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璐
摘 要:長期以來,夫妻債務問題不僅是社會大眾關注的焦點,也是學術界爭論的熱點。近20年來我國社會、經濟、文化發展十分迅速,夫妻債務糾紛不斷增多。本文將梳理近年來關于夫妻共同債務司法實踐中存在的認定標準混亂、證明共同債務的困難、共債清償規則等問題,以考察《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中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規則是否還有進一步完善的空間。
關鍵詞: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標準;夫妻日常家庭生活所需;共同債務清償規則
中圖分類號:D923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0)09 — 0099 — 03
長期以來,夫妻債務問題不僅是社會大眾關注的焦點,也是學術界爭論的熱點。近20年來隨著社會的發展投資信息與渠道越發豐富,夫妻雙方為了各自或婚姻的共同事務從事生產、經營、理財、負債和消費等活動,管理婚姻家庭事務導致負債的現象非常普遍,而從此滋生的債務糾紛不斷增多。2020年5月28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已經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下文稱簡稱《民法典》),并將于2021年1月1日起施行。但探究其中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規范,是否已經較為完善呢?筆者嘗試梳理目前關于夫妻共同債務司法實踐中存在的問題,以考察《民法典》中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規則是否還有進一步完善的空間。
一、立法歷程梳理
我國夫妻共同債務判斷標準經歷了反復的搖擺。2001年《婚姻法》第四十一條規定奠定了夫妻共同債務性質的基礎,即“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但隨后兩年里,司法實踐上卻反映出大量“夫妻以不知情為由規避債權人,通過離婚惡意轉移財產給另一方,借以逃避債務”的情況〔1〕,于是2003年《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應運而生,并推翻了原《婚姻法》中夫妻共同債務“為共同生活所負”的判斷標準,改為“夫妻關系存續”。雖然這一解釋提高了法院處理案件的效率,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實踐中又出現了矯枉過正的結果,也遭到學界的強烈批判。〔2〕盡管最高法試圖通過出臺“補充規定”即法釋〔2017〕6號來彌補《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出現的“漏洞”,但都未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因為這是兩套認知不一樣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基礎,推演結果自然南轅北轍。在效率與正義的博弈間,最高法于18年出臺了法釋〔2018〕2號將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拉回“為家庭日常生活所需”。
如今《民法典》公布,在與舊版《婚姻法》的對比中可窺見:第一千零六十二條新增“勞動報酬”與“投資的收益”為共同財產的認定;第一千零六十四條完全吸納了法釋〔2018〕2號的三條解釋,將司法解釋提升為立法;第一千零八十九條中明確離婚時夫妻共同債務,應當共同償還。這一系列的改動,確實對夫妻財產制體系進行了一定的完善,但實質性改動不多,源頭上無法避免原《婚姻法》與其解釋在實踐中暴露的問題。即使如今《民法典》已頒布,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證明責任的分配、清償方式等問題依舊會存在較大爭議。
二、夫妻共同債務規則適用的困境
(一)共同債務認定標準混亂
《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二款關于共同債務的規定表明“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但債權人能夠證明該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或者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除外。”乍一看好似并無不妥,但仔細想來,邏輯上是存在一定漏洞的。“共同生產經營”加入的已經打破前款中夫妻共同債務為“共同舉債合意”或“單方為家庭生活所負”的兩大標準,無形中將判斷標準擴張到“為共同生產經營所負”的范圍。且根據近兩年的司法實踐,法院多在審理中推定“夫妻共同經營”之情況即等同于“夫妻共同舉債合意”,不管家庭是否因此獲益。往往債權人只需證明配偶一方為共同經營者,或債款曾流入配偶方賬戶,法院就推定為“對方知情,有舉債合意”,最后認定債務為共同債務。例如在 “刁嵐、袁野民間借貸糾紛”一案中,法院認為“借款發生在刁嵐與劉浩夫妻關系存續期間,亦發生在刁嵐擔任凱原公司的股東和監事期間,凱原公司是該筆借款的擔保人,出借人袁野有理由相信刁嵐作為凱原公司的兩名股東之一及公司監事對借款明知且無異議。……應當認定刁嵐對其與劉浩夫妻共同經營凱原公司期間,凱原公司對劉浩借款擔任擔保人或共同借款人的事實是明知且無異議的。”〔3〕
這就導致了一個尷尬的局面。原本在前款的兩大標準中,只要存在“舉債合意”,那么無需判斷是否為家庭生活所負,都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或只要“為家庭生活所負”即無論是否有舉債合意,也都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但“共同生產經營”的加入,使得原本清晰、二分的標準變得模糊不定。法院究竟應該是判斷“共同生產經營所負=舉債合意”還是判斷“共同生產經營所負=為家庭所負”,亦或是“共同生產經營所負”即等于“共同債務”?
