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彬
(江西省南昌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南昌330038)
在熟知王學忠的讀者心中,有人稱他是一位優秀的“平民詩人”,也有人稱他是優秀的“工人詩人”或“工人階級詩人”,還有人稱他是“杰出的詩人”,甚至也有人稱他是古今中外少有的“大詩人”等等。不管大家如何界定他,但有一點,大家都認為他是真正的“底層書寫者”和“時代記錄者”。
王學忠成長為一位真正的“底層書寫者”,與他幾十年的工作和生活經歷有關。
記得在2001年的時候,我曾這樣評論他的詩集《挑戰命運》:考察一下當今一些優秀詩人的生平,不難發現有這么一個有意思的現象,他們一般很少有一帆風順的時候,相反卻長期身處逆境,在他們的生活道路上橫亙著一個又一個的障礙。”[1]。這與他長期堅持底層書寫的現實情結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他在工廠上班的時候,生活有保障,不用擔心生計問題,那時的文學對他來說是工作之余愉悅的夢想,寫詩的目的是為了體現自我,從而實現自己的文學夢想。下崗之后,生活沒有了保障,每天必須為了生計在外面奔波,擺地攤、趕廟會、串集市,餐風露宿便成了他生命中的日日夜夜,但唯一能支撐他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支柱,就是寫詩,實現自己與生俱來的文學夢想。王學忠說:“是詩歌女神支撐著我不倒的生命與信念。一介平民,生活中可以沒有肉、蛋、奶,也可以沒有音樂、美酒,但卻不能沒有詩,詩是我生命的支柱,是我生活的記錄。我的詩,寫在地攤前,飯桌旁,騎自行車進貨的路上。”[2]看得出,長期身處逆境的生活成就了王學忠。
他的這種現實情結主要是由于其曾經長期在底層工作和生活的緣故。他曾做過30年的國企工人,下崗后靠擺地攤維持生計,正如他的妻子英兒在其詩集《挑戰命運》中的序言所寫:“學忠是位詩人,是位生活在社會底層利用忙碌間的喘息而寫作的詩人,是位從未拿過國家一分錢竟也無怨無悔的詩人。他的詩,是寫給那些弱勢群體中的人們的,是生活的真實記錄。”[3]17王學忠的底層生活經歷并不是每一位詩人都經歷過的,他的這些經歷本身就是一部詩集。
由于工作的變故,從國企下崗之后,為了生計,王學忠接觸到的幾乎都是生活在底層的群眾,真正體驗到了工作的艱辛與生活的不易。從此,王學忠除了討生活,一切的空余時間都交給了詩歌。執著的追求,他也終于找到了自己寫作的方向。他的詩在告訴我們:關心自己的命運,一定要與關心底層群眾的命運以及國家的命運聯系在一起,并為改變命運不斷去奮斗。他的這種思想不僅反映了一個年代真實,也只有這種思想才能呼喚解決社會發展過程出現的一些問題。正因為有了他這種底層書寫的現實情結中對深刻思想的執著追求,他創作的詩歌才成為他的人品和人格、思想和情感最本真的地方。所以,他在這些詩歌作品中透溢出來的深刻思想和豐富情感,很自然也就呈現出了一個真、善、美的氛圍。同時,王學忠從多年創作的探求中擁有了這種深刻思想之后,也讓他收獲了詩壇給予他的諸多榮譽。
