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沖突：《天窗》戲劇人物對照與思維差異

岐尚鮮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00）

1995年,戴維·黑爾（David Hare）于英國國家劇院創作的《天窗》（Skylight），在倫敦西區劇院順利公演，并入圍奧利弗最佳劇本獎。他在《天窗》表演中場接受采訪時說：“我寫這部劇的原因，是因為在那前后15年我們的政府說，現代社會最重要的群體是社會家，而不是從事公共事業的人們，比如教師、醫生、護士等等，他們都沒用。”作為一個經常寫歷史劇、致力于選擇戲劇進行道德教化的劇作家，《天窗》第一次涉足室內劇，一個通俗的三角愛情故事，戴維運用情景劇的表現主義的敘事手法，通過人物辯論式的發言和對峙，將情感問題抽絲剝繭，顯露其背后的思維差異，將矛盾沖突回歸到20世紀伴隨著英國經濟發展而日益嚴重的社會價值問題。

一、父與子的對抗

本劇注重生活化的細節和逼真的表演原則。無論是門外的樓房陽臺，還是屋內的雜亂家居物品，細膩的日常細節模糊舞臺與現實的界線，盡可能幫助觀眾快速產生代入感。舞臺劇的開始，凱拉從寒冷的雪夜進入室內，急促地掏出學生作業，然后打開浴室的熱水，這時卻被突然闖入的愛德華打斷了。年輕的、不自在的、略顯神經質的愛德華在經過一系列生澀的鋪陳后，告訴凱拉他母親艾麗絲的死訊，并求助凱拉能夠幫助自己的父親湯姆度過難關。在這段對話中，愛德華指責父親是一個十足的混蛋，每天依靠黃頁機械地活著，用金錢生硬地解決生活中的種種問題，在母親過世后，他喪失了前進的精氣神，讓周圍的人被迫和他一起共處在這喪氣的氛圍中。這段表演不僅暗示了凱拉和湯姆曾經處于背德的關系，介紹了基本的人物情況，也勾勒了還未出場的湯姆的形象——冷漠、生硬、自大，性別歧視。除了主線故事中，臺詞還一語帶過時下社會問題，如青年一代關于愛情的永恒是否被“名分”的束縛而干擾，簡歷與個人向往的背道而馳，律師辯論的場景與狗狗秀的相似性等。此處，愛德華與湯姆構成了本劇第一對清晰的對照關系。通過演員臺詞，觀眾很容易感受到兩人之間的隔閡與距離，“年輕”一代與“年老”一代的思維差異，對待金錢和利益的差別，以及父權的強制性等都造成了“父”與“子”的抵觸與對峙。

二、企業家與社工的對峙

隨著劇情展開，男主人公湯姆的出場構成了本劇第二對人物對照關系，也是最為重要的戲劇矛盾沖突所在。湯姆的拜訪打斷了凱拉的洗浴，讓這個女人從一開始就處于戒備緊張的狀態。曾經是親密情侶的兩個人，在談話的初期處于一種禮節性回應的狀態，交流的隔閡貫穿了大部分的臺詞對話。戴維·黑爾憑借他敏銳的觀察力與熟練的表達，把這些對所謂社會公平假象和上市企業家虛偽做作的諷刺細膩地揉入到一對中年情人的日常對話中。情感故事的軀殼里分布著這么多的社會政治信息，這不僅是出自女主人公身份的設置——律師的女兒、一類學位的高知分子；還有這樣一層意思：英國民眾不是任由政府糊弄的愚蠢之人（當然也是有被愚弄的），他們當中也是有清醒理性看待社會變化的獨立判斷之人。

對于女主而言，“湯姆的拜訪”打破了她三年以來平靜的生活，破壞了平衡，造成了危機。他的到來把對話最終引到他和凱拉的情感關系上，凱拉會被迫正視三年之前她的離開，也要正視這段背德感情的走向。而危機的發展就伴隨著凱拉和湯姆關于當年凱拉離開原因的爭辯過程中。當兩人談到司機弗蘭克該不該在屋外等候的問題時，引發了關于商業和道德的爭論。湯姆認為凱拉離開他是因為“瞧不起我們生意人的做事方式”，她永遠接受不了“商業的本質就是盈利”，而對于凱拉而言，這是處于心理失衡狀態下的自我保護，讓她不得不抽身離開。艾麗絲知道了出軌的事實，就意味著家庭和諧的假面被撕破了，穩定的狀態打破了，那這個家最初吸引她的特質已然消失。湯姆指責凱拉是一個逃避者，凱拉則指責湯姆一直在自欺欺人，為愛德華打抱不平，認為湯姆對愛德華沒有盡到父親的指責。愛德華的作用再次凸顯出來，他之前的表述讓凱拉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加深了她對湯姆的不理解與反感。

