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助美國打開日本大門的中國人

雷頤

日本人所繪的羅森像。

1853年7月8日，四艘黑色外國軍艦突然出現在日本江戶灣（今東京灣）水面。這就是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官佩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準將率領的艦隊，此行使命，是將美國總統要求日本開國的信交給日本政府。佩里得到指令，如果日本最后拒絕，可以使用武力迫使日本開國。這是日本歷史上劃時代的“黑船來航”事件，由此，日本被迫開國，進而維新，大踏步邁入“現代國家”。

佩里的艦隊1852年11月從美國弗吉尼亞州的諾福克港啟航，經加那利群島、開普敦、新加坡，于1853年4月初到達澳門、香港，先后停留達二十天之久。到達港澳后，佩里向美國傳教士衛三畏打探日本的情況。他知道日本雖然鎖國，但對中國、荷蘭網開一面，一直用漢字，所以將美國總統的信交給衛三畏，由會漢語的衛三畏提供了漢譯本，并聘請衛三畏擔任艦隊翻譯。

佩里率領的美國艦隊，其軍艦比日本最大的帆船還要大二十多倍，恐慌的幕府最終破天荒地決定允許幾百名美國官兵上岸，并按佩里的要求，派官階相等的官員隆重接受美國總統的國書。對信中所提要求，幕府表示要請示天皇才能決定。佩里同意了日方的請求，告知日本政府自己來年春天將率一支更加龐大的艦隊來聽取答復，然后啟程返航，于8月底回到香港。

1854年2月11日，從香港啟航的佩里艦隊再次來到日本江戶海面。3月8日，幕府與佩里在橫濱開始談判；3月21日，雙方達成協議，簽署了兩國親善條約，即《神奈川條約》。幕府幾乎接受了佩里提出的全部要求，開放下田和箱館兩處港口，向美國船只提供淡水、食品和煤炭，雙方應為流民提供救助，日本承認美國在下田設立領事館的權利。此后，其他西方國家紛紛跟進，日本的鎖國時代正式結束。

佩里艦隊第二次到日本的“叩關”之行，除了美國傳教士衛三畏依然隨行擔任翻譯外，還有一位中國人、衛三畏的好友羅森擔任翻譯助理。衛三畏與羅森是全艦隊僅有的兩位會漢語的人，這次與日本的“對話”，主要靠此二人與日方書寫漢字交流。

羅森是廣東人，又名羅向喬，祖籍廣東南海西樵羅村，長期在香港以教授漢語為業，結識不少西方人。羅森后來在《日本日記》中記述了此次經歷。據他記載，《神奈川條約》簽訂后，佩里在美艦上舉行盛大招待宴會。“次日，亞國(美國)以火輪車、浮浪艇、電理機、日影像、耕農具等物，贈其大君。即于橫濱之郊，筑一圓路，燒試火車，旋轉極快，人多稱奇。電理機，是用銅線通于遠處，能以此之音信，立刻傳達于彼，其應如響。日影像，以鏡向日繪照成像，毋庸筆描，歷久不變。浮浪艇，內有風箱，或風壞船，則以此能浮生保命。耕農具，是亞國奇巧耕具，不勞而獲者。”這些奇巧器具，使日本人大為驚嘆。

在日期間，日本官員、文人、學者、僧侶對這位中國人非常感興趣，紛紛與他交往，很多人與他唱和漢詩，互贈書畫，更多的人則請他題字、寫扇面。在橫濱一個月內，他為日本人寫了五百余柄扇面，而在下田，一月之間“所寫扇不下千余柄矣”。一位日本官員贈詩與他：“君產廣東我沽津，相逢萍水亦天緣。火船直劈鯨濤至，看破五湖無限邊。”此詩雖短，但“直劈鯨濤”而至的“火船”顯然使這位官員印象深刻。

通過筆談，日本官方、武士了解了鴉片戰爭后中國的情況。此時正是太平天國所向披靡之時，大清王朝的軍隊節節敗退，讓日本人覺得不可思議。有位叫平山謙二郞的官員，向羅森詳細打聽太平天國的情況，羅森便將自己平日記述的有關太平天國事件的小冊子《南京紀事》及應對之策《治安策》讓其閱讀。平山謙二郞在還回兩本小冊子時，還附有長信一封，對羅森推崇備至，羅森后來在《日本日記》中將此信全文抄附。平山謙二郞把羅森視為可以改天換地的大人物。他認為羅森憑借美國艦隊，可以將孔孟之道通過各國君主傳遍全世界，實現萬世太平：“方今世界形勢一變，各國君主，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之秋也。向喬寓合眾國火船，而周游乎四海，有親觀下焉者乎？　若不然，請足跡到處，必以此道說各國君主，是繼孔孟之志于千萬年后，以擴于全世界中者也。”

平山謙二郞這種看法是否天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南京紀事》及《治安策》在日本迅速傳播開來，馬上就有多種版本問世，有的題為《南京紀事》，有的題為《滿清紀事》。此時日本人才知道，太平天國原來與朱明王朝無關。對明治維新起了重要作用的幕末思想家吉田松陰在獄中得到朋友送來的此書抄本，譯成日文，名為《清國咸豐亂記》。吉田松陰認為，洪秀全等是“中華人”，率“中華人”攻滿洲，其名可謂正。但滿清王朝早是“一統天子”，奉王命討賊，也是正統。究竟誰是正統？　經過一番認真思考，他的結論是，當初滿清攻占中原后，如果一些漢人一直不薙發，堅持不成為清王朝的臣民，仍奉明代為正朔，洪秀全等人此時承前輩之志，反清堪稱正統。然而洪秀全等人并非如此，起事之前奉清王朝為正朔，食其糧、踐其地，所以此時其反清并非正統，滿清討賊就是正當的。由此，他把中日作了對比，思考日本的“正統”何在。他認為中國王朝經常更替，正統也就混亂莫名，而日本天皇皇統綿綿，與天壤無窮，一直是唯一的正統，“王政復古”真正符合“正統”。二十余年后，1868年1月3日，明治天皇頒布了“王政復古”詔書，標志明治維新的開始。

隨佩里艦隊到日本“叩關”成功返港后，羅森將訪日見聞以《日本日記》為名，交香港中文雜志《遐邇貫珍》分三期連載。《遐邇貫珍》是英國倫敦會傳教士麥都思創辦的。佩里艦隊這次在前往日本的途中，曾在琉球短暫停留。不知是衛三畏還是羅森，將創刊不久的《遐邇貫珍》二冊送給當地人。這兩本雜志，馬上由琉球傳到日本，引起了幕府的高度重視，將其復刻，要高官閱讀，民間讀書人也非常重視這本雜志，吉田松陰、橋本左內等都高度贊稱，并推介他人閱讀。1856年這本雜志停刊，但此前的舊刊仍是日本人的搜求對象。

然而，這本創刊于中國香港的中文雜志，在中國卻不被重視，尤其不被掌握話語權的儒家士子、官員所看重，無人問津。羅森記述日本開國的《日本日記》，自然未引起任何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