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東北城市高人力資本下崗工人就業問題研究"/>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聶家昕
(沈陽師范大學 社會學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
20世紀90年代中期,東北老工業基地在企業轉制破產過程中,出現了擁有較高文化程度與技術水平的下崗職工再就業困難,或即使就業成功但收入并不符合人力資本水平的高勞動技能低薪酬回報現象的“人力資本失靈現象”(1)李培林、張毅:《走出生活逆境的陰影:失業下崗職工再就業中的“人力資本失靈”研究》,《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5期。。對于這個與市場轉型理論假設相反的現象——該理論認為隨著市場化的開展人力資本將獲得更多的收益(2)Victor Nee,“A Theory of Market Transition: From Redistribution to Markets in State Socialism”i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 54,No. 5 (Oct., 1989), pp. 663-681.,學界從人力資本的個體因素與人力資本的外在宏觀體制要素兩個方面給予了解釋。其中前者認為,由于傳統產業萎縮、新興產業興起,下崗職工原有的人力資本出現斷裂,不能很好地適應市場的需求,所以要對這類下崗工人進行轉崗專業培訓,以適應勞動力市場的需求。(3)李培林、張毅:《走出生活逆境的陰影:失業下崗職工再就業中的“人力資本失靈”研究》,《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5期。后者則認為這種人力資本失靈現象的根源在于,1980年代以來特定區域(如東北)在中國漸進式改革過程中的非斷裂性,這使得國企與再分配體制在此類地區仍然具有深刻影響。其中,國企為圖發展而進行技術升級產生的技術壁壘使得部分工人人力資本失靈;再分配體制的影響則塑造了相關行動者對于單位體制的高依賴性,并因此缺少進入市場的主動性。(4)劉平:《“人力資本”失靈現象與東北老工業基地社會:從李培林、張毅在東北的發現談起》,《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3期。
總的來看,人力資本的個體因素視角的解釋,雖關注了人力資本失靈這一與市場轉型理論假設相反的經驗對象,但其強調勞動者個體稟賦的邏輯與市場轉型理論并無區別。人力資本的外在體制要素解釋,強調了東北市場化不足的宏觀條件,但其研究邏輯仍然是在市場轉型理論所討論的勞動力市場分割的框架內展開的。本質上二者均與市場轉型理論相一致,是一種缺少地方社會網絡考察的經濟學范式。
對下崗工人的再就業問題,社會關系網絡相關研究認為,市場轉型過程中由于再分配體制解體,市場體制不是沒有形成就是運作無效,因此求職者處于勞動力配置和流動的體制洞之中,在這種情況下個體所擁有的社會網絡將發揮重要作用。在再分配體制狀態下與較高社會地位相鏈接的“強關系”而非弱關系,更易為求職者建立求職渠道。在1990年代之后的體制并存期,這種強關系對于工人的就業過程具有重要影響。(5)邊燕杰:《體制轉型背景下的社會網絡與職業流動》,載邊燕杰、張順:《社會網絡與勞動力市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版,第62-78頁。在使用關系的效應上,下崗工人獲得了質量更差的工作,這根源于下崗工人總體社會資本貧乏且多集中于親屬、朋友的小圈子。(6)趙延東:《人力資本、再就業與勞動力市場建設》,《中國人口科學》2003年第5期。這些研究雖然沒有直接以東北老工業基地的人力資本失靈現象為研究對象,但就其所關注的下崗工人再就業問題而言,實際上是間接地在社會關系網絡框架內進行了思考。
