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斌
(西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四川 成都 610041)
1980 年代王富仁憑借《〈吶喊〉〈彷徨〉綜論》,在“革命”的大語境中率先將魯迅研究范式從“政治”拉向了“思想”,并通過強調回到魯迅自身,校正了魯迅研究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價值判斷標準。此等先導之功自是個人學識與膽識的產物,但也是對“撥亂反正”、“重返五四”的啟蒙主潮的一次順勢之舉。然而,進入1990 年代的王富仁卻展示出某種“反潮流”的另類之姿:當左翼作家紛紛被請出經典作家排行榜,當“左翼文學”頻繁被想象為羅曼蒂克的黃金時代,當社會輿論開始講究價值“圓通”和身段“優雅”,當“沒有革過命,也從來沒有打算去革命”的人一再宣示“告別革命”時,王富仁更像是“左翼文學”的擁護者和捍衛者。于觀念上,他清醒地認識到“30 年代左翼文學的批判精神,是帶有魚龍混雜的性質的”[1],也不否認“左翼文學中確有一些概念化的作品”[2],但他始終高揚“左翼文學”的“反對文化專制主義”批判精神,并將“30 年代的左翼文學”視作“整個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精神支柱”和“重構中國文化總體格局”的重要推動要素。[1]在創作評價中,他不僅頻頻回顧以端木蕻良為代表的東北作家群,還反復言說著“30 年代左翼文學精神”——兼顧舊作集結和遺作性質的《端木蕻良》在2018年的出版再次證明了這一點。[3]這究竟如汪暉所言,是在“以一個老啟蒙者的姿態表達了對于革命的忠誠”?[4]還是如李怡所說是在做一番艱難的“孤絕啟蒙”?[5]我們不禁要問,一個以理性思辨見長的“五四”啟蒙思想的擁護者為何要反復言說中國革命與“左翼文學”?他的思想對話者為誰?他的問題意識精準定位何在?對今日人文學術界的知識生產和價值反省效度幾何?
若要討論王富仁的“左翼文學”研究,私以為有必要對1980 年代以來“新啟蒙”思潮對左翼文學的消解和1990 年代以來“再解讀”思潮對“左翼文學”的誤解,先作一番清理工作。
1970 年代末,總結歷史教訓成了思想文化界的首要任務,將“四人幫”的所作所為定性為封建專制主義,并將其視作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的重要阻礙。這是知識界的學科之見,更是轉折時代的民族呼聲。雖然以歷史學家黎澍的《評“四人幫”的封建主義》《消滅封建殘余影響是中國現代化的重要條件》為代表的一系列文章,對歷史的態度復雜,但對“封建專制”的批判仍然充滿了理論勇氣和政治智慧。只是問題在于:如果承認歷史具有延續性,那么那些批判性的指認就不再局限于“文革”,也能前溯歷史以及與之相關聯的“左聯文學”、“延安文學”和“十七年文學”。李澤厚著雄文《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鮮明提出“救亡壓倒啟蒙”的論斷,指出“革命戰爭卻又擠壓了啟蒙運動的自由思想,而使封建主義乘機復活”[6]。也就是說在與封建主義的某種曖昧結合中,“革命文學”壓倒了“啟蒙文學”,使得啟蒙精神長期處于失落失語狀態。此文澤披甚眾,可后之學者未必都能用心體察李氏言說的歷史曲折和現實縱深,于是有人便得出如此推論:要實現五四文學和啟蒙文學的回歸,不僅要清算封建主義,也必須對革命文學和“左翼文學”進行再評判。如果容忍某種必要的簡略,我們甚至可以畫下如此精神流變圖:首先,經過1980 年代以來的“新啟蒙”思潮,一部分人在將“左翼文學”判定為某種“壓抑性文學力量”,提倡恢復自由主義文學、市民文學的文學史地位;其二,在1980 年代中期“純文學”和“重寫文學史”浪潮裹挾下,一些人更翻轉了主流文學史觀,將曾經被壓抑的文學樣態奉為正宗;其三,在1990 年代市場經濟的大背景下,前述思潮吊詭地實現了與文化保守主義的合流,在“告別革命”的文化喧囂中,在西方文學和文化偶像前,頻頻向“左翼文學”揮出了“躲避崇高”的手。
