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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在冬天里發芽

2020-12-17 06:07:04馮德斌
參花·青春文學 2021年1期

作者簡介:馮德斌,男,現供職于安徽省明光市司法局。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海外文摘》《散文選刊》《安徽文學》等,有作品入選《北京文學年度散文選》等。系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司法行政系統文體書畫協會理事,《中國報告文學》特約作家,《精短小說》簽約作家等。

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那是一九八六年早春,多變的氣候像一個造詣高深的書法大師,把“倒春寒”三個字書寫得癡狂若醉。

我下意識地攏了攏領口,想擋住剪刀般春風的侵襲,最終還是徒勞。

“真是孬種!”我氣憤地罵了一句。在那些無孔不入的“剪刀”面前,與我患難多年親如一人的貼心小棉襖背叛了我。它像一個漏洞百出的篩子,見到“剪刀”,嚇得魂飛魄散,致使“剪刀”們有恃無恐、長驅直入,殺進我的身體,反倒使我成了接上電的篩子,哆嗦個不停,接連打了多個噴嚏。

你再不去,我們初三第一單元的課程就上完了。晚上,柳葉把我約到村東頭打谷場上,她說,耽誤多了,趕起來就困難了。

月光白得像冰,照在腳下,堅硬得有點硌腳。

父親出去跑了幾天,還沒有為我借到十九塊錢的學費,他打算明天再出去拼著老臉碰一碰,我估計也是傍晚看日出,越來越黑。

你在想什么,我問你話呢?

哦,我不想念了。

我手插在褲兜里,眼望著空洞得褪色的夜空。

她可能沒有想到我會這樣說,一時找不出話來。

沉寂,沉寂得可以聽到月光落下被草尖刺破的聲音。

念書也吃三頓飯,不念書也吃三頓飯,念不念書都吃三頓飯。

那不念書你干什么?柳葉脫口而出。

“其實,”我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當個農民也不錯,守著二畝地,帶著一堆子孫,雖然發不了財,但只要勤勞,起碼也不差一碗飯吃。”

我原以為她聽了之后會將我駁斥得狗血噴頭。在校時,同學們都說我倆是針尖對麥芒,常常因為爭論問題恨不能動手掐死對方。不想,今天她沒有動嘴,更沒有了動手的意思,只見她一轉身,踩著草尖上的月光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路刺耳的月光碎裂聲扎得我像風中的紙幡“嚓嚓”發抖。

天空沒有云彩也沒有風。偶爾有狗例行公事似的叫上兩聲,便再沒了響動。空氣稠得像隔夜的稀飯,板結得讓人呼吸不動。天近晌午時父親從外面借錢回來了。父親一進門,就將亮光擋在了身后,他本就不白的臉,此時背著光就像鍋鰭灰,黑得都快要掉下來了。他把跑了幾天才借到的幾塊錢往桌上一扔:“就這點了,再也借不到了!”隨后,一屁股坐在門崴窩上,撞得身后毫無設防的木門摜到墻上,發出“哐當”一聲!嚇得門旁正在覓食的兩只雞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用詫異的眼神盯著父親,并咯咯地向父親吵吵著。仿佛在責問父親,“怎么啦,啥事發這么大的火,至于嗎?”父親被激怒了,他騰地一下從門崴窩上立起來,迅速褪下腳上兩只泛了白掉了跟的黃球鞋,像比賽場上的鉛餅運動員,攢足渾身力氣將手里的兩坨“鉛餅”拋向兩只驚魂未定的雞!賽場上的鉛餅運動員都是只動手不動嘴。父親是手和嘴并用,一起發力!只見他嘴助手威,手借嘴力:“砸死你個畜生!”那兩只雞被刀宰了脖子般“嘎”的一聲長嚎撲棱著翅膀逃也似的向遠處飛掠而去。父親還不解氣,掄起地上的槌衣棒就要砸過去!

“無材無料,就知道拿畜生撒氣!”不知是心疼那兩只雞還是不滿父親的做派,一旁的母親放下手里的活計不滿地看著父親。父親眼珠子急得都要瞪出來了:“你有材有料!你有材有料去弄錢啊!”母親說,你看你還像個男人樣嗎?父親說,我不像,我不像你像好了吧?在我的印象中,母親從沒有大聲對父親說過話,總是唯唯諾諾沒有主見的樣子。母親的個子不高,身體也比較單薄。像大樹底下的一株小樹,細細瘦瘦、弱不禁風,永遠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但今天,母親卻沒了往日的溫順與和風細雨。她像一頭護犢的母牛,明知猛虎撲來,卻揚起蹄舉起角迎了上去。“我要是男人,你給我拎草鞋都不要!”父親說:“那你就當沒有我好了!”母親說:“你又不死!你要死了,我保證什么都不要你問!”這句話像一把刀,一把鋒利無比的牛角刀,戳中了父親的軟肋!本能使他做出反擊!他無需用“刀”,更不需“牛角刀”,那不是男人的做派,一對拳頭綽綽有余了。父親像視死如歸的勇士,把兩只拳頭攥得咯吧吧直響。

“你除了犯六病還有什么本事?”

父親額頭的青筋像澆上鹽水的蚯蚓,劇烈地扭動著,在做最后的掙扎。

媽媽,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嗎。我不僅暗暗地為母親捏了一把汗!你這樣用言語去激怒他,任何一個男人都是無法忍受的。我在心里替母親著急。

“呼”的一下,父親的雙拳帶著風聲揮了出去,我嚇得失聲大叫,媽媽快跑!

媽媽像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樹紋絲沒動。

我希望奇跡發生,但我想那都是電影上才有的,都是導演編的,現實中沒有那么多奇跡。我轉過身去,不想看到眼前的一幕,就在我轉身的瞬間,卻看到父親揮出去的雙拳毫無征兆地落在他自己的頭上,手指深深地插進頭發窠里,緊緊地抓著頭發,手指和頭發絞在一起,身子像沒骨的螞蟥,順著門框癱坐到門崴窩上,頭像一只未成熟的瓜蔞墜了下來。

我極不情愿地從父親手中接過牛的韁繩,冥冥之中,我的人生似被拴在牛繩上,就像我的祖輩們一樣,再也走不出那一畝三分地。

不濟的時運接二連三,使本就寒薄的家如同陰天馱稻草,越馱越重。那團裹在我們身上的稻草不僅漸趨沉重,而且越來越緊,隨時都能讓人窒息。

每天,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我就把牛牽到坡上。

坡下的村莊,像一幅畫,一幅落滿灰塵,沒有打掃過的畫。村口立著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樹。陽光在樹影里,像拄著拐杖的小腳老嫗,顫巍巍地挪動著她的三寸金蓮。

我躺在陽光里,慵懶地打著呵欠。

想起在學校,從早晨坐進課堂,還沒來得及看下陽光,月亮就扯著星星將太陽趕跑了。常常抱怨時光膽太小,被個月亮就趕跑了。現在好了,到處都是時光,再也不用數著它過了。按說我應該像被放在一邊的井繩,徹底放松了才是。然而我卻感覺是一只盛滿水的桶,懸在半空,隨時都有跌入萬丈深淵的可能。

我表面雖平靜得像一潭清水,內心卻是波濤洶涌,暗流湍急。看著那么多的時光從自己身邊白白流失,心像從刀尖滑過般疼痛,又像掛在草頭的露珠,快要被蒸干的虛脫,更像是一艘失控船上的發動機,在茫茫的大海上,發出歇斯底里的怒吼,卻因找不到航向,只能隨波逐流。于是,我千百次地在心底吶喊,我難道就這樣在草尖上滾爬掙扎一輩子嗎!

父親說,村里人,不都是這樣一輩一輩過來的嗎?

我親愛的父親他哪知,關鍵是我有一顆不安分的心啊!我不想就這樣,像一粒黃土,在某個凌晨被風卷來,在某個黃昏又悄無聲息地隨風而去。

陽光依舊像個小腳老嫗,日復一日地重復邁著她的三寸金蓮。

田野空曠而寂靜,我的心也被剝蝕得蒼白、寂寥。每當看到同齡人背著書包,高高興興上學時,我是既羨慕又無奈,唯有望著天空呆呆地癡想。

那天,我丟下牛繩重新背上書包走進教室,老師說你是誰,怎么趕只牛往教室里走?去去,趕緊走開!老師,我是您學生啊!滿大街人都喊我老師,然后讓他們趕著豬狗雞鴨鵝的都來班里?老師,我真是您學生!我一看柳葉正伏在桌上寫作業,我說不信您問柳葉。柳葉一抬頭,好像是逆光看我沒認清,她揉了揉眼睛,再次把目光投向我,我忙不迭地解釋道,柳葉,是我!柳葉忽然張開嘴:

“牛!牛!牛!”

看她驚懼的眼神,應該是我身后有一只牛沖來,于是我一閃身,壞了,一腳踏空,從教室外的臺階上摔了下去!只看見同伴急急地向我跑來,氣喘吁吁地說,你的牛跑到莊稼地里去了!

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渾身激靈打了個冷戰,我躍起身向田里跑去,當我跑到田邊,生產隊看青的先我一步趕到,把我的牛牽去交給了大隊,結果被罰了款才把牛贖回來。

毒辣辣的太陽把通向田間的生產路曬得扭成一條雞腸子,原先在“雞腸子”上玩耍的螞蚱被扭動的“雞腸子”甩進了路邊的草叢里,痛苦地哀號著。稻谷地里的稻草人此時也軟塌塌地垂下長袖善舞的一雙手臂,一群麻雀在不遠處佯攻了一陣,終于沒了耐性,一起鳴叫著赴死般撲入稻谷田里。

小朋是我輟學后結識的為數不多的好朋友之一。他的家在另一個鄉,與我相距十來里。那年高考僅一分之差而名落孫山。他本想復讀一年再考,但弟弟妹妹都在讀初中,家里收入就那么點。而他一個人的上學花費超過弟弟妹妹兩個。那日,父親把他們兄妹三個叫到一起。父親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吐得滿屋子煙霧繚繞,像殘敗的戰場,狼藉一片。

好久,父親才張嘴,娃兒啊,你們就像結在父親身上的桃子,摘了哪個父親都心痛啊!接著父親又悶頭抽了幾口手中的煙袋,大大地噴出一口煙霧。濃重的煙霧再次模糊了父親古銅色的臉龐。他咳嗽一聲說,可父親沒能力供養你們三個了,不得不下狠心摘青桃了……父親說不下去了。

小朋明顯聽出父親發澀的嗓音,那是強忍著痛苦發出來的。他看看還不太懂事的弟弟妹妹,說,爸,您常教導我們,三十六行,哪行做得好都不缺一碗飯吃。我也是這么想的。爸,所以,我想好了,下來當一名農民,幫您和媽媽做事。至于弟弟妹妹還小,讓他們念吧。我大了,再說我也不想念了。后邊這句話是小朋強忍著內心的悲痛說出來的。他略微頓了下,又倔強地說道,只有念書才能吃飯嗎,中國那么多農民,不念書也照樣生活,不也挺好嗎!小朋感到嗓間梗著一團東西,他硬生生地將那團東西咽了下去。因為小朋看到父親眼里窩滿了淚水。

就這樣,小朋放棄了復讀,在家幫著父母干農活兒,照顧弟弟妹妹上學。平日里,小朋沒事就愛好寫寫詩歌,抒發心中的感受,常有豆腐塊登在報上,飄著誘人的香味。我也好舞文弄墨,不過沒他那么幸運,幾乎沒有一篇成為潑墨飄香的鉛字。許是同病相憐或是志趣相投,抑或惺惺相惜吧,總之我們很聊得來,一來二去,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不交學費,不用上學,不受任何限制,只要報名,在家自學,考完全部課程合格,發給國家承認的大學文憑,享受和國民教育同等學力待遇。”

看著小朋夸張得有點變形的臉,以及,那張像卷揚機吐豆子般不停攪動的嘴巴,沒等他說完,我就把手搭在他那黑黢黢的腦門上。

怪了,沒發燒啊!