但在邏輯上仍然存在的問題是,為何下崗工人的總體社會資本會貧乏,進而使得與較高社會地位相鏈接的強關系在工人就業過程中仍然發揮更為重要的作用?為何在同時期中國南方農村社會中,農民可以依靠血緣關系創立鄉鎮企業(7)王滿傳:《親屬關系與我國農民企業的發展》,《社會學研究》1992年第4期;朱秋霞:《網絡家庭與鄉村私人企業的發展》,《社會學研究》1998年第1期。,而同樣具有血緣、擬血緣關系特征的下崗工人的親屬、朋友圈子卻不能產生類似的效果?本文認為這需要在類型發生學的視角下,對下崗工人的社會關系網絡進行分析。由此,本文將在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即為工廠單位的基本社會網絡形態的前提下,對人力資本失靈現象進行再解釋。文章將闡明當時人力資本失靈的現象除了具有產業技術與體制要素變更的宏觀原因外,更與工人求職者個體的社會關系網絡,及網絡所具有的社會資源稟賦與行動能力相關。
工廠單位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是本文的核心概念。從合法性來源的角度看,這一網絡是以社會主義再分配體制的“父愛主義”為基礎的。通過父愛主義的貫徹,國家在工廠單位中實現了對于社會的高度吸納,這在保證后者完全貫徹國家意志的同時,也使得前者在相關領域擔負起全面的福利責任,這提供了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產生的條件。在構造原則上,從個體角度來看這一關系網絡是建立在個人階級出身的“身份社會”的基礎上的(8)[美]魏昂德:《共產黨社會的新傳統主義》,龔小夏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6頁。,處于基礎地位的政治資本決定了個體獲取其他資本機會的有無與多寡,進而在個體所屬單位這一變量的影響下,決定了一群具有類似特征的個體的生命歷程(9)周雪光:《國家與生活機遇》,郝大海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9-134頁。。在這一層面上,由于工廠單位的條塊分割與對個體的嚴格控制(10)[美]魏昂德:《共產黨社會的新傳統主義》,龔小夏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5-95頁。,工廠單位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呈現出“弱關系稀缺、強關系通吃”的特征。
對此,有學者認為在工廠單位的人情網中,強關系可以起到人際網絡橋梁的作用,在計劃經濟體制背景下強關系相較于弱關系更為重要。(11)邊燕杰:《找回強關系:中國的間接關系、網絡橋梁和求職》,載邊燕杰、張順:《社會網絡與勞動力市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版,第37-61頁。在工廠單位中,這種強關系是一種實用性私人關系,在單位體制的權威依附關系中這種關系被用來爭取有利于個體的優先待遇。(12)[美]魏昂德:《共產黨社會的新傳統主義》,龔小夏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83-215頁。但總結這些研究可以發現,學者所關注的強關系基本上都是圍繞資源的索取與分配所展開的依附—庇護形態的工具性交換行為,對于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中由親情、友情的感情基礎所形成的強關系關注有限。因此,從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所牽連的資源多寡及維系手段的角度,本文將這種網絡涉及的強關系分為“縱向強關系”與“橫向強關系”。從運作邏輯與關系模式的角度,縱向強關系可以定義為,以單位體制中科層化的資源分布為基礎,以資源占有者與需求者之間的工具性交往為主、情感原則為輔的工具性關系模式。其間資源支配的邏輯衍生出支配者與需求者之間的依附性的擬親緣關系。工廠單位中的橫向強關系,可定義為以工廠單位中的親情、友情為核心,以情感交往為主、工具性交往為輔的資源共享、互惠的關系模式。
