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平山
(韓山師范學院文學院,廣東 潮州 521041)
張競生是“五四”時期一位很有影響的學者,他的學術研究所涉及到的領域不僅很廣,而且也很有特色。所謂“特色”就是指在一定的可比較范圍之中所體現出來的“特殊性”。對于張競生來說,這個“特殊性”實際上就是指他在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思路以及辦法上另辟蹊徑。因為他的許多想法或者是有點“不切實際”或者是有點“超前”,甚至在很多人看來,他的有些主張是“難以啟齒”的(如“性學”)。于是,他很自然地被人們視為是學界或知識界的一個“另類”。然而,研究張競生不僅要能夠立足于特定的歷史時期,還需要對于他的這個“另類”特征本身進行定性分析。也就是說,人們都認為張競生具有某些方面的獨特性,但并不見得人們能夠在這個“獨特性”上達到某種“共識”。于是,有人認為張競生是個“文化奇人”,有人將他說成是“怪才”、是“文妖”,也有人說他是個“烏托邦主義者”,如此等等。
在張競生的學術研究領域里,鄉村建設是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原因在于:一方面,張競生大部分的生活經歷是與鄉村建設有關,另一方面,張競生的鄉村建設既是一種傾向于思想性的理論研究,也是一種傾向于實踐性的材料整理。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之下,一批又一批的學人志士投身于旨在改良中國社會的啟蒙運動當中,無論是改良社會還是改造社會,許多啟蒙者總是把思想的解放以及文化的革新視為最關鍵的手段之一。盡管思想文化領域里的各種主張對于當時中國的啟蒙運動來說是很重要的,但在張競生看來,思想文化領域里的許多學說就其作用而言,難免具有某種“有意或無意”的“務虛”;而要想克服這些不足,就要走“務實”的道路。出于這樣的原因,張競生開始了他“復興農村”的實驗活動。他關注民生、關注民智、也關注民力,力圖運用農業科技、現代文明改變農村貧窮落后的面貌。這全方位地體現出他的一種探索精神和實踐精神。
鄉村建設是社會發展過程中的一個問題,也是一個現象,可以說,自人類有史以來都很重要。但是,針對鄉村建設的專門研究則是近現代以來才有的一個學術領域。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筆者在此提出針對張競生鄉村建設的思想特點及其當代意蘊的問題。
當今的社會是以科技的發展與相關的城市建設為主的,然而,照樣具有鄉村建設的必要性,而且這個“必要性”與之前的張競生時代的“必要性”不完全相同,在這個新時代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仍然需要有對“鄉村”問題的關注,仍然需要有對鄉村建設問題的研究。無論是宏觀的“振興農村社會”的戰略規劃,還是具體的“美麗鄉村建設”的實施辦法,都有必要分析研究張競生的鄉村建設思路,因為張競生的學術特點以及思想價值既是昨天的,也是今天的。
“鄉村建設”只是張競生學術研究的一個部分,就張競生的鄉村建設而論,有以下兩個方面的特點值得人們思考。
1934 年底,張競生黃埔陸軍小學的同學陳濟棠主持廣東政事,撤銷了對他的通緝令,并邀請他從滬回粵繼續支持廣東的實業建設。1937 年張競生主編《廣東經濟建設》。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張競生在刊物的第1 期和第2 期上,發表了《救中國的兩種經濟特殊政策——征工與民庫證券》。該文章指出:只有“在全民工作之下,生產與消費求得平均與普遍的發展,可免我國人于資本主義的危險時期,而即跳入社會主義幸福時代”[1]。在之后的《別開生面之國民經濟——為“廣東名勝委員會”而作》一文中,他提出了“人盡其才、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生極其趣”[2]的整合旅游文化資源的發展思路。他提出了很多獨到的針對農村經濟發展問題的見解,如合理調整工廠布局、防止搞回扣、用礦泉水作飲料等。抗戰聲起,他因認為在廣州既不安全也無法實現抱負,就回到饒平舊居,以大榕鋪村舊寨園為“據點”,與家鄉的農民打成一片,宣傳自己“鄉村建設”的思想和主張,這就是他的“復興農村實驗”活動或稱“鄉村建設運動”。
