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馨曼
(東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部,吉林 長春 130000)
20世紀80年代以來,分析馬克思主義逐漸將其理論興奮點由馬克思主義的經驗理論轉向馬克思主義的規范理論,這種政治哲學轉向是伴隨著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遭到當代社會(包括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新現實的嚴峻考驗而出現的。一方面,當代社會中出現的新變化要求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做出新的解釋。就當代資本主義的新發展而言,資本主義已經基本完成了從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的過渡,伴隨資本形式的改變,資本的勞動組織方式與剝削形式也發生了相應的改變。就社會主義的目前發展而言,社會主義社會中出現的可被歸之為“剝削”的不平等現象仍舊存在,馬克思所預言的剝削最終消滅、生產力極大發展、社會產品極大豐富的共產主義社會的目標還遙不可及。這些新變化反映出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在闡釋兩大基本社會制度的歷史命運和發展趨勢等問題上存在著失語現象,面臨著重大挑戰。另一方面,當代自由主義正義理論對社會主義平等的竭力批判呼喚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做出有效回應。各種自由主義正義理論甚囂塵上,對資本主義的正當性加以證明,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難以應對諸如柯亨提及的諾齊克的自我所有權理論等的攻擊。在此情形下,以G.A.柯亨、約翰·羅默、喬·埃爾斯特、E.O.賴特、杰弗里·賴曼為代表的分析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紛紛展開探討。在羅默看來,傳統馬克思主義將剝削的根源歸因于生產資料分配的不平等,如果按照這種推理,社會主義已經消滅了生產資料私有制,剝削就不應該存在,然而事實上社會主義社會中仍舊存在著收入分配的不平等現象??潞嘀赋?,傳統馬克思主義對剝削的此種分析不能有效地反駁諾齊克的自我所有權理論,而諾齊克的理論是為資本主義做辯護的。賴特也認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并沒有出現馬克思所預測的兩極分化的階級對立格局?;谝陨咸接懀治鲴R克思主義理論家認為,由于傳統馬克思主義的某些理論受到時代的局限,尤其是剝削理論的解釋模式在對現實問題進行分析時愈益顯露出歷史局限性,因此需要結合當代社會新變化,運用精確嚴謹的“分析的”思維方法對剝削現象做出經驗分析,澄清基本概念,并對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進行重構,以便對現實做出更為合理的解釋與剖析。
分析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認為,要對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進行重構就必須走一條不同于傳統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道路,即拒斥辯證思維方法而運用“分析的”思維方法,即包括分析哲學的方法在內的當代哲學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他們遵從“20世紀分析哲學的那些明晰和嚴密的標準”[1](p1),考證辯證法是否成立、是否構成一種理論方法等問題,從辯證法本身出發審視辯證法,最終否定辯證法的合法性地位。比如柯亨斷言,作為一個詞語的辯證法在表征一種方法時,“從不具有明確的含義”,對辯證法的信仰“只存活于思想不清醒的狀態下”[1](p8)。這一點從他對艾蒂安·巴里巴爾對于辯證法的含義的反駁中尤其清晰可見。不僅如此,柯亨還對辯證法的內容大加指責,他在《自我所有、自由和平等》一書中把辯證唯物主義貶斥為“有關現實本身的哲學全書”[2](p2),表達其對辯證法本身雖包羅萬象卻虛幻縹緲,沒有任何具體的內容的不滿。如果說柯亨是從辯證法能否成立的角度形成對辯證法合法性的否定性認識,那么羅默則是從辯證法是否能構成一種理論方法出發來推翻辯證法的合法性地位。羅默尤為贊同萊文所提出的辯證法不能構成理論方法的理由之一,即辯證法至多是一種“前理論水平上的組織、指導思維的方法”“它不可能提出同現代科學文明準則相一致的科學洞見”[3](p30)。羅默自己在談到分析馬克思主義的誕生時,也明確聲明:“我們反對這樣的主張,即馬克思主義暗含了一種特殊的‘辯證邏輯’?!盵4]他還將辯證法表述為“馬克思主義的瑜伽”[5](p191),視之為尚未開化的前理論方法,將辯證法拒斥于科學的方法論視域之外。據此,羅伯特·韋爾總結性地揭示了分析馬克思主義的共同立場,那便是“對辯證法的廣泛拒絕”“除了把辯證法看作談論相互聯系和變化的抽象方法外,分析馬克思主義者幾乎沒有給辯證法以任何重要地位”[3](p6-7)。賽耶斯更是直截了當地指出,分析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對“辯證思維完全持敵對態度”[3](p79)。
