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濱 張馨文
(湖南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 410128)
賈平凹,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其代表作《浮躁》《秦腔》等在文學界獲獎無數,是大眾所熟知的小說家、散文家。盡管如此,在新時期的詩歌發展趨勢下,不能因為賈平凹的小說和散文而遺忘賈平凹的詩歌。賈平凹在詩集《空白》的后記中寫道:“我更多的是寫小說和散文,最傾心的卻是詩……活著需要空氣,就更需要詩啊! ”[1]《空白》是賈平凹迄今為止唯一一本詩集,收錄了賈平凹1976年至1986年10年間的部分作品,共31首,主要以敘事詩和抒情詩為主。詩歌語言精煉,詩人通過意象營造意境,進一步體現詩歌主題。意象是欣賞詩歌的核心要素。“月”是傳統詩歌中出現頻率較高的一個意象,在《空白》的31首詩中,“月”意象出現次數達12次,詩歌篇數達7篇。認知語言學早在20世紀70年代在美國萌芽,而后于20世紀80年代應用于詩歌研究。這一研究路徑對于解釋詩歌意象營造意境,抒發詩歌情感具有重要的意義。筆者嘗試以《空白》中出現的12個“月”為例,從認知語言學角度出發,基于圖形背景理論,從“月”的圖形和背景意義、意象及其與隱喻、擬人修辭的相互作用等方面進行認知分析,從而為讀者理解欣賞詩集《空白》提供一定啟發和借鑒。
圖形背景理論最早源于心理學,由丹麥心理學家Edgar Rubin于1915年提出。后被格式塔心理學家用來對知覺感受進行研究。圖形與背景最早由格式塔心理學家于二十世紀初進行描述(Stockwell,2002)。心理學家指出,結構相對完整、易被感知的部分被稱為圖形,反觀,結構相對不完整、起到烘托作用來突顯圖形的部分被稱為背景。圖形背景理論自提出以來,被廣泛應用于多個領域研究,跨領域、跨學科的研究不斷涌現。最早將圖形背景理論應用于語言學領域的是語言學家Talmy。他探討了圖形背景理論在句法等方面的應用。
國內對于圖形背景理論的研究稍晚于國外,但絲毫不影響其生命力和實用價值。國內學者從多個不同的角度深入探討了圖形背景理論及其應用。通過知網主題檢索發現:2015-2019 年國內有關“圖形-背景”理論文獻共196篇,其中,期刊論文193篇,碩士論文49 篇,博士論文1篇,會議論文6篇。這體現了學界對“圖形-背景”的關注之廣。其中研究理論的有李芳齡(2018)等,將之運用到詩歌闡釋中的有劉霞(2015)、鄧瑤(2018),將圖形背景理論與英語教學和語言習得相關聯的有李勝(2017)、周怡(2016)等,內容包括對理論的概述,圖形背景理論對于語言習得、教學、文學作品、英語構詞、英語句式結構、翻譯等的分析闡釋。透過圖形背景理論,人們可以從語言的微觀層面了解到大腦對于各種語言現象及語言生成的認知過程。
圖形背景理論以突顯原則為基礎。完形心理學家認為“圖形背景分離原則”不僅是空間組織的認知方式,也是語言組織的認知方式。在日常生活層面,圖形背景理論可以用于分析闡釋人們是如何認知日常事物,并且區分主體和背景。在分析文學作品層面,圖形背景理論可以分析作品中的圖形和背景,也就是主體和背景,從而突出主體,表達思想情感。根據圖形背景的突顯原則,圖形在背景的烘托下被突顯出來,但是圖形和背景并不是絕對不變的,其焦點會根據認知圖形和背景時的變換而發生改變。
“月”意象是詩歌中出現次數較高的意象之一,在中英文詩歌中均被廣泛運用。月亮是詩人內心世界的鏡子,由此可見,通過“月”意象的認知分析能夠有效地掌握詩人們的情感變化和內心感悟。“月”(月亮)多用于表達思鄉之情,戀人之間相思,與親密的朋友分離,對過去的沉思等。在這一部分,筆者將基于圖形背景理論對詩集《空白》中出現的12個 “月”意象做詳細的認知闡釋。
