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維策
“語文工具論”在1990年代遭遇猛烈的批評,“語文”理論界本來應該對“語文”進行科學的、深入的理論研究,去年出版的專著《語文工具論》應該成為這方面的優秀成果,然而,該書立論基礎不牢靠,概念混亂,論證缺乏科學性,將使“語文”性質問題變得愈加繁難、復雜。
一、立論基礎不牢固
《語文工具論》第一章的第一節“語文工具論的內涵”開篇提出:“語文工具論的立論基礎是語言文字,所謂口頭為語,書面為文,合在一起,就是‘語文。”“語文”是“語言文字”,語文工具論的這個基礎能否成立?
對“語文”的含義,作者引用了權威的解釋。
呂叔湘回憶:叫“語文”,“語也在里頭,文也在里頭。后來就決定用語文這個名稱了。”
張志公在《說“語文”》中也說:“這個‘語文就是‘語言的意思,包括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在口頭謂之語,在書面謂之文,合起來稱為‘語文。”
葉圣陶也回憶說:(這門)“功課不叫‘語言而叫‘語文,表明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都要在這門功課里學習的意思。”
學科名稱是具有統一性的概念,這個概念能夠確切地統攝學科的全部內容。從命名方式看,“語文”不是一個統一性的概念。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合”在一起的概念即屬概念,屬概念是內在的結合。由種概念過渡到屬概念的方法是概括,它們的屬概念是“語言”。口頭語言為“語”,書面語言為“文”,直接把“語”和“文”并列為“語文”,“語文”實際是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的縮寫,是外在的組合;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是并列詞組,“語文”實質上是一個并列詞組,表達兩個概念。
漢語中有兩個單音節詞直接組合為一個詞,表達一個概念的。我們以“權利”一詞為例具體說明。在丁韙良翻譯《萬國公法》之前,中國沒有“權利”的概念,漢語中沒有詞對譯Right。漢語的“權”指“有司所操之權”,未包括“庶人本有”之“權”;“利”指經濟方面的收益,不是構成人格的要素。丁韙良便把“權”和“利”組合在一起,用“權利”來表達“公民依法享有的利益”這一概念。這樣結合的“權利”,揚棄了“權”和“利”的特殊意義,產生了一個新的普遍意義;如果拆解為“權”和“利”,任何一個字都不能表達這個新的意義。
“語文”不同,直接并列的命名方式違背了思維規律。口頭語言是可聽的,書面語言是可視的,它們是兩個感性的表象,“合”則是這兩個表象背后的統一性,是一種思想,直接并列的“語文”沒有深入到背后的思想。“合”是主體的意識,這種意識應當與“語”和“文”的統一性結合起來,達到客觀對象與主觀認識的統一,產生一個新的普遍意義,這個意義就是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的概念,概念是內在的結合。直接把“語”和“文”并列在一起,這種物理形式把主體的認識排斥在“語文”之外,沒有提升到概念的層次。這就是人們追求“語文”含義而不得的原因。
命名方式是機械組合,釋義則是直接拆解。什么叫“含義”?《辭源》無“含義”一詞,“含”的意思是“包而未露”;《辭源》亦無“涵義”一詞,“涵”的意思是包容、沉浸,與“涵”結合的詞包含“潛”的意思。《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詞句等)所包含的意義。”從《辭源》和《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看,詞的含義不是顯露的,而是包含在詞語中,通過思維分析、概括、抽象才能把握到。直接拆解哪里是理解詞語含義的方法呢?現在到了需要解釋“含義”的含義的地步,“語文”權威應該感到汗顏!
