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種子在靈魂中發(fā)芽

蒲素平

馮楨炯的詩歌寫作開始于30年前的中學時期，活躍于20世紀80年代中學生文壇。畢業(yè)后從政棄筆，后投身商海多年，突然有一天重新上岸寫作。我想一定是什么觸動了他的靈魂，加之多年的商海浮沉，積攢了足夠的磨煉、生活體悟和內(nèi)心的力量，精神上更加堅定和從容，寫作上呈現(xiàn)一種心靈的選擇和歸屬。

書寫生命的起起落落

詩歌是人類精神的創(chuàng)作物，但其產(chǎn)生卻是藕發(fā)蓮生，必定有根。我們說一個詩人寫出了什么樣的作品，絕不是一時興起，憑空而來，而是他思想、情懷、詩意、靈感、生命意識等的綜合體現(xiàn)，長期積累，體驗后，在一個點的暴發(fā)后一種光焰的呈現(xiàn)?？v觀馮楨炯的詩歌行走脈絡，可清晰地看出這點。他的寫作更多地通過自身的反觀來呈現(xiàn)對世界的思考和生活感悟，他的詩不靠“大”，不靠技巧來取勝，更多是從生活汲取一些零散的片段，串起來，經(jīng)過他樸素語言的組合，讓漢字閃閃發(fā)光，從而呈現(xiàn)出一種關懷底層命運的知識分子情懷表達。一地雞毛的生活片段在詩人的筆下鮮活并充滿一種內(nèi)在的精神指向。《小心》中對一個賣鮮椰農(nóng)婦找錢時的小心翼翼地白描，呈現(xiàn)出詩人對底層生活的深度關懷。“我關心的是明天的天氣會怎樣 / 我關心的是門窗是否關好 / 我關心的是多年的憂郁癥什么時候會發(fā)作 / 我關心的是會不會漲工資 / 水費、電費、房租、柴米油鹽/還有很多瑣碎的小事會不會跟我有關聯(lián) // 細小的生活碎片散落我的空間 / 除了物質(zhì)之外 / 還有一套深藏不露的面具 / 像易碎的瓷器隱藏危機 / 這么多年以來 / 這些細微的事物 / 漢字一樣的復雜多變”（《我只關心細微的事物》）。多年的商海拼搏，詩人更多地看到和體會到生活之不易，底層生活之艱難，便把筆對準生活這個艱難而又瓷器一樣易碎的切口，用看似瑣碎事項的羅列，實現(xiàn)了一種對生活的嚴峻思考，使詩歌既有生活磨礪過的煙火痕跡，又保持了一種精神的指向和拷問。我們說詩歌最終的指向是思想和情懷，我們呼喚情懷，其實就是用我們的思想點亮詩歌中的光，點亮生活中的光，使粗糙的生活具備內(nèi)在的詩意，從而給人以希望和美好的期盼?！跋裰参镆粯?/ 蒙蔽雙眼 / 用黑暗按放你不羈的思想 / 讓它在泥土里安靜地生長 / 不懼白天的白 / 不懼黑夜的黑 / 有時候 / 心在這黑色中找到光明”（《聽見深處》）。詩歌是傳達生命經(jīng)驗的一種方法，與內(nèi)心交流的一種工具，詩人總是比常人更快更早地抵達生命的本質(zhì)?！耙恢币詠?我看這世間的事物/清清楚楚 // 年紀大了 / 看事情 / 眼睛不可靠 / 是時候用我 / 活了五十年的心”（《老花眼》）。詩歌不是語言的意外，而是意外的語言。詩人通過意外的語言到達一種意趣，使詩歌像釀酒時的酒頭，爆破時的導火索，春天刮起的東風，激活，點燃，引爆詩歌的內(nèi)在意義。而酒頭與酒，導火索與炸藥，東風與春天本身就是互為一體。一如眼看萬物與心感知萬物，看似是兩碼事，實則是一碼事，是一碼事卻又是兩碼事，正是這種無法明了的深層意象，使一首詩得到成立。“生活就像自然界那樣 / 到了中年 / 我也沒有走出日落的惆悵 / 黃昏是在追逐 / 趕在山頂上的星光 / 月亮出來前 / 我像牲口一樣 / 在艱難的欄柵里 / 向夜空發(fā)出陣陣嚎叫”（《中年》）。生活的路上，中年的憂傷、惆悵越來越多，對一些事明了，又陷入另一些事的迷惑中，而這種迷惑性具有無限的延展性，詩人以“向夜空發(fā)出陣陣嚎叫”來呈現(xiàn)一種無法言說的情緒和欲望。