所有的建設都能夠體現出一定的理想主義的成分,但不可以因為這個理想主義的成分而就認為具有烏托邦主義的特點,理由如下。
1.鄉村建設的基本前提是要能夠了解鄉村。如果不了解“鄉村”而談論針對鄉村的建設,則就是有意或無意的烏托邦主義者。然而,張競生不僅能夠做到全方位、多層次地了解鄉村,而且還能夠有意識地去發現關于“鄉村”以及“村民”的各種病癥和弊端。認識到這一點,其實是很重要的。因為鄉村建設不是針對鄉村環境的改善和美化,也不是針對鄉村社會適意的描畫,更不是針對民風民俗的肆意渲染。在一定程度上,鄉村建設的根本是要革除鄉村所特有的各種“弊端”,而不是塑造鄉村所特有的各種“美麗”。要想革除“弊端”,就要能夠找出“弊端”。
在《民智建設》中,張競生這樣說到:
故今日我國的大患,在這班群眾,如一群蝗蟲,遮天漫地,無一定方向而亂飛。他們當然要生存,但不知怎樣生存的方法。故謹愿的,只好垂頭喪氣以待餓死;其狡猾的,則變為劣紳,鄉蠹,或為盜賊以侵害人民。我每游我國城市,眼見那些蠢蠢而動的人類,確實害怕。這是社會的“活骷髏”,毫無心靈與志向。他們可以被買去代人死刑,去受槍彈,去為奴隸娼妓,去為別國做偵探以陷害自己的人民。我每見這班群眾便想及“自殺”,因為這是最苦痛與他們一氣生存的。因為他們愚陋,不認好人,所以最易受奸人所利用。和這些人,是無一件好事做得成功,但又無一件惡事不會不發生的。我每詛咒這些人類太多,也會想出一個“消極的方法”,即在限制戶口的膨脹。我幸而現在又想出一個“積極的方法”,即在給予他們的智慧與技藝。[3]38
針對鄉村社會的“理想”可以說人人都有,但是,在實現理想的道路上,除了勇于實踐的精神,還應當要有針對具體鄉民的理性認識,這兩個方面是同樣重要的。張競生當然有他的理想,但他不是那種以“鄉村建設”為名、以“做學問”為名來抒發自己“理想”的人。張競生的鄉村建設的特點就在于他突出了針對鄉村、針對鄉民的認識,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張競生的鄉村建設具有史料價值,閱讀他關于這個方面的系列文章可以幫助人們很詳細、很具體地了解那個時代的(潮汕地區)鄉村以及鄉民的整體狀況。他的鄉村建設可以用這樣一句話來概括:實踐的過程就是一個認識的過程。換句話說,不是因為有了理想,所以才有了實踐,而是因為有了認識,所以才有了理想,為了能夠實現這個“理想”,就有必要進行相應的實踐。
無論是針對鄉村社會的認識還是針對鄉民思想性格的認識,通俗地說,就是要知道各自的優點和缺點。然而,接下來的一個問題則是:即便人們已經有了清醒的自我認識,如果沒有“努力要去改正”的行動,那么,這個清醒的自我認識也就沒有多大的意義了。對于張競生來說,他所要做的就是盡力找到一種最直接、最有效、最具有針對性的辦法來驅除各種“缺點”,例如他所提出的征工、民庫證券、山地種植等措施。因此,鄉村建設的意義不僅僅在于要能夠實現“建設者”們心目中的理想,也在于為了能夠根除來自于地方的、區域的、鄉村的以及鄉民的各種“毛病”或“缺點”。
實現理想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們所看到的往往只是一些“辦法”本身,只有通過長期的、不斷的踐行才可以逐步地感受到“理想”的存在。同理,各不相同的“鄉村”里存在著各具特色的“鄉民”,無論是鄉村還是鄉民,他們都有自己的“毛病”,也有自己的“缺點”,而鄉村建設就是要能夠看清楚并正視這些“毛病”或“缺點”,沒有這樣的意識,鄉村建設就很有可能是烏托邦式的,或者是“書呆子”式的。