在對辯證法進行否定之后,分析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便開始積極找尋辯證法的可替代性方案。在他們看來,“分析的”思維方法①關于“分析的”思維方法,筆者這里援借段忠橋的觀點:“從廣義上看,……是因為它們的運用一方面要求并推進了表述的精確,另一方面要求并推進了論證的嚴謹。從狹義上講……則在于它以分別構成整體的微觀成分和構成總體轉變過程的微觀機制,去說明宏觀現象的那種傾向?!币虼耍瑹o論從廣義上講還是從狹義上講,“分析的”思維方法都不僅是指20世紀以來流行的以羅素和維特根斯坦等人為代表的分析哲學,而是泛指包括分析哲學在內的從當代西方非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和社會科學發展出來的一些研究方法,如功能解釋的方法,具有嚴格數學形式的經濟分析的方法,描述選擇、行為和策略的各種方法,如決策論或博弈論以及理性選擇理論等。指代的是當代“非馬克思主義的西方(主要是英語國家)”哲學和社會科學中那些“要求并且推進表述的精確和論證的嚴密”的方法[1](p2)。它是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唯一合法方法,馬克思主義唯有經過“分析的”思維方法的檢驗,才稱得上是科學理論。他們主張將這種由“現代科學”所提供的“最精巧的工具”引進馬克思主義的研究,以取代辯證法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的方法論地位。馬克思提出的諸如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上層建筑、剝削、階級、矛盾等核心概念和“生產關系適合生產力”“社會意識被社會存在決定”等核心命題都必須經過透徹地分析以增強概念的明晰性以及概念之間的邏輯連貫性,或者必須被“科學的語言”進行重新表述。這樣,分析馬克思主義就把用語的精準性、邏輯的嚴密性貫穿于理論始終,形成了自身獨樹一幟的研究風格。不過,要引起注意的是,他們重構馬克思主義的方法并非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一致,即便在其內部,也存在著方法論之間的論爭。這種方法論之間的論爭其實質不在于是否需要拋棄辯證法,而在于以何種方式取代辯證法??潞嗪桶査固亍⒘_默有關功能解釋和方法論個人主義之間的論爭即是這樣。下面主要基于這兩種不同的方法論展開具體地論述。
柯亨主要是將分析哲學的方法注入歷史唯物主義,并采用功能解釋對整個唯物史觀的理論大廈進行澄明、批判和創造性重建。他極其不滿于歷史唯物主義中“黑格爾式”的辯證法因素,認為應該加以剔除。在認識到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與黑格爾哲學在歷史觀結構方面的異同后,他指出:“馬克思歷史觀保留了黑格爾歷史觀的結構,但卻賦予它新的內容。”[1](p41)黑格爾歷史觀結構以辯證法結構為核心,即“無差別的統一—有差別的分裂—有差別的統一”的三部曲,歷史是世界精神自我認識的歷史。而在馬克思那里,歷史是人類生產勞動的歷史。柯亨指出“新的內容”就是勞動與經濟結構對世界精神與文化的取代。正是由于內容上的差異,使得黑格爾哲學只是對歷史的一種解釋與批判,而歷史唯物主義已經上升為一種說明歷史發展內在動力的理論。在此意義上,柯亨斷言,“馬克思提供的不僅是一種解釋,而且是某種更準確的東西的開端”[1](p43),是一種“近乎科學”的理論。然而,在柯亨看來,正是由于馬克思繼承了黑格爾歷史辯證法的結構和某些要素(盡管在其基礎上進行了唯物主義的改造),才導致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概念含混不清,始終達不到清晰、精準、明確的“分析的”思維的標準,同時,論證中存在的不嚴密也致使馬克思主義難以成為一種真正科學的理論。由此,柯亨要求對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概念進行精確化的界定與劃分,同時求助于分析哲學和功能解釋的方法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命題進行重新厘定與論證。例如,他非常堅持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的剝削不具有正義性”這一命題并力圖加以論證,指出“所有的剝削,包括導致解放的剝削都是不公正的,雖然解放需要生產發展,而生產發展需要剝削;因此,可以說,無論生產發展是不是不可避免的,剝削都是不公正的;剝削階級的盤剝總是超過發展生產力所需要的資源”[6](p16)??梢钥闯觯潞鄬︸R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的分析主要采用功能解釋的方法,認為盡管在評估社會正義的時候會考慮剝削對生產力的促進作用,但在資本主義社會卻也不能只看到剝削對生產力的促進作用就為其辯護。對于功能解釋,柯亨還進行了更多的論證與說明,其目的就在于將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解釋框架確立為功能解釋,以求使歷史唯物主義的概念與命題明晰化,并由此出發對剝削的不公正根源等問題展開系統地解釋,建立一個更加嚴密的歷史唯物主義的解釋框架。