拆解不是理解概念的方法,拆解的結果“語言文字”在邏輯上站不住腳。漢語的“文字”一是指語言,在這個意義上看,兩個“語言”重疊顯然不合常規;二是指記錄語言的工具,從邏輯上說,語言與記錄語言的工具不在同一層次,不能并列。
“語文”的命名方式和解釋方式都不符合邏輯規則,建立在邏輯錯誤之上的立論基礎是不牢固的。
二、概念關系混亂
《語文工具論》明確提出“工具性是語文學科的基本屬性”的觀點,引用了16位名家的話來證明這一觀點,有的引用了一段,最多的引用了四段話,他們比作“工具”的對象不盡相同。
1.文字。“(沈學)他強調文字的工具性,強調文字必須便利。‘字也者,志也,所以助人省記者也。”羅常培認為:“文字是語言的記號,是人們交際的工具。”
2.語言。傅斯年認為:“語言是表現思想的器具,文字又是表現語言的器具。”吳仕承說:“語言不但是發表思想的工具,而且是構成思想的工具。”杜佐周說:“因為文字是求知識的工具,無論何種科學,非他不可。”結合他的文章推斷,他的“文字”指“語言”。
3.國語。徐特立說:“國語為國民思想交換之要具,由無形之言語及有形之文字、文章而成……”
4.語文。洪宗禮:論語文是基礎工具。
5.語文學科。張傳宗說:“語文學科的基本性質是工具性,從工具性出發,主要解決使用語言文字工具的問題。”
6.語文課。王世堪說:“其(語文課)核心是要學生掌握好語文交際工具”。
張志公、蔣仲仁的話引用了兩段,他們表述一致。(1)語文是個工具。(2)語言是交際工具。
劉國正的兩次表述不相同。(1)語文。(2)語文教學。
王寧兩次說:(1)語言是人際交往的工具。(2)語言是思維的工具。
胡適的話引用了三段。(1)文字。“祖國文字,乃留學生傳播文明之利器,吾所謂帆舵篙櫓者是也。”(2)國語文。(3)言語文字。
呂叔湘三次講的各不相同。(1)文字。(2)語文課。(3)語文。
葉圣陶的話引用了五段,其中三段出現“工具”一詞。(1)“所謂適當工具,當然語文獨占重要”,查其他兩種資料,句中的“語文”為“語言”。(2)“國文,在學校里是基本科目中的一項,在生活上是必要工具中的一種……”(3)語言是一種工具。
被比作“工具”的對象有十種之多,十個概念來指稱:文字、語言、國語、語文、語文學科、語文課、語文教學、國語文、言語文字、國文等。引用十六位名家的話之后,既沒有界定概念的內涵,也沒有解析概念之間的關系,更沒有解釋引入的概念與“語文”之間的內在聯系,即未加論證,便得出了結論:“可見,我國語文界一直把工具論作為語文教育的主要特點和基本特征。”“可見”告訴讀者,工具論作為語文教育的主要特點和基本特征是以名家之言為依據的。但結論的工具論的對象是“語文教育”,而不是“語文”。
這樣,就出現了十一個概念。這十一個概念,除了語文學科、語文課、語文教學和語文教育這四個概念與“語文”有直接的聯系外,其他七個概念與“語文”沒有直接聯系。這七個對象即使都是工具,它們能否證明“語文”也是工具呢?下面從概念的邏輯關系進行論證。
相容關系分為全同關系、種屬關系和交叉關系。從學科獨立時的多個名稱,后統一為國文,到國語,再到“語文”,學科名稱的變動過程,反映了人們對學科認識的變化,努力高度地、準確地把握學科的本質。不同的名稱,所表達的概念各不相同,那么,“語文”與其他的概念不是全同關系,也不是不同的語詞表達同一個概念,就概念的獨立性而言,國文的本質不同于國語,“語文”的本質既不同于國文,又不同于國語,即使國文是工具,也不能證明“語文”也是工具。“語文”是學科名稱,是學科的最高概念,學科內其他概念從屬于“語文”,“語文”與其他概念構成了屬種關系。屬概念“語文”的本質屬性必然為種概念所有,反之,種概念所具有的本質屬性則不必然為屬概念“語文”所有。因此,不能用其他概念來證明“語文”的本質屬性。
不相容關系的概念存在共同的屬性,但是,在外延上沒有任何部分重合,兩個不相容的概念所反映的事物沒有共同的分子。“語文”與“語言”是不相容關系,按照現代語言學理論,“語言”分為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現實中存在的是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即使由“語言”證明“語文”也具有“工具”的屬性,但是,除去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語文”就像“永動機”一樣是一個空概念,沒有現實的對象。“語文”沒有現實對象,當然就不能建立起以“語文”為基礎的學科內容了。
