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與生命的歌者
——吳開晉與他的詩歌世界

內(nèi)容提要：吳開晉先生是著名的詩評家與詩人，他長期致力于對詩歌的研究、教學(xué)與實踐寫作，他的美學(xué)之思與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有著深度地內(nèi)在融合。本文以他的詩論為支點，從抒情主體、自然、母親、都市等層面叩響吳開晉先生的詩作之門。2019 年的冬日，吳先生與世長辭，但他對詩歌的執(zhí)著求索，對高尚情懷的深沉追尋，將帶領(lǐng)讀者們走進永恒的“春天”。

在凄冷的秋風(fēng)中

我誕生在外祖父家的土炕上

那時有千百只烏鴉飛落庭院

母親說：那是我?guī)淼娜貘f兵

詩中的“我”便是已故著名詩評家與詩人，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吳開晉先生。吳先生長期致力于對詩歌的研究、教學(xué)與實踐寫作，自1982 年《現(xiàn)代詩歌名篇選讀》問世以來，吳開晉先生的藝術(shù)之思先后在《現(xiàn)代詩歌藝術(shù)與欣賞》《新時期詩潮論》《當(dāng)代新詩論》《新詩的裂變與聚變》等多部論著中結(jié)出碩果。在詩歌研究中，吳先生始終堅持著對詩美孜孜不倦的探求，一貫以嚴謹、求實，兼收并蓄地科學(xué)與審美態(tài)度關(guān)照他筆下的詩人與創(chuàng)作，“秉持著宏觀整合的理念，在抹平山頭和價值沖突的基礎(chǔ)上，給予當(dāng)代詩歌以全方位地觀照、統(tǒng)合和整體性評價”，為中國新詩的理論與批評建設(shè)作出了重要貢獻。①

作為詩評家，吳開晉先生辛勤耕耘著自我的美學(xué)之思，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他同樣傾情與一顆詩心無間地對話。他曾在詩集《月牙泉·后記》中寫道：“研究和講授詩的詩評家,如果沒有一點創(chuàng)作實踐體會,是很難把握詩之靈魂及其精奧之處的。”這段講述雖平實、質(zhì)樸，波瀾不驚，但翻閱過吳先生的詩集之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所謂其中的“一點創(chuàng)作實踐體會”中，包孕著詩人對詩歌創(chuàng)作一往情深地注視與禮贊般地生命邂逅。自1957 年始,他以吳辛為筆名發(fā)表了數(shù)百首詩作,先后出版詩集有《月牙泉》（1994）、《傾聽春天》（1998）、《游心集》（2004）、《吳開晉詩文選集》（2008）、《吳開晉詩文選》（2013）、《吳開晉詩選》（2018）等，在2013 年版的《吳開晉詩文選》中還附有吳均為其翻譯的英譯詩選。可以說，吳開晉先生將其生命的熱忱、愛與關(guān)切都刻進了詩行的年輪，當(dāng)我們走進他的詩歌世界，一個詩人真誠的內(nèi)心與寬厚的情懷便得以清晰映現(xiàn)！

正如詩人艾青所言：“個人的痛苦與歡樂，必須融合在時代的痛苦與歡樂里。”吳開晉先生的詩作《土地的記憶》曾于1996 年獲得以色列米瑞姆·林德勃歌詩歌和平獎。評委會給出的評語是：“吳開晉教授所著《土地的記憶》，是一篇扣人心弦的，凝聚了反對惡勢力的、充滿感情的詩篇。詩歌通過非凡的隱喻手法，表現(xiàn)了犧牲者的痛苦和對惡魔的仇恨”。“莫要說那驅(qū)除魔鬼的炮聲/已化為節(jié)日的焰火，高高升入云端/莫要說那焚尸爐內(nèi)的骨灰/已筑入摩天大樓的基礎(chǔ)，深深埋入地層。”其中對歷史的嚴肅正視與堅毅的情感意志在溫?zé)岫鴽Q不妥協(xié)的詩行里鋪展開來。詩人曾借高爾基的話深情呼吁：不要把自己集中在自己身上，而要把全世界集中在自己身上。詩人是全世界的回聲，而不僅僅是自己靈魂的保姆。他通過創(chuàng)作寫就的不僅是對歷史與生命的嚴峻思索，還傳遞著執(zhí)著的人文情懷與高尚的精神追求。詩人林明理曾感嘆：“吳開晉對歷史的細致觀察，這其中既有現(xiàn)代詩人超越時空的體會和哲思，也有對土地的無限敬畏和民族性的自覺。”②

