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司機,不認識指路牌上的字,敢開車出遠門嗎?可能絕大多數的人都會搖頭:不敢或不愿去嘗試。
但是5年前,剛到四川日報工作不久的我,在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若爾蓋縣,一個叫求吉鄉的邊遠窮鄉采訪,就認識了一個曾經不識字的貨車司機,他叫尼美多吉。
不識字,他是怎么開車的?憨厚耿直的尼美多吉跟我說,早些年,遇到不認識的路牌,他就用手機拍下來發給朋友,讓他們幫忙認路。這樣做很不方便,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只能跟著識字的人一起跑運輸。
這段尷尬而又心酸的特殊經歷,讓他下決心省吃儉用供獨生女兒讀書。女兒考了大學,教他認了很多字,現在他不僅能單獨跑長途,還常常把有價值的貨運信息帶回鄉里。
讀書帶來知識,讀書改變貧困。要知道,在與達賴集團分裂勢力爭奪涉藏地區“下一代”的特殊背景下,在“讀書無用論”依然存在的民族地區,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采寫的這篇以《629戶人的藏鄉走出359名大學生》為題的稿件,通過故事和數據,展現了在黨中央的領導下,涉藏地區群眾對發展教育、培育人才是改變貧窮落后面貌的高度認同,告訴了世界來自四川涉藏地區最真實的聲音和最真實的發展,稿件也由此獲得了當年的中國新聞獎文字消息類一等獎。
去求吉鄉采訪,當時已是陽春三月,但平均海拔3000多米的若爾蓋,依舊冰天雪地,寒風凜冽。沿著蜿蜒曲折的泥巴路,我來到了退休老干部楊秋的家。
楊秋還有一個身份,是求吉鄉教育助學協會發起者。坐在他家的木凳上,他給我一組數字:2014年,協會從社會各界募集愛心資金70余萬元,幫助和獎勵了全鄉124名在校大學生。
一個地處兩省交界的藏寨,居然有124名在校大學生。“其實,還有更多大學生。”一旁的鄉黨委書記張建榮說,他們鄉這些年還出了很多干部。他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

作者徐中成(左)在四川阿壩州采訪藏族群眾。
這些年,求吉鄉到底走出了多少大學生?
隨后,在鄉和協會的幫助下,我仔細翻閱普查后填寫的《求吉鄉在校大學生花名冊》,一遍又一遍核算人數:2007年以來,全鄉已有235名大學畢業生,目前有124名在校大學生。這些數字在若爾蓋縣教育局和求吉鄉政府也得到了印證,600多戶的求吉鄉是若爾蓋縣大學生最多的鄉鎮。
找到這個“引爆點”,當時的我興致高漲。通過再采訪和梳理,我發現,當年在西南民族大學,僅求吉鄉下黃寨村、噶哇村、茍哇村就有11名在校大學生。
除了大學生的數量多,這里的大學生“質量”也高,包括有中央民族大學、四川大學、四川師范大學等本科院校的學生,也有從求吉鄉走出的若爾蓋縣第一個留學生。
在涉藏地區采訪,最大的難題在于語言不通,采訪就很容易“夭折”,或者挖不出好故事。
在求吉鄉茍哇村蒲哇寨采訪,當時,貧困戶米明措和寨子里的村民正在一片大黃地里收大黃。鄉干部告訴我,她家三個娃娃,有兩個都考上了大學。于是,我上前就去問她為什么這么重視教育。
一番采訪,總覺得她家的故事沒有說出來。怎么辦?我就故意賴著不走,和他們一同撿大黃。撿完大黃,她跟我說,她的大女兒考上了西華師范大學,兒子考上了四川民族學院,為供孩子上大學,她和丈夫易西把家里僅有的20多頭牦牛全部賣了。
牦牛,在涉藏地區,是家庭財富的象征。但她還經常鼓勵當時還在若爾蓋縣中學讀高一的小女兒,要像姐姐、哥哥一樣考上大學,“要想不窮,就要讀書,砸鍋賣鐵也要讀。”
這讓我想起自己上大學的事兒。我老家在四川農村,當年為了供我讀大學,我的父母也是把家里還沒養大的過年豬都賣了給我湊學費。大學畢業后,我當了記者,在這里采訪,我才發現,這里還有這么多年輕人、這么多家庭,比當初的我,更加迫切地需要通過讀書來改變命運。
在下黃寨村,村民小平就嘗到了讀書擺脫貧困的甜頭。小平供養讀大學的妹妹考上了公務員,現在當了縣委書記。通過努力讀書上大學,小平的大女兒在壤塘縣民政局工作,二女兒在紅原縣瓦切鎮工作,兒子在若爾蓋縣鐵布派出所工作。“看到孩子們讀書出來有出息,我高興得很。”愛開玩笑的小平自稱他是一頭老黃牛,前半輩子耕地,后半輩子就是收獲。
越是深入采訪,內心就特別感動。在采訪中,這些感人的細節故事,也讓我深深明白,只有真正走下去,與群眾“泡”在一起,做朋友、話家常,才能挖出更鮮活、更接地氣、更有時代感的新聞故事。

掃碼閱讀《629戶人的藏鄉走出359名大學生》第二十六屆中國新聞獎一等獎

徐中成四川日報阿壩記者站站長
為什么這里會出這么多大學生?這種現象究竟反映了什么、說明了什么?采訪時,一連串問題涌上我的心頭。
采訪中,有人告訴我,求吉鄉歷來重視教育,在1957年創辦了若爾蓋縣第一所現代學校,逐漸形成了比學趕超、尊師重教的好風氣。
有人告訴我,求吉鄉教育發展與該鄉經濟發展十分密切。特別是上世紀末,求吉鄉村民組建了潘州物流車隊,走南闖北跑運輸討生活。眼界打開后,村民們才發現,由于自己文化水平低,做事處處受限,吃了不少苦頭,于是空前重視子女教育問題。
還有人告訴我,是村里的村規民約要求重視教育。求吉鄉上黃寨村就把重視教育發展列入村規民約:凡是家里有考上大學的,村上一律給予1000元獎勵,同村村民每年每戶要湊100至200元給考上大學家庭的學生當學費、路費。
連續幾天的采訪,這些故事、行為讓我深受觸動。通過報道,求吉鄉的做法,也引起當地黨委政府的重視,并大力推動教育扶貧,同時在全國涉藏地區率先實施十五年義務教育。如今,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13個縣(市)已全部脫貧摘帽。
在黨的教育政策幫助下,當地很多縣出臺政策,召開教育大會,建花園般學校,育花朵般的學生。很多農牧民轉變觀念,把孩子送進學校讀書。作為見證者、記錄者,這些年,我交了很多藏族羌族朋友,也寫了很多教育方面的稿子,比如《牧民說:“讀書比挖蟲草更重要”》《最好的地段建學校》《“過去比牦牛數,現在比娃讀書”》等。
其實,涉藏地區工作,位置偏遠,條件艱苦,也曾讓我有過彷徨,甚至冒出想離開的念頭。前段時間,我又去了求吉鄉,現在在鄉中心校,已有10個大學生回來當老師,學校里書聲瑯瑯。
讓更多高原地區孩子的命運像自己一樣得到改變,是這些回鄉大學生的初心。當好一名涉藏地區的記者,是我的初心,我將繼續在這片土地上奔走、記錄、講述,把它日新月異的變化告訴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