2.烏托邦主義者往往是直接針對自己的理想,將自己心中的“理想”直接視為社會現象、視為對象材料進行分析,最終確立出這種“理想”的合法性。實際上,這種思路意味著是把“目的論”和“手段論”混在了一起,相比之下,張競生卻不一樣,他是將自己所具有的“理想”隱藏在實際的工作之中,他真正所面對的是具體的工作環境以及工作方法,而不是心中的“理想”。因為在張競生看來,手段和目的是同等重要的。所以,若直接就張競生所做的事、所寫的文章而論,很難直接得出某個結論性的鄉村建設的“目的性”。換句話說,鄉村建設的目標當然富有意義,但這個“意義”不在于表達的正確,而在于實施這個目標的過程正確與否。
張競生是一個科學主義者,這一點可以從他所涉及的其他學術領域里(例如他的哲學、性學、美學以及教育學等)得以證明。在《民力建設》中,張競生提出了培養領袖人才、培養群力意識的重要性,但文章的重點并不在于突出這個“重要性”,而在于如何操作、如何落實。同樣,在《山的面面觀》系列文章中,張競生從多個方面闡述了開發利用山地的程序和步驟。當論及教育的時候,他并沒有直接提出教育的意義以及目標建設等問題;而是提出了針對鄉村實際狀況的教育的組織方法,在張競生看來,與其向鄉民傾訴教育的重要性,還不如將鄉民組織起來,讓他們直接接觸教育的基本內容,讓他們在不知不覺當中領受教育的作用。張競生曾在他的《國民經濟建設與教育之總評》一中這樣說到:“文藝教育是培植智力,以救愚的。公民教育,是養成合作團體的精神,是救私的。生計教育,是幫助解決生活問題,以救貧的。衛生教育,是指導衛生習慣,以救弱的”[4]。然而,對于鄉村建設來說,重要的并不是讓鄉民們懂得這些道理,并不在于讓農村的人知道教育的意義,而在于如何想辦法讓他們參與進來,借助于“習慣就可以養成自然”的模式來實施針對鄉村的教育。
張競生在他的《一種新的社會》以及《山的面面觀》中多次強調了他的這種思路,即:人如何能夠成為一個真正的“自然派”,鄉村也應該成為一個一個具有“自然派”特色的鄉村。為此,所有的人都應當被要求、被組織、被引領,而不是自由自在的自我放縱。因此,可以說,自然主義在張競生那里是一種理想,但這個自然主義并不等于是自由主義,而這個理想也當然并不等于烏托邦主義。
任何一個建設者都是不同程度的理想主義者,張競生也不例外。但是,不可以因為這個“理想主義”就一概而論。況且理想主義不應當完全等同于烏托邦主義。
在所有針對張競生的研究以及評說中,基本上沒有人關注過“張競生的鄉村建設與政治的關系”問題。原因在于:在許多人的印象中,張競生是一個“與政治無關”的人。
綜觀張競生的人生道路,不難看出,他的確在參與社會以及政治活動方面沒有很高的積極性,他也很少關注別人乃至自己的行政事務。雖然他的學術研究涉及到許多方面,但他并沒有針對中國社會發展的道路、方向、政策以及有關政府的決策等問題進行過有意識的關注。不僅如此,在他的文章中,基本上沒有學術性很強的理論表述,因為他所關注的不是學術概念,不是理論術語,更不是某個命題、某種主義,而是他所看到的、他所體驗過的各種生活現象(尤其是鄉村)。所以,他不是一個政論家。然而,為什么說他是一個具有政治傾向性的社會實踐者?主要理由在于以下兩點。
1.貫穿在張競生的鄉村建設中的一個最關鍵、最基本的思路是“組織”。認識這一點,對于理解張競生鄉村建設的理論意義來說,尤為重要。
世界上所有的組織以及各種各樣的“組織法”等都包含了一個潛在的邏輯前提:事業或工作都不是針對個人的,在做工作、干事業的過程中,個體的意義基本上是被忽略的。因為既然講組織,就勢必要有相應的原則。既然有原則,那就勢必要漠視具體的人在個性方面的差異。實際上,這也就是政治的基本含義。反過來說,任何一種組織都不得不具有政治色彩。如果既講政治而又脫離組織,那就只有兩種情形,要么是一個學究式的空頭政論家,要么只不過是善于玩弄權術的一個個體而已。
組織是一種自我約束,它的意義并不在于這個“約束”本身,而在于突出這一過程的必要性。通過有意識的自我約束逐步養成一種無意識的習慣,最終成為一種自覺行為。如果沒有組織,完全依靠個體的生活實踐進行所謂的自我培養的話,那么,整個社會永遠不可能產生統一的并且是具有相同目標的自覺行為,這就是組織的必要性,當然,這也是政治這一學科得以產生的現實基礎。