縱觀吳開晉先生的詩評與詩作，我們能夠清晰地發(fā)現(xiàn)他的美學(xué)之思與創(chuàng)作是有機融合在一起的。從詩歌的形式之美，到詩歌里流淌的溫婉與堅毅，都蘊藏著詩人對生命與詩的深沉熱愛及嚴肅思考。在《新詩潮的涌動與走向》一文中，吳先生寫道：“詩人要表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要用自己的心靈去感受觀照客體物象，詩人的主體形象是抒情詩的最主要形象，是與抒情詩的本質(zhì)分不開的”。③基于此，本文試從以下三個角度叩開吳開晉先生的詩作之門。

一、“如花的清晨”——“我”之抒情形象的確立與升華

吳開晉先生在評價詩人張默的創(chuàng)作時，曾引用奧地利詩人里爾克與青年詩人作者對話時所說的話，好的詩是作者所“珍視的真正財物，是你生活的一部分，是傾斜角的生命之聲。”閱讀吳先生本人的詩作，我們同樣感受到了這種對生命的諦聽與“向上的生命動感”。作于1990 年春的《五十六歲抒懷》（《月牙泉》），讓人感嘆其詩境與詩心自然而又充沛地交融：“如今，我統(tǒng)率著萬千漢字的隊伍/在一塊塊方格里耕耘/把滴滴血汗再澆灌下去/去培育一個個如花的清晨。”其間生命經(jīng)驗的淳樸與詩情的本真融為一體，竟有了一種不平凡地回響與擲地有聲地鏗鏘！“野菜編織的童年”暗含生活的艱澀，“如花的清晨”則充盈未來的期許。生命在事業(yè)中生長、綻放，理想與激情在詩行中煥發(fā)出永不凋謝的榮光。這種榮光不是來自抒情主體形象的自我高蹈，而是來自于一種生命的聯(lián)結(jié)與精神的傳遞，來自母親對我的哺育，以及我對學(xué)生的傾注。這種抒情主體形象雖說“事實上是在塑造自己，而又絕對不是自己本人的純粹翻版,它是在自我基礎(chǔ)上的一種超越，并使之具有一種長久的持續(xù)的可品味性,從而達致進入對人生、對宇宙的整體體驗的精神境界。”④在此意義上，那“如花的清晨”指向的即是自然與精神的廣懷，也正是在這種聯(lián)結(jié)中，個體生命獲得了詩性升華的自在空間。

將“我”之主體形象與廣袤物象交融，在其詩作中屢屢可現(xiàn)。比如在《我貯存陽光》《我貯存冰雪》《我儲存風(fēng)縷》（《傾聽春天》）等作品中，詩人同他筆下的意象仿佛達成了某種情感的默契，可以自由變形，游走于自己的詩中，像個孩子一樣的天真、歡喜而真誠，絕無虛假之感：“當(dāng)太陽拋下億萬條火束/空氣在燃燒/我把一縷縷陽光剪裁下/貯于每條血管/當(dāng)大地冰封雪凍/萬木在瑟瑟發(fā)抖/讓我把陽光釋放出來/成為一絲絲微笑。”吳開晉先生在其詩論中談到詩歌意境時曾說：“詩的意境實是詩人之主觀情愫、感悟、認知與客觀物象的有機融合，從而給人一種獨特的美感力。”⑤當(dāng)自然界的火熱與冰冷對峙，“我”愿做時間的橋梁，愿做“光明”、“雨雪”、“風(fēng)縷”的承載，化作的卻是“一絲絲微笑”、“一片片寧靜”、“一陣陣歌聲”，自然之境通過“我”的存在轉(zhuǎn)化成生命的欣喜。詩人在此拒絕陌生化的隱喻，更無晦澀地象征，為的是更利于表達坦蕩與赤誠的情懷。我們無力改變時間的軌跡、四季的更迭，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禮贈：春夏秋冬、雨雪風(fēng)霜，我們欣然接受著，將風(fēng)雪、寒冬迎入內(nèi)心的永恒，迎入詩行的春天……