湯姆發出這樣的疑問：“凱拉，你究竟在這里干什么？”在這個寒冷、狹小、貧窮的地方，忍受著不被理解不被接受，教育一群問題兒童，像苦行僧一樣在自我獻祭。而這部劇的關鍵正是在凱拉自那段感情結束之時起的一系列選擇，簡而言之，凱拉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有沒有意義。這也是《天窗》的矛盾關鍵所在：奉獻公共事業和創造社會財富哪個對社會而言更有意義。湯姆認為像凱拉這么優秀聰明的人待著自己身邊，為商業服務能創造更大的價值，為國家提供更多的稅收，為社會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促進經濟增長，也能更好地實現個人價值。

20世紀80年代，在撒切爾夫人統治下的英國，尼格爾·勞森——一個自由市場經濟主義者，積極推動著私有化，倫敦經濟蓬勃發展，不到10年便躋身世界金融中心，可與紐約相提并論。撒切爾政府稅制改革更好地保護企業家的主動性，發揮積極性，促進生產。與之相配套，撒切爾在政治領域堅持反工會和社會領域的反福利。她以強硬的態度通過立法限制和削弱工會，使得英國的勞工運動從此進入低潮，工會在勞資談判中變得弱勢。這極大地提高了企業家的社會地位，宣揚其在經濟領域的突出作用與重大價值，選擇性地忽視了平民在社會進程中的作用，認為普通人不值一提。

戴維借凱拉之口直言，社工每天都在解決社會問題，清除社會隱患，去做那些企業家等成功人士不愿去做的事。這段表演將劇情推至高潮，因為凱拉和湯姆所有的爭論與不和都建立在他們不同的思維方式上——企業家與社工的思維差異。他們在追根溯源地尋找多年以前兩人分道揚鑣的原因，試圖解決將兩人分開的障礙，但是隨著矛盾的發展，他們逐漸認識到分開兩人的不是世俗倫理規定，也不是穩定家庭結構的破壞，而是兩人價值觀的根本差異。

湯姆作為一個時刻渴望擴張的企業家，他永遠從商業的角度出發，用經濟的思維方式感受世界。他會覺得司機弗蘭克拿著高額薪水，還能在等待中休息，是一件非常舒適的事情；他認為住在偏遠的、寒冷的、狹小的地方是自我懲罰，是不可理喻；他覺得有遺產繼承能改善生活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他有奶酪供應商就要天天吃上等的奶酪，認識集中供暖商就要把房間裝上供暖……總之，一切都可以用金錢來解決。人的生活便利與品質可以用金錢來保證，人的尊嚴和價值也可以用金錢來賦予。金錢作為經濟的體現，是通用的，可以等同于生活的各個層面。他口口聲聲說自己并沒有被金錢控制，因為他既會掙錢又舍得花錢。但是當一個人的觀念模式就是建立在以金錢衡量萬物的基礎上，這還算不上是控制嗎？

凱拉反感那些高高在上自認為是救世主般拯救了英國經濟的企業家，她認為他們脫離現實，只是流于表面，并沒有實際幫助到社會中需要幫助的那部分人。同時他們又自命不凡，看不起奉獻給社會服務的志愿者，認為他們所做不及自己創造的價值萬分之一。

接下來，湯姆再次把問題轉移到情感層面，他認為這是凱拉不夠愛他。此處的湯姆再次顯示了男性中心主義的傲慢與自大，認為所有的事情都與男人相關，漠視了女性獨立思考做出判斷的能力。愛德華在前面提到的父親有性別歧視，并不是無稽之談，而是事實確實如此。一層層的觀念分歧包裹在情感問題上，倒使得各個部分不那么尖銳，而是更具備通俗性和可信性。凱拉坦然承認湯姆對自己的重要和獨一無二，自己不是完美的，她貪戀曖昧的感情，破壞了艾麗絲的家庭。而湯姆又指責她“偽善”，她的博愛是不長久的、不走心的。但是一個人，能夠擺脫對溫暖、穩定的關系的向往，遠離她的摯愛，堅持自己的原則，要做到是具備難度的。這一點上，凱拉再次顯示了她在這段感情關系中的主導權。她對湯姆說“你該走了”，并且為他叫了出租車。這就是她解決矛盾的選擇，她拒絕了湯姆想和她組成家庭的請求。她再次確認商業和道德的差異，確認企業家和社工思維的對抗性，確認了自己無法和湯姆達成妥協。