當然,在對非“左翼”文學的強調之外,我們也聽到了對于“左翼文學”的贊譽之詞。一般認為,1990 年代的文壇雖熱鬧卻也缺少具有統攝力量的時代“共名”,知識界日益分化的局勢難以回頭。面對紛繁的社會現實,一些知識分子試圖從對“革命中國”(1949-1976)的檢討中,獲取應對和解決現實難題的思想資源和實踐路徑。以汪暉《韋伯與中國的現代性問題》《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等文章為代表,鮮明地亮出“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現代性”這一概念,以期反轉新時期以來基于啟蒙立場對“革命中國”所作的“前現代”定性。由此引發的中國現代性問題大討論,顯然已經加劇了思想界早已存在的分歧,并在文學界產生了熱烈而不無混亂的回響。一些學者并不滿意啟蒙史觀及其主導下的“重寫文學史”思潮對“左翼文學”所作的“價值翻轉”,匯聚在“再解讀”的旗幟下,他們廣泛運用西方馬克思主義、后現代主義、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等理論,裹挾著或隱或顯的文化民族主義情緒,試圖對“重寫文學史”進行“再寫”。如將延安文藝理解成一場具有“文化革命”性質的“反現代的現代先鋒派文化運動”[7];或從社會主義文學實踐中看到其“對五四現代性的超克”[8];或認為1942-1976 年的文學“不但不是五四新文學的中斷,而是五四新文學的邏輯發展”,具有“‘反現代’的‘現代’意義”[9],并提出“十七年文學”、“文革文學”才是“新時期文學”真正的“精神、知識、文化背景”[10]。
王富仁的左翼文學研究,可謂橫站在“新啟蒙”思潮與“再解讀”思潮中間進行兩面作戰,從方法論到價值觀,指出那些批評的過甚其詞,點破那些褒譽的不得要領。
1980 年代初,反思“文革”政治急需“重返五四”,完成“啟蒙未竟的事業”。然而當“新啟蒙”走向“主義”,走向對左翼傳統的非理性厭棄,走向對非左翼文學的傾向性認同,也就開始醞釀著新的文化專制,這就逐漸邁向了啟蒙的反面。其問題正如王富仁所追問的,我們在爭取徐志摩、沈從文、張愛玲、新感覺派等人的自由的時候,是否重新把魯迅、左翼作家押上了歷史的審判臺?[11]是否“在另外一個方向上破壞了中國現代文學架構的完整性”?[12]顯然,狀似翻烙餅的文學史評判方法,因為缺乏足夠耐心的知識清理和思想辯論,遮蔽之陋和祛蔽之明都讓人印象深刻。
為了跳脫上述窠臼,王富仁既反對革命史觀主導的文學史,也反對非革命史觀主導下的文學史。首先,王富仁認為應該給非左翼文學存在的空間。1950-70 年代受革命文學史觀主導的文學研究,將胡適、徐志摩、沈從文、張愛玲等作家學者排除出了文學史,所以重新把這些非左翼作家的價值凸顯出來,是還以本該具有的生存權利和生存空間。[13]其二,他認為必須正視非“左翼文學”的光芒。眾所周知,1980 年代王富仁的魯迅研究,是看到“文革”期間的魯迅不過“作為一個亡靈被當時的權勢者祭拜著,但祭拜的也不是他的思想和文學”,遂力求要在更符合文學自身特點的基礎上彰顯其價值。[2]正是基于對文學價值本身的肯定和堅持,在《河流·湖泊·海灣》一文中,王富仁就直截了當地夸贊了1930 年代以周作人、沈從文、朱光潛、李健吾、李長之、林徽因、何其芳等為代表的京派文學的巨大成就,并指出它“不能僅僅從革命政治立場的角度得到充分說明”。[14]
但是,對非“左翼”作家的重視,無需排斥“左翼文學”,更不表示“左翼文學”技不如人。王富仁毫不掩飾對“左翼文學”強烈的個人偏好,且力圖充分展示他從中獲得的文學體驗和文學史意義。