從工廠工人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來看,網絡中的縱向強關系因國家指派干部領導管理廠內工人的組織結構,很難延展到工廠管理層之外;橫向強關系則因工人身份地位的雷同而表現出關系人資源均質化的特點。(13)趙延東:《人力資本、再就業與勞動力市場建設》,《中國人口科學》2003年第5期。就關系韌度與關系效度而言,縱向強關系雖然更加有效,但其韌度因其體制根源與連接手段的工具性特征而較橫向強關系更弱。橫向強關系雖然效力不如縱向強關系,但由于以親情、友情關系的情感手段提供信任基礎,因而在韌度上大于縱向強關系。
依托于這種對強關系的縱、橫二分邏輯,下文將對工廠單位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的發生過程與歷史邏輯進行梳理分析。指明市場化改革所造成的工人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在縱向強關系上的斷裂與橫向強關系上的萎縮,導致了下崗工人所擁有社會資本的整體降維,以及相關事業經營能力的喪失。這構成了工人人力資本失靈的社會原因。本文的研究材料來自2015年以來筆者在沈陽市進行的關于1990年代下崗工人的口述訪談以及相關的廠志、廠報、工會志。筆者力圖通過廠志等制度材料勾畫一般的歷史變動過程,通過口述訪談呈現這一過程中個體的具體實踐歷程,以此統一由制度表達的一般性與個體所展現的特殊性。
在對單位制的研究中,學者普遍認識到這一制度是近代以來中國社會應對外部性危機的總體要求,是與中國共產黨對于中國社會的認識、理解與具體改造路徑相結合的特有模式。(14)路風:《中國單位體制的起源和形成》,《中國社會科學季刊》1993年第4期;李猛、周飛舟、李康:《單位:制度化組織的內部機制》,《中國社會科學季刊》1996年第16期;田毅鵬、漆思:《“單位社會”的終結:東北老工業基地“典型單位制”背景下的社區建設》,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9-37頁。1950年代,通過黨政力量整合,黨在對社會總體改造中,逐漸創造出城市社會中的單位制度。由于肩負著克服舊中國散漫無組織狀態,進而將中國社會建設成為社會主義社會的任務,單位制度在形成伊始就被賦予了進行社會改造與社會建設的要求與職能。就現實的改造與建設來看,這一過程除了包括對外在經濟所有制、經濟組織模式等宏觀事項進行社會主義工業化變革之外,更涉及通過工人階級意識的形成以確定政治身份(15)李強:《政治分層與經濟分層》,《社會學研究》1997年第4期。,以訴苦等方式的民主改革運動形成與社會主義再分配體制相配套的新工人階級的內容。(16)林超超:《新國家與舊工人:1952年上海私營工廠的民主改革運動》,《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2期。通過對一系列包含工業主義與社會主義雙重原則在內的策略的運作(17)田毅鵬:《國企家族化與單位組織的二元化變遷》,《社會科學》2016年第8期。,工人階級在身份制的社會中成為領導階級。與此同時,工人群體原生的家庭血緣組織也被吸納進單位體制加以改造。這樣,在一種“工廠—社區”合一的復合社會景觀被創造出來的同時,一種涵蓋整個工廠單位的,以血緣家庭、姻親關系的親屬關系為基礎,以師徒、師兄弟等擬親關系為輔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也被創造出來。
與國內其他地區相比較,東北地區的解放時間較早,且在當時就已擁有規模龐大的工人群體和較為成熟的工業體系基礎,因此像沈陽這樣的工業城市在解放初期所擔負的主要任務就是恢復生產,支援關內的解放戰爭。當時對于工人群體的教育,主要是通過政治動員來提高工人的階級意識以恢復和提高生產的方式展開的。對于當時的情況,1949年10月5日沈陽市工會第一次代表大會進行了總結,“1949年1月初軍管會主任陳云同志主持召開一次職工代表座談會,征求職工意見,說明了恢復和發展生產的方針,解釋和解決了有關職工生活、福利、教育等問題。1月19日召開全市公營工廠第一次職工代表大會,討論了代表會和工廠管理委員會的組織和工作,并布置了實施勞保的宣傳準備工作。從此,各廠代表會普遍組織起來,成為領導上聯系群眾、教育群眾、啟發群眾的有力的組織形式”(18)《中國工會運動史料全書·遼寧卷》編委會:《中國工會運動史料全書·遼寧卷(上)》,遼寧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22頁。。由此,單位制度在其萌芽時期,就已開始按照其所設定的社會主義新工人的標準,以階級動員方式來重新塑造工人群體。