有一種觀點認為,人對情緒的感受大多是主觀的,盡管它也受生活的制約。而對于王學忠來說,他的現實情結在詩歌創作中所表現出來的情感,則是在其底層生活中的情緒體驗不斷積累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并通過詩歌的形式把蘊含在內心深處的情緒表現出來。當然,王學忠在詩歌作品中的這種情緒的表現和變化,又是受到其因長期生活在底層而形成的一種特殊情感的制約的。從他這幾十年的詩歌創作中可以看出,王學忠的內心是博大的,心靈是善良的,情感是豐富的,應該說他是一位情緒詩化的平民詩人。他熱愛生活、崇尚美好、善于思考,他愛憎分明、嫉惡如仇、責任感強。這一切都構成了王學忠在詩歌創作中所散發出來的人格魅力和美好心靈。
王學忠不是體制內的專業寫作者,他只是在維持自己正常生計下利用業余時間進行創作的詩人。癡迷詩歌創作四十余載,這些年來數以千計的詩一本一本地結集出版,讓他在詩壇享有諸多的盛譽,同時也被詩歌學術界稱為“底層書寫”的“王學忠詩歌現象”。這么多年過去了,熱度依然不減。
學術界之所以提出“王學忠詩歌現象”,并把他的創作定義為“底層書寫”這個概念,是因為王學忠的詩歌作品具有典型的獨樹一幟的底層文學特質。關于底層書寫,其實在中國現代文學發軔期的五四新文學運動時就開始出現,這一類寫作也一直都存在,但直到進入21世紀才真正被大家所關注和重視,特別是當時“打工文學”這個概念的提出,學術界以及批評家才開始把關注的目光投射到“底層書寫”這個文學創作領域。對底層書寫的重視,“作為社會的良心的作家,民眾生活的苦難,自然引起他們人道主義的關懷,通過作品反映社會現實,表現底層大眾生活的艱辛與努力,并給人以奮進的力量。”[4]王學忠的詩歌創作是來自最底層人們群眾生活的真實記錄,他曾經長期生活在底層,他在底層寫,寫底層人、底層事、底層情、底層心態、底層喜怒哀樂等等。所以,這也是為什么他的“底層書寫”會成為“王學忠詩歌現象”最重要的特征,也是這些詩作之所以成為詩的最本真的質地。而且,王學忠的詩不是在虛構底層生活,他是在用酸澀的淚傾述底層生活;他寫詩也不是為了得到名和利,正如王學忠自己所說:“因為,我寫詩的目的壓根兒就不是為了錢。”[5]他寫詩是為了在自己的精神家園中呵護那顆癡情了幾十載的詩心,更是為了那份真正的良心和社會責任心。記得2001年我對他的詩集《挑戰命運》有過同樣的評論:“他的詩字里行間隨處可見他的平民意識,飽含著對最底層人們群眾的感情,且毫不掩飾詩人對人們群眾的敬愛、贊美、關注與同情。”“一種真正的良心與社會的責任心經過調節變成了汩汩流動的清泉。”
王學忠幾十年如一日的底層書寫具有獨特的現實意義,這些均充分體現在他的詩歌創作之中。
這幾十年來,王學忠始終在重復著的一件事,那就是奔波在討生活的路上。正是這種在底層的奔波,不僅成就了王學忠的詩歌寫作,也使得他底層書寫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因為“王學忠是一個現實主義的樸實的信奉者,但他沒有自己的寫作教條,他的寫作植根于自己的生活經歷,完全沒有偽飾現實和扭曲自我的成分,真實是他追求的最高創作原則。”[6]所以,他的詩作沒有那些奇談怪論,更沒有所謂的先鋒技術,他只是以自己的觀察和思考,以自己的道義和良知,真實地記錄來自底層的群眾生活。比如他的《中國民工》:“喝罷元宵湯/黃土地依然冰封雪凍/民工們已開始起程/先親親寶貝的兒子/再給病榻上的母親深鞠一躬/柴門邊等候的是羞答答的妻/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里盡是情……”體現了詩人的良知和社會責任心,以及中國民工對生存與命運的追求。還有諸如他的《三輪車夫》:“蹬得動要蹬/蹬不動咬牙也要蹬/就像做了一回上弦的箭/只有折了/句號才算畫得完整……”,以及《勞動者》《民謠》《建筑師的思考》等詩作,都真實記錄了底層群眾的生存狀態,是詩人與底層群眾近距離的接觸和切身感悟。