對故鄉(xiāng)的深切回望

故鄉(xiāng)對于詩人有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含義，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就是返鄉(xiāng)。詩人通過返鄉(xiāng)，回歸思想的本源。馮楨炯旅居國外多年，他通過對故鄉(xiāng)的回望，完成對自我精神的追尋和對未來不可知的探尋。鄉(xiāng)愁具有強大詩意的彌漫，慰藉人的心靈，為此，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有關回望故鄉(xiāng)時的體悟和與母親有關的詩歌。

“紐約沒有春天和秋天 / 暴風雪來了 / 你才想回家”（《時代廣場》）。游子的思鄉(xiāng)之情，隱藏內(nèi)心深處，遇到風吹草動，遇到雨雪陰晴就會突然冒出來。一如“當洋文流行到來 / 連咳嗽都是鄉(xiāng)音 / 別人的街頭 / 只是暫時借用的故鄉(xiāng)”（《紐約唐人街》）。當咳嗽都成了鄉(xiāng)音時，我們就會突然明白，鄉(xiāng)愁的深淵永遠在內(nèi)心的深處，咳嗽就像一道閃電，瞬間把一種朝思暮想，通過咳嗽這個身體里無法抑制的生理動作引升到精神深處，讓鄉(xiāng)愁成為一種精神之痛。“六月三日 / 深夜我在白云機場飛曼谷 / 來到異國他鄉(xiāng) / 時間比北京時間慢一時區(qū) / 而我一直惦記的時間 / 不是曼谷時間 / 這一天 / 牢記在潛意識里 / 生命時鐘一樣 / 滴答滴答在不停地 / 敲打 / 敲打 / 再敲打”（《昨天》）?！霸诿绹?/ 我經(jīng)常見到幾只灰鴿子 / 飛落在屋前路邊 / 吃著面包碎片 / 并發(fā)出咕咕的聲音 / 路邊的幾處景點 / 成為悠閑場所 / 養(yǎng)著這些懶散無憂的家伙 // 我每次回鄉(xiāng) / 路過曬谷場 / 也見到偷食的麻雀 / 嘰嘰喳喳 / 已有路過的人 / 擔驚受怕的樣子 / 令我生惻隱之心”（《鴿子·麻雀》），等等。這些都是馮楨炯在海外生活時寫下的詩歌，身居海外，由于地理意義的距離，使人的所思所想與過去有所不同，往往會有一個時空隔離感，會無意識地跳出固有的生活和思維慣性，進入另一條軌道，一條向內(nèi)的通道，使詩歌的表達張力大大增強，放大詩歌的意味性，有時會產(chǎn)生歧義性表達，使詩歌的豐富性和深刻性大大增加。《昨天》對不同時間的記憶，形成對不同地域感受，把詩的根悄悄埋進了語言的內(nèi)部，使詩歌的內(nèi)部產(chǎn)生巨大能量。在《鴿子·麻雀》中，看似只是簡單把在美國的家與故鄉(xiāng)的家，把美國的鴿子和故鄉(xiāng)的麻雀做了一個類比。如果，我們走進詩人的主體，就明了詩人所寫的一切都是他精神觀照的再現(xiàn)，或者說成為一種發(fā)現(xiàn)，只不過發(fā)現(xiàn)有時是幸福的、有時是痛苦的，有時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令我們慚愧甚至羞辱的事物。面對這種慚愧甚至羞辱，我們表現(xiàn)出無力感。他在紐約的屋前看到鴿子，盡管他的軀體還站在那里，而他的精神已回到老家的曬谷場。電影鏡頭一樣，實現(xiàn)瞬間的推拉轉(zhuǎn)移，通過幾行素樸的文字，讓我們看到文字背后無法言表的思鄉(xiāng)之疼?！跋裆眢w的一部分枯枝敗葉 / 被風吹被雨淋被光照 / 紛紛落下凋謝 / 一季一朝一夕的往事 / 是為了下季的輪回 / 葉落無聲 / 花謝無奈 // 需要贊美的 / 是打掃舊夢的人 / 是為下輪的花開 / 花落葉飄才是最美的瞬間 / 最終的枝條才是靈魂的骨頭 / 才是永不磨滅的記憶 // 葉落之音 / 花色漸褪 / 在內(nèi)部的放棄過程中 / 仿如昨日的胡子 / 刮了一次又一次 / 不斷讓世界充滿鮮活的面容”（《秋天，葉落花謝及其他》）。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必是一個思想者，但他需要把他的思想進行有效的詩意轉(zhuǎn)換，這是檢驗一個詩人的真本事。詩人通過語詞之間的交織和反射，來完成詩歌文本上的交織和反射，使語言的能知和所指達到有效融合統(tǒng)一，從而把他的思想變成詩意進行呈現(xiàn)。