小朋見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兩眼瞪得跟個銅鈴似的,說,你不信?這可是國家規定的,正規的自學考試。文憑硬著哩。不信,不信我也沒有法子。

我說我信。

小朋笑了。像潑到白紙上的紅墨水,由里而外洇出來。

這么好的事,你自己怎么不報啊,還朋友哩,就是傻瓜也知道你這分明是在拿我窮開心!

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小朋說,我這可是一片好心啦!

好心?我說你省省吧!

你!……小朋被我氣得一時語塞。好,好,我是吃飽撐的,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沒人讓你管,你是自作多情。你要是沒事,我還得放牛去哩,沒工夫跟你閑扯淡。

我自作多情,你就等著吧,你會后悔的!小朋彎腰撿起一粒石子向遠處擲去。

天像個鍋似的,扣在村子的上空。我很想知道鍋外面的世界,但我被牛繩拴著,掙不脫。并已慢慢地習慣了被牛繩拴著的感覺。村里的人也都習慣了在鍋底下的生活,他們并不關心鍋外面的世界。因為這對他們的生活好像沒什么影響,就像是左手握右手,沒有什么感覺了。

偶爾,有人騎輛自行車從村里經過,總會有一大群孩子追著看稀奇。

小朋講得那么玄乎,叫我怎敢相信,在這么一個鬼地方。不過從內心深處講,我又希望他說的是真的,因為這也許是我實現大學夢的一個機會,便暗暗留意和悄悄打聽有關自考方面的情況。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當你熱切盼望得到的東西一下子得到了,第一反應不是喜悅,而是愣怔在夢中的不切實際的感覺里。

經過一段時間的打探,確如小朋所說,還真有自學考試這么檔子事兒,看來,我是冤枉他了。不過,誰讓他紅口白牙,嘴上沒毛呢?

我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晚上,當一家人圍坐在飯桌上,我急不可待地,一口氣把這一興奮的消息說了出來,我想他們聽了也會像我一樣地興奮并會祝福和鼓勵我報考的,不想卻由此引起了一場家庭風波,并最終導致家庭的分裂。

時間仿佛在瞬間凝固。沉寂,一片沉寂。連先前喝稀飯的吸溜聲和吞咽食物的咀嚼聲都變得那么恐怖。

窗外,夜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這本應是一個月圓之夜,卻因了烏云而變得黑暗起來。天上望不見一顆星星。貓、狗、雞、鴨,小動物們都已進入各自的窩巢,開始了夢的遐想。偶爾有誰家孩子哭鬧的聲音和大人訓孩子的呵斥聲在空氣里飄飄忽忽的。

約莫過了有兩分鐘,三哥說,要不少錢吧!我不假思索地說不多,報一門才兩塊錢。那還有吃飯、住宿、車費呢?我啞了。我只顧高興了,一下子沒想這么多。三哥又說,考試要學習,學習就會耽誤干活兒。我說不耽誤的,這是自學。我利用早晚學就可以了。三哥說,我們家的情況不說你也清楚,上哪弄錢給你學習?再說,有那工夫,不如咱們集中精力干幾年,等家庭經濟好轉了,到那時再看。我想說到那時就晚了,話還沒出口,三嫂發話了,干了一天活,飯也堵不住你的嘴!我看你是沒累得好。這事爸媽都不吱聲,讓你操的哪門子心,就你能,得罪人不嫌夠!三哥想說什么,卻見三嫂筷子一放走了。爸爸媽媽看了一下三嫂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愣怔的三哥,嘆口氣放下筷子,也離開飯桌。

學什么好呢?在選擇自學的專業上,著實費了我一番心思。父母大字不識一個,問他們等于沒問;問別人,我怕人家嘲笑;再說,村里也沒有人了解自學考試的情況。我喜歡文學,很想成為一名流芳千古的文學大師,但打聽了所有了解自考的人都說沒開考這個專業;我想學習中醫,我覺得醫生穿著白大褂,氣定神閑,像明星一樣被人尊崇著追捧著,然而看遍了自考公告,也沒有找到中醫這個專業;后來,我干脆決定學法律。倒不是因為法律好學,也不是學法律可以爭個一官半職,那時的初衷是:感覺法律比較實用,最起碼自己遇到法律問題不用求人了,而且也可以幫助需要幫助的人。那時的農村,沒人懂法律,一遇到法律問題就像生病似的,到處找關系,投門路,真的應了病急亂投醫的古話。只是法律這個專業課程太多,一共十四門。小朋問我準備報幾門,我說因為是第一次參加自學考試,心里沒有底,不敢多報,怕貪多嚼不爛,只打算報一門政治經濟學試試。其實,最主要的是怕報多了浪費錢,同時也想能最好一炮打響,如果第一次打個啞炮,肯定會影響后面的學習情緒。小朋說也是,我也只報一門。

牛背上的自學開始了,我帶上書、筆和紙,邊放牛邊學習。

為了收集學習用的草稿紙,我在村里撿別人抽完煙扔下的煙盒紙,那個時候的煙盒紙都是軟的,沒有硬盒的。我把那些皺巴的煙盒紙一張張地理舒坦,集中起來,用母親的針線,一張張小心翼翼地裝訂好,放在床席下邊壓一段時間,等壓平整了,再拿出來用。

鄉村就像一個新生娃娃,誰家眨巴下眼皮,都會引起整個中樞神經的興奮。

我報自考的事像七月的風,一下把村子吹得熱辣辣的。

村口的老槐樹下圍著一圈人在抹紙牌、打麻將、摘猴子、吹牛皮,還有那么多在一邊看二胡子的。

我牽著牛經過時,他們聚精會神像在聽大書,并沒有留意到我這位不速之客的造訪。

窮得連個窩蹲的都沒有,也不知道著急,竟然還有那閑心思看書。“料半仙”詹新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

要飯的拄個文明棍,怎么看也不適相啊!“小聰明”劉宜昌一臉的不屑。

有那閑工夫,不如背個糞箕去拾兩泡糞,上到地里也能多收點糧食,學那東西又不能當飯吃,還白糟蹋錢糧。“三悶吭”汪小三頗有點費解地說。

這也不怪他三哥三嫂跟他分家。換了我也會這么做的。憤憤不平的“鬼不纏”鄒禮能還沒說完,竟“哎喲”一聲,雙手反抱住腰部,痛苦地叫道,誰在背后傷人!

這事可真夠湊巧的。我的牛經過“鬼不纏”的身后,肋處一群蒼蠅叮得它一時性起,甩起尾巴就打。誰曾想,“鬼不纏”的感情太投入,對身后甩起的牛尾巴一點防備都沒有,被結結實實地打在了腰眼處。

“鬼不纏”一回頭,見是我,憤怒得扭曲變形的臉立馬掛上了和善的笑容:咦,都說大樹底下好乘涼,這里真是塊寶地。我們剛說起你,你就到了。

那個料事如神的“料半仙”,此時瞳孔光芒四射,換了個人似的,搶過話頭說,我們正在夸你哩。說你有志氣,就是放牛也不放棄學習,將來一定大有作為的!他豎起拇指給了我一個大大的贊。

其他人也附和道,就是,就是。我們都在盼望著你早日功成名就哩,到時候可不要忘了我們噢。說這話時,他們就好像是真的在為我期許似的,滿臉的虔誠和驕傲,一點也不為剛才的話感到難為情,或好像他們壓根兒就沒說過那些話。

不管怎樣,我想順著他們的話,說幾句客套詞,潤滑一下凝固的氣氛,可我冥頑不化的個性,這時卻像一條悶頭拉犁的牛,一根筋往前走,想撇也撇不回頭,我強迫自己對他們友好地笑一下,可一張口,竟跟個苦瓜似的,比哭還難看。

他要是能考取,我放場電影!

人家考取了,與你哪根筋疼。

是啊,你這不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嗎。

你看他,一個小放牛的,能尿出那一丈二尺高的尿來?

他要是能考出個名堂來,那大學就應該關門了,讓所有的學子回家放牛好了,還上的哪門子學啊,啊?

哈哈……

身后傳來他們肆無忌憚的嘲笑和挖苦。

也許他們是無心的,也許他們是真的為我好。其實,他們的話也不無道理,可我卻一句也聽不進去。他們不知道,我是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人,是那種碰了南墻也不回頭的人,是那種明知前面是坑也要往里跳的人。

我也知道,人犟損才,牛犟損力的道理。我本身也不是犟人,只是長期面對那種鄙夷不屑的面孔和冷嘲熱諷的話語,使我漸漸感到和他們之間沒有了共同語言,中間總隔著什么和隱藏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我開始產生了自我保護意識,慢慢地把自己封閉起來,逐漸地塑造了我犟牛的個性。

名是報過了,可上哪去弄書呢?當時的自考,報名時買不到當期的教材,必須提前半年通過教育局預訂,不像現在,自考教材和自考輔導資料堆滿了每個書屋的書架,滿大街地攆著你買,想不買都不行。

我很傷腦筋,要知道,我幾乎沒有社交圈。認識的人也就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知根知底的同村人。我像麻雀覓食似的,不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終于打聽到浮山中學英語老師楊學禮有這本書。我心下大喜,像久旱的禾苗,迎來了一場透梨雨,盡情地伸展著每個枝節,吮吸著天地的精華。但冷靜下來,又不免擔心。因為我們沒有打過一次交道,僅僅是面熟而已,沒有一點把握,但我還是經不住自考的誘惑,決定去碰碰運氣,可一見楊老師的面,我就后悔了。

楊老師戴著一副眼鏡,學究模樣。我深知,大凡這樣的人都愛書如命,輕易是不舍得將書借給別人的。不像有的人,在書櫥上標榜:“書與老婆概不借人!”其實這樣的人不一定真的愛惜書,更不尊重自己的老婆,而楊老師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那種真正愛書的人。

當我忐忑不安、吞吞吐吐地說出自己的意思時,楊老師哈哈地笑了。

我的心像剛出鍋的豆腐,被他笑得一顫一顫的,都快散了似的,心想,你不借就算了,還取笑人家,我感到很難為情,臉就像裂開的西瓜,青一棱紅一棱的,有一種被嘲弄的羞辱感。

轉身準備離去,楊老師止住笑聲,一把拉住我,帶我走進他臥室兼書房的斗室里。

果然如我所料,楊老師一臉認真地說,我的書,很少往外借,到我這里來借書的沒幾個。

看來這書是借不成了,唉,真不該來,這不是自找難堪嗎?

