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李廷荃
(1.山西中醫藥大學,山西 太原;2.山西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山西 太原)
疏,《說文解字》解釋為“通”,即疏導、開通之義;泄,有發泄、發散之義。《黃帝內經》中首次談到了“疏泄”這一詞,后將“疏泄”這一概念演變為肝與脾的關系論[1]。金元時期,“疏泄”這一詞再次受到了人們的關注,朱丹溪在《格致余論·陽有余而陰不足論》中說“司疏泄者,肝也”,提出了肝承擔疏泄之能,對生殖之精有調節作用。明代薛立齋將“司疏泄者肝也”改為“肝主疏泄”,進一步強調了朱丹溪關于肝承擔疏泄之職的內涵。清代醫家陳夢雷在《圖書集成醫部全錄·卷九十六》中將這一理論進一步發展,提出疏泄這一功能獨歸于肝[2],后世醫家不斷完善,將肝主疏泄的功能逐漸拓展至水液、水谷、氣機等方面,并提出了調暢氣機為肝主疏泄的基礎功能?,F今,肝主疏泄已成為中醫藏象學中的重要概念,并增加了調暢情志這一功能,被完全認可,并廣泛應用。
肝主疏泄,是指肝具有疏通,暢達全身氣機的作用,包含疏調氣血、促進消化、調暢情志、通調水道、調理生殖五方面,這與肝主升主動的升發條達之性密切相關。人體以氣血流通為貴,氣血通暢,運行無礙,方能祛除疾病。肝居脅下,位屬中焦,為氣機升降出入必經之地[3],清代醫家周學海在《續醫隨筆》也曾說:“肝者,貫陰陽,統氣血……握升降之樞也”,氣機通暢,則氣血和調,經絡通利,臟腑器官功能協調,精血津液正常輸布,脾胃升降有序,情志安和,生殖規律,由此可知肝主疏泄,以調暢氣機為基礎,肝氣郁結是肝功能異常的原發因素,調暢氣機是肝主疏泄的中心環節。
肝疏泄功能失常,包括太過和不及兩種病理變化。疏泄不及,肝功能低下,失去升發的特性,氣機郁結,日久濕郁、火郁、食郁、痰郁、血郁相應而生,機體變生疾病;疏泄太過,則功能亢進,肝氣逆亂,肝陽暴張,或上逆為病,生風動血,化火成痰,沖心犯肺,或橫逆中焦,沖犯氣機,侮脾乘胃。此外,肝經循行周身,部位廣泛[4],通過經絡與五臟六腑相連,肝的陰陽失和疏泄失常,常常成為其他臟腑的病理基礎,正如《知醫必辨》所中說“其他臟有病不過自病…唯肝一病即延及他臟”。
肝體陰而用陽,體陰是肝藏血功能,血屬陰,用陽,是肝的功能活動,肝主疏泄,以氣為用[4],依賴肝藏血提供滋養作用,保證疏泄正常,肝血不足,則疏泄功能減弱,或肝血不充盈,陽氣無陰血可歸藏,陽易亢逆生風,因此肝具有肝氣、肝陽易亢,肝陰、肝血常虧的病理特點,由此可見肝集氣血陰陽于一體,故其致病最雜最廣?,F今社會,不良的社會因素及生活習慣,擾亂了人們的生活秩序、生物節律,人體功能混亂,肝臟作為人體代謝、解毒的器官,更易受到干擾,出現功能障礙,疏泄失常,進而影響身體其他器官,因此從“肝失疏泄”的病機出發,調理肝臟,恢復其疏泄功能,以求激發人體自我修復機制,促進疾病的恢復,充分運用了治病求本、異病同治的治則治法,符合五臟為中心的整體觀,體現了中醫學藏象學說思想,與生物醫學模式觀點相契合,具有切實的可行性和臨床意義。
李廷荃教授,山西名醫,師從山西省名老中醫肖漢璽,在臨床診療中,重視對中醫基礎理論的運用,臨證常從肝入手,注重恢復肝之疏泄功能以治疾病,療效顯著,筆者跟師期間,深有體會,故舉案例予以闡述,以資借鑒。