一五期間(1953—1957),東北地區的工業規模進一步擴大,在相關工礦企業中單位組織開始建立。為配合當時的工業生產,廠礦企業單位進一步通過貫徹“男女平等”、建立“五好家庭”以及組織互助組等方式全面影響工人群體的家庭。1957年遼寧省總女工部關于職工家屬工作的報告,對一五期間職工家屬工作進行了如下的總結:“據不完全統計,全省已組織起來集中居住的職工家屬179040戶,建立1125個家庭委員會,培養了10202名積極分子,并按自愿原則組織了34678個互助組”(19)《中國工會運動史料全書·遼寧卷》編委會:《中國工會運動史料全書·遼寧卷(上)》,遼寧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20頁。。通過這些組織,工廠首先在家庭生活層面對工人家庭的日常生活給予了指導,如“撫順鋼廠望花區23家屬小組,根據目前肉食缺少的情況,用一般蔬菜做了32樣菜,在小組搞了一個展覽會推廣后,又出現了做40樣菜的家屬小組”(20)《中國工會運動史料全書·遼寧卷》編委會:《中國工會運動史料全書·遼寧卷(上)》,遼寧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21頁。,此外針對有的工人家屬工資三天花光的“不會過日子”的現象,通過“五好家庭活動”,“營口造紙廠11小組能做到開支有計劃的占86.8%,扭轉了不會過日子拉饑荒的現象”(21)《中國工會運動史料全書·遼寧卷》編委會:《中國工會運動史料全書·遼寧卷(上)》,遼寧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對于這些工作的意義,相關的工會組織認為,“……特別是在先進生產者運動中,許多廠礦企業做到了廠內廠外齊發動,結合貫徹五好,號召職工家屬爭取做社會主義建設的積極分子,并注意了對職工家屬的思想教育工作……,通過教育使家屬認識到家務勞動是社會勞動的一部分,以及做好家務對支援工業建設的重大意義。”(22)《中國工會運動史料全書·遼寧卷》編委會:《中國工會運動史料全書·遼寧卷(上)》,遼寧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20頁。更進一步地,通過生產自救組織的形式,工廠單位開始組織職工家屬群眾因地制宜進行“副業”生產。如沈陽五·三工廠就于1958年初由廠工會女工、家屬委員會分別組織成立生產自救組,這些自救組后來發展成為廠辦“五·七”綜合廠,并最終于1979年成為五·三工廠代管的集體所有制企業。由此,伴隨著單位制度的形成以及這一制度對于城市社會的全面覆蓋,工人的血緣家庭開始被整體地吸納進單位組織,并按照單位組織的要求予以改造。
由于單位制度對個體的吸納是以階級出身為前提條件的,且這一制度在再分配體制時期是一種兼顧生產與內部單位人福利保障的全能制度,因此社會個體與單位制度的牽連程度成為當時相關社會行為的重要考量標準。在工廠單位中,這一考量標準主要通過對工人的“家屬擇業策略”與“婚姻策略”的影響,形塑了相關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
