乃至民國時期。相對而言,清代寧夏的禁煙是比較成功的,這得益于寧夏將軍臺布、志銳等人的示范與推廣,志在禁煙的官員上下一心,立場鮮明且舉措得當。尤其是作為寧夏將軍的臺布禁煙態度堅決,不惜以身家性命做擔保,自愿前往甘肅等地開展禁煙活動,這在當時的清政府大員中是極為少見的。寧夏禁煙的成功為彼時全國禁煙活動起到了積極的示范和引領作用,也為寧夏百姓做出了切實的貢獻,值得引起學界應有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