所以,張競生的鄉村建設里總是將“有效的組織”視為最基本的方法,也視為是唯一可行的辦法。在他的《救中國的兩種特殊經濟政策——征工與民庫證券》中就強調了組織的重要性。例如,為了能夠很好地開展“征工”,必須要解決村民們心中的疑惑,即:征工不是“個人”所發起的,所做的工作、所付出的勞動當然會產生利益或好處,但這些好處或利益既不是自己的,也不是某個“別人”的。作為一種習慣,久而久之,可以使人們逐步淡化利益的“個體性”,從而進一步培養出一種無意識的思想態度:作為一種整體行為的組織,必須要能夠服從。這就是政治。在種植果樹園、開發山地經濟林、鄉村村民的養病與食療等方面也必須以“組織”為原則。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他所提倡的組織并不是自上而下來自于“官方”的指派行為,而是由某個來自于民間或鄉村自身的領袖人才進行組織。
2.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會有價值取向的問題。無論是怎樣的人,一旦涉及到如何對待生活、如何規劃生活的問題,就必然性地產生傾向性問題。政治實際上就是將個人的“傾向性”問題演變成為一個具有普遍性意義的邏輯問題的一個過程,也就是說,讓“傾向性”能夠具有“合法性”,這就是政治。
無論鄉村建設,還是城市建設,這本身就是一個具有傾向性的問題,對于個人來說,事業的選擇就是一個傾向性的問題。類似于道路或方向的選擇,張競生選擇了鄉村建設,這只不過是體現出自己傾向性的第一步。推而論之,因為只要涉及到個人乃至區域的利益問題,就必然要涉及到針對具體的人的經濟地位、政治地位的“升降”問題,究竟讓哪些人的利益最大化,又讓哪些人的利益最小化,究竟要讓什么樣的價值觀念來引領整個社會,如此等等。在這種情況下,態度、立場、傾向性等問題的相互綜合就很自然地演化成政治意識,所以,傾向性的進一步體現就會必然性地邁向政治。
在《山的面面觀》一文中,張競生這樣說:
我今希望一班畢業生,或一班小公務人員及社會一班有覺悟的分子,多多來入農村,入山村,努力奮斗,為一些墾荒事業,與整頓農村及山村而奮斗。至為小公務人員計算,我近來最可憐是一班人,他們生活不夠而且墮落了人格,學舞弊,學惰,學欺詐,學些社會最下等的習慣,除此別無所得。正直去干,不夠生活與驕人,學習舞弊,有時要坐牢甚且至于喪身首,這是最不值得做的小公務員的事業了。我最希望是向那班社會有覺悟的人們說話,在這個社會,可說多數是“鬼混”,延長時日的死命,到頭來還過為社會的寄生蟲,或為高等流氓。至一班官吏政客們,大多數是昧盡天良。縱想做好,也礙于現實,不能做好。你們這些人如肯覺悟,不如放下屠刀盡量來加入我們的農村,山村,魚村,或礦區,多方面來造產,救自己的靈魂,并且救社會的生活。[5]
張競生的傾向性很明顯,他把勞動和生產視為是最實際的、最必要的、最應該值得提倡的生活方式。實際上,這就是他的價值觀,也就是他的政治傾向性。具體地說,鄉村建設當然是為了讓鄉民能夠更好地生活,但追求這個“更好的生活”并不等于就是要樹立起一種“享樂主義”的人生觀。張競生不止一次地強調了“勞動”對于幸福的重要作用,比如說:生活在山區的鄉村當然要利用山地來改善生活,其中也包含了針對山地“風景區”的設置問題,但在張競生心目中,所有的“風景區”是鄉村文化建設的一個部分,它可以成為村民們進行休息、進行人際交往的“好去處”,而不是用來觀賞、隱居、吟詩作畫的場所。他當然反對傳統文人雅士們所說的“田園”意識。在張競生看來,傳統文人所標榜的“返樸歸真”“田園牧歌”以及一些逃避現實的隱逸思想基本上是變相了的封建迷信,而在“新的社會”里,鄉村應當成為勞動人民的樂園。