我們說詩學是情學，心如枯木的人寫不了詩，詩人除了有天分之外必須得有情。馮楨炯寫下了大量關于母親的詩篇?！耙恢辈桓覍懸皇啄赣H的詩 / 怕自己愛得太深寫出太淺的詩 / 怕太輕的文字有辱這份情的重量 / 母親的一生怎能用一首詩去抒情 / 即使用詩人雷平陽的詩句：/ 子宮的小，乳房的大。/ 也表達不了我對母親的情意”（《母親》）;“母親節(jié)到了 / 當我的聲音跨過大西洋到達老家時 / 母親急匆匆地說：/ 長途費貴，能省就省 / 鄉(xiāng)下人只認過年和清明節(jié) / 母親節(jié)就省了吧?！保ā豆?jié)約》），等等。《母親》和《節(jié)約》都是寫母親的，語詞質(zhì)樸，情感節(jié)制，簡潔的表述中隱藏著豐富的情感?！赌赣H》表達的是赤子之情和為人子的無以回報之愛。母愛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永恒話題，詩人一旦進入到母愛這個話題中，往往就顯得游刃有余，不管是舉重若輕或是舉重若重，都顯得得心應手。《節(jié)約》的寫法和表達趣味與《母親》稍有不同，通過母子間的一個對話，寫出母愛深處的疼痛，這好比說內(nèi)心的疼痛如同夢中的火車，看著開走了，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在黑夜的時候又開回來了。簡單的語詞組成，產(chǎn)生了往返式的表達效果。也正是這不同，又增加了詩歌的豐富度和飽滿度，使母親這個形象立體呈現(xiàn)出來，通過對母親持續(xù)的書寫，完成一種精神上的返鄉(xiāng)。

向精神的深處開掘

在評論一個詩人時，要看一個詩人的走向，就是看其精神來處和思想去處。也就是說，一個詩人的隱語通道，必是掩藏在他的精神來處，他的所有密語，必有底背，而他的思想去處，就是在精神底背之上的行走，蔓延，繁殖的結果。這大約是一個詩人最終呈現(xiàn)出什么樣的文本的依據(jù)所在吧！我們沿著馮楨炯的生活道路，就可看出他的詩歌文本形成的通道，就可以觸摸和洞察到馮楨炯的體溫和靈魂。