然而，當(dāng)歷史的“冬天”降臨，詩人又是如何去展開心靈的田野和軌跡呢？在生存與精神的困境面前，詩人吳開晉沒有選擇“彎曲”、避世：“我的方舟是自造的”（《我的方舟》），詩中的“方舟”、“信鴿”、“山陵”、“沃土”、“森林”無不寄托著其渴望回歸“大地”的熱盼。《放飛歲月》（《傾聽春天》）作于1995 年春天，這時的作者已是花甲之年：“我不知今后/還會放出什么顏色的歲月/但愿它如每一顆/擦亮的星星。”歲月流轉(zhuǎn)，如“斷線的風(fēng)箏”無可追還，歷史的錯誤曾遮蔽天空，人生軌跡亦無可改寫，沒有人可以去“擦亮”星星，但詩人希冀自己仍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一顆堅定的心，去觸碰、擦拭遙遠的星空，從而如愿以償?shù)卣钡厣睢Ｔ谏鲜鲈娮髦校娙说恼薄砸恪厍榕c熱望盡顯無遺，如果真的有“光年外的投影”，我們希冀在詩人逝去的歲月里還能常與這片光影相遇。

二、“溫?zé)岬母杪暋薄獙Α白匀弧迸c“母親”的禮贊

吳開晉先生對詩中自然的關(guān)照無不帶有主體抒情的濃烈色彩。無論是靜謐默觀，還是熱情恣意，都鮮明地傳遞出自然與“我”親密地情感共融，比如早期詩作《黃海潮》中，曾宣言一般地涌出這樣的詩句：“我并非把黃色當(dāng)作圖騰/怎奈，世人還無力更換我的靈魂！/于是，那黃色的呼吸又生出排天黃浪，打濕了每個旋轉(zhuǎn)的晨昏……”，從“黃土地”到系列擬人式的對話，我們感受到了詩人不悔的激情與執(zhí)著的赤誠。如果說《黃海潮》中的抒情主體還徜徉在自然意象的澎湃與激昂里，那么來到《傾聽春天》這部詩集，它帶領(lǐng)我們走進的卻是靜謐的領(lǐng)地，例如《天池之思》“離開天池三十余年了，夢中時常出現(xiàn)她清碧的倩影：/帶著謎一樣的微笑/你把心跳藏入湛藍的紗幃/眼波流轉(zhuǎn)/看多少山峰/為你愁白了發(fā)絲/一座座山魂/沉入你神秘的碧波”。此時，詩人的形象已經(jīng)從臺前轉(zhuǎn)到了意象的身后，詩情是在一種凝視與靜思中達成與自然的交鳴，進而流淌出詩意的溫婉與莊重。在《走進山靈》與《過小三峽》等詩中同樣透露出詩人智性的自然之悟，這一方小天地里，詩人“若驚若喜”，在霎那的神思交匯處，將詩行引入靜美的哲思。

晚期，吳開晉先生的詩作呈現(xiàn)出更舒緩、雅致的節(jié)奏，詩境與心境也更為豁達、淡然。這種詩感的變遷與詩人所受禪思的影響似不無關(guān)系，從其詩作題目中就能夠發(fā)現(xiàn)其蹤跡:《合十》《睡佛》《星月對視》《懷古與遙感》，可以見到詩人的靈思與頓悟。相比前期描寫自然或游記的詩歌，此時的詩作擅用思悟的筆法去展開對自然與生命的靜思與頓悟。接下來，讓我們走進詩人于64 歲時寫下的《密密的梧桐葉》這首詩作：