無論是哪一種判斷,都顯得畫蛇添足。若先從生產經營推定為“舉債合意”或“為家庭所負”其中一個,那么“生產經營”并無獨立存在的必要;若直接推定為共同債務,那么商事法律中對于無身份關系的共同經營者的債務認定規則就會排除適用,導致夫妻這一身份關系的存在而完全掩蓋了原有的商事主體的法律關系,無形中加重了夫妻共同生產經營活動所負的義務。若因成員具有了夫妻身份而突破了商主體的責任規則,將夫妻團體類比經濟團體,也就否定了公司等商事經營組織的存在價值。〔4〕同時需要警惕的是,若夫妻身份疊加經營者身份就可成立夫妻共同債務,也就意味著舉債發生在婚姻關系和經營關系存續期間內,這可能導致第24條復用。〔5〕
(二)證明“超出日常家庭生活所需”的困難
《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將“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是否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證明責任,轉移到債權人的身上,確實是解決了《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在實踐中的難題,但是逐漸又演變為債權人證明困難的問題。有學者認為,債權人作為夫妻關系之外的第三人,無從知悉涉案債務的實際用途,由其證明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本就不具備現實可行性。〔6〕筆者認為其實這是一個誤區。說到底,對于要推翻對于“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債務的認定,根據民法中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證明責任確實應該落在債權人身上。但是在學界和司法實踐中,往往存在一個默認的做法,就是法院直接對“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債務加以判斷,并把有爭議的債務證明責任歸咎于債權人,自然就出現了之前提到的“債權人證明的困境”。在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負責人就《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答記者問中,最高法關于涉及夫妻共同債務糾紛案件中的舉證證明責任如何分配的問題認為:“對于超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的共同債務,雖然債務形成于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和夫妻共同財產制下,但一般情況下并不當然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7〕,直接把認定責任歸于法院。另外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浙高法〔2018〕89號關于妥善審理涉夫妻債務糾紛案件的通知中提到“對超出家庭日常生活范圍的債務是否屬于夫妻共同債務,《解釋》第三條將證明責任分配給了債權人……”〔8〕但這其中漏了關鍵的一環,即法院需先判斷此類債務是否“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這一事實的證明責任,本應是落在債務人身上的,即債務人配偶若要否定此債務,應先證明此債務超出了自身的家庭生活需要。此時債權人若要主張此債務為共同債務,證明責任自然是落在債權人身上。法院不應當直接根據案情的涉案數額、債務發生的具體時間等因素直接去判斷此債務的類別,而應該先讓債務人對相關的事宜進行證明,再轉換證明責任到債權人身上,最終結合具體證據與當時、當地、債權人自身家庭狀況等多方面的經濟標準做出最終判斷,對此債務進行定性。
問題的關鍵在于,現在并無較為明確的判斷標準,當單方舉債時,何種情形才算是“超出日常家庭所需”。目前實踐中為數不多的參考可見浙高法〔2018〕89號中認定“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債務”的考量因素有四種,分別為單筆舉債或對同一債權人舉債金額在20萬元以上的、債務發生于夫妻關系不安寧期間的、出借人明知借款人負債累累信用不佳仍繼續出借款項的、借貸雙方約定高額利息與正常生活所需明顯不符的。然而這四種情況,并不能很好地總結解釋“超出日常家庭所需”,特別是20萬元的一刀切做法,因不符合個案具體情形而招致眾多批判。另外,債務發生于夫妻關系不安寧期間、出借人明知借款人負債累累信用不佳仍繼續出借款項這兩種情形,并不能成為判斷“超出日常生活所需”的必要條件,也不能像20萬元以上、約定高額利息這兩種情況下可以直接判斷為“超出日常生活所需”。所以浙江高院的考量因素本身就存在著一定的分類混亂,各地法院對于“超出日常生活所需”的判斷混亂也是當前司法實踐的無奈。
(三)共同債務清償規則的缺失