我們是否經常遭遇這樣的尷尬?否定“左翼文學”的人往往略過“左翼文學”的文學性,可奇怪的是,即使支持“左翼文學”的研究者也不看好左翼的藝術價值。因為“左翼文學”具有強烈地將文藝審美訴諸政治實踐和現實變革的意志,所以有研究者就干脆認為:“企圖從純文學的角度來提高左翼文學意義的想法顯然和左翼文學的本質相違背。”[15]但王富仁在學術界躡手躡腳的時刻發出了孤絕之聲。從根本態度上,他以充滿濃郁民族精神和民族意識的東北作家創作為證提出質問:“只要不以他們的政治態度,而是依其文學作品本身的價值和意義感受來衡量他們的作品,他們就一定是較之林語堂、施蟄存低一個等級或幾個等級的作家嗎?”[16]4-5從具體技術層面,他認為“作為一種獨立風格的追求,在題材的開拓,力美的創造,社會歷史意識的注入,與民族命運同步起伏發展的感情情緒,長篇小說新的結構模式的試驗,新的新詩形式的創造等等一系列方面,都是為其它文學派別所無法代替的。”[2]
然而如果僅從“技術”或“風格”層面進入“左翼文學”,我們真能把握住“左翼文學”的獨特精髓而不會陷入趣味的爭吵嗎?或者說,如果“左翼文學”真有至大幽微之處,我們該從何處展燈燭照呢?一般認為,1980 年代的王富仁強調魯迅文學是中國“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這體現了以“再現”為中心的現實主義對其的深刻影響;但是讀其書文,文學的“表現”傳統其實占據著更為重要的位置。換句話說,他并不希望做一個和諧中庸的研究者,也不以中正平淡為文學價值之皈依。在他看來,文學應該是作者內心真實體驗的表達,而文學研究也必須基于研究者的現實體驗和閱讀感受,如其所言“一個作家內在的心靈感受與他的作品的關系就是衡量他的作品成敗得失的唯一標準”。[16]60文學既然被目為心動之象和不平之鳴,那么“赤誠”與“力量”,則成為王富仁衡量文學價值的兩根最重要的準繩,而1930 年代的“左翼文學”深得其心。
所謂赤誠,并非秉承一般美學意義上的“言志抒情”傳統,而是指在一個宏大的中華民族現代文化結構中表達某一類人真實的、強烈的卻又被遮蔽、被忽視的情感體驗和生命訴求。他盛贊蕭紅、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等東北作家“是在人生之中感受人生、體驗人生、表現人生的”,因而“在30 年代的各個文學流派中,最沒有假道學氣也沒有才子氣的文學作品幾乎首推東北作家群的作品”。然而,他發現面對東北淪陷,以胡適為代表的“學院派”雖不可謂不愛國,卻始終將東北問題看作是一個只需要“理性”旁觀和只能靠政權解決的政治問題,“在他的言論中,我們感受不到那些淪落到了生命絕境的底層人民的情感和情緒,感受不到作為一個人對另一些人的生活命運和精神命運的感同身受的同情和理解。”[16]27正是在學院派和社會名流的柔弱無力之處,以魯迅為代表的“左翼文學”力量不嫌其偏激粗糲,為東北作家群提供了表達自己獨立生活感受、社會感受和精神感受的文化空間和生活空間。
在諸多特點之中,王富仁特別強調“左翼文學”的“力美”。此處的“力美”不是對左翼文學革命性和政治性內容的委婉掩飾,也不是用思想內容分析代替美學分析,而是真正確證“左翼文學”的“崇高”美學價值。美學中的崇高,既指數量的龐大,體積的巨大,更指力量的強大,它力求展示面對強大客體或極端逆境時,主體爆發出的強烈戰斗精神。姑且不論魯迅對摩羅詩力之倡導、對絕望之反抗;不論丁玲、沙汀、張天翼、葉紫、艾蕪、吳組緗等作家對“革命羅曼蒂克”的克服;不論胡風、路翎等人對“主觀戰斗精神”的強調;即以蕭紅“帶著對女性生存權利和對女性生命力的呼喚”、駱賓基筆下“在艱苦的環境條件下仍然保留著奮斗精神和奮斗目標的農民”、端木蕻良小說《遙遠的風砂》中對順民精神的批判、《科爾沁旗草原》中東北上層人士與底層民眾融合的艱難曲折為匕首投槍[16]46-47,則當權者和“學院派”所構建的美好和諧的幻象便一擊即破。也正因如此,當學院派主張平和、反對激進時,當文壇充斥著青春感傷和個人苦悶時,當任何帶刺的或與我們平靜生活要求不符的東西都被小心防范之時,王富仁就從“左翼文學”對社會矛盾的強烈感受,從其粗礪魯莽而又生氣淋漓的筆觸,辨析出了某類學院派知識分子的小器、個人主義的嬌弱和世俗生活的平庸。借用康德的話,“我們愿意把這些對象稱之為崇高,因為它們把心靈的力量提高到了超出其日常的中庸,并讓我們心中一種完全不同性質的抵抗能力顯露出來。”[17]107