1960年代之后,伴隨單位制度的確立與成熟,工廠單位開始逐漸發揮出其在社會分層中的顯著作用。進入工廠除了意味著個體獲得“工人階級”的政治身份之外,更意味著穩定、優厚的工資收入和綜合社會待遇。因此,工人群體更傾向于讓其體制外身份的配偶及子女進入工廠,即使是五·七工廠或后來的廠辦集體企業也會帶來巨大吸引力。于是,在當時高等教育機會十分稀缺的狀態下,除了接班這種子(女)承父(母)業的形式外,招工以及參軍入伍之后的轉業分配,就成為第一代國企工人家庭子女獲得工廠單位就業機會的主要手段。2015年接受訪談的王女士,對于當時自己進入街道企業工作的選擇,介紹說“我當時身體不好沒有下鄉。要是能到國有企業那當然好,但沒有指標你上不去啊,于是我就去了街道企業,就是當時說的‘三小一道’(指小作坊、小生產組以及街道企業等集體企業),后來我們這企業被區里合成了一個大集體企業。”同年接受訪談的王師傅當年曾是下鄉知青,為了返城他當年選擇了當兵,對此他介紹說“那時吧,我有個親戚認識一個武裝部長,然后我們托了一點關系,就去當兵了。當時也有農民當兵的,但是很少,農民當兵退伍后還得回農村當農民。知青吧,退伍后可以回城上班,知青都是希望通過這個回城。”在婚姻策略上,當時的工人家庭普遍地優先在工人群體的家庭中尋找伴侶,因為這種夫妻均為工人的“雙職工”家庭意味著更加豐厚的收入和更為體面的社會身份。1980年代之后,全民所有制企業工人的身份,更成為婚姻關系中被考量的重要資源。上文提及的王先生當兵退伍后的擇業行為就說明了這一點,“那時我也能去干交警,但那時人們瞧不起交警,工資低,才三十多塊錢,人家工廠三十八塊六,交警也就三十二三的。我回來直接到國營企業的,找對象比集體的好找”。由此,在工人從個體到家庭完全被單位組織改造并與后者合一的基礎上,通過工人家庭子代的擇業與婚姻行為,一種由小親屬圈子彼此連接進而涵蓋整個工廠單位的以血緣家庭、姻親關系為基礎的親屬關系網絡也最終形成。
對于工廠單位中的師徒、朋輩等擬親關系,學界普遍關注的是工廠單位中的“父愛主義”“全能主義”“平均主義”原則對于工廠單位成員之間關系模式的影響。有學者發現,基于這些宏觀原則,在領導與普通工人以及師徒等具體關系中,體現出禮俗性的、差序性的依附—庇護的特殊主義關系模式。(23)參見[美]魏昂德:《共產黨社會的新傳統主義》,龔小夏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37-215頁;王星:《師徒關系合同化與勞動政治》,《社會》2009年第4期。在訪談過程中也得到了印證。接受訪談的汪先生,1980年代曾是沈陽市內某橡膠機械廠的車間主任,對于當時廠里的生產過程介紹說“廠里的生產落實到車間,車間要領導各個小組,小組里面得動員老師傅。為了生產得與這些職工搞好關系。有什么事得照顧著點。”通過入黨的事情,同廠的另一訪談對象沈師傅說明了與車間領導關系的重要性,“車間入黨一年廠子給一個名額,你得給領導留下好印象。你老跟領導對著干,他就不發展你”。對于普通工人之間的關系,沈師傅介紹說“那也重要啊,年底先進個人、個人能手啥的都得選,你得人緣好、有關系”。這表明工人群體雖然在個體及其血緣家庭關系上被單位體制重新塑造,但存在于傳統中國家庭結構中的階序性的、禮俗性的特殊主義行為模式,不僅沒有因單位制度的影響而消解,相反還泛化成為工廠單位內部的人際關系模式。(24)李漢林:《單位組織中的資源獲取與行動方式》,載李漢林:《中國單位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91-249頁。這樣,工廠單位的再分配體制在其社會改造和建設的過程中,意外地產生了單位內部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
作為一種實踐過程的意外后果,工廠單位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具有對再分配體制的依附性及行為模式的特殊性的特點。在工廠單位運作的穩定期,這種網絡關系也會穩定運作。1980年代之后,伴隨著市場化程度的不斷加深,工廠單位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開始處于不斷的降維過程之中。1990年代中期,伴隨著工廠單位的轉制破產,這種社會網絡經歷了最后的降維。從網絡強關系的角度來看,這一過程的結果是縱向強關系的消失斷裂與橫向強關系的萎縮。