梁某,女,28 歲,2019 年1 月16 日初診,自述2 年前工作變動,因事不遂,出現入睡困難,尋中西藥治療,效差,近2 月入睡困難加重,甚則徹夜難眠,睡前思慮多,白天精神尚可,納可,大便2-3 日一行,質干,偶有食后不消化,小便調。情緒急躁,工作壓力大。月經周期正常,行經期間痛經,經色暗,有血塊,量可,舌紅苔薄黃脈弦。辨為不寐,陰虛肝郁證。治宜滋陰養血,清熱疏肝,擬方丹梔逍遙散加減。方藥:生地30g,當歸10g,白芍10g,柴胡10g,薄荷10g,白術10g,茯苓30g,百合15g,炒棗仁15g,合歡皮15g,生龍齒30g,炒谷芽15g,炒麥芽15g,丹皮10g,梔子10g,甘草6g。7 劑,水煎服,日一劑,早晚分服。并囑其注意情志及生活調攝。2019 年1 月23 日復診,睡前無過多思慮時入睡快,睡眠質量好,精神可。大便1-2日一次,質尚可,小便偏黃,口唇干欲飲,納可。舌紅苔薄脈和。余熱未清,仍疏肝解郁,清熱安神,生地、茯苓各減半,去百合,炒二芽,加入焦三仙,繼服7 劑后覺心情舒暢,睡眠基本平穩,偶有入睡困難,自行調節作息后睡眠可恢復正常。
按:古代醫家認為“虛”為不寐病因所在,張景岳在《景岳全書·不寐》中談到“血虛則無以養心,心虛則神不守舍”[5]。然五臟皆有不寐,以肝為主,現今快節奏、高壓力的社會生活,使不寐的病因呈現復雜多樣的特點,精神情緒因素在本病發病中尤為常見。李廷荃教授認為肝主疏泄和肝主藏血是情志病發生的重要基礎,情志失常引起的失眠,多因肝失條達,氣機郁結化火傷陰導致,或本體陰虛,日久化火,灼傷陰液,陰虧陽亢。治療當緊抓肝失疏泄這一病機,從疏肝郁,柔肝體,清肝熱入手,疏養結合,兼清肝火,并結合具體兼證加以治療,使肝木調達,肝性柔和,情志平和而夜寐安穩。用藥多以柴胡散肝之郁結,當歸、白芍、地黃補肝之陰血,巧用對藥合歡皮、炒棗仁解郁安神,龍骨、牡蠣重鎮斂神。此證患者為青年女性,因事不遂出現不寐,陰血本虛,復因肝失條達,氣郁不舒,日久化火,上擾心神,故不寐而易怒;肝氣犯胃,則食而不化;陰虧火亢,熱邪灼津,則大便干結;氣滯血行不暢,則經血不利,出現痛經,舌紅苔薄黃脈弦,皆為肝郁化火之象。方用丹梔逍遙散加減,肝陰血不足則陽易亢逆,擾神出現不寐,故用生地、當歸、白芍、百合清熱滋陰柔肝,以達到補其體則火自降的目的[6];丹皮、梔子清肝瀉火,涼血以制陽亢;白術、茯苓健脾養心,實土以防木乘,且使脾健肝陰血充足,疏泄有度;柴胡、薄荷疏肝升清陽以透木郁;炒棗仁、合歡皮、生龍齒解郁重鎮安神;炒二芽、甘草顧護脾胃和中。本方集疏肝解郁、養陰清熱、培土伐木、調和陰陽于一體,使肝通心和,情暢神靜而得寐。二診時入睡改善,可見陰液得滋,火熱得減,去百合,生地、茯苓各減半,繼以前法鞏固療效。
侯某,女,43 歲,2018 年10 月17 日初診,半年前親人去世后,出現抑郁寡歡,悶悶不樂,咽部如有物堵塞,伸直身體噯氣后,堵塞感消失,不影響進食,夜間明顯,曾服用促胃動力藥,癥狀改善不明顯,平素右側脅肋下疼痛,納眠可,口中和,食后易反酸,二便調,舌淡紅苔白邊有齒痕脈弦。辨為梅核氣,肝胃氣滯,痰濕阻滯證,治宜疏肝和胃,燥濕化痰,擬方用小柴胡湯合半夏厚樸湯加減。方藥:柴胡10g,黃芩10g,清半夏10g,太子參15g,蒼術10g,厚樸10g,陳皮10g,茯苓15g,黃連6g,木蝴蝶10g,浙貝母15g,蒲公英18g,甘草6g。7 劑,水煎服,日一劑,早晚分服。2018 年10 月24 日復診,患者訴服藥后癥狀明顯改善,咽部堵塞感基本消失,右脅肋下疼痛僅于按壓時出現,口中和,納眠可,二便調。舌暗紅胖齒痕苔白脈滑。辨證同前,上方繼服14 劑,半月后諸癥消失。
按:吐之不出,吞之不下,俗稱梅核氣,病多得于七情郁氣,凝痰氣阻。大多數醫家認為,梅核氣的病機關鍵在于痰氣交阻?,F代醫家對于梅核氣有不同的認識,沈洪[7]認為本病得因于腎陰不足,虛火上炎,楊廉方[8]則認為本病初起因痰氣交阻,后過用香燥理氣之品,漸成陰虛夾濕之機。李廷荃教授認為咽為肝經循行之處,與胃相通,肝疏泄無能,自郁于本經,經氣不利,循經上逆為發病根本,肝氣橫逆犯脾胃,胃失和降,濁氣上逆,刺激咽喉為輔助(與胃食管反流病食管外癥狀機制相類似),脾運失職,生濕助痰,隨濁氣上逆阻于咽喉為最終結果。因此本病病機關鍵在于肝脾胃不和,氣機失調,痰濕熱互結。當以疏肝為先,佐以健脾和胃之法,使氣機開,升降和,津液行,痰涎化?;颊咭蛴H人去世出現情志抑郁,咽部堵塞感,為情志不遂,肝經郁滯,經氣不利,結于咽喉,故見咽中堵塞;氣不舒則郁而化熱,熱則酸矣,肝郁化熱橫逆犯胃,胃失和降,故見反酸;肝氣不疏,循經部位氣滯,而見脅痛,舌淡紅苔白邊有齒痕脈弦為肝胃氣滯,痰濕阻滯之象。