在微風(fēng)中親熱地交談

它們互相觸摸、拍打

讓笑語在云空傳遍

每一片都有自己的故事——

關(guān)于布谷鳥的賽唱，或斑鳩的苦戀

它們從不保留什么

一點一滴，都講給伙伴

當(dāng)暴風(fēng)雨來襲

它們便互相警告和吶喊

有誰支撐不住那無情地擊打

留下的便珠淚潸潸

它們祝愿它早日化為泥土

再從樹根潛入樹干

當(dāng)春天的風(fēng)笛在云中吹響

它們便重新相會在樹巔

題目中的“密密”，初看時，僅是對梧桐葉形態(tài)的恰切描摹，它雖沒有直接出現(xiàn)在詩中，但當(dāng)它的樣態(tài)落入詩行，這個詞語卻呈現(xiàn)出更加深邃的延展。它們像友人一樣親密無間，因暴風(fēng)雨擊打而分離的梧桐葉會再度新生，隨著春天一起重逢在樹巔……，至此，“密密”所代指的空間感卻悄然轉(zhuǎn)化成生命永不中斷的綿延，這是一種相知相守的欣喜，是劫后重生的生命巔峰體驗。四季交替，萬物更迭，微小的個體同樣能夠綻放博大的生機，清麗、溫潤地意象與詩歌語言，帶出生命富有質(zhì)感地流動與上升，包蘊哲思、凈化情感。

如果說對自然的智性透悟帶有年輪與詩思的交互生長，那么之于親情，它編織的則是永無完結(jié)的夢境。親情是詩人筆下不舍而又摯戀的傾訴載體，它不似自然一般生生不息，生命的老去與終將逝去讓人痛惜、難忍。從生者的摯愛，墜入逝者的思念，這樣的心路充滿了傷痛與眷念。在《尋找回家鄉(xiāng)的路》（1983）一詩中詩人樸實地敘說對母親如縷地思念：“是的，母親早已長眠在深深的泥土里/我也歸回故鄉(xiāng)的省城/但一次又一次仍然做著孩童式的夢/去追尋再也看不到的母親的笑容……”染白兩鬢的詩人只有走進夢境才能無限貼近母親，母親的離去使得歸鄉(xiāng)的路也變得無比艱難。在后來的詩作《永不衰老的歌》中，詩人更是毫無保留地傾吐對母親的禮贊與熱切地追懷：“一絲絲白發(fā)/從窗欞的霜花間爬上你的頭頂了/一道道皺紋/從村外的垅溝里跳上你的面頰了”,生存的艱難、戰(zhàn)亂的驚心都沒有讓她倒下，她雖瘦小，卻樂觀、堅韌！這一形象在詩人的內(nèi)心中就像一個生命與精神的牽引者一樣，透過詩句，我們分明能夠觸碰到詩人灼熱的內(nèi)心：“母親呵，你是我永遠做不完的夢境……”在另一首詩作《夢見母親》中詩人續(xù)寫了這樣的情境：“睜開雙眼，我仍在夢境中徘徊/在那個世界是否天天盼著兒女的信來/恨不能用快刀斬去我滿頭白發(fā)/讓時光倒流，永遠偎依在母親的暖懷。”母親已然遠去，但她卻深深刻在了詩人的記憶與生命軌跡里，還有那最深沉的夢境中。然而這種思念絕不沉潛，卻是一種新生，詩人讓這種情感在詩里生長、蔓延、結(jié)果，譜成一首永不衰老的歌曲，這種永生的紀念讀來讓人頗為感嘆。

詩人的創(chuàng)作伴隨著生命的行走呈現(xiàn)出紛繁的樣貌，但其中不變的是他整合性地美學(xué)之思與那顆純凈的詩心，我們可以觀察到吳先生的詩作從早期的自然、質(zhì)樸，到中期的沉靜、思悟，再到晚期的智性書寫，雖所見、所感因時而變，但對美的熱愛，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貼近，對生命的忠誠卻一直貫穿在他的詩作之中。在《三游千佛山》中，我們就可以讀出這種生命流轉(zhuǎn)與詩情的升華：

