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杰
摘 要:無論在理論界還是實務界,《中華人民共和國票據法》(以下簡稱票據法)第十條的規定被普遍認為與國際通行的票據無因性原則相抵牾,以至要求修法的呼聲日盛。然而在當前社會形勢下,金融市場仍有待進一步完善,金融秩序仍需強調安全性與穩定性,修法未必是最佳路徑。而有效運用法律解釋的方法,或亦可使其自洽于票據法體系而無傷法律的穩定性。
關鍵詞:票據法;無因性;法律解釋
中圖分類號:D912.28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0)09 — 0111 — 03
票據法自1995年頒布之后,被最多討論的就是其第十條,其中規定:“票據的簽發、取得和轉讓,應當遵循誠實信用的原則,具有真實的交易關系和債權債務關系。票據的取得,必須給付對價,即應當給付票據雙方當事人認可的相對應的代價。”2004年票據法雖經修改,但此條規定仍巋然不動。
對于該條規定的討論自1996年票據法甫一施行便已展開,理論界與實務界普遍認為其有悖于票據的無因性原則,無論是持絕對無因性還是相對無因性的論點,幾成共識的論斷是:票據法第十條的規定已與當前社會發展不相適應,繼而建議修法的呼吁也是日盛一日。然而,誠如有學者所言“人們思考和尋找解決辦法的指向,首選的是制定和完善相關立法,能否在現有的法律框架體系內,通過釋法作為解決問題的路徑,則很少論及或重視不夠。在法律實踐中,法律的完善和漏洞的彌補,立法是一個主要的路徑,但不是唯一的路徑,法律解釋在完善法律體系中的功能和作用,應引起重視。”〔1〕
一、票據法的立法進程及“歷史解釋”方法的運用
法律一經制定,就是歷史的產物,都有其一定的歷史背景、符合特定的歷史條件、基于相關的歷史事件、形成了相應的歷史資料,而“歷史解釋”的方法就是從中探明法律生成的歷史基礎,并以此來說明立法當時立法者準備賦予法律的內容和含義。〔2〕
我國第一個全國性的票據法規是中國人民銀行于 1988 年 12 月 19 日頒布《銀行結算辦法》,它改變了我國的銀行結算方式, 開始試行票據制度。但因其屬于銀行結算業務管理的行政性規章,該文件僅規定了銀行監督管理的職能, 主要是強調銀行結算業務的安全性,所以將票據關系和票據基礎關系密不可分地聯系在一起,票據關系缺乏應有的獨立性,票據的流通必然局限于極狹隘的范圍之內。〔3〕而第一部關于票據制度的法律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票據法》,它以國際通行的票據法律規范為藍本,去除了《銀行結算辦法》中的一些陳舊的、落后的、不適合市場經濟的內容。但也不乏未盡如人意之處,其中主要的意見集中在票據法第十條,認為其過分強調了安全性而忽視了經濟效率。
對此,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于1995年在“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票據法(草案)》審議結果的報告”中專門作出了解釋:“許多部門、地方和金融機構提出,票據當事人在簽發票據或取得票據時,應具有真實商品交易關系或債權債務關系,取得票據的人應當給付對價。目前票據使用中的一個突出問題是,有些當事人簽發票據沒有真實的經濟關系為基礎,利用票據進行欺騙活動。”〔4〕對于此種解釋,一方面我們需要了解當時的經濟社會環境:20世紀90年代初,伴隨著企業三角債的盛行、非法金融業務的蔓延、惡性通貨膨脹的加劇、市場經濟秩序的混亂,當時出現了嚴重的惡性信用膨脹。作為應對,我國從1995年開始實施緊縮性的貨幣政策,因此在立法及政策層面上,考慮到當時我國正處于社會轉型時期,相關制度還未建立完善,交易安全不得不被著重強調,所以順理成章的,票據法需要在很大程度上堅持票據真實性原則。另一方面,立法機關對該條進行格外的“說明”恰恰說明票據法第十條的規定與現代票據法理論以及我國票據法的基本原則存在矛盾之處。因為不僅關于票據無因性原則的價值問題已為現代票據法理論所肯定和公認。〔5〕在監管機構對票據欺詐活動力所不逮的形勢下,這種妥協實際可以理解為一般性法律原則對這種金融監管乏力的救濟,或者說是一種“宣示性條款”,盡管其欠缺相關的法理依據。
