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漁

凌越:《見證者之書》,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0年7月
凌越先生是文藝領域值得信任的書評家之一,在2020年出版了兩部書評集《見證者之書》和《汗淋淋走過這些詞》。他有著數十年的文學閱讀與新詩寫作經驗,熟諳寫作的技藝,著有詩集《塵世之歌》(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法學的專業訓練(雖然他自稱在政法院校讀書時經常逃課)以及對社科類書籍的關注,又使他對公共問題有著條分縷析的能力。
美國詩歌評論家文德勒有篇文章《在見證的迫切性與愉悅的迫切性之間徘徊》,討論了見證/社會責任與愉悅/詩學自由的關系。對此常有固執一端者,凌越選擇了“徘徊”而非“固守”的姿態。《見證者之書》側重“見證”卻并未忘記“愉悅”,《汗淋淋走過這些詞》側重“愉悅”而并未忘記“見證”,書中第一輯即為“從道德看文學”。這里所說的“道德”不是道德審判,道德審判常把道德簡單化,道德的復雜超過任何一團亂麻。
《見證者之書》主要關注對非常狀況的書寫,苦難需要被講述,講述又不能僅限于“訴苦”模式。集中營幸存者、意大利化學家兼作家萊維,近年有十余部書被引入中國,凌越撰寫了四篇書評討論他的作品,可謂簡明的萊維導讀。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曼德爾施塔姆的夫人娜杰日達有兩部回憶錄被譯為中文,凌越有兩篇書評進行評介。他不僅關注寫作者在艱難時代的境遇,還注意到一些微妙的細節:在撰寫第一部回憶錄時,娜杰日達對詩人阿赫瑪托娃有溫情的書寫;等到阿赫瑪托娃去世,她在第二部回憶錄里卻有相反的描述。
凌越對評論對象的引述通常準確而精到,比如他引用萊維的說法“幸存者們,不是真正的證人”,指出在集中營里“那些自私者、麻木者、施暴者、‘灰色地帶的合作者最終幸存了下來”。見證者常是幸存者,但他們又很難見證那些未能幸存者所經歷的現實及精神世界。他們的幸存,通常又會和妥協甚至共謀相關聯,具有著原罪。這樣說有些苛刻,如果沒有這么苛刻,反思很難深刻。
凌越對評論對象不只是推崇,而是多有商量。德國學者梅尼克在《德國的浩劫》里試圖反思第三帝國的興起,認為這是一種偶然。在凌越看來,作者淡化了第三帝國和德國古典文化尤其是浪漫主義之間的關系。
凌越的志趣在文藝領域,卻沒有完美化文藝思維,對純凈美學多有批評。他注意到兩位集中營幸存者威塞爾和凱爾泰斯,都講到集中營里的醫療如何“美好”,這不是為集中營辯護,而是呈現集中營如何貫徹純凈的美學。在第三帝國里,清除“骯臟”的猶太人與治療疾病是同樣的邏輯,純凈和美好是惡最常用的托辭。凌越提醒注意萊維的話,“肥沃的土壤中,要有許多雜質。異議、多樣性、鹽粒和芥末都是必要的”;也提醒注意社會學家鮑曼所說的現代“園藝”國家觀,為了美觀而忽略或傷害不美觀者的權利。
另一本書評集《汗淋淋走過這些詞》更注重詩學的維度,比如對阿赫瑪托娃晚年的名篇《安魂曲》和《沒有主人公的敘事詩》有著敏銳的批評,雖然這些作品試圖承擔見證的責任,但凌越認為,阿赫瑪托娃更擅長微觀的書寫,于此反而有揚短避長之嫌。略有遺憾的是,凌越對此僅點到為止,如能展開,將是一篇重要的詩學文章。
每篇書評不過數千字,但為了撰寫這些書評,凌越不僅仔細閱讀評論對象,也閱讀了諸多與之有關的書籍。在評論另一位白銀時代詩人茨維塔耶娃時,他曾透露,“曼德爾施塔姆、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這五位詩人譯成中文的詩歌、隨筆以及專輯評論資料等”,會盡可能找到細加閱讀。凌越還翻譯了被忽略的白銀時代詩人赫列勃尼科夫的詩集《遲來的旅行者》(與梁嘉瑩合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可見他對這一領域用力之深。有著完整的視野,才能把某位詩人或某部作品放在合適的位置。
凌越持續撰寫著這些耗時費力又缺乏回報的書評,不把書評當作圖書營銷或人際交往的工具。這種沉潛,是撰寫書評者尤為需要又常匱乏的品質。或許對他來說,閱讀和寫作帶來的愉悅,本身就是最好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