1980年代初,工廠單位原有的發展模式逐漸顯現出不足,在市場化的過程中這種不足表現得更加明顯。為了提高生產與經濟效率,1984年沈陽市的國有工廠開始實行廠長負責制。這一制度的實施除了帶來廠長與工廠黨委關系的改變之外,也觸動了普通工人與廠長及相關管理干部之間的關系。廠長負責制實行之前,企業單位實行的是黨委領導下的廠長負責制,在這種體制背景下工廠黨委最終領導工人。此外,由于工廠工人還擁有工會等能夠通過黨委表達意見的渠道,所以工人在工廠中實際上擁有與管理干部對話的可能。廠長負責制的實行,在將企業的生產管理權力集中于以廠長為核心的領導體系中的同時,也改變了工廠中工人與管理干部之間的權力關系。為了實現“減員、增效”目的,1980年代中期沈陽部分企業在實行了廠長負責制后開始在工廠內部實行“清崗”。在這個過程中,部分工人離開原有的工作崗位,被分配到“公司服務隊”等部門從事零雜活。對于這一工程,當時沈陽某電纜廠廠長在其工作總結中曾經寫到“公司服務隊,全隊職工普遍存在自卑感,認為水房、浴池、看自行車等工作在電纜廠排行在二線中的二線……有一名女工,過去是電工,因清崗來到服務隊當看車工,她感到工作低賤,見人矮三分,抬不起頭來。經過正確引導,使她轉變了思想”(25)徐有泮:《走向成功的探索》,遼寧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49-251頁。。在廠長負責制之前的工廠中,工人的身份是由國家賦予的,工廠實行的是黨委為中心的集體領導。對于公司服務隊這類工人基本上都為集體所有制職工的部門,除非本人自愿,否則基本沒有可能將全民所有制工人調到這類后勤部門。因為,這樣的一次調動所連帶的結果是職工對直接決定領導的怨恨,用工人的話來說就是“工人會去找領導鬧”。所以在集體領導的框架下,不會有具體的領導愿意為此而去得罪工人。
廠長負責制改變了這一切,對此前文提及的沈先生介紹說“現在不一樣,管得嚴。你想偷懶耍滑,那不好使,你想跟領導橫,那直接回家去,不用你。那時候不行,你沒有權開除我啊,不讓勞動能行嗎?現在不行,我不需要你我就不用你了。”由此可以看到,廠長負責制在強調經濟效益而將工廠的責權利集中于廠長身上的同時,也消解了傳統的領導與普通工人之間的庇護—依附關系。這松動了工人群體過去在工廠中所擁有的縱向強關系。
1990年代之初,東北的經濟發展相繼陷入困境,出現了所謂的“東北現象”(26)1991年3月20日,新華社記者趙玉慶等發表了《“東北現象”引起各方關注》一文,率先提出了“東北現象”一詞。。為了擺脫這一困境,東北的工廠企業開始實行“抓大放小”改革,這使得一批國有企業以及大部分的集體企業破產、轉制。在這一過程中,國家開始鼓勵工人自謀職業。對于1993年大連機床廠因其職工跳槽到私人機床廠,而對職工發起訴訟的“兩機風波”事件(全國第一起國有企業狀告職工案),當時遼寧的地方主管領導在接受媒體訪談時,認為兩機風波是一大進步,“國有企業轉換機制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兩機風波起到了沖擊波的作用”,“大機(大連機床廠,筆者注)科技人員的出走,應該說符合省委省政府的精神”(27)岳歧峰:《遼寧經濟發展思路之探索》第1卷,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5年版,第323-324頁。。其后在1994年,在被訴人賠償經濟損失、違約金以及退還工廠分配住房的裁決下,這一案件得以審結。“兩機風波”的案件表明,1990年代中期傳統工廠單位對于勞工流動的限制開始消解。在企業轉制破產的背景下,這也意味著工人由從前對國家的依附來獲得社會身份、社會地位、福利保障的權利模式徹底消解。對于家庭成員、朋輩關系基本上都分布于破產企業的普通工人而言,這種消解所帶來的后果是這些人在被推向市場的同時,包括其個體在內的整體橫向社會關系網絡成員的身份轉型。在體制洞的轉型格局中,這種轉型的過程往往也意味著網絡內群體成員集體性失業,這使得工人社會關系網絡的橫向強關系無論是在效用還是在覆蓋范圍上均不同程度地萎縮。
企業轉制與破產帶來的是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在社會資本層次上的整體降維。在關系網絡的縱向強關系角度來看,這一過程完全中斷了普通工人與管理者之間的依附—庇護關系。對于橫向強關系,其韌性雖然較強,但在工廠單位的消解過程中,由于失去了工廠提供的交流平臺,工人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會丟失部分社會關系。剩余的部分橫向強關系,因關系人在資源與信息上的低質平均化,在工人的就業過程中發揮不了決定作用。這在那些曾經為人羨慕的,夫妻雙方以及兄弟姐妹均在工廠工作的工人身上體現得最為明顯。