關于共同債務的清償問題,目前《民法典》只有在第一千零八十九條中有相關的規定,為“離婚時,夫妻共同債務,應當共同償還。共同財產不足清償或者財產歸各自所有的,由雙方協議清償;協議不成的,由人民法院判決”。那么當共同財產不足以清償債務時,債務人是否應當以個人財產承擔連帶責任?目前我國法律層面并未對此作出進一步的規范,可參考的規則仍為《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5、26條。長期以來,由于共同債務清償規則的缺失,各地法院裁判存在一定的混亂。大部分法院認為夫妻雙方均應對共同債務承擔連帶責任。例如在滬高法執〔2005〕9號《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執行夫妻個人債務及共同債務案件法律適用若干問題的解答》中認為,對于夫妻共同債務案件,則男女雙方均是被執行人,可以執行其夫妻共同財產和各自的個人財產。最高法的再審案例中也認為夫妻共同債務,舉債方配偶應對于借款承擔連帶責任。〔9〕但也有法院認為,對夫妻共同債務承擔償還責任時,責任財產范圍應與共同財產制相對應,個人財產不應作為償還夫妻共同債務的責任財產。〔10〕
法學理論界對此也多有爭論,有學者認為,對債務人的配偶而言,其沒有與債權人直接打交道,所取得的權利只是資金的共有權,故其所負擔的義務也應當以這部分權利為限,至多也就以整個夫妻共同財產為限,而不能再及于其夫妻個人財產。〔11〕也有學者認為,既然共同債務系因夫妻共同生活所負,而非債務引發方配偶也享受了該債務帶來的利益,其當然應當分擔相應的義務,故只要認定夫妻共同債務系雙方的債務,原則上就應當以雙方的共同財產及任何一方的個人特有財產清償債務。〔12〕
三、反思與重構
適宜的法律應該能較好地指導司法實踐,平衡各方利益關系,這是法律的精髓核心所在。然而經過考察《民法典》中涉及夫妻共同債務的法條,仍然存在一定的漏洞,沒有找到一個可以較好平衡夫妻內部關系與對外關系的支點,還存在一定的完善空間。若立法者不關注此類問題,未來在《民法典》適用過程中很可能將導致司法實踐中夫妻債務問題積重難返。
首先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將是未來法律適用首要解決的問題,《民法典》不應再重蹈覆轍原《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的覆轍。第一千零六十四條應明確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為“舉債合意”或“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不能再讓認定標準多元化,應慎重考慮對于“共同生產經營”的證明推定,建議將其從法條中剔除。
其次應完善并確立“超出日常生活所需”的標準,換而言之,應當明確“為家庭日常生活”開銷的范疇。可以綜合負債金額、夫妻關系、經濟水平及交易習慣等因素設置負債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基本規則,并且在債權人、債務人雙方均舉證證明債務性質的基礎上再強調法院查明的職責。
再次,應嘗試填補共同債務清償規則的漏洞。盡管在此次民法典編纂中,立法者尚未展現出廢除婚后所得共同制的意愿,但應該盡量平衡對外關系和對內關系由何種類型財產承擔連帶責任的問題。在可以考慮二分設置:確定涉案債務為夫妻共同債務之后,對外以夫妻共同財產清償債務且夫妻雙方個人財產承擔連帶責任;對內夫妻一方有權向另一方追償相應的財產價值或數額。
〔參 考 文 獻〕
〔1〕最高法有關負責人就“婚姻法司法解釋(二)”有關問題答記者問.
〔2〕葉名怡.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廢除論——基于相關統計數據的實證分析〔J〕.法學,2017,(06).
〔3〕(2018)最高法民申3893號民事裁定書.
〔4〕冉克平.論夫妻共同債務的類型和清償——兼評法釋2018〔2〕號〔J〕.法學,2018,(02):76.
〔5〕陳凌云.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則中的偽命題:共同生產經營〔J〕.當代法學,2020,(02):25.
〔6〕肖暉、訾培玉:.夫妻共同債務認定問題探析——基于對法釋〔2018〕2號實踐狀況的考察〔J〕.學術探索,2020,(01):79.
〔7〕最高法民一庭負責人就《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答記者問.
〔8〕浙高法〔2018〕89號關于妥善審理涉夫妻債務糾紛案件的通知.
〔9〕(2016)最高法民申1419號民事裁定書.
〔10〕(2014)蘇民再提字第0057號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
〔11〕賀劍.論婚姻法回歸民法的基本思路——以法定夫妻財產制為重點〔J〕.中外法學,2014,(06).
〔12〕田韶華.論共同財產制下夫妻債務的清償〔J〕.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9,(05):186.
〔責任編輯:張 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