但你例外,楊老師說,因為他們都不是真正讀書的人。說到這,他用信任的眼光看著我,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認定你是個真正喜歡讀書的人,書當然要借給喜歡讀它的人。說著從書架上拿出《政治經濟學》,在手里翻過來又調過去看了一遍,像一位母親看著自己行將出嫁的女兒,既難舍難分,又為女兒能嫁個好婆家而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然后,他把書中亂了的頁碼理舒展了,鄭重地放到我手里,并讓我坐在他的書桌前,向我介紹有關自考方面的情況和學習經驗,他說政治經濟學這門課,重點就是先把握好其名詞解釋,定義的理解是學習一門學科的根本,而其他的大段文字都是為了解釋其定義而存在的,因此先把政治經濟學中的名詞解釋的定義給重點勾畫出來,這是建立框架體系的前提。

可當我獨自走進《政治經濟學》時,如同我第一次進城一樣,找不著北。比如對M表示剩余價值,C表示可變資本,V表示不變資本等以及書中的所有公式竟不以為意,一廂情愿地認為,考試還能考這些東西嗎?我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劃分學習的重點,結果就放棄了這部分的內容,在通讀教材的基礎上,專揀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看,對那些自己認為不重要的知識就像扔垃圾般扔得理所當然,扔得毫不痛惜,扔得一身輕松。當我豪情滿懷、勝券在握地坐進考場時,傻眼了。三題有關這方面的選擇和填空,還有一個十分的問答題:用圖表示資本剩余價值,十三分就這樣跑了。出了考場,我蔫了,如同挨了一悶棍,懨懨地提不起精神來,以致分數出來,小朋約我到縣教育局看分數,我都沒有勇氣去。

七月,驕陽如火。下午,我戴上那頂掉了沿的草帽,牽著牛悠踏悠踏地正往湖里去,迎面碰上了看分數回來的小朋。我準備繞開他,不想,他卻攆了過來。

看他喜形于色的樣子,我猜想他一是考得肯定不錯;二是來和我“與民同樂”的。說句不客氣的話,就是來向我炫耀他的成績的。

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個滋味來。

小朋走到我面前,我故意把臉扭向一邊。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你考得好,我沒考好嗎?也不至于這么當面削貶人吧!在心里,我恨恨地說。

小朋沒有理會我的冷遇,喜滋滋地說:

德斌,恭喜你,六十七分,開門紅!

瞧他露著滿口白牙,甜不拉嘰的味道,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恨不能踹他一腳方才解氣。你蒙誰呢?我心說,當我是三歲小孩啊。自個兒考得好孬都不懂啊,哼。

可畢竟抬手不打笑臉人,又何況人家說的是喜慶話哩。我終于忍住沒有發火,冷笑一下算是回答。牽著牛繼續走。

哎,你別走啊!

他攔在我前面。

我終于被激怒了,大聲吼道:不走,不走難道還要讓我請你客不成!

小朋見我發火,他倒樂了。說,你還真的要請我呢。

那我就請你吃“紅燒獅子頭”!我臉漲得通紅,提起拳頭就要砸他。

小朋說別介,你看!

他舉起從包里掏出的一張紙片,說,課程合格證我給你帶回來了,難道你就請我吃這“紅燒獅子頭”,也太不仗義了吧?

“合格證!”我差點失聲叫出來。

我的臉在瞬間完成了多個角度轉換,由憤怒到尷尬,干笑,激動,感激。

我一把從他手中奪過合格證,看了一遍又一遍。真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小朋看出了我的心思,意味深長地說,合格證書在你手里,這下總該相信了吧。

真是難為小朋了。他為了讓我及時知道考試結果,增加自考信心,特地彎了十來里路把結果告訴我。沒承想我竟把他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還差點吃了我的“紅燒獅子頭”。

去考試時,為了找到一家價格便宜的旅社,我幾乎將滁州跑了個遍,腿跑酸了,腳磨出了泡子,最后住在皖東旅社,八毛錢一晚八人間的大通鋪。當我被一泡尿憋醒時,天已大亮。

八十年代,我們村里還沒有電,點的都是煤油燈。這種燈都是自制的,用棉花絮擰成燈芯,廢鐵皮卷成燈管,把燈芯塞進燈管內,找一個廢棄的墨水瓶把燈管插進去,倒上煤油,劃根火柴點燃燈芯就成了。在這種燈下看書,稍不留神,就燃著了自己的頭發,發出一個個黃豆炸裂的聲音和焦煳的氣味,拿鏡子照下,會發現自己的頭上多了一道風景,被煤油燈燎過的頭發像一個個逗號,調皮地在額頭說著笑話;長時間燈下看書,第二天早晨起來擤鼻涕,都是一團團黑黑的煤油燈灰。沒電也就沒有電風扇,烈日炎炎的夏季夜晚,土屋里像火炕,蒸得人透不過氣來。

吃過晚飯,我把小飯桌搬出來,放在寬敞的屋外。會時不時地有一絲風刮過,火燒火燎的皮膚便有了一絲絲的清涼。

父親給我拿過一只斗笠,母親找來一塊透明的紗布,披在斗笠上,把我的頭和臉罩住,將那些“可愛的”蚊蟲拒之“門”外。那些小家伙們附著在紗布上,伸出小巧的舌頭,唱著溫情脈脈的小曲,引誘我打開“房門”,給它們一個親近的機會,但讓它們失望的是,任它們花言巧語使盡,我卻心如止水,對于我的麻木不仁,它們好像早有準備,并且大有“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與君絕”的綿綿癡情,附著在紗布上就是不愿離去,但卻也拿我無計可施。

母親傴僂著脊背,為我打來一盆水,讓我把腳放在盆里,既可以避暑,又讓蚊蟲無縫可鉆,我捧著書,這樣一學就到深夜,書上爬滿了小蟲子,有時,一合書,一些來不及逃走的蟲子就被合進了書里,至今翻開那些書,仍可見斑斑蟲跡。

滴水成冰的冬夜,當人們還在夢鄉之中時,我便早早地起來看書了,一直到今天,我還保持著早起看書的習慣。

手和腳凍得又紅又腫,像鐵絲透、小貓咬的一般鉆心入腑,母親默默地從身上的薄棉襖里撕下一些棉絮,找了一塊舊布,昏暗的油燈下,神情專注地一針一針,密密地為我縫制著手套,她額頭的皺紋像門前那棵盤根錯節的老棗樹根,在油燈下泛著古銅色的光。

母親不時地將凍得不聽使喚的雙手放在嘴上,呵些熱氣暖暖手,然后繼續做。

就初中那么點底子,直接學大學課程,好比沒學爬的孩子,一下子站起來直立行走,總會有歪歪扭扭、磕磕絆絆,甚至摔倒也是常有發生的,在學習的過程中,常有一些攔路虎,絆得我鼻青臉腫,尤其是學哲學、形式邏輯、中國法制史這些課程,太抽象了,看過一遍兩遍竟不知所云。村子里沒有誰能幫助我解決學習中遇到的這些問題。我就把它們一一記下來,過個十來天,去我的母校——浮山中學,向我以前的老師請教。每次去,他們都非常熱情、耐心細致地給我講解,直到我把問題弄懂。像陳宏剛、夏西昌、孫乃海、孫茂平、錢成富、吳善龍等幾乎每個老師,在自學的路上都給過我幫助,我許多自考的書就是從他們或者通過他們借得的,他們為人師表、無私奉獻的精神一直感動和激勵著我。那次,我去向陳老師請教問題,當時他正準備去幼兒園接孩子,見我來了,他放下自行車,讓正在做飯的妻子去接,他則坐下來,給我詳細解答一個個難題,直到我把每個問題弄懂弄透。

面對自學中不時出現的這樣那樣的困難,常常使我糾結徘徊,但自考的信念,我從沒有動搖過,反而使我從自考中得到了別人體會不到的快樂,父母常常教育鼓勵我說:“孩子,干事哪有一帆風順的,就好比種莊稼一樣,光播種還不行,還要除草、施肥、出力流汗、甚至流血,才有秋天的收獲啊!”

父母的話不多,也沒有深奧的道理,但我體會到了它的分量。

由于長期營養跟不上,我經常出現頭昏、耳鳴、眼睛視物模糊、精神委頓、面色蠟黃等癥狀,學過的東西記不住,春夏秋冬四季,感冒是家常便飯,有時,像入梅的雨,一場接著一場下,每次感冒都像脫了層皮。

冬天的西北風像技能嫻熟的雕刻行家,盡情地揮舞著手中的刀子。那些落盡葉子的樹木被雕刻得發出一陣陣厲鬼般的號叫。

天空灰蒙蒙的。

被西北風追趕,無處可逃的光線,從狹小的窗子擠進屋里來,倉皇、混沌。

我縮在被窩里,借著昏暗的光線正聚精會神地看書,突然,門開了,一股寒氣隨之卷入,我渾身激起一層雞皮,接連打了兩個噴嚏。

門開處,父親滿臉笑容走了進來,只是,寒風中,那笑跟板畫一樣,有點僵硬與牽強,牙齒上刻著一層斑駁的血痕,那是裂開的嘴唇滲出的血,被風干后留下的痕跡,父親舉起右手,興奮地說,你看!

大雁!我欣喜若狂。

入冬以后,有人在家西的蘆葦蕩里下藥,不時可以撿到大雁、野兔、野鴨等。

難怪這些日子,天一亮就看不到父親,原來,為了給我增加營養,每天天還未亮透,就悄悄起床到葦地里去守候了。

春天是給人帶來希望的季節,但春天也是青黃不接的時刻。

我數著母親給我的,那些皺巴巴的一毛、二毛……一共才有五塊的錢,大腦像放映前的影幕,白得發冷。這點錢,連到考試地方的路費都不夠,更不要說在那吃住三四天了。

家里就這么點錢了。母親的目光里滿是內疚和自責。

我知道,母親為了給我湊考試費,每天冒著早春刺骨的寒風去挖剛露出頭的野生藥材賣,但最終也沒能湊足我考試所需費用,她跑了幾個地方,也沒有借到一分錢。

從家到縣城一百多華里,兩塊八毛錢路費;然后從縣城坐火車去滁州,是五塊多錢。

我拖著疲乏的步子,抱著一線的希望,到鄰村的老姑家。

老姑將家里僅有的五塊錢拿給了我。接過老姑給我的五元錢,我小心翼翼地將它藏在貼身的衣兜里,揣著十塊錢,我出發了。

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只要夠到考試地方,不耽誤考試,就行了。至于吃住,我再想法子。我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實在不行,我在那要著吃也要把試考完。

到滁州下火車已是傍晚。四月的滁州春潮蕩漾,車站廣場的花壇里盛開著鮮花,熱情地迎接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熙來攘往的人群摩肩接踵,街道兩旁的梧桐舒展著優美的枝條,盡情地釋放出春天的激情。商店里琳瑯滿目的貨物,讓人目不暇接,如夕陽映襯出歡樂、祥和的滁城。

而我一踏上廣場,感到一片茫然。殘陽落日把我拉成一個長長的驚嘆號,我該何去何從?我啟動應急搜索功能,不放過每一條線索。大約有半支煙的工夫,我的搜索欄內出現一條信息:我奶奶的弟弟,即我的舅爹在滁州工作。那時的滁州不叫滁州,叫滁縣。

我始終感覺自己和城市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因為我最害怕城里人的那種目光,那種目光如蒼耳粘身,刺得人渾身不自在,那就是他們看農村人鄙夷不屑的神情和審賊似的眼神,所以我喜歡待在鄉下,不愿往城里去。

而現在,腳已經邁到腦門上,無路可走,不得不背叛自己的初衷。

舅爹已經多年沒有回過家鄉了。舅爹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牙齒很白,但臉卻一點也不白,臉上的麻子像天上撒落的星星,不過一點也不難看。

我從來沒到過舅爹家。記憶中舅爹好像是在滁縣地區郵電局工作,不知他住哪兒,也不知舅爹還能不能想起我這個外甥子來……

我無心欣賞兩邊的街景,一路打聽來到滁縣地區郵電局時,已下班了。

旁邊還有幾個人在打理手邊未完的業務。

我像長途跋涉在沙漠里又饑又渴的旅人,在即將倒下去的最后一刻,看到一眼汩汩流淌的清泉。滿懷喜悅走過去向他們打聽我舅爹范循佑在不,那人頭也不抬地說,他早就退休了。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像剛點著的蠟燭,一下子遇上鬼頭風,暗了下去。我急忙說,那他家住哪兒?那人搖頭說不知道。

暮色四起,華燈初上,閃爍的霓虹向行人訴說著家的溫馨和浪漫。看來今晚我要露宿街頭了。

你是外地來的吧?