湯姆的離去意味著危機的解除，凱拉再次恢復生活的平靜。結尾愛德華的早餐滿足了凱拉最初的美好懷念，他像一個小天使一樣給凱拉以慰藉，給這個再次破碎的愛情結局些許溫情。愛德華與湯姆雖然并未同時出現在臺上，劇中也無直接聯系，但是父子二人關系的對照卻自始至終貫穿全文，意味頗深。首先是前文已提到的，愛德華像一個引子一樣，幫助男女主人公矛盾的展開。他最初的目的是希望凱拉回歸來恢復以往和諧美好的生活狀態，這意味著一種對利益與公益思維的融合的希冀，也代表著英國社會大眾對這個問題的一種設想，但戲劇的結尾似乎否定了這種可能性。其次，在愛德華的身上，有很多父親的痕跡，酒類的禮物，用腳來踢家具等。同時他又背離了父親的生活方式，他像一個普通人一樣，賣熱狗，與賣熱狗的女孩交往，與服務員做朋友，生活在底層，做著在父親看來沒什么意義與價值的事情。但是愛德華的可貴之處在于他能感受到其他人發自內心的需要，并且用心去滿足別人的需求。比如，他意識到凱拉對往日早餐的懷念，就去連夜準備“復刻”早餐時光，滿足凱拉的心愿，并讓凱拉露出了本劇中第一個純粹而簡單的微笑。不得不說，這是非常討好大眾的一個結尾。愛德華和湯姆的血緣相承，而性格相悖，構成劇中一組奇妙的對照。由他的個人行為表現出湯姆式的企業家思維的“眾叛親離”，而他與湯姆截然不同的思維方式與處事原則所彰顯出的“發展性”，則帶給觀眾更多的美好期待。

三、天窗內外之別

除此之外，艾麗絲與凱拉形成了本劇的第三組對照人物。與獨立出走的凱拉不同，艾麗絲就像一個被迫接受來自企業家“好意”的對象代表。她在湯姆為她準備的漂亮房間中度過了生命的最后階段。她透過天窗看外面的世界，她每天都可以收到來自湯姆昂貴、精致的禮物，但她還是難以產生快樂的情緒。側面也例證了，來自企業家金錢的力量并沒有給別人帶來幸福感。企業家對社會的“貢獻”是民眾真正需要的嗎？隔著天窗看到的世界是真實的世界嗎？我們對世界、對他人的理解，好像隔著天窗，并不完全到位與準確。

戴維·黑爾讓兩個出軌男女在分別多年后又一次共處一室，在擺脫倫理限制后重新討論情感糾葛。交談之中，自始至終交錯著兩個時間維度上的問題，一個是三年前凱拉離開的問題，一個是凱拉現下生活道路的選擇，湯姆兩次都是更在意自身，而凱拉則是選擇他人。在這個爭辯的過程中，戴維·黑爾再次發揮他對現實的敏銳觀察及記錄，“夾帶私貨”借人物之口發表了許多他對于時下問題的看法，比如教育的目的及責任、人頭稅的冷漠無情、語言魅力的喪失等等。當然最終問題指向：從利益出發的企業家怎么可能比本身就從服務社會出發的公共事業家對社會更有意義呢？戴維·黑爾將一系列社會問題揉入到這個狗血的愛情故事中，以生活化的邏輯和幽默的語言技巧重新包裝嚴肅問題，在情感故事流暢的展開過程中傳遞給觀眾，那從這個目的出發，這部劇無異是成功的。故事的結尾，代表社工群體的凱拉并沒有屈服于企業家代表湯姆，沒有屈服了他所代表的美好感情、穩定家庭、高品質的生活質量；但是也并未說服湯姆改變原先的看法。兩人就如同他們代表的群體立場，無法達成共識。一天之內、一個場景、三個角色，完美地三一律舞臺上，凱拉的平靜生活被打破直到恢復平常，可能唯一改變的是，這對愛侶真正意識到橫亙他們之間的并不是純粹的情感問題，而是兩人根深蒂固的價值取向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