與此同時,票據法第十條作為一般性條款,其本身并不具備現實的可操作性,因為其并沒有規定法律后果,所以并不是“法律規則”。質言之,第十條大量的留白并不能說是立法的疏漏,就其立法原意來講,與其說是希望以此來解決票據欺詐行為,毋寧說是為之后可能要制定的實行性規則預先設立法律原則的依據,其法律效力是隱而不發的。誠然,解決當下的社會問題,或者追求短期的政策目標,畢竟以規章或者法律范疇之外的規范性文件更為適宜,而伺問題解決或目標實現,一般性條款中的留白也并不排除能自洽于其他的目標取向。因此票據法第十條可以說是時代的產物,是基于特定的歷史需要而遺留下的與其基本原則相矛盾的規定。但票據法作為票據法律制度的基礎性規范絕不是僵化的,“第十條”在顯示其固有矛盾的同時,也積蓄著其作為一般性條款的張力,這種張力也讓它有可能保持靈活度、有空間重新被解讀、有條件相容于體系,從而在法律解釋中獲得與時俱進的生機。
二、票據法的制度體系及“系統解釋”方法的運用
票據法律規則作為一個規范系統,任何解釋都要置于這個系統之下才能獲得準確的理解。這就是系統解釋的方法,它要求“正確把握元素與整體之間的關系,使法律文本的含義沖出了被解釋的法律文本本身,并通過存在于周圍的其他文字、規范、制度乃至事實背景,發現其最為合理的含義。”〔6〕
對于票據法第十條而言,也需要將其置于相關的規范系統中去理解。該條本身雖然在票據關系與其基礎關系相分離的問題上顯得保守,但在整部票據法中,又有很多地方在堅持無因性的立場。比如:票據法第十一條的表述,真實交易關系的缺乏并不能必然導致票據效力的喪失,而票據法第十二條也沒有將無真實貿易關系的票據轉讓列為惡意取得票據的情形。此類規定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貫徹了票據的無因性,但顯得不夠徹底,留下了一些矛盾之處,也帶來了實踐中的一些困惑。
所以為了澄清矛盾,中國人民銀行及之后所頒行的《票據管理實施辦法》和《支付結算辦法》都強調:“商業匯票經過承兌,即行有效,承兌人負有到期無條件付款的責任,不得以交易糾紛或本身承兌的責任,拒絕支付票款。”即以部門規章的形式,通過保證商業匯票按期付款,進而推動票據承兌授信業務的發展、保障并促進票據流通轉讓的暢通。而后司法機關也作出回應,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票據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法釋〔2000〕32號)中明確規定:“票據債務人以票據法第十條、第二十一條的規定為由,對業經背書轉讓票據的持票人進行抗辯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2008年該司法解釋進行了修訂,更加強化了這一立場。此后在司法實踐中,司法機關基本認可票據關系和基礎交易關系分離,基礎交易關系的效力不影響票據關系的效力這一票據無因性原則。
檢察機關的有關人員也對票據法第十條進行過文意解釋:“票據法對票據流轉過程中雖有‘真實交易或真實債權債務的要求,但其出發點在于要求匯票的背書轉讓取得要支付對價。”〔7〕他們認為票據行為除了可基于“交易關系”之外,還可基于“債權債務關系”。債權債務關系是一個相對寬泛的法律概念,且包含了買賣關系等在內,這使得票據在流轉環節徹底的無因化了。盡管這僅是一種學理解釋,但其所反映出的態度和立場也是我們在進行法律解釋時可資依據的。另外需要強調的是,在我國現有的金融體制下,金融監管部門作為執法機關,對票據市場起著更直接的導向作用,其所引致的事實是:不管票據行為的實質要件為何,其形式要件早已經有了公認的、且在金融部門通行的標準。
如前所述,在我國這種票據法律規則體系下,票據法第十條實際上已經作為一種“一般性條款”而存在。它勢必要保持伸縮性,同時也要遵循一般性條款的法律適用規則,即“禁止向一般性條款逃逸”。同時,上述規范中對無因性的強調,集中在票據的流通環節,目的在于充分保障票據流通性。在對票據法及票據法律體系進行“系統解釋”的視域下,不難看到在我國當前的票據法律制度,至少在票據二級市場的流通環節,已經完全認可了票據的無因性。
三、票據法的法律實施及“目的解釋”方法的運用