在我出神遐想時,旁邊一個工作人員說。

我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感激地說道,是的。

范師傅退休之后看大門。你從這邊出去,到大門口值班室找下。

我連聲感謝,那人說天不早了,你快去吧。

值班室里端坐著一位老師傅,半瞇著眼睛,桌上放著一臺老式的紅梅收音機,里面正放著京劇,老師傅的右手放在桌子上,隨著曲子有節奏地輕輕拍擊著,頭也在搖晃著,嘴里咿咿呀呀發出吐字不清的京腔。

我站在值班室門口,誠惶誠恐地說,老師傅您好!請問范循佑范師傅在嗎?

老師傅的眼皮跳了一下,像熟睡中不知被誰掐了一把,說,不在。又瞇上眼睛繼續聽戲。

看來今晚真的要露宿街頭了。

我摸摸身上,其實,不用摸,我也知道身上還有幾個錢,可我還是忍不住地去摸,抱著一絲幻想,希望一手摸下去,能掏出一大把的錢來,我就不用為住旅社和吃飯發愁了,可是事實卻不像我想象得那樣完美,當我的手從衣袋里拿出來,展開,還是那些被我攥得皺巴巴,已攥出汗的塊把零錢,也許能找個地方湊合一晚上,剛想到這,肚子不愿意了,跟我唱起了空城計,我皺了皺眉,想想也是,要發展,先要有個穩定的內部環境,不能搞內訌,看來先得解決溫飽問題,然后才能奔小康,這個既定方針是不能變的。

放眼望去,正好,路對過不遠處有個小吃攤,我準備和老師傅打聲招呼,然后離開這里。

卻看見老師傅好像剛從夢中醒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上下打量著我,那眼神像鉤子一樣,看得我心里毛毛的。

哪來的?

老師傅一副愛憎分明的樣子。

我知道“審訊”開始了。

因為這種場景在電影里經常看到,能做門衛的,警惕性都非常高,他們一出場都戴著一副嚴肅面孔,讓壞人心驚膽戰,不寒而栗。

我心有余悸地說從嘉山來的。

你和范師傅是什么關系?

他是我舅爹,我是他外外甥子。

是親的?

我使勁點點頭,胸口像裝了一窩兔子,突突跳個不停。天還比較涼,冷風一陣一陣颼颼吹過,而我額頭的汗珠像剛倒過熱水就立起來的茶瓶,順著瓶口一個勁地往下滴著水滴,落到地板上,砸出清脆而空曠的聲音。

他像查戶口似的,問了一大堆之后,可能不再懷疑我的身份了,才說,那你就在那兒等著,一會他就來接班了。我高興的心都要跳出腔外了,一迭聲地對老師傅說著感激的話。

在舅爹家吃住三天四夜,臨走的那天是早晨五點不到,舅爹還在床上睡著,他摸索著,從蓋在被上的棉衣口袋里掏出錢給我作路費。

不用,舅爹,我有路費。我沒有把來時只帶十塊錢的事告訴舅爹。

本來在舅爹家吃住三四天已經夠麻煩的了,舅爹又那么大年紀了,還有兩個沒工作的孩子,也挺不容易的,再說,我拿了他的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哪天能還得起,這錢我拿了,心會不安的,反正試已考過了,怎么回去已經不重要了,反正自己有兩條腿。

時間像生銹的自行車鏈條,在吱吱呀呀中向前走著,一九九一年上半年,我通過了法律專業十四門課的考試,以優異的成績畢業。

懷揣著大學畢業證,我感覺天藍了,路寬了,在我腳下長滿了綠草,開滿了鮮花,一直開到天邊。

綠草鮮花中,我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提著款式精致的公文包,在大伙羨慕的目光中去上班了。我勤奮努力地工作和誠實厚道的為人,贏得了領導和同事的稱贊,月底,會計笑瞇瞇地把一大把工資遞到我手上,我接過來,興奮地一張一張地數著,這么多錢,夠我蓋三間大瓦房都用不了,對了,把我那祖輩傳的兩間茅草房扒了,蓋上一幢氣派的大瓦房,肯定會驚掉村里人的下巴。不,不行,瓦房早就有人蓋了。我們村老連家是村里第一個蓋瓦房的,那排場多年后還為村人津津樂道,直到大平子家的平房在村子中心立起時才蓋住這股風頭。要想在村人面前秀一把,現在看來,蓋瓦房、造平房,都掀不起浪了。那我就造樓,這個想法一冒出,嚇我自己一跳。但我看著手里數不過來的錢,我平日撐不直的腰感覺像水泥電線桿又粗又直,我平日細聲細氣的嗓子此時像個大喇叭。我就是要造樓!突然,一陣狂風將我手中的大把鈔票全部卷走了。看著在空中紛飛的嶄新鈔票,我急得滿頭是汗,便跳起腳去抓,眼看就要抓著了,猛地一下又飛高了,等那錢再次來到我面前,我不動聲色,瞅準機會,猛一出手……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不知是誰從后面推了我一把,看著那些錢從我眼前越飛越高,“我的樓!我的樓!”

明天,你去糧站,幫我統計隊里的賣糧情況。作為生產隊長的二老表,幾乎每年午秋二季征收公糧時,都要讓我幫他做些雜事,作為回報,每次征糧工作結束,他都會讓表嫂炒幾個菜,讓我喝上幾盅。今年也不例外,他讓我在糧站,協調社員和糧站關系,統計賣糧戶數和賣糧斤數,及時傳回隊里,他好根據情況做好后續工作。

我跳上隊里的一輛賣糧拖拉機,在車幫子上坐了下來。司機說,不想去找二丫頭女人的話就朝里面坐一點。我像吊在半空的施工員,不由得拉緊了腰上的安全帶。

二丫頭并不是女孩,因為他說話一副娘娘腔,又愛針頭線腦的,還會打毛線,織圍巾,縫補漿洗就更不在話下了,所以我們都叫他二丫頭。去年午征期間,二丫頭女人賣糧回來,帶著勝利的喜悅坐在車幫上,進村時,司機為避讓一頭撒歡兒的牛犢,向一旁猛打方向盤,結果把坐在車幫上的二丫頭女人給甩下了車。按說當時車速不快,摔得也不重,可問題是,她的頭撞在了一塊石頭上,而那石頭是質地堅硬的三角石,結果就壞事了。

我去找二丫頭女人,那二丫頭還不把我砸扁喂狼去。我嘴上這么說,屁股下暗自用力蹭進車廂中間。

土地是忠實的,土地里討生活的人夢是踏實的。腳踩在土地上,就擁有了四季,生活在土地上的人,可以種出各種各樣的夢來。

即使是夢,也是繽紛的。聽說法律自考大專文憑可以報考律師,那次,興奮的我一夜未睡,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趕頭班車到縣城。報名處并沒有我想象得那樣人擠人,當我拿出紅彤彤的自考畢業證書說自己是來報考律師時,報名處的那位漂亮的女工作人員,帶著甜甜的笑容,問我,有單位證明嗎?我愣頭愣腦地說,考試還要單位證明啊?那位漂亮的女工作人員又笑了,很迷人的。沒有?沒有我就幫不上你了。她不無遺憾地搖頭嘆道。

看著她白凈修長的手指遞過來,又收回去的那張報名表,我的目光中恨不能伸出一只手,把那張表奪過來!我不想就這樣輕易地放棄這個機會,我磨蹭在報名處,趁她不注意,一把抓過那張報名表,她驚訝地看著我,嘴張得一點都不協調:咦,你干嗎?

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一張表嗎!

是一張表,你當然覺得沒什么好看的,可它對我就不是好看不好看的問題,它關系著我的前途命運!

我在心里這么想,但嘴里沒有跟她說,我想說了她也不明白。

我拿著報名表,整個人都在顫抖。我仔細地看了又看,就像一個饑不擇食的孩子,看著面前擺放一盤色香味俱佳的烤鴨,伸手去抓時,卻被一只有力的手打了回來,并不顧孩子的感受端走烤鴨說是給客人吃,那孩子待在那里,舔著手指,回味著它的香味,久久而不肯離去。

我一個農民哪弄單位證明?再說了,我有單位了還這么勞神費心地考律師干嗎?

勞動是飯,看書是菜,有飯有菜,生活才有滋有味。

單調的農活,枯燥的生活,因為有書的相伴而搖曳生姿。我還像以前一樣,仍然堅持干活時,把書帶在身邊,休息時就拿出來看;寒天打折子、編葦席,把書放在一邊,邊打邊在心中默背書上的內容;夏天放牛仍然手不離書;吃飯的時候把書放在飯桌的拐子上看;有事沒事,身上總要帶本書,有機會就拿出來看。如果哪天沒有看書,總感覺有件事沒做,即使躺到床上,眼睛黏糊,也要爬起來,抱本書在懷里,這樣睡得才踏實。

人生有了奮斗目標和努力的方向,所以,再苦,也感覺生活是有奔頭的。因為生活有了奔頭,再苦,也就不感覺苦了。說來說去,雖然困難一大堆,但目的是為了改變生活,實現理想。為的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這樣,清苦的日子里也就摻進了幾絲甜甜的味道,苦中有甜,甜中有澀,澀中還泛著酸,像坡上的山里紅,愈品愈叫人心醉,如同坐在暖炕上品一壇陳年女兒紅,醇醇的,讓人陶醉。

當落日西沉,我會站在夕陽里一邊靜靜地咀嚼著生活中的那些困難事,一邊憧憬著未來。一想到未來和自己的人生追求,那些生活中的困難,也就像天上的云一樣,又輕又淡了。

村里治安主任周廣明是我的好朋友。他常到我家來,和我一起探討一些生活中的法律問題。他常把工作中的一些矛盾糾紛拿來讓我給他找一些處理上的法律依據。這不,我還沒丟下飯碗呢,他又到了,我知道他準是遇到什么解不開的事了。因為平常這個時候他是不會過來的。果然,屁股還沒沾到板凳上,就把話頭理開了。

李愛明和張加山兩家是多年的老鄰居了。前段時間接連下雨,李愛明家院內的豬圈糞便一時送不出,汪在院里臭烘烘的,就在院外自家的地上開挖了一個糞池,這下方便了自己卻坑苦了張加山。

說來也怪,自從李愛明的糞池挖好后,張加山家就沒過過一天的太平日子,不是大人發燒,就是小孩拉肚。張加山急了,找來先生一看,原來是那個糞池的問題!

