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謠

夢桐疏影

1

深夜。被冰冷的水洗濯。

一些漢字自動組合，游上岸，架起一堆柴火，熊熊燃燒。

光，引照我穿越記憶的黑暗。我從恍惚的夢里開始趕路，從意識的天臺往下一跳，猛然回到你的身旁。

彼時，陽光照耀。我看見孩子們在花園唱歌，姑娘們在菜地澆水，男人們在稻田里鋤禾。那條熟悉的小河從不遠處逶迤而來，浪花的小鼓敲得叮叮咚咚……時光一簇簇，開成兩岸野花。

從春天懷里醒來的田野，同時打翻了神的調色板，春色泛濫。

我漫步水岸，隨流水，逐落花。打撈那些深不可測的往事。

2

嘉陵江邊，汽笛鳴響。老船夫的手在顫抖，握不住前行的舵。下一個碼頭在哪里？

縉云山上，松濤像古老的音樂，引渡著思念者傾聽。放牛娃，以一條長鞭抒寫原始的生命。莊稼漢，以一把鋤頭開辟嶄新的生活。

夢是一滴水。一半清，一半濁。裝進心頭，它的重量，重到無法起飛。

3

智燈寺的一根獨柱，擎起遠方斜陽。暮色中的風，聚攏蛇一樣的羊腸小道。姐姐打開窗戶，妹妹系上紅綢帶。我的江山，妖嬈美好，又憂傷。

一部湖廣填四川的歷史，開始蔥蘢生長。明末兵燹，天府之國丁口稀若晨星。拖家帶口的祖宗被迫踏上這塊荒涼殘破、千瘡百孔的土地。

是這里：五龍坡，踏水橋，深山溝，大石崖，騎龍峽……

這一路，不斷砍斫荊棘，荊棘又迅速合攏，回路森森。這一路，泥土浸透血淚。

4

臨江河的芙蓉，開成雪白。

屈子的杯也盛不下那么多。就算，不事修辭。

漩渦里，有諸神的笑容?？墒?，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5

搬一座山，填此后的歲月。挖一條河，疏通阻塞的意念。

還有很多路。無數條。蠢笨的，智慧的;思念的，勇敢的;拐彎的，直達的……

在淚水里，破衣爛衫擺動。風喧囂，眼眸如星，徹夜不眠。

6

臨江河，你汩汩流淌，日夜不息，為哪般？臨江河，你的低語如哭泣，你的舞蹈似祈禱。濺起的千重浪，濕了衣衫，苦澀融進命運。

水在開花，含苞待放;水在歌唱，欲言又止。

圖騰古老神圣。五龍盤繞，這是勝地。

兩岸柳樹在膜拜。山復活了，水復活了。

河床上，印著一個古老族群的圖騰。五龍。

7

祭酒。跪拜。祈禱。一杯酒中火的烈焰，有水的柔情。一捧水中心的透明，有山的堅實。

不會再枯竭下去。田地的唇干裂欲燃。許多的種子在等待重新發芽。走出黑屋子，眼淚還剩最后一滴。遙遠的未來，在清晨的樹枝閃爍不定。

掉下來吧，就是種子。掉下來吧，就是一條河。掉下來吧，就是整個山川。種子發芽。朗朗乾坤呈現隱隱的綠意。遷徙的腳步，停下來，等待流水的召喚。

五龍騰躍，踏水而行。岸邊的翠竹，養育著氣節。犀利的陽光，穿透柔軟，在丘陵上，起伏，狂舞。一個故事在春風里發芽。

稼穡蔥蘢的，風調雨順的。一條小河奔跑起來了。

它照亮了黯淡的臉龐，照見了遙遠的夢想，照見了遠處的青山。時間沉厚。縉云山頂，日頭噴薄而出。

8

那一年，我背著牛草背篼，卸下少女的嫵媚與嬌氣。我路過的每一棵樹、每一株草都賜予我善良和純凈。鐮刀割下青草。童年在河邊長大。鐮刀鋪開的是一個小鎮的豪邁底氣。

踏水村沿河而下。詩句是一柄槳櫓，點燃水的希望，又消失不見。如果還有夢想，夢想會臨江而居，站在雕花木窗前，拋下一枚枚閃亮的漢字，小河奔騰，浪花濺起，兩岸跑動起來。

稻田，草地，山坡。和遠處的縉云山脈一起構成一幅流動的畫。我站在楊龍山上眺望一部翠綠的童年。

9

逆流而行，良田美池生動起來。春天帶著新生的體溫，輕輕走回來。流浪千年，終于定居這里。如同一滴水，從天空，再一次回到了陌生的土地。

曾在岸邊站立，眺望一粒種子在春風里發芽，讓望眼欲穿的親人開辟出錦繡家園。

10

順流而下。旅程，或許超越了我的想象。但時間很快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龍是天空的圖騰。天空變幻，云朵游弋，雨水在祈望者的眼里跋涉。時光古舊。轉過彎，是更加遼闊的大地。

江山無限。風帆正揚。我的少女時光在云朵下流淌。

踏水橋上，回眸，河水清澈地倒映著親人的臉。書包里的課本，夾著草香，一個女孩的骨骼正在打上水的烙印。

11

有一個夢，曾在母親的心中沉睡千年。燃燒的鄉愁，讓一顆心飛翔。

今天，我要回到臨江。雖然我滿身風塵，口袋里裝滿風沙，只要濯足臨江，我就清澈、干凈、清涼。

我干裂的大地，會復活村莊和莊稼。

未來，還有許多錯過，但心跳會有回應，大海會完成我的心愿。行千萬里，我會回到今夜。就像回到蓮的光華。

12

落入人間，不一定是天使，有可能是血淚。

一面鏡子，映照著遠處的炊煙。炊煙后是燃燒的夕陽。

山水靜默。一縷風在尋找著歷史的背景。

往事是開不敗的春花秋月。我還未學會自我陶醉。在青藍色的韻腳里，我看見了千畝蔬菜，綠陰鋪開。一個小小的地方，竟然生長著蓬勃的綠。

蹲下來，一朵小飄兒白。純樸而油綠。夜晚的星星，埋下前世的緣。清晨的露珠都釀了酒。

我遠道而歸，只為一場綠的盛宴，帶給我的是寧靜和清新;我遠道而歸，只為兌現那場生命的幻覺，帶給我的是詩意和疼痛。

小橋流水，孕育的是別離和相思。而厚實的土地，明媚的陽光，培育出來的才是幸福。

曾經枯竭，鳥兒飛走。土地荒蕪貧瘠。所有的期待，太輕，漂浮如煙，飄過村莊。村民們肩挑背磨，敲打石頭，筑起一道道溝渠。

總可以開拓出一條水道，引來山澗，引來綠色的鳥鳴，引來蔥蘢的稼穡。是呀，可以這樣，簡單到老，幸福到老！

13

守望，對著天空。天空老了。

孤獨，對著心靈。心靈碎了。

那么，信仰沉睡吧。巖石對著青山。楊龍山的云，和臨江河的水，彼此深情眺望。一場雨，澆熄欲望。

我從遙遠的上游乘舟而下。轉瞬，又過萬重山。

丘陵莽莽蒼蒼、起起伏伏。落日在跳最后的舞蹈。臨江河紅色的水，滋養著先祖們的夢想。文明在延續，水魂透明、晶亮。

回不去的，是心?；厝サ?，也是心。它在老去、碎去。漸漸沉入河底。漸漸融入石頭。漸漸成為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