“語文”與其他十個概念是各不相同的。鹿和馬各自表達一個概念,指稱一類對象,如果隨意變換概念,必然帶來認知混亂。學科進一步要求,作為知識體系中的概念,有自身的邏輯次序,其內涵確定、明確。上面十一個概念不可能納入到一個邏輯體系中。
三、論證缺乏科學性
在人類的蒙昧時期,巫術曾經成為信仰,現在,巫術被科學否定了。現代學科受到尊重,全在于它的科學性和專業性。闡述“語文工具論的內涵”,是對學科的認識行為,這種認識必須要具有科學性。
為了證明“語文”是工具,《語文工具論》引用了沈學、胡適、徐特立、傅斯年、杜佐周、吳承仕、羅常培、葉圣陶、呂叔湘、張志公、洪宗禮、蔣仲仁、劉國正、張傳宗、王世堪、王寧等人的觀點。即使“語文”等同于文字,或者等同于國文,又等同于國語,這些學者的觀點在一般的范圍內可能不需要懷疑,放在了學科內,他們的觀點就必須接受質疑。
科學的認識主體與一般的認識主體存在著差異性。科學的認識主體具有特定的素質、專業知識,掌握特殊的研究方法,專注于認識對象及其范圍,認識的目的在于揭示客觀對象的結構、規律等,因此,他們的研究比一般的研究者更具有科學性、系統性。《語文工具論》舉的研究者,其中的語言學者也不是專門從事普通語言學研究的,他們的觀點,有的與語言學一致,比如,文字是記錄語言的工具;有的就未必符合語言學的結論。《語文工具論》用來支持自己理論的根據不應該是未加證明的一個偶然的觀點,而應該是在理論體系中證明了的必然的結論。
“語文工具論”認為,“語文”是表達思想的工具,是交際的工具。工具論是在語言與思想、語言與人等各種關系中建立起來的。科學認識的客體是主體選擇、規定、建構的統一性的客觀對象,認識主體把客體從與其他事物的關系中剝離出來,純化對象,進一步研究客體自身的組織結構及變化規律,獲得關于客體的純粹知識。索緒爾之所以被稱為現代語言學之父,根本原因是他從言語行為中剝離出“語言”,為語言科學建立了純粹的研究對象,奠定了語言學的堅實基礎。我們以解剖學為例再加說明,解剖學不是在尸體之外研究尸體,也不是在未深入認識尸體的情況下研究尸體與其他事物的關系,而是解剖尸體,研究各個器官,研究組織結構。《語文工具論》所舉的名家,都沒有具體地分析、研究“語言”,“語文”工具論者也沒有直接、專門地研究“語文”的內部結構,而是從語言現象的關系入手,在“語文”是什么都不清楚的情況下,在“語文”之外研究“語文”,草率地得出“語文是工具”的結論。
《語文工具論》也是通過語言來證明“語文”是工具的。作為學科名稱,“語文”應該是實體性概念,“語言”也是一個實體性概念,它們是兩個不同的、各自獨立的實體概念。實體的原理告訴我們,“語文”的本質屬性只存在于自身中,而不存在于自身之外的任何他物中。通過“語言”來論證“語文”是工具,這種指鹿為馬的論證方式不僅沒有被揭露、否定,《語文工具論》反而接受謬論,用到自己的證明中,失去了科學研究應有的品質。
張志公的《說工具》用打比方的方法來說明“語文是個工具”這個觀點,《語文工具論》說:“說語文是工具,原來是一種比喻,是一種形象的說法。”科學的研究方法主要有:分析和綜合,歸納法和演繹法,類比法和模型法,抽象化和具體化等。科學要求,表達簡明、精確、嚴密。比喻應該是科學證明所排斥的方法。比喻通過感性對象來說明,感性對象具有多面性特點,多面性與科學要求的概念意義的單一性相違背,因此,用喻體來說明科學對象的屬性是不適合的。
口頭為語,書面為文,合而言之,邏輯的結論是“語言”,“語文”是臆想的結果;又從“語文”繞道“語言”,不惜違背思維規律,純主觀地提出“語文是工具”的觀點。“工具論”除了給學科增添混亂,實在沒有多少價值。
[作者通聯:浙江臺州市外國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