如果說張競生與那些傳統文人有所區別的話,那么,這個區別既不在于性格,也不在于獨特的生活道路以及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生經歷,而在于:張競生具有而且敢于公開展示自己所持有的價值立場,即就是政治傾向性。進一步說,盡管張競生并沒有套用一些政治術語(如階級性、黨性原則、中國革命以及社會主義、馬列主義等),但是,體現在他的文章中的這些意識是很明顯的。不僅僅是明顯的,而且還能夠說明張競生是一個具有社會主義傾向性的鄉村建設理論家。他倡導樸素主義的價值觀,他把“關注社會問題”的焦點放在處于社會“底層”的鄉村里,他將“勞動”視為鍛造健全人格的一個最關鍵的手段,他強調統一而有效的組織以及由此而來的集體主義思想,所有這些都能夠說明張競生的鄉村建設體現出了社會主義社會所具有的價值取向。
有一個現象值得注意,張競生在他的文章中多次表達過他對于政治問題的不滿,他對于馬克思主義、對于中國革命、對于共產黨都有過批評性的意見。①參見張競生《情話的一段》,原文中有這樣的描寫;“可是蘇俄的共產主義,太過于機械,太過于抹殺個人的自由,太過于摧殘心靈,太過于注重物質”(《多惹情歌》世界書局1930 年5 月版,92 頁)。在其它的文中,也有類似的表述。當然,他并沒有詆毀或攻擊性的言論。問題就在于:究竟如何理解張競生的這些“批評”意見?對于今天的張競生研究來說,不要因為他的一些“批評”言論就認為他是一個反共、反黨、反馬列、反革命的人。實際上,明確這一點是很重要的。因為人的思想觀念是具有一定系統性的,只言片語體現不了一個人思想的整體性。況且針對張競生的具體情況,要看到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張競生難以真正了解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革命的實際狀況,對當時生活在國統區的許多知識分子來說,價值評判主要借助于新聞媒體的各種報道去理解,而當時的新聞媒體又不可能做到真實客觀。其次,當時的許多知識分子都喜歡拿系統的理論來高談闊論,喜歡談論各種各樣的“主義”,包括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等等都是當時的一些熱點,而張競生不喜歡這種“跟風”式的參與。再次,或許是出于一種策略的緣故,避免給周圍的人們留下一個“親共”的印象。正是因為在國統區,他不得不面對“國統區”這個環境,所以就要盡力躲避來自于政治上的各種嫌疑。
歸根結底,張競生畢竟是一個文人,他所做的事、所說的話都免不了帶有理想主義的色彩,只不過他是一個很注重實際、很具有創造性和實踐精神的文人。也正是由于這樣,他不可能成為一個政論家,不可能成為一個堅定的“主義”論者,更不可能成為一個投身于鄉村建設的革命者。
事實上,張競生所做的事以及他所進行的學術研究都不帶有“官方”色彩,他不是為了完成某個“上級”所給予他的某種任務,也不是為了通過做事來撈取某種“政績”或“資本”而進入政壇。其次,張競生在尋找問題、提出問題、想辦法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并不從“觀念”出發進行理論上的自我論證,他只是就問題本身來討論問題,基本上不論及社會發展的道路以及方向等這些大問題。比如說,當時很盛行的“實業救國”“教育救國”“科學救國”等都具有一定程度的政治色彩,因為這些號召或倡導都或多或少地顯示出了某種“治理國家”的政治理念。對于有些文化人或知識分子來說,提出一種觀點,也許是為了“拔高”自己的學術品位,也許是為了故意“搶占”某個學術領域的制高點,也許是為了“炫耀”一番自己寬廣的視野。而張競生卻不是這樣的,他既沒有理論家的身份,也沒有理論家的姿態,然而,分析研究張競生的主要目的當然是為了能夠推論、判斷出他的思想脈絡。
講政治,就是要能夠并敢于公開自己的傾向性。反過來說,一旦具有了某種相對穩定的傾向性,政治就是一種揮之不去的“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結。而這一點,恰恰是所有思想研究中的一個焦點問題。