開始,張加山沒有聲張,而是背下里找到李愛明商量,想讓他把糞池平掉。沒想到老李這人不信那套!而且還來了擰勁,你越信那套,我就越不填,看你老張能把我怎樣?張加山說李愛明不通人情,便找村干部處理。

為這事,周廣明和村支書、村主任去處理了幾次,一點進展都沒有。雙方是扁嘴鴨子圓嘴雞各說各的理,互不相讓。李愛明就說自己是在自家地上挖的糞池,與他張加山毫不相干,張加山這么做完全是雞蛋里面挑骨頭,沒事找事,有意挑起矛盾。并再三向村干部強調,他這是封建迷信思想,你們應該批評才是,而不應該助長他這種封建迷信思想!張加山也不示弱,說你李愛明,看你怪忠厚的,做事一點都不厚道。你在我家山墻下挖糞池,這不明顯是在壞我家的事嗎?自從你家糞池挖好后,我家大人小孩沒過過一天的安寧日子,不是大人今天頭痛,就是小孩明天肚痛。你李愛明安的什么心?你李愛明不把糞池填上,我就跟你沒完。

這事把村里鬧的,一時半會也拿不出個好的處理辦法,又不愿把矛盾上交,相對于村里來說,這畢竟是家丑。剛才,周廣明和支書、主任在他們兩家調解了半天,一點結果沒有。一出門,支書就特地吩咐周廣明過來找我,看看法律上是怎么處理這事的。

我讓周廣明詳細介紹了李愛明家糞池的坐落及相關的一些情況,隨后告訴他如何處理。周廣明去了沒多會兒工夫,就回來了,還沒進門便嚷道,老弟,看來你法律沒白學,我按照你講的意思和李愛明一說,他猶豫了一下,說既然法律這么說了,我填!

我當時告訴周廣明,根據《民法通則》規定,不動產的相鄰各方,應當按照有利生產、方便生活、團結互助、公平合理的精神,正確處理相鄰排水、通風等關系;相鄰一方在自己使用的土地上挖水溝、水池、地窖等或者種植的竹木根枝伸延,危及另一方建筑物的安全和正常使用的,應當分別情況,責令其消除危險,恢復原狀,賠償損失。

李愛明的糞池雖挖在自己使用的土地一側,但它不僅妨礙了相鄰人張加山的正常生活,還危及張加山房屋的安全。

當李愛明聽周廣明這么一講,思量了一番,覺得自己悖理,就回家拿鍬把糞池填上了。

周廣明這人周條都好,就是嘴巴不牢。一個大男人家,一頓幾碗飯能盛下,卻盛不下幾句話。芝麻粒大點的事放心里都擱不住。這事從他嘴里還沒咽到肚里呢,就在全村瘋傳開了。他還添油加醋地給我架黑勢,說我不僅精通法律知識,而且還會運用法律來處理問題。

經他這么一指點,好了!我是想收都收不住。村里的人只要遇上了法律問題,他們不找村里,不找鄉里,專找我。什么訂個合同、簽個協議、寫個訴狀,土地承包、婚姻糾紛、經濟賠償,只要跟法律沾邊的,沒沾邊的,不管你能不能解決都來找我,問我如何處理,讓我給他們支招兒。我在這方面花了不少精力,而我也很樂意。因為我在給他們無償提供了法律幫助的同時,感到自己的知識也在不斷地增長,也為自己能用學到的知識給大家提供幫助而高興。

日子像看書一樣,一頁一頁地翻過,地里的莊稼在妻的精心侍弄下,一年一個收成,閑暇之余妻子料理家務,我照樣捧個書看,一晃幾年過去了,一九九七年的春天,我在下田勞動的路上,揀了一張舊報紙,而就是這張舊報紙,翻開了我人生新的一頁。

吃過早飯,我和妻子扛著鍬锨,提著稻籽去田里下秧。出了村頭,我看見路邊有張廢報紙,我本不想揀的,但它被風吹得在地上像驢打滾兒似的,還伸長脖子嘶啦啦地叫,我有點不耐煩,走過去,像薅秧草似的一把薅起來,撂進盛稻籽的筐里,沒走兩步,又被風給刮了出來,向后飛去,我緊追幾步,上去一腳踩住,小樣,看你還往哪兒跑。妻說你快點唄,這么大個人,怎么跟一張報紙過不去,再磨蹭一會兒去遲了,今天的秧就育不完了。我說,哎,就來。我把報紙再次放進筐里,用稻籽壓上,賭氣似的說,看你還跑不。

正壘著秧炕,突然,我感覺肚子脹脹的。找了一番,沒找著手紙。妻說,懶驢上磨尿屎多。我沒理會妻子,順手抓起筐里的那張報紙,蹲進旁邊的菜籽地里,并悠閑地打開報紙。當翻到第二版時,我的眼睛直了。我說朝霞你快過來。朝霞是我妻的名字。妻說什么事,大驚小怪的。我說你哪那么多廢話哩。叫你來,你就過來!好像我要害你似的。妻不情愿地湊了過來。嘴里還嘟囔著,再耽誤,今天的秧就育不上了。我說到底是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你看!我把報紙往妻的眼前一遞。

在這張報紙的第二版上赫然刊登著本縣招考國家公務員的啟事。

妻把目光從報紙上移開,說那又怎么樣,你一個農民,又沒資格去考。我說,“錯,這次沒有身份限制了!”妻說是嗎,我說啟事上寫著呢,那還有假!妻說那還不報考去?我低下頭。妻說你怎么不說話了?我說,我怕我考不取。妻毫不猶豫地說,你行的,你行的!經妻這么一說,我像真的考取了似的,激動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妻子說褲子,你的褲子!我低頭一看,自己也樂了。只顧高興,竟然忘了褲子沒穿,就站起來了。

那些天,我高興得像頭撒歡兒的小牛犢子,見人總是笑呵呵地打著招呼。哪兒人多,往哪兒鉆;哪兒熱鬧,往哪兒湊。

妻子說,八字還沒一撇哩,瞧把你跩得跟鴨子似的,沒一點正經相。

我瞇著一雙小眼,認真地說道:“八字有撇沒撇我不在乎,關鍵的是,我們農民也可以和那些吃商品糧的‘公家人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考公務員,當國家干部了,這是咱農民的幸事!咱生在這樣一個時代,你說,咱能不高興嗎?”

妻無奈地搖搖頭:“真拿你沒法子。”

記得當初媒人把妻子領到我面前時,我也記不清是第幾次相親了。我對相親早已失去了當初的那份激情和信心,所以我和她見面后,就直奔主題,告訴她說,我家很窮。我想她聽了這話,一定會像以前那些姑娘一樣,對我非常友好地說聲拜拜,便飄然離去。曾經,我望著那些離去姑娘的背影,悵然若失。迷離的目光恨不能望穿重洋,期盼她們能回眸一笑,而她們走得卻是那么地決絕和不屑一顧。

這次我想個性一下,不等她說拜拜,就先抬腿走人,也把她晾一回,看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所以我在說完那句我家很窮之后,不等她回答,就邁開步子向外走去,剛走了兩步,就聽身后媒人急道,你不慌走,等一下!

我像抽風似的吸了口氣,一廂情愿地認為“莫非她同意了”,我的心突突狂跳起來。

可一回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媒人被她叫到一邊。

我很生氣,你不同意直說好了,何必拐彎抹角的,我又不是第一次被拒絕了,傷心地覺得自己沒臉見人,躲在家不吃不喝的,一個星期沒敢出門,急得父母差點赴了黃泉路。

經過N次的傷害后,也就無所謂了,我也不再像第一次那樣犯傻跟自己過不去了。

一會兒媒人過來了,喜笑盈盈地告訴我說,德斌,這事是這樣的,剛才她不好當面說,所以把我叫到一邊……我打斷媒人的話,你不用說,我知道了。你知道了?媒人疑惑地說。我點點頭,肯定地說,嗯。媒人驚呼道,你真聰明。我搶過話頭說,就是笨蛋也知道她不好意思當著我的面說不同意,所以才把你叫到一邊的,是吧!我提高了嗓門,心里的不快一吐而出。心情一下子舒暢了起來,仿佛那么多次的委屈在這一刻全都倒了出來,心中從未有過的暢快。就在我揚揚得意之際,卻看見媒人臉色像一塊烏云!并且越發凝重,凝重得都能擰出水來。我這才感覺出什么地方不對頭,還沒等我想明白,卻看見一旁的她紅著臉跑了出去。我好像明白了,也蒙了。媒人氣惱地說,我原來認為你很聰明的,沒想到你喝了那么多的墨水,都灌到陰溝里去了。還不快追去,不然你會后悔一輩子的!

公務員考試報名時間是在搶收搶種搶插的“三夏”黃金落地時節來臨的。從報名到考試一個月的時間,也是我們這里農活兒最集中,農人們一年中最忙碌的時間。報還是不報,報,就得復習迎考,就會錯失滿地黃金;不報,可以說,這么多年的努力就為這一天,從骨子里講,我不想也不愿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遇。

我徘徊在報和不報之間,心口像抱了一堆亂麻。

妻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嫁到我家的。那時正是小麥拔節,油菜花開之際。一望無垠的小麥,宛如大海的波浪,在風的追趕下,爭先恐后向前跑去。風一停,那些正在奔跑的麥子像訓練有素的軍人,“唰”地一下原地立定站立。妻臉上綻出勝利的笑容,仿佛那讓小麥奔跑和立定的不是風,而是她。她就是指揮千軍萬馬、運籌帷幄的常勝將軍。一簇簇油菜擁擠在蜿蜒小徑兩旁,把金黃的花朵舉過頭頂,迎接妻的到來。妻輕輕地摘下一枝,一朵紅云飛上她的臉龐。妻醉了。眼前浮現出我倆婚后幸福甜蜜的生活。但婚后的生活卻沒有像妻想象的那樣讓她陶醉,而是跟她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報!明天你就去!