在確證“真美”和“力美”之后,我們還要問“力量”從何而來?僅僅只是個人自覺渺小,而在胸懷和文筆上有所超越?王富仁給出的答案是:“左翼文學”的力量來自于“左翼”的精神實質和文化特性——“反對文化專制主義”!這是對薩伊德念茲在茲的知識分子批判傳統的呼應,更是魯迅所揭示的“不顧厲害”、“對社會永不滿意”,“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并“預備著將來的犧牲”[18]227的中國“知識階級”血脈在王富仁身上的傳承與生發。
左翼文學與“批判性”、“反抗文化專制”的緊密關系,已經成為許多人忘記的“風景”。依憑歷史的“后見之明”,他們認為左翼文化是主流文化,是主流意識形態,是針對非左翼文化的帶有霸權性質的壓迫性力量。在王富仁看來,這顯然是未經辨析得出的輕率之論。他在1990 年代就提出:“三四十年代的左翼文化系統,是那時反對文化專制主義的主要文化力量,因此它也承擔著文化專制主義的最大壓力。”[2]他從學院文化的局限性分析入手,認為當時“學院派”知識分子無法做到為中國廣大知識分子爭取更大自由空間,所以理論幼稚的左翼文化只能獨立追求存在與發展的權利。但此時,王富仁并未在“有力量”的文學和“主流”文學之間廓清本質差異。2002 年,他在確定“主流文化”判斷標準的基礎上,深化了關于“社會霸權”和“文化霸權”的討論。他指出“主流文化”,“是一個社會在特定的歷史階段被普遍視為合理性、合法性的文化……所以它的生產和傳播是不會受到政治、經濟法權的抑制、壓迫和摧殘的,并且在一定條件下還會受到政治、經濟法權的自覺的或不自覺的保護。”[19]在其他場合,王富仁又指出所謂“話語霸權”必須符合兩個條件:“第一它必須和政治權力直接結合,第二它必須和經濟的權力結合。”[20]主流文化和主流意識形態的判斷標準一經提出,1930 年代的“左翼文學”的非主流性也就豁然而出了。王富仁因此動情地贊美“在黑暗當中摸索,冒著被專制的危險、被殺頭的危險、坐牢的危險”的1930 年代左翼作家,將之視為爭取政治民主和思想自由的勇士和戰士,一邊激賞他們身上承載著的“反對文化專制”的真正的左翼文學精神,一邊以左翼作家為參照批評包括自己在內的當代學院派知識分子是沉浸在“和平的溫柔鄉”中的“懦夫”。
王富仁進而從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生成歷程指出,正是立足于“左翼文學”的“反對文化專制”特質,中國現代文學學科才得以建立。他指出:現代文學的“批判性”和政治革命的“革命性”在“左翼文學”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雖然這種結合內含著種種問題,但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大陸思想文化發展路線,畢竟沿著陳獨秀、李大釗、魯迅到“左翼文學”再到“延安文藝”這些重要坐標和節點延伸出來。[2]詳以言之,隨著工農革命的勝利,圍繞著魯迅和“左翼文學”,郭沫若、茅盾、周揚、丁玲、夏衍等左翼作家和巴金、老舍、曹禺、郁達夫、冰心等同情左翼的作家,以及反抗獨裁政治的聞一多、朱自清等具有“同路人”性質的作家等,都得以被組織進以左翼文化和文學為主導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敘述。也正是基于對這種“反文化專制”的認同和激賞,王富仁才會從公民表達權、各種文學類型存在權的角度,批評特定歷史階段對非左翼文學的驅逐,如其所言:“這樣的驅逐是不應該的,因為他們也是中華民族合法的公民、合法的階層,對他們的專制實際上也包含著對我們的專制。”[20]
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為何“反文化專制”力量會變成一種壓迫性力量?如何理解“反文化專制”的“左翼文學”對非左翼文學的遮蔽,對“左翼文學”內部差異性力量的清除?這是被“新啟蒙主義”思潮夸張的歷史事實,還是對“再解讀”思潮倡導的“反現代的現代性”的無視?