以上所分析的兩個特點是理解張競生“鄉村建設”思想的主要方面。當然,應當還有其他值得關注的特點,不過,就這兩個特點而論,對于當今建構美麗的新農村社會來說,具有現實意義。
第一,針對鄉村建設必然涉及到很多方面,例如:經濟的、教育的、文化的、交通運輸的、醫療衛生的等等,無論是研究者還是踐行者,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側重點或關注點。就張競生而言,他認為農村運動應以“復興經濟為中心”,其余如教育、治安、衛生等不過是連帶之問題。張競生尤其反對那種以文化、啟蒙、素質、教養為名目的各種“救國救民”的運動,他認為所有這些說法都不同程度地體現著一種“書呆子”習氣的的鄉村運動。事實上,就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而言,國際、國內戰爭必然性地影響種種“救國救民”的實踐活動,能夠投身于實踐活動,即便是小規模、小范圍的實踐活動,也已經是很難得的了。因為能夠致力于實踐活動,既體現了一種勇于犧牲的豪邁精神,又體現了一種樂于奉獻的生活態度。而大多數知識分子寧可將自己的精力花費在學術以及理論方面的“建設”,因而被張競生稱之為“書呆子”氣的建設者。
當然,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提出鄉村建設這些問題并致力于鄉村實踐的人并不僅僅是張競生一個人,比如:晏陽初提出了“平民教育”的思想并進行了相關的實踐活動,梁漱溟提出了“鄉村文化自治”的理念,也進行了一定的實踐活動;費孝通、黃炎培、陶行知、盧作孚等人的理論或主張都是以相關的田野調查為依據的。然而,相比之下,張競生的鄉村實踐最具有徹底性,也最具有可研究價值,主要原因兩點。其一,就目的性而言,張競生的鄉村實踐不是為了“證明”他的鄉村建設理論的正確性,也不是為了獲取一定的政治資本。當然,他要追求改善鄉村、建設鄉村的效果,但即便是沒有效果,也不會影響他自己所選擇的針對鄉村建設的實踐之路,確切地說,張競生的鄉村實踐其實就是為了表明他的生活態度,也是他所追求的生活方式的具體體現。這是張競生與其他知識分子最鮮明的不同之處。其二,張競生的鄉村建設所具有的實踐性主要體現在實干精神方面,他不僅親自規劃,也親自動手,他能夠自始至終堅持到底,他可以說是身兼數職,組織者、參與者、督察員、監工員以及從事一切相關的諸如宣傳、采購、會計、出納、保管、分配等等工作。促使張競生這樣做的原因并不是權力欲,而是他發自內心的責任感和強烈的擔當意識,因為張競生從不指望政府、從不依賴政府,他真正做到了一種能夠忘卻一切的全身心投入,這種精神境界則是絕大多數知識分子難以達到的。
張競生來自農村,熟悉農村境況;作為農民的兒子,深知當時農民之急需。無論是針對社會問題的研究還是針對思想以及理論的貫徹落實,盡最大可能克服“書呆子”習氣,盡最大可能避免各種形式主義的“做花樣”,這在任何時候都是有意義的。張競生的鄉村建設不僅強調了這兩個方面的重要性,而且也展示出了一些值得人們重視和參考的具體操作方法。再者,從他身上所體現出來的一種豁達的人生觀以及一種要為自己負責任的擔當精神,就是研究張競生鄉村建設的現實意義。
第二,張競生在他的《農村復興實驗談》一文中曾經這樣說到:“鄉村是出品與人種的好園地。緩緩培養起來供給城市的缺乏,填補城市的空虛”。[6]他認為:城市建設所需要的人才主要來自于農村這個廣闊天地,因為在張競生看來,農村是出產健康的身體、健全的心態、積極的人生觀的地方。在當今社會,他的這個觀點究竟有沒有實際意義?事實上,農村與城市之間的差異雖然一直存在,但隨著時代的變化,這個“差異”的基本內容是不相同的。如果說在“關注鄉村”和“關注城市”這兩者之間體現了“關注者”的一種傾向性的話,那么,張競生的鄉村建設的傾向性和當今鄉村建設的傾向性并不完全一樣,也就是說,真正值得我們思考的一個首要問題是:在當今社會,我們再次關注針對鄉村的建設究竟包含了一種什么樣的傾向性?或者說我們提出一個新形勢下的“鄉村建設”的必要性或目的性究竟是什么?