“徒法不能自行”,票據法所要調整的社會關系,所要達成的法律目的或目標,需要在具體的經濟政策中獲得實現。經濟政策當然應具備充分的彈性,以保持其靈活性和時效性,但法律作為基礎規范須提供相對穩定的行為預期,同時也應該為彈性經濟政策提供最基本的法律依據。換言之,法律不應該因其自身的穩定性而陷入機械和僵化,以至于成為彈性經濟政策的障礙。所以,對票據法的解釋還需要結合一定的社會環境和經濟政策,以此判明如何能夠實現其立法目的。這就是“目的解釋”的方法,其任務就是“要到法律條文的背后去探尋立法制定該法時意欲達到的法律目的或目標,這些目的或目標也就是立法者希望通過該法的實施所欲達成的社會目標或社會效果。”〔8〕
而我們當前所面臨的經濟社會環境是:信用體系的建設仍然滯后,局部金融風險也未完全抑制,依然存在過度的信用膨脹。所以在票據領域中,對于“融資票據”仍然持否定態度。所謂“融資票據”,是指那些單純為了融資,與實體交易無直接關聯的票據。盡管其在現實中大量存在,但在票據法制層面和金融監管層面上并未受到合法性評價,因而我國票據法律制度所承認的依然只有“結算票據”,即對生產、流通等領域的實體交易承擔支付結算功能的票據。〔9〕我國在票據立法及金融監管層面早期的態度是:“只要票據是真實的,代表著真實的商品由賣方向買方的轉移,那么擴大對這種真實性票據的貼現就是安全的,對這種真實性票據貼現就不會造成信用的膨脹。基于此,當時我國就將沒有真實商品交易背景的融資性票據排除在發展規劃之外。”〔10〕這種立場盡管歷經三十余年已逐漸式微,但時至今日,依然不能說已經完全失去了其合理性基礎。
而與此同時,當前對“融資票據”的法律限制也僅僅局限在票據一級市場的開票環節,在流通、貼現、解付環節,則完全貫徹了無因性原則,不應因其“融資票據”的“原罪”而對其進行限制。并且在銀行實務操作中,在匯票到期銀行付款之時,銀行只審查票據背書的連續性和持票人的有效證件。也說明我國銀行在實務中堅持了票據的無因性,承認票據可以自由流通背書轉讓。因此,票據法第十條對“真實貿易關系”的強調,其約束力僅限于“融資票據”的開票環節。所以說在政策層面上完全放開對融資票據的管制之前,票據法的無因性原則仍然是相對的。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那樣:“結合當前的金融體制來看,第十條的規定實際上是對融資性票據的限制。”繼而認為:對于在不具備真實的交易關系和債權債務關系的情況下,甚至是通過提供虛假合同的方式來取得融資性票據,票據法第十條就發揮了效用。〔11〕但正如上文所述,票據法第十條作為一般條款,不可直接在司法活動中被援引。因此,即使該條款應該在融資性票據的管控中發揮效用,也應該是通過具體的金融監管規范去實施此類具體的監管活動。質言之,票據法第十條的法律效力應該是間接的,而不是直接的,當且僅當為有關融資性票據的金融監管規范提供立法依據。盡管也有不少人認為:對融資性票據持否定態度和形勢發展不符,應發揮票據的融資功能,允許發行融資性票據。〔12〕但就目前而言,包括金融體系在內的社會信用體系的健全度恐怕還難以支持,而一旦時機成熟,我們便應該討論票據法第十條的存廢問題,而不是討論法律解釋的問題。
由是可知,有效運用法律解釋的方法,亦可使票據法第十條自洽于當前的票據法體系。當下的中國的市場經濟,特別是金融市場正處在急速的發展期和急劇的調整期,如何把握好金融創新和金融穩定的關系,如何對效率和安全進行價值平衡,在未來很長一段時期內都將是金融立法者、金融監管者以及金融從業者需要面臨的根本問題。同樣,票據市場也在這股歷史洪流中不斷帶給我們機遇和挑戰,面臨著不斷發展變化的新事物、新形勢、新挑戰,我們應當充分運用各種法律方法、及時呼應各方關切。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健全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其所需要遵循的重要原則之一就是完善立法體制機制,堅持立、改、廢、釋并舉。毫無疑問,這同樣是我們金融法制工作應該遵循的重要原則。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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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 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