妻子從田里勞動回來,一屁股坐到了廚房門口的簸箕上,滿臉汗津津的。一邊擇菜,一邊往鍋肚里添紫草。她的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和不容討價的余地。

對于我來說,能討上老婆已是燒高香了。家里本身就窮,而我天生種地人,農活干得不咋地,卻整日里抱個書,跟孔乙己似的,滿口之乎者也。用當地的一句俗話說,那叫黃鼠狼進磨道,假充大尾巴驢。我是典型不務正業的那種二流貨,哪家姑娘會嫁給一個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懶漢呢!所以,二十幾歲的人了,還形單影只,這在我們那兒可是一大新聞人物了。要么人差,要么家境差,要么兩者都差,只有這樣的人才拖到二十多歲還沒對象。一般在二十歲都有小孩了。并不是我姿態高,響應黨的晚婚晚育號召,也不是我眼光高,太挑剔,關鍵就是一個窮字,嚇得所有來相親的姑娘花容失色。一看那房子,就是一幅生動的苦難控訴圖。陰天,外邊下雨,屋里得撐塊塑料布遮雨;晴天,晚上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天上閃爍的星星。她們說,見過窮的,但沒見過像我這么窮的。

看著和我同齡的人,小孩都滿地跑了,而我卻濤聲依舊,父母坐不住了。到處托親求友為我介紹對象,真是病急亂投醫。卻找不到一服可以除病根的良藥。在一次次地希望,一次次地失望之后,我的自尊也在一點一點地被剝蝕。為了我那點可憐的自尊,我發誓一輩子不找對象。但父母說什么也不答應,說百年之后他們閉不了眼。發動親友向我發起一輪又一輪的猛烈進攻,使我不得不放棄我的那點可憐的自尊。我的牛勁又犯上了,心想,反正也是滑倒了,還哪來的尊嚴可談呢!于是,我像一頭不聽話的犟牛,被父母牽著到處去相親。姑娘們說得都很動聽。年齡小點的,說現在還不想找對象,年齡大點的,又說和我在一起不合適。近處的,說想找個遠點的,遠處的,又說不想遠嫁。

那是我剛考取公務員不久發生的一件事情。當然這些都是后話。那時我在鎮司法所工作。這個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拉拉扯扯的有三十多個村莊,三萬多口人。

命運有時候就會和人開玩笑,讓人哭笑不得。

有一天,應當事人的申請,到村子里去調解一起鄰里糾紛。當我跨進對方當事人的門檻時,迎接我的女主人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與此同時,我也認出了她。那個發誓要遠嫁的姑娘。記得她當時抱怨媒人說,我原以為你給我介紹的是太子呢。就他這樣的,滿大街都是,閉著眼睛摸一個都比他強。還什么人窮志高,我看在這草窩里,再高也只不過是條毛毛蟲……我當時就暈了。像喝醉酒似的,滿臉發燒。后面她說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在整個調解過程中,我感到自己的臉一直像火燒似的發燙。好像自那次“喝暈”了之后到現在還沒有醒過來。始終不敢與她直面,因為我害怕,害怕她一不留神當著眾人的面提起那件事來,讓我尷尬難堪,下不了臺。以至于在調解過程中,我幾次走神,差點誤事。但看她自然大方,處變不驚。好像我們之間以前沒有過任何接觸。這樣反倒顯得我小肚雞腸了。中午,她留我吃了飯,還喝了酒。她說她這是第一次喝酒。她說都怪媒人當初沒把話說清楚,只說你家窮,沒想到你人窮志不短,還真出息了。她說人是沒有前后眼的,她說這是命。她說如果命運能夠重新再來一次,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我。我趕忙打住她的話,說你喝多了。她說,她很喜歡醉酒的味道。人生要像這醉酒的味道該多濃啊!我說那都是幻覺,待酒醒后,就成苦的了。

這世界真小,小得跟個家似的。天涯海角,指不定哪天,你一磨臉,那人就在你身邊。

走出村口,回望那三間草房,像一只病懨懨的灰冠母雞,蔫頭耷腦,無精打采地立在村子的一角,很顯眼。因為全村就她一家還住這樣的草房。我絕對沒有貶損她的意思,只是感覺人生像在演戲,隨時會出現無巧不成書的尷尬局面。所以要盡量演好自己的角色。做人要務實,不能太虛偽,更不能生活在虛偽中。環境可以變,但做人的本質不能變。

我是了解妻子的,在公務員報考這件事上,我知道她會不計后果地讓我去報考的,但我沒有表現得興奮不已的樣子,而是面帶憂慮地說,那么多的農活兒怎么辦。

妻跟我結婚沒幾天,妻說,我怎么發現你的眼神不對勁兒。我說哪不對勁兒了。妻說,你的眼神跟小偷似的,老是躲著我。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我說哪里。這完全是我的習慣性動作。妻驚呼,什么?你是慣偷?我忙解釋,因為我愛看書,一看書就需要動腦筋思考,所以形成這種眼神。妻松口氣,說你把電視打開。我一聽妻要看電視,就像觸電似的,渾身一激靈。這兩天,只要一有空,妻就抱著電視不放。我手剛觸到電視開關,聽得有人敲門。我心想壞了,轉身想去開門。妻說你干嗎去,我說有人敲門。妻說我怎么沒聽見,你別打岔。我怎么每次叫你放電視,你都好像神經質似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忙掩飾說沒事,沒事。可能是我頭一次結婚,沒經驗。妻樂了,說就你那熊樣,還想再結第二次啊!我趕忙說我不是那意思。我說我是剛結過婚,激動得。說著便伸手去摁電視開關。“咚咚咚!”“開門!”我的心差一點給嚇得蹦出腔外。“咦,真是邪乎了。”妻自言自語道。我沒敢接妻子遞過來的目光,趕緊過去開門。

“我說表弟,你可一點都不厚道。講好了的,新娘子一進門就把電視還我。可直到現在也不見你送過去,害得我親自上門來討。”我趕忙賠笑說,表兄,都是我的不是。聲音軟得跟棉花似的,沒一點底氣:“我老婆喜歡看電視,所以才沒及時地送過去。你看能否等我老婆不在家時,我給你送過去?”“廢話!你老婆喜歡看電視,我老婆就不喜歡看啊?她這兩天天天跟我吵吵,讓我把電視搬回去,她要看《霍元甲》。”我示意他小點聲,我老婆在屋里。他說你老婆聽見了又如何,沒聽見又如何?反正是她沒聽見我也要把電視機搬走的,聽見了,我還是要把電視機搬走的。

結婚時,老婆提出想要臺電視機。為了糊弄老婆,我從表兄家借了這臺電視機,沒想到這么快就討上門來。我還沒來得及跟老婆說這件事。這可如何是好?

我想往外走,把表兄引到外面我老婆聽不到的地方去說。我一挪步,卻感覺褲角像被釘在地上似的,心想,這人要是背時,干什么都不順。我一使勁,只聽“嘶”的一聲,整個人向前沖去。我的褲角被撕掉一條。要不是表兄躲閃得快點,他非被我撞個大曬蛋不可。表兄不愿意了,說你什么意思,我好心好意把電視借你結婚,你不謝我倒也罷了,可你不應該跟我玩命啊?你不想好我還想好呢。真不厚道!

我也來氣了。心說,還是姑舅親老表呢,一點親戚味都不講!我越想越覺得他是在有意出我洋相,讓我下不了臺。哦,我想起來了,聽我家老爺子講,當年,我姑姑嫁給我姑父時,老爺子嫌棄我姑父窮,堅決反對這門親事。看來現在老表是來報疤的了。既然你不講情,那也別怪我不講義,當初你結婚借我的西服,我二話沒說。后來,你說表嫂喜歡。我說表嫂喜歡你就留著穿吧。我就那一件像樣衣服不照樣連愕子都沒打就給你了嗎?(愕子都沒打,意即二話都沒說,一點猶豫都沒有)。如今借你臺電視,又不是不還你。只不過你表弟媳婦這邊人生地疏沒有什么親戚朋友可以走動,用電視打發一下時間而已,等過兩天她稍稍習慣了,我再送過去就遲了嗎?

我正要把滿腔的怒火燒向老表時,話到嗓子眼兒,硬是被我生生地咽了回去,差點兒沒把我噎得背過氣去。

老表的臉像被一個剛學畫的小朋友抓起一把彩筆就涂,說不清到底是什么顏色。他的眼睛死魚般望向我的背后,像著了魔似的讓我不解。我也不由得順著他的目光轉過身來。

不知什么時候,妻子站到了我的身后。我的心像被電打似的,猛一收縮,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壞掉的褲角拖下的一根破布條原來是妻子站到我身后不經意地踩在了她的腳下,才使我差點撞在老表的身上。現在,它像一條饑餓的小蛇,無精打采地垂落一邊。

妻看著我,認真地說,機會可遇不可求,來了,就要牢牢地把握住。

針對滿地黃金,我將因為復習迎考,而與其失之交臂,不免有些惋惜!

妻說,想跳出“農”門,不交點“學費”能跳出去嗎?

我家的承包地在老嘉山旁。老嘉山,四季如畫。可那兒的耕地卻不怎么樣,一塊塊的,像碟子、碗兒那么大。我家七畝承包地,分十七八塊。而且多數田塊還不通路。要靠肩挑、背馱,才能把地里的莊稼收上來。一到收、種季節,我就犯愁。現在,這么多、這么重的農活兒全交給妻子一個人,我的心一陣陣隱隱地疼痛起來。她那稚嫩的肩膀能擔得動嗎!

面對我的猶豫不決,妻子平靜地說,眼是孬種,手是好漢。不就是一些農活兒嘛,有什么好愁的?咱農民生來就是干農活兒的,哪有被農活兒難倒的道理?實在不行,我就打電話給在張家港打工的旦旦大舅,讓他回來幫幾天忙,總該行了吧?

如我所料,妻子沒有打電話給旦旦大舅,她一個人,將軍似的,走進她的戰場,揮舞著她的指揮棒,排山倒海般的姿態向前推進。

夏日的太陽如火球,炙烤著大地。樹葉無精打采地垂掛著,小狗,小雞,小鴨子們躺在樹蔭下,伸著舌頭大口地喘息著,知了憋足了勁地叫著熱!熱!妻子陀螺似的,收完油菜去插秧,插了秧再去割麥子。妻子黑了、瘦了,像失去水分的蘿卜,干巴巴的,沒有了當初的紅潤與水靈,額角也悄悄地爬上了皺紋,鬢角也染上了絲絲銀霜。

鄰居劉大爺的兒媳婦坐月子,奶水不夠,餓得孩子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細說起來,老劉這一輩子沒享過幾天福,三個兒子,就這個小兒子娶到媳婦,還是七大姑八大姨為了給劉家留條根,七將八就地湊些錢從云南帶來的。看著孫子熬心地哭叫,一家人整日愁眉不展。

妻子說,把咱家的那只老母雞送去給老劉家兒媳婦下奶。

我說不去。

為什么?

就剩這一只了,我送去了,以后你坐月子哪弄去。

咱再想法子唄,活人還能給尿憋死?再說了,我媽家喂了那么多雞。到時你只要腿勤嘴甜,還能缺了雞吃?