氣不行則郁不解,痰不化則結難散,柴胡疏解氣機,開郁散結,引諸藥入肝經;黃芩、黃連清泄,除肝胃之火;清半夏化痰散結,降逆和胃;太子參益氣健脾,以助水濕;蒼術、茯苓、陳皮滲濕健脾,以助半夏化痰和胃;厚樸下氣除滿,調和氣機,且助半夏降逆散結;木蝴蝶利咽喉,疏肝氣,調和脾胃;貝母制酸;蒲公英消痰散結;甘草調和。全方理氣為先,肝胃同調,使郁散氣行,凝結得化。故二診咽部堵塞感基本消失,療效顯著。
劉某,女,58 歲,自述一月前因瑣事與人爭吵后出現尿頻,無尿急尿痛。食欲差,精神欠佳,眠淺多夢,近日大便日1-2次,量偏少,時覺左側腰部有憋脹感。舌紅苔白微膩脈滑。昨日查尿常規示:尿蛋白(+-),余(-)。辨為淋證,三焦氣機失展,兼有濕邪證,治宜和解疏肝,通利三焦,利濕通淋,佐以安神鎮驚,擬方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加減。方藥:柴胡10g,黃芩10g,清半夏10g,大黃5g,人參5g,桂枝10g,生龍骨18g,生牡蠣18g,花粉15g,茯苓30g,澤瀉10g,茵陳15g,生地10g,甘草6g。2018 年4 月4 日復診,藥后小便次數減少,精神轉佳,睡眠、食欲改善,大便日3 次,不成形,久坐后左腰酸困及左髖部困痛。舌質紅苔薄脈弱,去大黃,加入當歸10g,生龍牡加為20g,山萸肉15g,生地減為6g。服用7 劑后復查尿常規尿蛋白正常,小便次數基本如常,大便已成形,腰痛偶作,納眠可。
按:《金匱要略·婦人妊娠病》稱,淋證是以小便頻數、短澀、滴瀝刺痛、欲出未盡、小腹拘急、或痛引腰腹的病證。《諸病源候論·淋病諸候》認為“諸淋者,由腎虛而膀胱熱故也”,《金匱要略·五臟風寒積聚病脈證治》認為“熱在下焦”,后世醫家認為本病多由于膀胱積熱導致,陳揚榮[9]主張淋證以濕熱毒邪為病機關鍵,腎虛為病變之本,亦有因氣郁及腎虛而發者,治療多以利濕清熱為主,李廷荃教授認為肝居中焦,調節三焦氣機,為一身氣機運動之樞,氣可化水,又可行水攝津,肝疏泄失常,氣機不暢,三焦失和,氣化不及,水液排泄異常,故見膀胱疾病。治氣即治水[10],治療三焦水液之病,當注重調暢肝膽之氣,以行氣利水。此證患者因惱怒出現尿頻,肝失疏泄,膀胱氣化無權,故小便頻數;氣機不暢,邪熱擾神,則眠差多夢;木郁土壅,故見納差;氣滯大腸傳導失司,故大便量少。精神欠佳,腰部憋脹,為氣機郁滯,絡脈不通,腰府失養。觀其病機,為三焦氣滯,邪擾心神所致,故用柴胡加龍骨牡蠣湯。柴胡疏肝氣,兼引諸藥入肝經,梳理三焦氣機以達其郁滯;氣有余便是火,黃芩、大黃泄熱導滯,暢氣機,解郁結之火;桂枝溫陽通絡,溫膀胱,合茯苓溫陽化氣以利水濕;龍骨、牡蠣重鎮理怯而安神;人參養營益氣;天花粉、茯苓、澤瀉、茵陳泄膀胱利小便,通淋;生地清熱滋陰,防津液耗傷;甘草調和。二診時小便減少,諸癥減輕,可見藥證相符,故收到較好療效,大便不成形,生地量減為6g,去大黃防苦寒損傷腸胃,加入當歸助龍骨牡蠣養血安神,予山萸肉補腎壯腰,且助龍骨牡蠣斂汗。全方合用,共奏補腎疏肝,清熱利濕通淋之效。
李廷荃教授在臨床上辨治疾病,獨辟蹊徑,從肝入手,緊抓“肝失疏泄”這一病機,重視肝與臟腑、氣血津液、水谷、情志的生理病理聯系,注重調暢氣機,疏肝與養肝結合,使肝體用協調,正常發揮疏泄之能,以治療疾病,是對中醫學中整體觀念,以及治病求本、異病同治治則治法的重新挖掘與再運用,上文略舉了四例病案分析導師在“肝主疏泄”理論指導下辨治疾病的診療過程及遣方用藥思路,而臨床實踐中導師治療因肝失疏泄導致的病證種類繁多,不勝枚舉,由此可見肝功用之大,調肝之重要性,當繼續挖掘,不斷推陳出新,以求完善臨床治療疾病的方法,為人類健康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