面對上述問題,王富仁在《關于左翼文學的幾個問題》一文中極富創見地指出,必須重新思考“左翼的構成”,進而重新思考那些加諸于“左翼文學”身上的種種評判是否名至實歸。環顧當下文壇,善跟西潮,侈談理論,喜用新詞。但有些研究并不注重名詞概念的歷史語境、理論思潮的對話目標,而“左翼文學”乃是此類研究誤解和苛責的重災區。王富仁認為我們必須從橫的內部差異和縱的時代流變兩個方面,明確認識到籠統使用“左翼文學”帶來的理論危險。從共時橫向的層面來說,王富仁指出“左翼文學包含四個層次”:堅持社會批判的獨立知識分子魯迅;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表,魯迅式的獨立精神為里的胡風等人;依照革命與否來評判人事價值的李初梨、郭沫若、成仿吾等人;依照政治領導來決定自己理論傾向的周揚等。可以看到王富仁設計的這四個層次,以魯迅為高點,文學性力量逐級減弱,政治性力量依次增強,而他顯然倡導魯迅和胡風式的文學形態。從歷時縱向的層面來說,王富仁指出廣義的“左翼文學”可以分為三個階段:1930 年代的“左翼文學”,1940 年代的“延安文學”和“十七年文學”,并認為其中存在一個左翼文學精神重心滑動的過程。[21]與許多籠而統之的“左翼文學”研究有別,王富仁著力明晰“左翼文學”內部的共時差異和歷史變異,其意在說明“左翼文學”并非天然具有霸道狹隘的基因或者必然走向自噬噬人的命運;也不是說其他文學力量就放棄了基于自身的社會、文學理想對未來所作的想象和設計。實際上所謂“左翼文學”的正統地位和規范性力量,乃是其“時代影響力”在1940-1950 年代之間的一次集中性爆發,是憑借政治文化力量對文藝界進行整合的成果。經此整合,“左翼文學”從主導性文學力量變成了新中國文學本身,但也因此使得主導型的文化力量“不再努力了解、理解、包容對立面的合理性,并思考和回答對立面向自己提出的質疑”,進而“紊亂了中國文化內部的秩序”。[22]
由此可見,“再解讀”思潮對于1940-1970 年代文學具有“反現代的現代性”的定性失之于簡約。盡管他們視野開闊、理論嫻熟,并自陳“深受詹姆遜‘永遠歷史化’的觀念的影響”,還試圖“把文學作品放到更為復雜的歷史語境和文化建構的過程之中”,希望對“革命中國”進行批判性的反思。但“抽掉具體的語境、具體的文藝實踐和經驗這個層次上的東西”[7]260之后,無視“左翼文學”內部如此巨大的構成性差異和階段性差異,如何能找到“20 世紀中國革命的沖動和它的運作邏輯”?同基于此,像新“新啟蒙”思潮那樣把1950-1970 年代的文學僵化歸結為左翼知識分子一己努力之結果,或者認為“左翼文學”自1920 年代后期就已經開始推進文學一體化,這也真真高估了“左翼文學”本身的力量。職是之故,深具“反文化專制”這一精神特質的1930 年代“左翼文學”,才得到王富仁如此強烈的擁護與捍衛。
黑格爾曾說:“只有在我們可以把現在看作過去事件的結果,而所表現的人物或事跡在這些過去事件的聯鎖中形成主要一環時,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歷史的事物才是我們的。”[23]346克羅齊則進一步指出這種歷史的自覺來自主體的當下生活體驗:“只有現在生活中的興趣才能使人去研究過去的事實。因此這種過去的事實只要和現在生活的一種興趣打成一片,它就不是針對一種過去的興趣,而是針對一種現在的興趣。”[24]2這也表明,我們對王富仁“左翼文學”研究的理解,不能止步于現代文學史研究的框架,還應將其視為一個堅定的啟蒙者對“五四”以來的中國文化進行歷史批判的產物,視為對1990 年代以來愈演愈烈的“文化危機”進行自我反思的結果。有學者認為王富仁所揭示的“文化危機”起點,“是文化人的學術理論活動開始脫離了自己的真實生命體驗,當人為自己創造的文化理論所異化,那么他最終也將喪失掉這種創造的歡娛、機會與環境”。[25]如果進一步將所謂的“文化人”具體化,則是王富仁反復批判和自省過的“學院派”人文知識分子。