按照張競生鄉村建設的思路,“復興經濟”是一個最為重要的核心問題。在他所處的時代里,應當是很正確的,但時代在改變,當今的農村或者鄉村所面對的情況與張竟生時代所面對的情況是不一樣的,有些地方的農村狀況雖然問題很多,但不一定就是經濟問題,很有可能是文化問題、環境問題、道德問題、安全問題、組織管理問題以及純粹的養老問題等。因此,對于當今鄉村建設的研究者來說,首要的是找到真正值得關注的屬于這個“新時代”的核心問題。這也是今天在研究張競生的鄉村建設并追求其現實意義時應該注意的一個方面。提出問題并努力去解決問題,這本身就是研究張競生鄉村建設的現實意義。
退一步說,在當今社會不乏具有實踐精神的“鄉村建設”者,然而,建設者首先要能夠明確實踐的“對象”。即首先要能夠找出某些需要改造或改善的鄉村的各種“病癥”,然后,才可以(像張競生那樣)逐步找出那種根植于鄉村社會里的主要問題。這不僅是實踐的基本思路,也是研究的基本方法。因為針對鄉村的“建設的意義”并不等于針對鄉村的“建設的必要性”,如果把當今的針對“鄉村建設”的理論研究局限在“意義”這個層面上而大做文章的話,那么,鄉村建設中的實踐精神就難以體現。
第三,由于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狀況的改善,新時代的鄉村建設的重點必然性地發生變化。例如:就文化建設與經濟建設的關系而言,如果說之前的鄉村建設主要應當著重于經濟建設的話,那么,當今的新農村可以說更需要文化建設。當然,這個觀點也并不一定能夠完全正確地適用于各個地方的“鄉村”。但是,假設在當今社會,文化問題是某些地方鄉村建設的首要問題,那么,在這種情況下的鄉村建設研究者所應當思考的問題是,究竟要樹立一種什么樣的文化觀念?接下來,才能夠思考相關的另一個問題:究竟要以怎樣的操作辦法來實施針對文化的建設?
文化的多樣性不僅在于內容方面,也在于形式方面,即便是專注于傳統文化,也有很復雜的內容需要梳理,況且拿一定的“文化”進行建設是一項更加復雜、更具有實踐性的工作。張競生雖然不是“文化學者”,且主要進行鄉村經濟建設的實踐,但他的鄉村建設仍然具有文化方面的啟示性,如:實踐過程中所凸現出來的思想或觀念的傾向性究竟起了什么樣的作用?對于今天的中國鄉村建設來說,他的“傾向性”究竟具有怎樣的參考價值?
當今的許多學者在針對鄉村文化建設的問題上,很看重“文化傳承”的問題,諸如挖掘文化資源、保護文化遺產、創造文化形式、針對民風民俗的采集以及針對各種族譜的整理等等。可是,在張競生看來,任何類似于這種“文化傳承”式的文化建設都不過是一些徒勞的毫無意義的“務虛”,甚至是一些“官樣化了”的做秀。因為任何文化,不管是否正確,對于鄉村建設來說,只能是一種在不經意當中“被體現出來的”結果,而不是“被用來讓人們去刻意追求的”某種擺設。從邏輯的角度來看,不是因為有了文化,才促使人們進行相應的社會實踐,而是因為有一定的社會實踐,才產生了相關的文化。因此,以“文化”為名的鄉村建設不應該淪為“好看不好用”的擺設。
針對鄉村社會的文化建設不是不重要,而是要明確這樣一個基本前提:任何形式的文化建設都是某種價值取向。與其渲染文化的重要性,還不如思考一下當今社會普通民眾的現實需要在價值觀念方面的傾向性問題。
此外,當今城市聚集了大量的人口,農村逐步走向了荒蕪,許多村落或鄉舍瀕臨消失,然而,不同的自然環境以及不同的區域特色之間仍然存在著很大的差別。相對而言,南方地區人口稠密,農村的規模相對穩定,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張競生的鄉村建設還是其他人的鄉村建設,都應當以“因地制宜”的基本思路來評估各種情況的鄉村社會,區分不同的地域特色、自然環境,這才是實際針對鄉村問題的建設意識。張競生是廣東省潮汕地區的人,他的鄉村建設也是立足于潮汕地區的,如果按照張競生的“因地制宜”的建設思路來進一步振興當今潮汕地區的鄉村,那么,仍然有很多可取之處。從這個意義上說,針對張競生的鄉村建設的研究也照樣具有區域文化研究的價值。或者說,張競生的鄉村建設也是區域文化的一個部分。
時代在前進,社會在發展,當年的某些“富有意義的”鄉村建設也許在今天就變得意義不大了。同理,某些“鄉村建設”由于時代的發展也許會變得越來越很有現實意義。因此,立足于當今的社會與時代,參考之前各種鄉村建設的理論,規劃并確立適合于當今的鄉村建設模式,這才是研究張竟生鄉村建設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