埃爾斯特對柯亨的功能解釋的方法做了批判性考察,他將方法論個人主義納入馬克思主義研究,為重構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提供了另一種解讀方式。在其專著《理解馬克思》中,他將馬克思主義劃歸為某種層面的社會科學解釋,其方法論包括方法論整體主義和方法論個人主義。方法論整體主義“假定存在著超個體的實體,在解釋次序上,它們優先于個體實體”[7](p6)。這種方法常常采取功能解釋的形式,是制造假解釋的始作俑者。方法論個人主義則“表示這樣一種學說:所有社會現象——它們的結構和變化,原則上以僅涉及個體的方式——它們的特征、目的、信仰和行為來解釋。因此,方法論個人主義被構想為還原論的一種形式”[7](p5)。埃爾斯特明確堅持方法論個人主義,指出任何一種科學理論都不能停留于對社會歷史的宏觀描述,還應該基于個人的屬性、關系和行為來對社會歷史加以剖析。在他看來,歷史唯物主義的“一般理論”就是缺乏了由方法論個人主義所支撐的“微觀基礎”,才無法獲得一種科學的地位。方法論個人主義的目標就在于對這種“微觀基礎”的探尋。為預先抵御可能遭到的質疑,埃爾斯特對方法論個人主義進行了更為精細的闡明:其一,這種方法并不實質性地預設自私或理性等個體特征,涉及個體特征的預設單純出于方法論的考慮而非對人類本性的實質性界定;其二,這種方法并非將個體假定成“原子式”存在,個體間的關系必須在具體的語境中被解釋;其三,要避免“不成熟的還原論”即機械還原論的危險[7](p6)。通過以上限定可以看到,方法論個人主義只能用于具體的語境,盡管每一整體原則上都可以還原到個人,但事實上并不完全必要。當某一整體作為超個體實體而存在時,還原便徒勞無功。所以,盡管埃爾斯特將方法論個人主義視為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論基礎,但并沒有導向與方法論整體主義絕對的二元對立。除此之外,埃爾斯特還探討了方法論個人主義指導下的具體解釋方法,他極力張揚“意向性解釋模式”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的重要作用,并將關注點聚焦于“作為意向性解釋這個更大范疇的一個子集的理性選擇的解釋”上[7](p8-10)。理性選擇的解釋模式(包括博弈論)后來被他經常性地運用于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重構過程中。同時,埃爾斯特也強調“亞意向因果性解釋”和“超意向因果性解釋”作為“意向性解釋模式”補充的重要作用。當然,與柯亨一樣,埃爾斯特對方法論個人主義的建構同樣立足于他對辯證法的拒斥立場,他在建構過程中多次佐證其“反辯證法”的觀點。
在“分析的”思維方法指導下,分析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們力主跳脫出馬克思的事實必然性敘述模式,而從道德視角批判資本主義的非正義性。他們重新關注剝削問題,并將其納入政治哲學研究的核心范域之中。羅默曾直接坦言,“我一直主要感興趣的是對剝削進行研究的這條渠道,通過此渠道,馬克思主義從道德視角建立起對生產資料私有制的批判”[8](p111)。為此,他提出一種非勞動價值論的“剝削的一般理論”,把剝削不正義的根源歸結于生產資料最初分配的不平等,試圖從政治哲學中找尋解決分配不正義的路徑;柯亨也對勞動價值論進行了修正與改造,在描述性和規范性兩方面對剝削進行了道德分析,以“自然權利”回應諾齊克的“自我所有”;賴曼同樣倡導改造勞動價值論,但他不滿羅默和柯亨將剝削的定義局限于分配關系,提出了一種“平等主權”理論,對剝削進行批判的道德基礎進行分析。三位分析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對傳統經驗性的剝削范疇進行了道德性重構,使其有機融合到自身政治哲學批判的框架中。