知妻莫若夫。妻是個要強的人,有困難總是自己克服,從不向人張嘴。雖然她娘家經常貼補我們,但妻總是推說自己過得很好,不缺什么的。從沒主動張嘴要過一根針。

老劉見我提著雞去,一股愧疚之色漲得滿臉秋茄子似的:“上次,你家的那只老母雞……”我知道老劉要說什么,趕緊打住:“大爺別客氣。一只老母雞算什么。這么些年,大爺也沒少幫助過我們。小時候您就教給我們岳母刺字、孟母三遷的故事,遠親不如近鄰的道理。現在您老有難處,我們幫不了大忙,只能盡點心意。”劉大爺眼圈發熱,他努力地控制著,沒有讓眼淚流出來。

前些天,我和妻子從田里干活兒回來。我累得像醉酒似的,渾身松軟,走到院門外,冷不丁一聲被宰似的絕望的叫聲,驚得我打擺子一般出了一身的冷汗。我順著門縫往里一看,只見一個人頭插在我家的雞圈里,屁股露在雞圈外。那叫聲就是由我家雞圈里的一只老母雞發出來的。我第一感覺就是遭賊了。我正欲推門而入去制服那小偷,妻一把拉住我。這時,那小偷已從雞圈里抽出上半身。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滿腹經綸的正人君子劉大爺怎會做出梁上君子的小人之事呢。“不到無奈處,誰會為一只雞去折腰!更何況這劉大爺?”妻說。劉大爺拿著雞并沒有急著離開,而是面對著門(當然,他并不知道我們就在門外):“侄,大爺對不住了……”隔壁傳來他孫子有氣無力的哭聲。兩行渾濁的淚水爬上劉大爺那滄桑的臉膛。后來,劉大爺的幾個兒子都出去打工,日子一天天地好了,那兩個大點的兒子也都找著了媳婦,他孫子考上了大學,每次回來都到我家打個彎,嘮些家長里短和外面的發展,感慨家鄉的變化。

那天妻子從地里勞動回來,遞給我一個包,打開一看,我欣喜若狂,是幾本公務員考試復習資料。

妻說是潤葉托人捎來的。她把潤字說得又重又長。我糾正道,是柳葉,不是潤葉。她說柳葉潤葉都一樣,都是田里長出來的。我詫異得眼珠子滴溜出眼眶,她說怎么樣,難道我說得不對嗎?那一刻,我的嘴張得像岸上的鰱魚,因為沒有水,就那樣干巴巴地張著,又像是被人在嘴里塞進了一根木條,撐得嘴巴干張著閉不了。好半天我才回過神來:“你簡直……哦,你簡直說得太對了!”

柳葉大學畢業后分配在縣委辦公室工作。她聽說我報考公務員之后,特地托她在省城工作的同學費了好一番周折才買來的,然后又托下鄉調研的同事轉送給我。

七畝地的麥子收上來,放了滿滿一大場,只待第二天脫粒,脫完粒,午收就結束了,一年的口糧和家用就不用愁了,妻子的臉上露出了即將迎來勝利的喜悅,可還沒等妻子的笑容舒展開來,就跟烤山芋皮似的僵住了。

屋里的空氣仿佛靜止了一般,我坐在窗前神情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書。突然,一道強烈的光線劃破天際,還沒等我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就聽“咔嚓嚓”一個響雷。我當時就暈了。

西南方,黑壓壓的烏云在狂風的吼叫下,向這邊沒命地逃竄而來。

糟了,要下雨了!我丟下手中的書,拿起一把叉就往場上跑!剛到場邊,妻子攔在我面前,非讓我回家看書。我說搶場要緊!妻子說看書也要緊!我焦急地說,你也不看看這都什么時候了,誰還有那份閑心思去看書?先把麥子搶起來再說!妻子推開我說,糧食是重要,但看書對我們來說也重要。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這對你是第一,也許就是最后一次機會。糧食,這季收不到,咱下季再收,下季收不到,還有明年。耽擱了這場考試,也許你這一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更何況現在只是變天,還沒有真正下雨。我火了,如果真落下來就遲了!如果真落雨了,你也……她沒有說下去。我知道她要說的是,如果真的落雨了,你也不許來!但她沒有這么說,而是改口道,要是真的下雨了,到時候再說!因為她知道,硬趕是趕不走我的,所以她想先把我支回去。說完,妻子義無反顧地走進場里。

滿滿一場麥子,妻子站在當中,只露個頭和肩。她奮力地將一叉叉幾乎比她身體還要重的麥子舉過頭頂,堆放在場的一角。面對那么大一場麥子,妻子真像螞蟻搬家,不知要搬到何時才是個完。但妻子忙而不亂,堅毅的臉上是滿滿的篤定,我知道那篤定是來自她內心的希望,并催生了她的勇氣和力量。

我泥塑般地站在一旁,看著妻子瘦小的身子在一大場麥子間忙碌個不停,我的心像被麥芒扎的一般,顫個不止。轉身,悄悄離開叉、耙、掃帚的戰場,走進悄無聲息的房間,面無表情地捧起書本。

已是后半夜,我醒來身邊仍不見妻子,渾身一激靈,急忙披衣起床到場上看個究竟。

場上靜悄悄的,只有那矗立如山的麥垛在訴說著它主人的辛勞。

六月的天氣是多變的臉,剛才還陰云密布,狼煙四起,現在已是皓月當空,靜若處子。滿場看不到妻子的身影。我的心里更加焦慮。當我走進麥垛,看到疲乏不堪的妻子躺在麥垛旁睡著了。夏蟲的鳴叫像一首舒緩的輕音樂,伴著妻子勻稱的鼻息,流淌在這月色撩人的夜晚。空氣中彌漫著麥香味兒。深深地吸上一口,倍感舒暢。我和衣躺在妻子的身旁。妻子翻了個身,她不經意的手觸到了我的皮膚,我不由地發出“咝”的一聲,妻說怎么啦?我趕忙回答說是不小心被麥芒扎了一下,妻“哦”了一聲又睡了。

妻子的手裂開的一個個口子,像鋸齒一樣,拉的我皮膚有種灼痛感。

妻是家里唯一的女兒,妻的父親我的岳父是他們那個村的村主任。父母像寵龍蛋似的金貴著。妻在出嫁前不知道她家有幾塊田,在哪兒。跟我結婚后第三天,在村人一片不理解的議論聲中,扛著農具領著我下田干活了。

妻跟我結婚是她那個愛多事、更愛貪小便宜的門下姐姐介紹的。她姐姐長得跟明星似的,四十多歲三個孩子的母親了,看著就像二十多歲的姑娘,和她女兒去趕集,集上的人都當她們是姊妹倆,常把她女兒叫成姐姐,把她叫作妹妹。她姐姐為姑娘時,一心想考藝校,中考時感覺考得很好,分數下來時離分數線差了一大截子,又復讀了三年,一年比一年差,后來才聽說,她和一個干部家的孩子談戀愛,那干部家的孩子沒考取學校,去部隊當兵提了干,也就毫無理由地和她吹了,讓她白等了一場,嫁給了現在的男人。

因為是姐,所以妻很相信她,因為相信她,也就相信我,這當中也就省去了一些程序。比如說深入調查這個程序。大凡女兒家找對象,都要事先對男方打聽一下子,就是要了解一下男方的人品是否端正,有沒有雞鳴狗盜的勾當,以及家庭條件好壞,就是家里的光景怎么樣,日子夠不夠過等等。就是這些看似可有可無的程序,害得妻嫁給我,用妻的話說是跟我一起“看風景”。其實也沒別的什么,就是我那透風透亮的黃泥茅草小屋,在晴天的晚上,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外面天上的星星。妻感覺很有意思,房屋四面透風,上面可以看到星星,倒像天井似的,極大地調動了妻的想象空間。于是,妻給這間小屋起了個名字,叫“風景屋”。如果她當初像做論文似的,做一番深入的調查論證,然后把理論和實踐結合起來,我想我倆就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因為誰會心甘情愿地在“風景”屋里看“風景”呢?當妻嫁到我家后,才發現,理論和實踐的差距是有多么大,才知道我并不像她姐姐在理論上說的那么條理清晰。要說清晰那就是我窮得倒是像水洗的一樣清晰,沒有一絲的瑕疵。

其實,窮,也沒什么說頭。因為那個時候窮的也不是我一個,但人家窮,人家能安下身勞動,而我卻一有個空子就泡在書里,這就是自不量力了。我們這里有一句俗語,叫吃喝嫖賭論家什。看書也是如此。當然,如果你是學生,那么你看書,別人也說不出什么。可你走出校門,踏入社會,那就不一樣了。如果你是上班一族,人家會說你好學上進。你是富家子弟,人家會說你儒雅有加,紳士風度。但如果你窮得連鍋都揭不開,連褲子都沒有的穿,還捧個書不放,那就是要飯的拄個黑漆棍,不般配了。可我這人還就一根筋,不僅看書,還自以為是,并假啯躒啯地報名參加了自學考試(假啯躒啯是我們這里的土語,意思是裝模作樣)。以至于因為看書而誤了莊稼,誤了我那四季般的青春。別的不說,就說我到了結婚的年齡卻找不到對象。人家說嫁給這樣的人,就等于嫁給了少油無鹽的白開水,還不如和書結婚算了。想想人家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假如那個時候我把用在看書上的精力都用到種田上去,指不定我就是個種糧大戶萬元戶什么的。又倘若我把這些精力用來鉆研一門技術,哪怕是鉆一門養土鱉的技術,保不住也能搞個養殖能手什么的頭銜也未可知。亦不至于弄到連老婆都討不到的地步吧。要不是妻的那個愛占小便宜的“明星”姐姐收了我家老頭子兩袋山芋干和一只自產的紅冠蘆花草公雞,與我們形成堅不可摧的統一戰線,備不住我到現在還是個快樂的單身一族呢。

那天,父親去到妻的堂姐家央求她為我提媒,他老人家站在妻的堂姐家門口猶豫再三。外邊的西北風刮得嗚嗚地叫,父親記得好像不是走進去的,而是西北風推進去的。

妻的堂姐就坐在當門的凳子上,可能剛吃過東西,正用火柴棒子剔著牙齒。見父親來了,也沒站起來,也沒說讓父親坐下。父親就那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那情形,尷尬的父親就像不是在為他兒子求親,而倒像是他老人家第一次面對心儀的女人,想說愛,又怕被人拒絕,不說愛,又怕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他老人家就那樣局促不安和難為情了好一陣子才說,他表姐,父親稱妻的堂姐為我的表姐。農村就這樣,都是老戶人家,絲絲連連的,敘起來都是親戚。其實呢,八竿子都打不著。你看,你表弟厚道也老大不小的了,到現在還沒個對象。看在老親四姨的分上,拉把你表弟一把,給他找個對象。條件呢也不要求多高,只要下雨能知道往家來就行了。妻的堂姐眼皮都沒抬:“不是我說他,就你家那寶貝疙瘩,除了超凡脫俗的仙女能看上他,別的他也看不上啊?”父親像被誰猛抽了一巴掌,臉上火圪燎燎的。

父親是有個性的。有次,生產隊玉米地的玉米少了一棒子,正好父親從那塊玉米地旁經過,有人便告發生產隊長,說是父親掰的。父親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他提了那人的脖領子,像提小雞似的,來到隊長跟前,說,不把事情說清楚,就叫你滿地找牙!那人嚇得當時就尿褲襠了。

孩子再沒出息,那也是父母的心頭肉。你當著人家父母面說他孩子的壞話,會比拿巴掌當眾抽人家臉還讓人難堪。但今天,父親沒有了個性。他臉上一嶺一嶺的青筋疙瘩也慢慢地舒展開去,并立馬轉為討好的笑容。“都怪我教子無方,他表姐你還要多擔待些。”說話間父親變戲法似的從外面扛進兩袋山芋干和一只蘆花大公雞。

提起那只蘆花大公雞,我至今都感到惋惜。那是我家養了多年的正宗草公雞。家里無論多困難都沒動過它的念頭。父親提出要用它去做條件,求人為我做媒時,我們都舍不得。母親還流了淚。不過家里實在也沒有能拿得出的東西了。唯一的還有一條狗。你總不能拿狗去求人說媒吧。