從官方資料所顯示的數字來看,1996年遼寧省的企業工人就已累計下崗84萬余人(28)聞世震:《改革發展思路與實踐》(上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45頁。,到1999年人數則達到110余萬人,其中中專(高中)以上文憑者達到14余萬人。(29)張為民:《各地區企業下崗職工情況(1999)》,載賈毓慧總編:《中國社會統計資料:勞動就業》第四卷,中國統計出版社2000年版,第49頁。關于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對當時下崗職工(尤其是高人力資本工人)再就業過程之間的影響,本文通過枚舉典型案例的方法予以呈現。下文中筆者將分別介紹三位下崗工人的再就業過程。其中兩位是前文提及的沈先生與汪先生,另外一位是原沈陽市某溶劑廠的李先生。
對于沈陽市當時下崗職工的情景,沈先生回憶到“當時都可慘了,沈陽市下崗一百來萬!都趕上一個小國家了都,嘿!鐵西那邊,那個工人整天就掛個小牌,找活干,什么水暖、電焊啥的。那沒有活!都蹲馬路牙子(指在馬路旁邊蹲著,筆者注)。”由于下崗之前,沈先生在廠里從事銷售工作,因此在廠外積攢了許多社會資源,所以下崗后他通過這條渠道做起了買賣工廠廢舊機器的營生,對此沈先生自己評價到“我算是好的,沒蹲過馬路牙子,就給個小廠子打了一年工。然后就去買賣舊機器去了”。
與沈先生不同,前文提及的汪先生雖曾是廠里的技術權威。但因為沒有社會資源,為了早點領到退休金,汪先生在下崗后選擇了病退。再后,通過自我推薦,汪先生得到了到一家私人企業打工的機會。其間汪先生先后為私人老板修好了幾臺已經報廢的機器,但不到兩年,汪先生就辭職回家了。對于這個選擇,汪先生解釋說“私人老板眼里都是錢,給的工錢那老摳了!我當時在那干活,廠房老冷了,我活干得快,自己研究的刀頭,別人一天的活我一兩個小時就干完了,然后我歇會。那老板就不干了,說我偷懶。這私人老板,覺得你用不上了,隨時都能把你開(除)了。”對于當時家里的情況,汪先生說“我孩子的媽媽在集體企業,轉制后她在那是留用人員,繼續干到退休。退休時是按工人給退的,她原先是廠里的工程師。現在每月少開不少錢。我那幾個弟弟妹妹都在別的廠里,有的下崗了,現在還在吃低保,有的企業效益不好,現在情況還趕不上我呢”。這樣,不難看人力資本失靈的問題在汪先生身上表現得十分明顯。這其中除了工廠轉制導致的縱向強關系的消失之外,橫向強關系無法提供相關支持是另外一個重要原因。
與汪先生的情況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前沈陽市某溶劑廠(集體企業)工人李先生。在工廠時期,他曾在車間干過很多工種,因此除了懂得化學溶劑生產之外,也略懂機器維修。下崗后李先生選擇到自己妹妹家的工廠打工。對于當時的情況,李先生說“俺家姊妹七個。我妹妹那96年吧開始建廠。我妹妹她那是農村的農民,妹夫是當兵回來的,后來自己搞工廠。04年買斷的時候,她那企業都成型了。就讓我上她那去,在那又干了九年。”談及自己在妹妹工廠的工作內容,李先生說“就是修修機械搞搞電工什么的”。在回答“什么樣的人在下崗時能混得不錯,自己開工廠?”的問題時,李先生介紹說“就那些敢干的,再有就是有關系的,我們廠有個女的是推銷員,他對象是技術員,人家就自己干工廠了。”