分析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認為,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之所以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不盡如人意,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馬克思用以衡量剝削非正義的標尺——勞動價值論存在著缺陷。眾所周知,在馬克思的經濟學說中,勞動價值論占據著十分重要的位置。馬克思的經濟學說通過研究經濟規律來揭示資本主義社會不正義的真相,而勞動價值論在此過程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正是在對勞動價值論的不斷完善中發現了剩余價值理論,馬克思才徹底弄清了資本主義雇傭勞動的實質,揭露了資本主義剝削的秘密??梢哉f,勞動價值論是馬克思批判剝削的理性基礎,其正確與否直接關系到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是否科學。但是,學界針對勞動價值論來質疑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的科學性的論調早已存在,尤其圍繞勞動價值論“轉形問題”的爭論自《資本論》公開發表便已出現,有學者甚至主張要以西方經濟學來檢驗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指出“勞動價值論本身包含著不可克服的轉形問題”,由此得出以勞動價值論為基礎的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是錯誤的結論。如果勞動價值論不能證實為正確的理論,那么剝削理論的基礎又是什么?我們應該如何看待當代社會中的剝削現象?不少學者選擇從不同的角度對勞動價值論進行完善,力圖論證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的科學性。而分析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卻走向另一條道路,他們主張放棄勞動價值論而運用“分析的”思維方法對剝削進行重新界定,嘗試對剝削進行道德性重構。
同其他新古典經濟學派的學者相似,羅默反對勞動價值論的深層原因也是基于勞動價值論的轉形問題。羅默不贊成勞動價值論對構成商品價值的要素的分析,認為不能將勞動價值論作為剝削的理論基礎。同時,傳統馬克思主義在勞動價值論基礎上對剝削的分析是為了指出利潤的來源,然而對利潤的分析無法得出剝削在道德上是不公正的。“雖然我已經證實了這樣一種主張,即獲得正利潤的必要條件是對工人的剝削,但在理解剝削可能會有什么道德上的過錯這一問題上卻還沒有取得更多的進展。”[8](p57-58)由此,他拋開勞動價值論,采用新古典經濟學的經濟均衡模型理論和博弈論等方法重新界定剝削,“從本質上說,與特殊經濟結構或生產方式相聯系的剝削,被定義為與財產的不平等相聯系的結果的不平等”[8](p13),提出應該按照財產分配關系對剝削進行定義,并將其稱為剝削的“財產關系定義”,認為這是一種優越于“不平等交換定義”的定義,這種定義的優越之處就在于它對一切社會制度下的剝削都具有適用性。羅默由此試圖通過對不同社會制度下的財產關系的研究,建構一套適用于所有社會的“剝削的一般理論”。依據“剝削的一般理論”,羅默解釋了為什么社會主義社會中也存在不平等現象。他說,社會主義不同于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在社會主義的財產關系中,雖然任何形式的對可轉讓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取消了,但社會主義仍然存在不可轉讓的私有財產,即技能和地位?;谌伺c人之間的不平等關系還在相當程度上存在著,由此他得出剝削依然存在的結論。羅默認為,基于技能差異產生的剝削對于社會主義初期來說是社會必要剝削,這種剝削會對整個社會的激勵機制產生影響,強制取消這種剝削將導致激勵機制受損,極大阻礙生產力的發展,因此需要對這種剝削形式加以保留。然而,由于羅默僅僅把剝削歸結為生產資料最初分配不平等的問題,把剝削的發生理解為理性個體自愿選擇的結果,最終他得出“剝削本身并非不正義”的結論。他反對傳統馬克思主義者對剝削的過分關注,而力圖使人們研究的核心轉移到生產資料的最初所有權上。這樣,羅默將剝削問題轉化為分配關系問題,這也是他由對剝削的經濟學研究轉向政治哲學領域的緣由。以《自由中喪失——馬克思主義經濟哲學導論》一書的出版為標志,他將研究的重心放在了當代平等主義的正義理論,在研究過程中把經濟學與政治哲學相結合是他的剝削理論的特色之處。
柯亨對剝削理論的重構主要從兩個方面展開:一是對作為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的基礎的勞動價值論進行修正;二是對諾齊克的自我所有理論進行批判和回應??潞嗾J為,勞動價值論將勞動視為價值創造的唯一源泉,沒有涵蓋勞動以外的其他要素,這與傳統馬克思主義將剝削的根源歸之于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理論存在不一致的地方,由此,馬克思的剝削理論存在矛盾,需要對勞動價值論進行必要的修改,否則很難實現理論上的自洽。值得注意的是,柯亨修改勞動價值論的目的并非為了在勞動價值論基礎上繼續對剝削進行說明,而是為了指出勞動價值論本身的錯誤,從而最終放棄以勞動價值論轉而以自然權利為基礎來分析剝削問題。