平時蘆花公雞兇得很,一般人近不得它。那天父親捉它時,它卻溫順得像個聽話的孩子,這更讓母親和我們為蘆花公雞傷心。我說不要媳婦了。父親說,傻話。提著蘆花公雞轉身走了。我看見父親的眼睛里好像汪著水。

蘆花公雞沒有喊叫,更沒有掙扎。它的眼里卻留念著不舍之神。

看著兩袋山芋干,尤其是那只蘆花大公雞,妻的堂姐臉上有了慍色:“表叔,這么客氣干嗎,搞得跟外人似的。表弟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表弟他一表人才,又有志向,誰個姑娘跟了他,那是她的福氣。”

考試分數下來時,我坐了兩個多小時的車趕到縣城的人事局。其實,從我家到縣城也就五十公里,但那路一段是水泥路(哦,千萬別誤會,我說的這個水泥路是雨水和泥土的混合物,而不是鋼筋混凝土的混合物),一段是沙石路,那車行駛在上面就像個喝多了酒的醉漢,前仰一下,后合一下,左搖一下,右擺一下,像過山車似的,讓旅客,尤其是女客,不時發出陣陣的尖叫。

下了車,我腳不沾地向人事局跑去,見辦公室門敞著,我沒打盹兒就往里進,結果,出事了,我一頭撞在正準備下班的工作人員懷里,她一把逮住我的手,連聲罵我耍流氓,硬把我往公安局拖!我嚇得一邊道歉一邊說明來意,當我報出名字時,她的眼睛睜得特大特圓,你真叫這個名字?我不解地看了看她,我說,對,我就叫這個名字,難道還有冒充的嗎?再說,我這名普通得就像地里的一棵麥子,也沒有冒充的價值呀。她說你身份證帶了嗎?我說帶了。她說拿來我看看。我為了撇清自己不是流氓的嫌疑,趕緊掏出身份證送到她手中,她拿到身份證,笑了。這時我才醒悟過來,壞了,看這陣勢,我今天攤上大事了!身份證都被她要去了,把柄在人家手里攥著了,我渾身是口也說不清了!我突然想到柳葉,對,柳葉在縣委辦工作,她們或許能認識,我請她出面幫我一下,但估計這個時候柳葉也應該下班了,我到哪兒去找她呢?正在我胡思亂想時,只聽她說道,你真厲害!我說我是瞎撞上的,不是有意的。那說明你更厲害,她說你瞎撞都能撞個第一。哪天請你來給我們單位的年輕人講講你是怎么學習的。她無奈地補充道,現在的年輕人一提學習就打哈欠。

什么,你考第一?

“啵!”妻上來在我臉上親了一口。

“哎喲!”

妻說你牙疼?

我捂著嘴說,我腳疼。

妻往我腳上一看,也樂了。

原來她一高興,竟忘了手里還拿著把鋤子,她一松手,正砸在我的腳背上。

這下好了,我可以不用干農活兒了。

我倒剪著雙手,興奮地在院子里踱著方步,想著我上班時是什么感覺。于是我設計了N個版本又都被自己否定了。

我決定把小朋找來,向他了解一下上班是什么感覺。

小朋這家伙命運不錯。首先是被他們村主任選中為乘龍快婿,接著安排到他們村小學當了代課老師。但小朋憑著實力考取了師范進修學校,現在是他們村小學校長了,他經常接觸職場中人。

瞧你這記性,妻說,小朋被選拔去地區黨校培訓了,你難道不記得了?

對了,我這一高興竟然把他去黨校培訓的茬兒給忘了。據小朋說,這次培訓后,他可能不教書了,到鄉里當秘書,這是他老丈人告訴他的。鄉里當初選拔他去培訓,鄉里書記就跟他老丈人說了這個意思。

上班是什么滋味呢?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規劃著。逢人便說我要當公務員了。公務員你們懂嗎?就是當國家干部。我說等我上任了就請你們吃飯。

我計劃著把全村的人都請來,擺它個三場子。對了,誰都請,就是不能請小三子,因為他曾經背地里說過我的壞話。不對,還是請吧。我心胸應該大點。要不,人家會說我小肚雞腸的,連一點胸襟都沒有。對,還是請。然后再請縣里的京劇團來唱上個三天三夜,好好地慶賀一番。

臨去面試的那天,我把妻子叫過來,跟她指示:你買掛一百響的大鞭炮。妻說干嗎?我說你真是木瓜一個,還用問嗎?你帶上些人到村頭去迎接我。你看到電視上那些狀元衣錦還鄉的場面沒,就按那來。妻說那你要沒面試上呢?我說呸呸,你個烏鴉嘴,我怎么會面試不上呢。妻子說,我是說萬一。我說沒有萬一,只有一萬。妻見我態度堅決,就不再和我爭了。

有句話叫什么來著,對,叫計劃趕不上變化。都是什么狗屁的面試,眼看就要成功了,卻讓面試給試丟了。我想文化考試我第一,那是鐵板釘釘子,鐵定了的事。真沒想到,這面試讓我敗得一塌糊涂。面試場上,我就像一只不會游泳的旱鴨子掉進水里,干撲騰就是上不了岸。后來我總結了一下,主要的原因是我長期生活在閉塞的農村,知識面不夠廣,隨機應變能力和綜合處理問題的能力差。還怵場。面對考官的發問,頭腦茫然一片,不知從何答起。結果,想了那么多,一開口,說不到兩句就沒話講了。

當晚,妻子滿懷喜悅,到村口迎接我。夕陽映在她的臉上,襯出她難抑的欣喜。我真恨不得地下生個縫隙,一頭鉆進去。不知她知道了結果會做出些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來,那村口可有一大捧眼珠子在看著呢。還好,幸虧妻子沒有按我說的拿著鞭炮來迎接。要不我會死得跟魚似的。我想從旁邊岔過去。但終究沒能逃過那一大捧眼珠子。他們就像蜜蜂發現了花蜜,一窩蜂地飛了過來,將我團團圍住:“喲,當上國家干部了,就不認我們了,是怕我們的窮氣沾到你小子身上吧?”“你這就不夠意思了,親向親,鄰向鄰,那包青天還向著合肥人呢。你才穿幾天的有襠褲子啊,就不認鄉里鄉親的了?”我的心情煩透了,真想大聲地罵他們幾句而后快。但我不能那樣,鄉親們也是一片好意。于是我說:“哪里,都是誤會。我想岔過去方便一下,并沒有躲著你們的意思。”“哎,這就對了。走,到你家喝酒去。”“喝酒去!”大家應聲附和著。我苦笑著:“好,好。”只想盡快脫身而去。正好妻子走了過來:“難得大家的關心。趕了那么遠的路,讓他先回家,改天請大伙去我家喝酒去,啊。”見妻這么說,大伙也就散開了。

天漸漸地涼了,忙碌、喧鬧了一年的土地,這時候沉默了下來。

這年的冬天好像來得特別早,初冬就飄起了雪花。在潔白的雪花里,迎來了第二次公務員招考的消息,一年兩頭考,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托起一捧雪花放在胸前。雪化成水,一滴滴地落到地上,化開一塊塊積雪,雪水匯聚成一條小溪向更深處滲透。

頭昏、耳鳴、視力模糊的癥狀也伴隨著緊張的學習不期而至。母親聽人說菊花可以明目,枸杞可以補身,便經常到離家三四里的地方去采摘野菊和枸杞熬水給我喝。那天,母親冒著刺骨的寒風又走了。我說天太冷不讓她去,母親說沒事的。

頭天下了一場雪,大地銀裝素裹,陣陣寒風卷起地上的雪花在空中飛舞。不一會兒,就將雪地里行人的眉毛、頭發染上一層霜,并很快結成冰凌子。被雪打過的菊花蔫蔫的,縮成黃褐色的一團,暗淡無光。而雪后的枸杞顯得分外妖嬈,在雪地里紅得格外醒目,像一顆顆尊貴的紅瑪瑙,濃艷欲滴。

溝邊,一株枝繁干壯的枸杞上掛滿了果子。母親走過去,把腳在溝沿上試了試,認為站穩了,便伸出手去。摸著糖球般的枸杞,母親臉上露出糖球色的笑容。就在她滿心喜悅欲將那串枸杞收入囊中時,母親的眉頭猛然一緊,壞了。

原來,母親站的那塊土疙瘩因雪結凍,現在被太陽一照,氣溫回升,凍開始融化,那塊土疙瘩變得松軟起來。母親站在上面又加快了它融化的進度。就在母親用力摘枸杞時,它再也承載不起母親的重量。母親感到腳下一松,滑進了深深的溝里。還好,溝里只有淺淺的一層水,要不,母親可就慘了。就那,鞋子和褲角全濕上水了。母親打了個長長的寒噤。身上暴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回來時,母親高興地把枸杞送到我面前,讓我看她采的又紅又大的枸杞。可我卻分明聽到母親冷得直打牙巴鼓的聲音。頭發和眉毛上的冰凌花,在屋里融化,冒著熱氣。褲腳還在滴著水。母親怕我傷心,裝作上廚房的樣子,悄悄地把兩手放在一起搓了搓,又用嘴對著手呵了兩口熱氣。

當冬天悄悄謝幕,春天登場、燕子南歸時,我接到了公務員錄取通知書!

熱情、淳樸的鄉鄰們來了,他們用最古樸的話語表達著心中由衷的祝福。詹新云、汪小三他們也來了。其實,他們都是非常厚道的莊稼人,不藏心眼兒,不玩心計,沒有城府。他們提著酒,拎著菜,祝福的話語像竹筒里的豆子,噼里啪啦地往外倒個不停。

當初我們就預料到你小子會有這么一天的,看看,我們預料的不假吧!“料半仙”詹新云得意揚揚地說。

你料事如神,那還有假。“三悶吭”汪小三挑起大拇指說。

瞧你生得一副白凈面相,一看就是個吃皇糧的。哪像我們,滿臉黑黢黢的,像從炭灰里掏出來似的,天生就是跟土地打交道的農民。“小聰明”劉宜昌調侃道。

但此話一出,立刻招來大伙兒的圍剿。

跟土地打交道怎么了?咱農民怎么了?現如今咱農民也不比誰差!你別看那些城里人,他們雖然生活得好點,但每天要工作、要創業,一刻也不敢懈怠,他們不比咱生活得輕松。再說那些個下崗工人,指不定還不如咱農民呢。退一萬步講,咱農民還有二畝土地在手里攥著呢,他們從廠里下來了,空攥兩個手,一切還要從頭來,所以,咱不能小瞧咱農民。

扯遠了,扯遠了!詹新云說,咱今天是來干什么的?

對對,咱今兒個不說這些,咱今兒個是來喝老弟的慶功酒的!

可不許賴賬哦,說好了的,考取要請我們喝酒的。“鬼不纏”鄒禮能咂巴著嘴,做出垂涎欲滴的樣子。引得大家一陣開心的笑聲。

一會兒的工夫,妻端上了熱氣騰騰的小菜,還有早就備下的酒……

臨了,他們還不忘提議放場電影,好好慶賀一下。

(責任編輯 劉月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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