王富仁將“五四”以來的中國文化分為三個大板塊[26]:一是現代革命文化,二是現代學術文化(有時也稱“學院派”文化),三是現代社會文化。①在王富仁其他文章中,三分法不變,而類別表述稍有差異。如“中國現代知識分子是寄生在三個社會事業中得以生存和發展的”,“這三個被寄生的社會事業,一是教育,二是政治,三是經濟”,進而形成中國的政治文化、學院派文化、社會文化。見王富仁《說說我自己·自序》,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三種雖非涇渭分明,但自有清晰差異所在,不能彼此替代。其中,尤以現代學術文化對今日學術思想界影響最巨,甚至被視為“文化”本身。問其原由,在以胡適為代表的“學院派”知識分子多留學英美,而英美自“五四”以來長期被視為政治強大、經濟發達、文化先進的國家,所以學院文化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和民眾威望。王富仁直言胡適為代表的“學院派”知識分子的一大局限,就是很容易將自身的“學術活動或文化活動”,“漲大為唯一體現中華民族希望和前途的東西,并認為自己的文化就是現代中國唯一的文化,自己的價值就是現代中國唯一的價值”。[27]顯然學院文化不可能感受社會上所有人的內心世界,不可能解決社會上所有的問題,尤其不能代表和體現中國社會較低階層求生存、求溫飽、求發展的生命意志和精神需要。這就形成了王富仁最不愿看到的文化遮蔽和文化霸權現象。
王富仁對“學院派”文化問題的反思,不僅適用于“五四”以來的民國時代,也適用于問診1990年代以來的知識界狀況。此時,1980 年代前期那種人文知識分子和政治精英的因應配合局面已不在,人文知識分子退居社會邊緣的同時,內部陣營也逐漸分化。如陶東風所概括的:一部分被認為“秉持批判立場和專業精神”,“保持自己的學院知識分子身份”,而另一部分則被批評為“面向市場為大眾生產消費性符號”,“成為所謂媒介知識分子或電視知識分子”。[28]這一階段,“學院派”人文知識分子經濟收入堪憂,常作“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抱怨和“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悲情。然而,1990 年代末迄今,經由政府主導、獎勵驅動、表格管理為特征的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管理體制運作,并在諸多高等教育工程持續推動下,學院知識分子分享了國家GDP 增長的成果。一部分人無需涉足文化市場,也能在學院圈中獲得學術明星和文化偶像的精神榮耀和物質回報。王富仁雖身在學院,卻對“學院派”文化的利弊深有體會,對“學院”化的人生也抱持著高度警惕,其自省到:“我們將被放在社會的吊籃里越來越高地掛起來,成為學者、教授、名人,而組成現實社會的則是另外一些人,他們還得為自己現實的追求去做各種形式的斗爭,身上沾滿泥漿。”[29]這“另外一些人”乃是那些“處于權力斗爭漩渦里的政治家或革命家”、“在現代經濟體制內部進行著經濟競爭的實業家”、“在社會生活中上沒有找到自己固定的社會位置,還沒有穩定的物質生活保障和自我表現的自由空間的中下層知識分子”以及“在溫飽線上掙扎的底層廣大社會群眾”。[26]王富仁堅信,前述相當一部分人的“生命意志和精神需要”,恰恰是作為“社會文化”的代表——魯迅以及處在“社會文化”和“革命文化”結合地帶的左翼文學想要并努力表達的。