在回應諾齊克的自我所有理論這一問題上,柯亨指出傳統馬克思主義很少從道德角度批判資本主義剝削問題,這是傳統馬克思主義無法強有力地回應諾齊克的自我所有理論的原因之一。在傳統馬克思主義中剝削被理解為“盜竊他人的勞動時間”,由此推論出資本主義是不公正的,而這一推論的前提是肯定工人是自身勞動力的合法擁有者。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有關資本家剝削工人的論斷必須依靠諾齊克的自我所有理論。然而,如果依據勞動的竊取這一點來批判資本主義剝削不正義成立的話,就會面臨這樣一個問題:接受社會福利的人是否也竊取了他人的勞動成果呢?如果該答案是肯定的,將會導致傳統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陷入自相矛盾和忽視貧困的理論困境??潞嗾J為自由主義在政治哲學中對馬克思主義者進行攻擊并難倒了他們,需要找尋其他路徑來對剝削進行規范性解讀。他進而對剝削的描述性特征和規范性特征做了區分,得出剝奪剩余產品的不公是資本主義規范意義根本性的不公的結論,這一結論是對羅默將剝削的不公歸結為生產資料的不平等分配的觀點的反撥。由此,柯亨主張在“利益與負擔面前人人平等原則”[2](p176)的基礎上重新構建一套新的自然權利理論。所謂“自然權利”,在柯亨看來,并非來自法律的規定,而是基于倫理、道德。他指出,諾齊克同樣認為人們對自由財產擁有一種天然的權利,但是強調對生產資料的私人財產權的“私有權利”。與之相反,柯亨則強調一種對生產資料的“共有權利”??潞嗾J為這一新的自然權利理論不但可以實現對資本主義不平等勞資關系的批判,同時也可以有效應對自由主義的反駁。
賴曼也倡導對勞動價值論加以改造,但他對羅默和柯亨將剝削定義為分配關系表示不滿,將他們統稱為“分配的馬克思主義”,認為他們只是“把馬克思主義當作一種經濟理論而不是一種政治的經濟理論”[9],即把剝削置于生產之外,消除了那些使剝削具有社會關系特征的東西,使剝削只剩下經濟分配。由此,賴曼提出“社會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把剝削首先看作以非生產者壓迫生產者為特征的社會關系問題。這一理論強調剝削是以強迫以及制度上非生產者對生產者的勞動,而不僅僅是以其產品擁有權利為特征,側重從社會關系層面,即社會階級之間對剝削進行考察,而不是對個人之間關系的分析,從而不僅僅局限于分配關系討論剝削,而是將剝削置于傳統馬克思主義的視域中,分析剝削與相關要素(強迫)之間的關系。為了論證剝削是一種不公正的關系,賴曼提出了一種理想的社會關系模式,一種被稱為“平等主權觀”的社會公正觀。平等主權理想大體是說,個人對他們自己的命運應具有平等的、最大的權力,對別人的命運具有平等的、最小的權利。這種思想,源于康德的“普遍的公正法則”。按照賴曼的理解,康德的這個法則把人的自由置于道德價值等級的最上層。如果把它轉變為社會的公正概念,可表達為人類之間的一種理想的關系,即個人相互之間應該以“平等的主權”相處。在賴曼看來,權利的平等分配要比福利或者財產的分配更為基礎。那么,一個以自愿的勞動合約為幌子的資本主義社會,怎樣看出它是違背“平等主權觀”的呢?賴曼指出,要依靠一種“道德版的勞動價值論”,以之取代勞動價值論解釋剝削現象,并且實現對剝削的不正義的說明。賴曼認為,經濟體中的所有勞動產品都可以轉化為凝聚在產品中的實際勞動時間,也就是說,一個人生產而被他人占有的任何物品就變成他人支配這個人的勞動時間的量(“收入比例”),經濟的分配則被視作人們在其中相互提供勞動的“收入比例”的制度。以此考察資本主義制度,就能發現其中存在剝削,因為“資本家占有一天中整個社會勞動力生產的產品,由于生產那些工人用工資從資本家那里買回的物品只占一部分勞動力,所以很明顯,工人階級為資本家階級付出的勞動時間多于取回的時間”[10](p243)。賴曼認為,道德版的勞動價值論不僅將勞動理論與價格的形成連接起來,而且還回答了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能否解釋價值的源泉問題。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看到,分析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對剝削的道德性重構雖然內部存在著觀點的差異甚至爭論,但他們的共同之處就在于:分析馬克思主義不僅從經驗理論層面,也從規范理論層面對剝削進行了分析與論證,對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加以重構,這一研究進路拋開了“備受質疑”的勞動價值論,試圖建立一套不通過勞動價值論,但同樣能夠對剝削現象加以說明的理論,對馬克思對剝削批判的道德基礎進行分析的政治哲學研究范式是其研究的共同特色所在。