初游千佛山，要拉開記憶的珠簾

曾攙扶著母親，去參拜石洞佛殿

冷清的山麓，只有幾聲鳥喧

雖然寂靜，心間總覺茫然

二游千佛山，為一償還鄉(xiāng)的夙愿

殘留的紅語錄，如針芒刺眼

有頭無身的雕像，似在哀嘆

血，冷了又冷；心，顫了又顫

三游千佛山，心被詩情點燃

滑道索道，把人送上云天

進入萬佛洞，把千古石雕盡覽

再從詩和夢中走出，向友人發(fā)出請柬

“初游千佛山”憶母、茫然，摯樸的情感見得真切；“二游千佛山”，歷史的錯誤如針芒，讓心顫栗；三游千佛山，看到的是塵埃落定之后的清澈、明朗，詩性盎然！在詩中，“三游”帶來了時間的遷移與詩行的行進，“千佛山”則成為詩人生命情感的外物承載。“我”悲它亦悲，“我”喜它亦喜，詩人與他筆下的意象共同經(jīng)歷了歲月的坎坷與多艱，洗盡鉛華之后的淡然與透徹最終在世人面前呈現(xiàn)，筆觸雖由“我”而起，但結(jié)尾的“再從詩和夢中走出，向友人發(fā)出請柬”，無疑是一種懇切地召喚，它所凝聚的情感絕不僅僅指向“我”這一主體形象，而是從“友人”輻射出更廣闊的生命群體。

三、“無言的陌生”——都市與“人”的真切省察

在詩論中，吳先生曾寫到：“人們總是把美和詩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美好的事物才有美的詩境，這當(dāng)然不錯；但是，一些丑惡的東西，經(jīng)過詩人的心理感知，并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的體驗，再通過想象和構(gòu)思融進自己的憎惡之情，同樣會創(chuàng)造出一種特殊的藝術(shù)境界。”⑥在這樣的命意下，讓我們再近距離觀察吳開晉先生的此類詩作。在《上海晨興》《地鐵列車》《北京蘇州橋》等這些呈現(xiàn)“都市意象”的詩作中，作者選取了最具代表性的三種物象：摩天樓、地鐵、鬧市區(qū)，而在這三種壓抑性的景觀里，詩人卻展開了對于現(xiàn)代都市與生存其中的“人”的旁觀式描摹與刻畫。“摩天樓/像一把把大鉗/把上升的太陽/夾扁”（《上海晨興》），摩天大樓——都市無法抗拒的現(xiàn)代建筑景觀與太陽意象形成了緊張的對峙，與其說是對峙，不如說是視覺的壓抑，悖論的是，無人能阻擋上升的太陽，但一座座摩天樓卻充斥著擠壓精神與肉體的強力。在這種毫無張力的精神空間里，目光的存在不再是面向“閃爍的星群”，不再成為發(fā)現(xiàn)“光明”的眼睛，而淪為“目光擠碎了目光”后的不堪一擊。“牽線在抽動/小黑點升升降降/每一張面孔上/都刻著焦急”（《地鐵列車》），地鐵的快速運轉(zhuǎn)把小黑點串成了線，牽動著每一個焦躁、跳動的神經(jīng)。人的靜止與小黑點的跳動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到底誰才是思想的主體，到底是誰操縱著我們的軌跡？“千萬雙目光/如利箭/要射穿紅燈/綠燈剛一閃/長龍只蠕動了三寸/焦躁的車笛/變成了嘆息/于是/一個個手機奏鳴/方向盤上/又升起了一部部/言情小說”（《北京蘇州橋》），與其說這是一次交通擁堵的詩性觀察，不如說這是對人之生存狀態(tài)的象征性省察。“蠕動”、“焦躁”、“嘆息”，所有的行為與情感均來自于被壓制后的生命喘息，而這種喘息所帶來的詩意不暢與精神的擁堵才是詩人真正關(guān)切的對象。