通過三個案例可以看到,憑借先前在企業中做推銷員時所積攢的能夠銜接市場的社會網絡,沈先生在企業轉制后避免了再就業過程中的窘境。汪先生雖然擁有高人力資本,但企業轉制后的境遇證明失去了工廠單位的縱向強關系后,在面對市場的過程中,其所擁有的由工廠單位所遺留下來的橫向強關系,無論是在有效消息的提供,還是在更進一步的社會支撐方面均不能發揮有效作用。與汪先生比較,李先生所擁有的不局限于工廠單位范圍的親緣關系網絡,使得他得以避免下崗后可能出現的生活困境。由此,可以看到不論是沈先生所擁有的與市場更加親和的關系網絡,還是李先生所擁有的不局限于工廠范圍的親屬關系,均是一種與工廠單位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部分重疊的網絡關系。雖然這類擁有“跨體制社會資本”的社會網絡僅能為少數工人所有,但卻在類型學的意義上反襯出,工廠單位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在經歷了企業轉制的降維打擊后——縱向強關系斷裂、橫向強關系萎縮是這種打擊的后果,不能提供有效社會支撐的社會資本邏輯。
工廠單位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與1990年代中后期東北城市下崗職工再就業之間的關系問題,是本文關注的主題。通過分析,筆者發現工廠單位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具有被體制生產的外在決定性與先賦性,對于再分配體制具有依附性,內部交往行為具有特殊性。在外在宏觀體制發生變化,尤其是提供終極合法性的再分配體制發生變動時,這一網絡所需要的各種資源均因身份體制的瓦解而陷于枯竭,并在縱、橫兩個方向的強關系上發生改變。在市場化的條件下,效用強而韌性差的縱向強關系的消失,以及韌性較強但效用較差的橫向強關系的萎縮,是這種關系網絡社會資本降維的重要衡量指標,也是導致高技術下崗工人人力資本失靈的社會原因。
進一步地,將工廠單位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放置在198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城、鄉整體性的變遷過程中加以比較,可以發現,“血緣關系”在中國鄉鎮企業興起過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但同樣具有血緣關系特征的工廠單位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卻缺乏相應的事業能力。中國農村社會在經歷計劃經濟時期人民公社的社會主義改造之后,能在1980年代之后通過“宗族再造”(30)相關研究如王銘銘:《村落視野中的文化與權力:閩臺三村五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張小軍:《再造宗族:福建楊村宗族“復興”的研究》,香港中文大學博士論文1997年;肖鳳霞:《傳統的循環再生:小欖菊花會的文化、歷史與政治經濟》,《歷史人類學》2003年第4期。等發明傳統的方式來組織人群,說明社會主義的改造并未消除鄉村社會形成小共同體的社會基礎。與之相較,工廠單位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在其社會資本被降維后基本喪失了經營相關事業能力的現象,則說明這一網絡是完全寄托于外在宏觀體制之上的。在體制變革的背景下,這種網絡除了相應的降維,根本不具備自我結群以進行諸如創業或與資本議價內容在內的市場參與能力。這實際上是下崗工人人力資本失靈的更深層次原因。
對于當下的“新東北現象”而言,這種被降維了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的影響仍然存在。作為體制的依附物,計劃經濟時期工廠單位的親緣化社會關系網絡嚴格地執行了包括計劃生育在內的國家行政指令,這使得1990年代之前東北城市社會的人口出生率一直處于較低水平。市場化的過程,造成了工人群體社會關系網絡的萎縮,使其只能以個體為單位疲于應付外在的系統性力量。在諸如兒童教育等人力資本生產的成本不斷增加的條件下,這種疲倦的個體往往不具備更高的生育意愿。在國企占有較大比重,市場又因諸種原因而欠發達的狀態下,這種市場參與能力欠缺的個體,更傾向于到體制內尋找縱向強關系以獲得相應資源,那些高人力資本的擁有者則更傾向于到東南部等市場發達地區進行資本兌換。這進一步加劇了東北社會本就低迷的人口生產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