分析馬克思主義從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出發,但是并不囿于馬克思主義的經典文本,而是著眼于區別馬克思主義理論中“活的東西”與“死的東西”,努力結合當今時代的發展對出現的新的剝削形式加以研究。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將分析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旨趣領會為,運用精確嚴謹的“分析的”思維方法重新復活馬克思主義在今天仍然有價值的思想。這一對待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方式實則代表了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尤其是英美左翼學者對待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態度。對于如何理解與看待剝削問題,馬克思之后的西方主流經濟學家普遍否認剝削,認為基于自由自愿的交易根本不存在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剝削。而分析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羅默、柯亨等人卻將剝削納入自己的政治哲學研究框架,運用方法論個人主義、博弈論、功能解釋等對剝削進行分析,論證了剝削的事實性存在,并對其加以道德性重構,客觀來講,從經濟學視域的勞動價值論到政治階級關系的剝削批判理論,他們對剝削的道德性重構為我們今天深化對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的理解提供了有益的啟發。顯然,勞動價值論討論的是經濟學問題,而剝削則是經濟事實的政治性社會后果問題。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跨越了經濟學與政治學兩個不同的學科。如果承認這種學術交集,馬克思主義的勞動價值論到剝削理論之間,從學術邏輯上講就還應該存在若干“中介”,才能奠定勞動價值論與剝削理論之間有邏輯說服力的關聯。可是,我們以前并沒有區分勞動價值論的邏輯應遵循經濟規律、剝削理論應注意政治視域的特殊關系架構,也沒有重視從勞動價值論到剝削理論之間轉換的“中介”。而分析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哲學為認識新現實下的剝削問題提供了合適的學理支撐,也對理解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的傳統政治經濟學視域起到了有效的補充作用。
然而,分析馬克思主義重構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總體上講卻是失敗的,這是因為他們采用的是一種非歷史主義的方法,窒息了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與科學批判精神。
從方法論層面來看,訴諸與辯證法截然對立的功能解釋以及方法論個人主義等,無法真正領會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方法論的實質,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武斷割裂。分析馬克思主義提出的口號是對馬克思主義理論進行重構,主張運用“分析的”思維方法對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模糊概念進行澄清與重新界定。他們反對辯證法,拒斥方法論整體主義,將之視為致使傳統馬克思主義理論中概念模糊與理論紛爭的根源所在。在他們看來,以功能解釋以及方法論個人主義改造馬克思主義才能更好地對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加以說明。盡管訴諸“分析的”思維方法建構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的微觀基礎,為剝削做出精確的界定與分析當然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是對這種非歷史主義的方法的采用其錯誤也顯而易見。如前文所述,柯亨的功能解釋就是建立在對概念的分析哲學式澄明的基礎上的,盡管功能解釋在歷史唯物主義領域的應用澄清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某些基本概念與命題,但是這種脫離辯證法的方法根本上導致了柯亨對歷史主義方法的遺忘。他不再立足現實生活的內在矛盾去發展馬克思主義,而是把眼光局限于馬克思留下的個別概念,用這些從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中精敲細打抽離出來的抽象概念取代了現實生活中活生生的范疇,經由分析哲學和功能解釋的擺弄,使得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生動性大大降低,成為僵死的、毫無價值的東西,也致使他的剝削理論最終淪為概念與概念之間的循環論證。