當然,王富仁的這種文化分類是否準確,可以繼續討論;胡適的“學院派”定位也可以深入辨析;“學院派”為近現代中國重塑學術規范和傳統的功勞也不應輕視。但如果熟悉王富仁的文化關懷和研究思路,我們就不應對他的某些策略性表達①與“學院派”、“社會派”相關的概念,還有“先鋒派”、“政治派”、“藝術派”等,須了解王富仁使用這些概念的具體情境和問題指向。求全責備,而應從其理論設計的歷史緣由和現實關注入手,去體察其以“左翼文學”為方法開展文化批判和文化建構的良苦用心。面對王富仁著力批判的歷史文化語境,空言社會大眾沉迷消費快感并無實效,虛構人文知識分子的西緒弗斯神話更無意義。若要獲得世俗人心的道義支持,創新解釋世界的理論方法,增加介入社會變革的現實力量,最坦誠的行為莫過于直擊“學院派”知識分子自身的物質計較、邏輯混亂、信念迷失以及由此造成的價值專斷。因此,無論是站在增加“學院派”知識分子對公共事務影響力的角度,還是站在發展以“人民中心”為導向的社會主義文藝創作的立場,我們都應該認真思考王富仁借“左翼文學”提出的尖銳問題:“如何將文學的先進性、革命性同廣大社會群眾人性的美化、精神的發展更加有機地結合起來,從而創造出具有時代歷史高度的真正偉大的文學作品”;并努力避免此等不良文化局面——“將那些不具有任何革命性、不具有真正社會歷史高度的文學創作視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典范,實際上也等于將文學藝術降低到了單純娛樂品、消費品的地位,助長了當代文學平庸化、低俗化的發展傾向”。[12]
論中國左翼文學之勢起,既有反抗專制、爭群己幸福之宏愿,亦具砥礪情操、創新文學表達之匠心。若將“五四”新文學運動視為“一種以超前的社會理想和激進的斷裂態度實行激變的先鋒運動”[30],那么“左翼文學”倒很有幾分“先鋒中的先鋒”之象。對社會和文學具有雙重革命性的“左翼文學”,本應也曾經是極具活力的一種文藝力量,但在日新月異的革命歷史突進過程中,卻有意無意限制了自身的活力和整個文藝領域的創造性。王富仁的“左翼文學”研究重要之處在于:承認非“左翼文學”的文學價值,但更認同“左翼文學”的“反文化專制”特質;承認學院文化的理性成熟,但更認同“左翼文學”正視現實、為勞苦大眾發聲音、爭權利的赤誠勇敢;承認“左翼文學”在發展過程中走向了初心的反面,但不贊同將1930 年代“左翼文學”與“延安文學”、“十七年文學”混為一談;承認現代文學與現代政治革命的交織并起,并由此在中國文化總體格局的重構中獲得了相對順利的發展,但堅決反對將文學文化和政治權力混為一談,拒絕經由政治經濟權力獲得的文化、文學榮耀。而更為重要的是,王富仁的“左翼文學”研究,不只是矛頭向人,也蘊含著更多的自我解剖和批判;不只是總結歷史經驗教訓,也敞開向更廣闊的時空,對著當下中國“學院派”文化的封閉自嗨、茍安舒適、虛火無實等痼疾,擲以從魯迅和“左翼”作家處拿來的匕首和投槍。
說到底,這與其說是在反抗90 年代,不若說是堅守80 年代;與其說對“革命”難以忘情,不如說是在賡續“啟蒙”未竟的事業。又因這啟蒙之艱難、之式微、之被反復遺忘,我們方才理解此漫漫長路之“孤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