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

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真實,這種真實只能以生活之眼捕捉,而不能以旅人之眼觀看。
我們每在一處住上一段時間,便開始熟悉當?shù)氐募竟?jié)草木、情事脈動。我們在這地方之內(nèi),以居民視而不見覺而不感的無謂切入其中,體會周圍的一切,因為是局內(nèi)人,生活在常規(guī)中,老舊而安心。走過每天走過的街道,進出每天進出的建筑,所有細節(jié)在熟悉中泯滅,不能描述那個招牌的顏色,弄不清巷子里有幾盞路燈,但那氣氛、節(jié)奏、味道、聲音,所有總體在我們的印象里。我們是這印象的一部分,我們知道,不需要去尋找、去看。
當旅人遠道尋訪一個地方,看見的是什么?到紐約看見帝國大廈、自由女神像、第五大道,到巴黎看見凱旋門、盧浮宮、埃菲爾鐵塔,這些名勝古跡看在眼里,甚至能背誦它們的歷史,仿佛比當?shù)鼐用裰栏唷H欢沁@種“仿佛知道”,使旅人所見停留在表面。這是局外人的看,不能在幾天之內(nèi)汲取屬于一個地方的精神,充其量只能是肉眼的看,也許所見不虛,然隔了一層,見皮不見神。
許多作家寫所居之處,以心靈之眼捕捉真實。喬伊斯的都柏林、懷特的紐約、白先勇的臺北、張愛玲的上海,他們寫的不是外在的音容笑貌,而是里面的動蕩哀樂。
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離紐約不遠,這時讀書遇見有關(guān)紐約的描述,感覺上便比以前切身得多。美國作家約翰·契弗寫紐約:“似乎制造自我中心主義,這需要年輕時的健康和精力,而當年輕的健康和精力不再了,便以偽裝來代替……似乎預(yù)兆深淵,不時你會聽見沉落的聲音,看見他們的臉孔。”1996年過世的哈羅德·布洛基也有類似的描寫:“這城市(紐約)的邀請麻煩處在于你知道你可能撐不下去;在做任何有趣的事之前,你可能溺死,可能跌下火車,不管你喜歡的是哪個隱喻。”是的,熟悉紐約你便可以感覺到,使這城市迷人的繁華正是它背后致命的冷酷。高樓插天,你必須同時記得它投影的長度。
王安憶的《長恨歌》承襲了張愛玲的格調(diào),她描寫上海的許多片段,大筆縱橫而深入,是只有長住其中的人才寫得出來、觀光客絕看不出來的神貌。
譬如寫上海弄堂:“是形形種種,聲色各異的。它們有時是那樣,有時是這樣,莫衷一是的模樣。其實它們是萬變不離其宗,形變神不變的,它們是倒過來倒過去最終說的還是那一樁事,千人千面,又萬眾一心的。”
以地理寫心理,由房屋巷弄而至愛恨起落,從格局捕捉一座城市的靈魂。
我不喜歡一般所謂的觀光。六年前到法國旅行,在巴黎街上來回奔走找尋名勝,好像被誰逼著一站一站往前趕,突然醒悟這樣的觀光庸俗又荒謬。為什么總是要跟著別人的腳步走?為什么凡事必得一窩蜂?最重要的是,旅行的意義在哪里?我不要看大家都看、“非看不可”的東西。我要看我想看喜歡看的,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步調(diào)。
“旅行本身是個自相矛盾的概念。旅行是為了看,但看的是別人告訴你看的東西,結(jié)果看到別人看見的東西,自己什么都沒看到。”我在那時的札記里寫。
我對巴黎最好的回憶不是到了盧浮宮、巴黎圣母院、香榭麗舍大街,而是倚在小旅館房間的窗邊看街景,或在菜市場上買甜而多汁的血橙,或只是走過街道,看擦肩而過的行人,瀏覽兩旁的古老建筑,聽不同角落的市聲,汲取屬于巴黎的情調(diào)和色澤。
我喜歡慢慢走過陌生的城鎮(zhèn),給自己充裕的時間領(lǐng)略新的空間,讓自己浸透那里的氣息。我理想中的旅行是慢,是體會而不是觀光。
我喜歡旅行,或者說,需要旅行,經(jīng)常會有坐立不安的情緒,覺得應(yīng)該走了。不管是到哪里去,總之拔腳離開這里。而我很清楚問題只在“這里”和“那里”,是欲掙脫時空的企圖,是打破現(xiàn)實的渴望。這里我談的不是時光旅行或永恒,而是一點叛逆的自由: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旅行或不旅行,都使我思索旅行的意義。為什么旅行?
有的日子,氣溫、陽光正好,和朋友坐在后院里,面對一小片樹林和草地,看頭頂?shù)奶炜铡渲﹂g飛掠的小鳥,聽蟲鳴、鳥叫,感覺微風(fēng)拂過肌膚,一邊看書,一邊和朋友說話,那種從生活和時間走出去的無重感,恍惚便給我旅行的感覺。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旅行與其說是時空的移動,不如說是心境的變動。旅行不管再怎樣匆忙緊張,因為是自愿而不是被迫,它的快樂來自這種必然的輕松之感。而這種卸去壓力的輕松之感,不過是情緒的一種變化,有時只在一念之間,和距離無關(guān)。換句話說,旅行終極的意義不過是一種心境。讀書、看電影和散步的平常愉悅,無非也就是精神上的旅行。而這種精神旅行的極致便是詩,所以法國詩人保爾·瓦雷里說:“詩必然是心靈的假期。”像我坐在后院,心神透明如大氣,時空已不重要。而實際的旅行往往不超越坐在自己后院的興致,只是一個乏味徒勞的過程。
(摘自《生命大美》,中信出版集團,張云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