“一塊普通的石頭 / 在不同的構思里 / 命運任工匠改造 // 屬于荒山野外的石頭 / 一念之間 / 聚集城市人群的目光 / 不管你愿不愿意 / 站在時間的街頭 / 統(tǒng)治者的權力游戲 / 在粗暴的歷史鏡頭中 / 成為任意擺布的符號 // 一塊普通的石頭 / 大自然是最好的工匠 / 雨水在打鑿軀體 / 陽光在烤曬頭顱 / 石頭里的靈魂 / 出自另外一座想象的花園”（《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就是一個詞語，一塊石頭就是一個人，生活的輾轉(zhuǎn)，命運的轉(zhuǎn)換，不管我們愿意不愿意，在時間的天平上，在歷史的鏡頭中，我們不過是任意擺布的符號。但詩人并沒有就此止筆，而是繼續(xù)向深處走，作為一個符號，一塊石頭，也要是有思想的符號，有思想的石頭，有溫度的靈魂，有著花園一般的豐富和生動。這花園顯然不僅僅是世俗上的花園，更指向精神深處的燦爛和豐富。這或許是詩人本身的一種生命感悟，詩人多年商海浮沉中，見過太多的人間悲歡，見過太多的不由自主，面對一種生存現(xiàn)實的無奈，通過一塊石頭，使精神之花得以開放。為此，詩人寫下：“當某一天突然 / 燈火熄滅 / 所有埋藏的話語 / 再沒法發(fā)出聲音 / 懸掛頭頂?shù)男强?/ 只發(fā)閃閃微弱之光 / 那是在人世間 / 活過的人 / 生前的所有私隱”（《隱身術之一》）。掩藏的一切終將浮現(xiàn)，哪怕是一句沒有發(fā)出聲音的話，在人世間，終將無處可藏，這是可怕的卻又是無奈的，詩人的任務就是說出這些被世人掩藏的秘密?！耙粭l河流 / 隱于茫茫大海 / 一根稻草 / 隱于萬畝良田 / 一支玫瑰 / 隱于百花叢中 / 世界的神話 / 慢慢隱于我 / 磨礪的軀體”（《隱身術之二》）。生命的消解對與世界來說，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的反應，那么，一滴水與大海的區(qū)別又是什么？一根稻草與萬畝良田有著什么血脈上的聯(lián)系？或者反過來說，我們的軀體與世界上的神話，千萬年來達成一種什么協(xié)議？使其共存共生。這種探究和追問，使詩歌的意義得到無限拓展?！昂＠思傺b在高潮 / 深不可測的愛埋藏 / 一無所有的肉身 / 你和我的關系 / 像橙果渴望刀的鋒利 / 刺向自身流出酸甜的汁 / 像核桃渴望鐵錘的沉重 / 撞擊頭顱碰出內(nèi)傷的核心”（《大?！罚Ｖ刚J性使詩歌沿著刀鋒的指向行走，讓一切假象在刀鋒之下顯得虛假和狼狽，那么，大海所呈現(xiàn)出的就是這種深不可說的向內(nèi)探究，向精神深處探究。通過一次次內(nèi)視，把內(nèi)心的底色寫出來，生活往往不是外表看起來到那樣單一，而是有著多種維度的存在。為此，詩人放低視角，視線彎曲如刀，向著精神的深處裂縫，探照燈一樣照射過去，形成一個光束。其實詩人就是面對破敗的詞語，將詞語一下一下擦亮，在擦亮的過程，試圖重新修復精神世界的原點，并以此來完成一個固執(zhí)的人生過程，這也是一個詩人獨立于世的立足點。

思想處在什么樣的層面，決定詩歌如何表達?？v觀馮楨炯的詩歌，深淺趣味各異，但無一不是一粒種子，在靈魂的深處生根發(fā)芽。而我們說到詩歌的時候，詩歌就是一盞燈，寫詩就是循著光，遠遠地尋找那盞燈，句子就是走向那盞燈的路程。有時，我們并不知道這路程到底是什么樣的，只有在行走的過程中，以語言滋生語言，以不斷創(chuàng)造的語言來完成一種行走。

（作者單位：河北詩歌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