當(dāng)詩行中的“面孔”逃離地鐵的裹挾與擁堵的鬧市，或許可以獲得片刻的寧靜。但讓詩人不忍直視與急切痛訴的卻是無處可逃的人之“異化”。基于此，古典詩歌中人與自然萬物之間和諧、靜謐的詩意共存與互賞，在詩作《四哀詩》中被“閃光的利斧”、“血紅的口唇”所吞噬殆盡。《四哀詩》（《哀雁陣》《哀獼猴》《哀靈蛇》《哀幼鼠》），通過題目依稀想象它們在詩里的命運：“……如今，是誰把你們裝入籠罐/一把把利刃要切割你們的生命/還要和貓兒同入蒸鍋/美其名曰：這是精彩的龍虎相爭……”（《哀靈蛇》）。如果僅僅是詩歌技巧與意象修辭實驗，那么我們也不必去深究其背后的意涵，但這恰恰是被真相所裹挾的人性景觀。生命的冷酷在于將自我的麻木與殘忍凌駕于弱者之上，無視他者可貴的生命，“他們”吞下的豈止這四種生靈，連同它們一起“咬住”、“吞入”的是人性的善與良知。由此可觀，詩人對筆下的自然溫婉、貼近大地般地抒懷，是一種生命的切近，進而展現(xiàn)為詩意地融通，而當(dāng)這種生存與詩的融通、和諧被摩天大樓所遮蓋、被地鐵所擠壓，被擁堵的都市所扭曲變形時，詩人發(fā)出的只能是一聲無奈的嘆息。所有的壓抑與變形，都傳達出詩人自由呼吸的生命渴望。但當(dāng)我們走進《四哀詩》的世界，恐怕連呼吸都會戛然而止。如果說《都市意象》這三首詩揭示出個體置身都市的尷尬與荒誕景觀，有著現(xiàn)代意味的象征性透視，那么《四哀》詩中的個體組成的“我們”才真是無法逃離的生存之“惡”，而這迫切、嚴肅地直逼性審視正切切在提醒我們駐足與反思。

吳開敬先生的詩論與詩歌寫作用赤誠的藝術(shù)實踐將生存與藝術(shù)之思融貫，將“我”與一切值得尊重的生命聯(lián)結(jié)。局外人、冷漠、陰暗、旁觀……，都與其無緣，他的詩將“我”之抒情主體形象溫?zé)岬厥嬲梗瑢⒆匀恢碂o障礙式敞開，將對歷史與現(xiàn)代生活的熱切關(guān)注及理性審思嚴肅地寫就，將尊嚴的喪失與對生命的踐踏痛心地揭示。最終，詩人將“人”的高貴與詩心的可貴刻入詩行的雋永之中。2020 年的春天，再難見詩人的身影，然逝者之音，恰如“永不衰老的歌”，恰如“自造”的方舟，恰如“母親的暖懷”，佑護、帶引我們傾聽春天、游心萬物，做自由的使者，做愛的觀者與施與者，做清醒、有情懷的現(xiàn)代人。

注釋：

①④孫基林：《整體性結(jié)構(gòu)詩學(xué)及其批評實踐——讀〈中國當(dāng)代新詩論〉》，《山東社會科學(xué)》2003 年第5 期。

②林明理：《簡論吳開晉詩歌的藝術(shù)思維》，《鹽城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1 年第2 期。

③吳開晉：《新詩潮的涌動與走向》，《吳開晉詩文選》（下），團結(jié)出版社2013 年版，第5 頁。

⑤吳開晉：《意境說與意境美的現(xiàn)實意義》，《吳開晉詩文選》（下），團結(jié)出版社2013 年版，第5 頁。

⑥吳開晉：《審丑美學(xué)與城市意象》，《吳開晉詩文選》（下），團結(jié)出版社2013 年版，第28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