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部電影叫《她比煙花寂寞》,天才大提琴手杜普蕾,從小展現出驚人的音樂天分,擁有巨大的光環與無數的掌聲,但困于不懂生活不懂愛。一次她去俄羅斯演出,日子久了,衣服總要換洗。洗衣這種粗活會傷害音樂人珍惜的雙手,她試著去街頭的洗衣房,但語言不通。最后,她把衣服寄回老家,讓姐姐洗完了給她寄過來。有一天她對姐姐說:“你知道嗎,當天才是很辛苦的。”姐姐回答:“做普通人也是很辛苦的。”
曾經我以為普通人的辛苦不過是指更緊缺的經濟,更匱乏的人脈,更短淺的見識;但我錯了,那可能還包含了被優秀者遮擋視線的茫然感、意識到自己平凡的無力感、“這一生不過如此”的心灰意懶。
我終于知道,小年說起她的同學時,為什么差一點哭了出來。小年前排的女生看似低調,但鋼琴十級,小提琴十級,還多次參加過世界級的合唱比賽;后排的男生很鬧騰,一開始她不明白老師為什么從來不批評他,后來很快就知道了,男生是聞名全校的大神,參加過國際奧數大賽,得過金銀牌。
元旦晚會上,好幾位同學都吹笛子,可憐小年到后來才知道那分別是竹笛、長笛及單簧管;有許多人會我們聞所未聞的運動,比如攀巖、擊劍、冰球、馬術……
起初,我這樣開導她:“咱們不比那些,和人家比學習。”然而上述這些同學,大部分都位列年級前50名。其實小年也學過跳舞、鋼琴、游泳、網球,拿過不少證書。但此刻,我與她都清清楚楚看到了:不錯、好、優秀、優異之間,是一道一道的天塹,不可逾越,無法抗衡。
我想鼓勵她笨鳥先飛,但能飛到哪里去?這不是勤學苦練就能解決的。
要教育她嗎?少年時的驕傲,要來自童年的苦練;相應的,成年時的驕傲,也來自少年時的辛苦。很多東西不是那么難,只是被我們輕易放棄的路,有人還在默默往前走。很快,有些人我們望塵莫及,最后一定有人,對我們來說是神龍首尾皆不見。
或者安慰她“三人行必有我師”?其實就是指:每個人都有比你出色的一面。相應的,你必有地方勝過其他人。有人比你更懂藝術,你也許比他們更懂生活;你羨慕人家的專注精進,人家希望能像你拿得起放得下。有時學會接受自己的庸常,才有可能發掘出自己的美。
良久,我對小年說:“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是平凡的,取決于哪個級別的平凡。總有一處是你的失利場,就算一直打到奧運會,也不能保證次次冠軍。那獨步天下的一代宗師們,亦有黯然退場的時刻。”
“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若不能觸類旁通,何不挑選一個自己的最愛,一路深耕?人家一目十行,你十目一行,但沒關系,正如龜兔賽跑,你只要在他睡覺的時候繼續向前就行。從前有個人喜歡歷史,年輕時想拜在一位老師門下,那老師拒絕了,說:“你太笨。”笨人于是下笨功夫,有十年時間,他每天在業余時間只做一件事:通讀《明史》。到最后,他成為一代明史專家,寫下了《萬歷十五年》,他叫黃仁宇。
給我講這個故事的人,自己曾經是高考狀元,到現在年過五十,并沒有達到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他的感慨就是:“聰明人做學問做事情,會自然地挑最容易的。事事通,事事都是半吊子;而做大事的人,需要一點鈍感力,需要死心眼,需要對外界關上眼耳口鼻。”
他的結論是:我不夠聰明,也不夠笨。大部分人都不夠聰明,但只有極少的人,“夠笨”。
(摘自“作家葉傾城”微信公眾號,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