羅默在方法論個人主義的指導下,運用新古典經濟學的經濟均衡模型理論,并引用博弈論來建構一套既可以對不同社會制度下的剝削形式進行分析和界定,同時又能對剝削產生的原因加以揭示的關于“剝削的一般理論”。在羅默看來,通過方法論個人主義和新古典經濟學方法論可以對剝削現象進行嚴密的分析,并得出精確的結論。但是,從總體上來說,方法論個人主義和新古典經濟學方法論具有明顯的抽象性和庸俗性,以此為基礎的剝削理論也必然具有局限性。這種局限性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由于它只從消費主體的角度來界定人,而忽略與這種消費直接相關的生產、分配和交換關系,因此,經濟人這一概念在它這里具有很大的抽象性。這就導致這種方法越來越局限于對供求、消費、需求領域的經濟要素之間的邏輯關系的分析和說明,這種邏輯分析是典型的形式分析,與馬克思主義探究事物發展過程的本質為宗旨的辯證邏輯是根本背離的。第二,作為新古典經濟學方法論基本前提的假設—推理方法具有很大的抽象性。從一般性的消費主體的角度界定人,當然需要附加一些前提條件,因為現實經濟生活中的主體根本不是這樣。因此,新古典經濟學通過均衡模型對剝削進行分析時,通常只關心如何找出均衡存在的條件,使之作為進行下一步經濟邏輯演繹的基礎。而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的核心要素,如階級、異化、統治等都被排除在外,或去除掉其包含的復雜社會關系的成分,被當作純粹經濟學范疇進行研究。羅默依賴于此種非歷史主義的方法來研究馬克思主義,其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片面解讀在所難免。
從內容層面來看,分析馬克思主義在重建過程中對經典馬克思主義觀點進行解構和拋棄,背棄了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與科學批判精神。在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剝削現象的批判中,馬克思主義無疑是非常徹底的。其之所以能夠實現這種徹底的批判,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在于馬克思在對勞動價值論的不斷完善中發現了剩余價值理論,并在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論基礎上構建了剝削理論,從而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剝削現象進行了科學、系統、深刻的揭示。然而,羅默卻基于以構成商品價值的要素為核心的轉形問題,對勞動價值論大加否定。他指出,傳統馬克思主義將勞動視為價值的唯一來源,而排除或輕視對于效用、使用價值或需求的分析,因此是錯誤的。事實上,馬克思主義并不像羅默所認為的那樣完全忽視商品的效用和人的需求在價值形成過程中的作用,馬克思主義采用的是一種歷史主義的方法看待商品價值的決定因素。正如有學者指出的,“使用價值,在它同現代社會生產關系之間相互制約的限度內,始終被馬克思看作是一種具有歷史的、特殊性的經濟范疇,它的性質和作用,始終受到價值及剩余價值規律的制約。在馬克思看來,只有消滅了商品貨幣關系的共產主義社會,社會需求、社會使用價值,才能成為生產以及分配的直接調節者”[11](p54)。在此點上,柯亨圍繞商品價值的決定因素對勞動價值論的誤解也是犯了同樣的錯誤。除此之外,羅默和柯亨僅僅從分配上去把握剝削問題,對剝削的道德性重構也有失偏頗,實際上,無論是羅默將剝削界定為生產資料最初分配的不平等,還是柯亨將剝削看作對剩余產品的占有,都是將剝削作為純粹的分配問題來對待,并把注意力放在尋找抽象的分配正義原則上,這也是西方學者在解讀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時較為常見的觀點。賴曼雖然認識到不應該僅僅從分配上去把握剝削問題,而應該從資本主義制度的結構上,從社會關系上,從生產過程中去把握剝削問題,這是他相對于“分配的馬克思主義”的進步之處,但他卻不明白剝削首先應該是“經濟理論”范疇,其次才是“規范理論”范疇,所以應該從經驗理論的基礎上揭示剝削的道德含義,而不應該預設抽象的道德原則,即不應該用他自己所設計的平等主權原則去規定剝削的經驗內容。從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剝削的分析中,確實可以看出它包含著不公正性,這種不公正性在于,剝削者憑借著對生產資料的壟斷,無償占有勞動者的剩余勞動,甚至部分必要勞動。但是從賴曼對剝削定義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他離開了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的出發點,而大談自己設計的“平等主權”,這既背棄了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與科學批判精神,也使其對剝削的道德譴責失去了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