在區分圖形背景理論中圖形和背景的基本因素中,Talmy認為從空間上來看,圖形的面積或體積相對較小,反之,背景的面積或體積相對較大;在動態性上,圖形通常來說是運動的,背景則是靜態的;在及物性上,圖形不可立即被感知,背景卻能立即被感知;由于圖形不能立即被感知,背景能夠立即被感知,因此在熟悉程度上,圖形不太熟悉,背景較為熟悉。[2]根據這一主張,“月”的圖形意義極為明顯地被表現出來,“月”,結構完整,擁有完美的形狀;在動態性上,持續運動,所有這些特征都符合作為圖形的條件。然而,圖形被首先感知后是不會一直保持不變的,在多個認知制約的前提下圖形和背景之間的關系也會隨之改變,以至于賦予月亮的意義和抒發的情感會有所不同。王維的《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月亮以動態形式的圖形出現,渲染了一幅生動清幽的畫面,烘托詩人曠達的情懷。此外,從月亮的形態及其變化來看,圓月意為團圓;月缺意為離別。以月寄托相思之情,抒發思鄉懷人之感。在落魄失意者的筆下,以月渲染悲涼的氣氛,烘托伶仃的情懷,月亮又有了失意的象征意義。根據月亮的永恒存在之道,月亮意象成了亙古不變的象征和世事變遷的永恒見證。這樣的詩句比比皆是。如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李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張九齡的《望月懷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Lakoff & Johnson(1980)強調話語的現實性,認為概念和意義是人類建構的產物,而這種概念和意義的建構是人類通過對抽象事物的隱喻、轉喻等方式實現的。因此,隱喻是人類的極其重要的認知手段,人類對抽象概念的認識和理解都離不開隱喻。除此之外,隱喻也是突顯圖形的手段之一。在詩歌創作中,詩人利用隱喻認知機制,通過“月”建構意義,主要是用于烘托情景、抒發感想。如《天·地——靜夜給A》一詩寫道:
天黑了
日子多寂寞
月亮是我們的眼
我看著你
你看著我
夜夜把相思的露珠淌著
要理解“月”的隱喻性特征,要從“月”的認知特點入手。首先,“月亮”本身就具備一定的顏色和形狀,反觀詩中“月亮是我們的眼睛”,將“月亮”比喻成眼睛,月亮形似眼睛,也像眼睛一樣發出光亮。從空間上來看,眼睛比月亮的面積、體積要小很多。因此,這里“眼”是作為圖形被突顯出來,而“月亮”則成為了背景。后焦點又從“眼”轉換到“我”和“你”,繼而轉移到抒發詩人的相思之情。“月亮”和“眼睛”二者具有較明顯的相似性,但月亮和相思之情之間的關系較為松散,因此,該詩不僅用了隱喻的手段突顯圖形,還用了轉喻來實現意義的構建,縱觀全詩,詩人用“咱們永遠不能相會”,“距離是我們愛的永久”突顯詩人相思苦戀,愛情不得的情感,詩集不止一處將“月亮”比喻成眼睛的字眼,另一處出現在《北上(之一)》,如:
北方的夜很冷
月亮是她的眼睛
一只大雁從目前飛過
那是瞳仁中我的身影
在這首詩的這一小節中,夜晚是背景,月亮在夜晚的襯托下成為圖形,在漆黑的夜色下發出淡淡的月光,詩人利用隱喻的手法將“月亮”比喻成“她的眼睛”,被突顯的是眼睛,下一句“一只大雁從目前飛過/那是瞳仁中我的身影”,詩人用“大雁”指代自己,而大雁是一種貞禽,一旦結成配偶,終生相依相偎,若失其一,則終身不再尋找新的伴侶,代表忠貞不渝的愛情。這時,圖形從“眼睛”轉移到大雁的影子,即“我”的身影,詩人作為圖形瞬間抓住讀者的眼球。詩人還在結尾處提到:“我知道只有向前走/才能與她重逢”,表達了詩人迫切與妻子重逢的心境。
在中國“月”文化的歷史影響下,月亮的意象內涵多樣,例如:將月亮指代女性和陰柔,又如“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也代表著思念和鄉思。而中國人自古喜愛圓月,圓月團圓、完整,而月缺則代表不完整。對于“人”的概念來說,人們常把美好的事物看成一個整體,喜愛用圓形代替整體的事物,代表團圓。因此,用月亮的形狀隱喻團圓和分離,例如《分手給××》一詩中:
我不希望天上的月亮在滿盈
我不希望神話一代一代傳誦
從這首詩的題目《分手給××》就不難看出,該詩是一首分手愛情詩,詩中這兩句用“月亮在滿盈”映射到“人”美好的愛情,詩句開頭主語為“我”,主語通常作為圖形首先被感知,在背景夜色的襯托下,突顯用月亮滿盈比喻的愛情圓滿,圖形與背景的一應一和,充分展示了詩歌中寄情于景的魅力。下一句“我不希望神話一代一代傳誦”,古往今來,神話往往代表一種精神寄托,一種超出現象范圍的境界,簡而言之就是一種美好的愿望,詩人寫出“我”不希望神話被傳誦,也就意味著不希望美好的愿望被實現,與上一句詩不希望愛情圓滿相對應,將失意者孤獨寂寞的心境刻畫得淋漓盡致。
賈平凹在詩歌中采用月亮為意象時常常使用擬人修辭手法,賦予筆下的月亮生命,使月亮擁有一定的動作、神態。修辭手法作為前景化手段,可以抓住背景下被凸顯的圖形,或將文本中的背景突顯出來,成為圖形。擬人作為實現前景化的方式之一,在描寫“月”意象時將“月”的人格化貫穿其中。如《高塬上的一只斑鳩告別著一株垂柳》一詩寫道:
我疲勞得皺了一身羽毛
你把月夜攬在懷里讓我理梳
我的心似高塬一樣干涸
你把天下的綠集中在枝頭
我要去云天歌唱
請你把明月看守
鏡子里永遠有一株高塬垂柳
垂柳上年年會飛來一只斑鳩
在這首詩中,詩人非常巧妙地運用斑鳩和垂柳兩個意象分別比喻詩人自己和愛人,并且使用“月”意象豐富詩歌畫面。例如:詩人用“攬”“梳理”“懷里”“看守”等詞賦予了“月亮”和“垂柳”人類的行為特征,使得“月”有了行為動作,符合圖形的特征。月亮一般出現在晚上,即用月代替了時間,因此“黑夜”時間,和地點“高塬”則成為了被依托的背景。通過圖形和背景相映襯,詩人刻畫了一副在黑暗的夜晚下,淡淡的月光照在柳樹的枝頭,一只飛倦了的斑鳩在枝頭停靠梳理羽毛,垂柳的綠色在月光的照射下越發生機盎然的畫面,畫面動態感十足。詩歌最后一句寫道:“垂柳上年年會飛來一只斑鳩”,把這首離別詩的離別不舍刻畫得淋漓精致。賈平凹詩歌的月亮意象作為作品的靈魂和氣韻的核心之一,具有襯托詩歌意義的重要作用。此外,“月”的擬人修辭手法在《空白》其他詩中也出現過,如《北上(之二)》:
呵,今夜兒你怎么入睡
月光已經爬上你的門窗
那個海子是你夢幻中的鏡子
我輕輕走近去將你觀望
《北上(之二)》與《北上(之一)》如出一轍,是一首典型的在外丈夫思妻之詩。在這首詩中,詩人用“爬”使得“月光”有動態行為和人格特征,形成圖形,充分描寫月光的千姿百態,隨著“月光”的移動,目光焦點從“月光”轉移到在“門窗”的“你”,給讀者以巨大的想象空間。在外的丈夫通過月光將思念寄送給在家的妻子,詮釋了丈夫的一腔深情。
綜上所述,在詩歌創作和欣賞中,詩人在表達情感時,多寄情于靜或寄情于物,以委婉含蓄的方式抒發自身情感。因此,在寄情于物的“物”上,月亮便成為了眾多選擇之首,有“月亮是她們的眼睛”,也有會爬窗的“月光”,一個普通又特別的月亮在詩人的筆下被賦予了感情和生命。通過詩人的認知加工以及讀者的認知解讀相結合,最后能夠達到更加豐富理解詩歌內涵的效果。
圖形背景理論作為認知語言學的一個重要基本理論,對文學文本的解讀具有巨大的闡釋力和可行性。在詩歌分析層面,能夠幫助讀者在簡練的詩歌語言中認知詩歌的內涵和意境。在圖形背景理論的基礎上,借鑒隱喻和擬人修辭,詳盡闡釋了《空白》詩集中的“月”意象。《空白》中的“月”不再是一個只是掛在天空,遠遠觀看欣賞的事物。它既可以做圖形還可以做背景,凸顯了其隱喻意義:靜謐、思念、惆悵、寄托等。通過了解月意象背后隱藏的隱喻,以及詩人運用的擬人修辭手法,有助于幫助讀者加深對詩歌內涵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