來自底層的他們不怕苦、不怕累:“躺下是夜晚/站起來便是黎明/拉煤工和他的板車/從來不知道苦和痛/轱轆轆走在大街小巷/每一輛煤車都是沉重的山嶺……”(《城市拉煤工》);他們有著堅定的信念,戰勝生活中的重重困難:“誰說旗幟上的那把錘子/已隨鐵人遠去/吼一聲/地球也要抖三抖的情景/只是遺落枕邊的一幕回憶//落架的鳳凰不如雞/那是懦夫的見識/今天的工人兄弟/跌倒了再爬起/擦干血跡照樣頂天立地”(《工人兄弟》);還有,每當看到他們孤獨無助的企求眼神,都會讓我們感到心疼:“那晚的風兒刮得很兇/星星全都瞇著眼睛/被白衣天使丟棄的無名氏/靜靜地躺在路邊/躺在絕望與恍惚中”(《企求的眼睛》)。這是一群來自底層的老百姓,他們成為王學忠底層書寫的主要對象,也為“底層文學”中的人物形象和特點增添了深刻性。
與其他文學作品創作不同的是,王學忠偏向于對個體的抒寫,重點把筆墨放在人和事的一些小范圍,并注重底層百姓生活中的悲歡愁苦等日常點滴。比如《夫妻店》這首作品:“夫妻店開在下崗的日子/下崗的日子常常陰雨綿綿/妻子愁眉/丈夫苦臉/淌不盡的淚珠/訴不完的無奈與辛酸……”。詩人通過對具體人物和具體事件的描寫,熱情謳歌了底層百姓的偉大和堅強,以及對未來美好生活依然充滿著信心。比如王學忠在《挺起你的腰桿》這首詩作中這樣寫道:“下崗是舊日子的結束/也是新生活的開端/跌倒了再爬起/迫使閻羅交出生死簿/把命運改變……”這樣的抒寫無疑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也增強了作品的震撼力。同時,詩人這種注重生活細節的描寫,又進一步增加了對底層百姓的情感力度,比如《小商販兒》這首作品:“下崗后倒騰點小玩意兒/不是為了發財是不得已/就像斷奶后的牛犢、馬駒/呼哧呼哧地干一天/為的只是填飽肚皮//不是女人就是漢子/五千年的歷史每一頁都如此/為了家庭不再貧困/一家四口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無需躬身屈膝/就得沒明沒夜的干/牙床咬出血來咽進肚里”以及《呼喚鐵人》《一群女工》等詩作。
由于常年生活在底層的特殊環境以及由此產生的特殊心境,王學忠在忙于生計的喘息之余進行詩歌創作,就不可能會持有一種歌舞升平的平和心態,但他會慢慢地進行精雕細琢,特別是注重語言的樸實無華和通俗易懂。他的妻子英兒說:“學忠做啥事兒都頗認真,寫詩也一樣,無論那些詩是寫在報紙縫里的,還是寫在廢紙片上的,他總是要一首首地念給我和集市上的伙伴們聽,大伙兒說哪句不行,他就改哪句,大伙兒說行,他臉上便會露出喜悅的笑容。”[3]18-19看得出,王學忠隨手拈來的詩,不僅是寫給生活在底層老百姓的,更是在真實記錄底層老百姓的生活。通過閱讀他已經正式出版的幾本詩集,我們不能不為他的詩歌創作感到驚訝:樸實無華的語言流淌著濃濃的詩意,通俗易懂的口語化不失其作品的深刻性,比如他有幾首這樣的短詩:“我是賊/喜愛黑夜/在萬物俱寂的時刻/肆意行竊//我是妖/喜愛黑夜/趁人們進入了夢鄉/叮在弱者身上吸血//我是幽靈/黑夜是我的世界……”(《自嘲》)“揀來墻角的葉/折斷樹上的枝/鍋里的水終于開了/卻無人使用//一場皚皚白雪/壓滅了燃燒的火/滾沸的水/連同鍋子變成了固體的冰”(《滾沸的水》)“剪去尾巴的魚/在水盆中拼命游動/每一次的努力/都是繚繞在餐桌上的血腥/圓圓大大的眸子里/有尖刀劃過腹部時的痛/有突然明了的感悟/也有昨天渾渾噩噩的愚蒙//唉,主人的寵愛/原來是許多伎倆中的一種”(《感悟》)等。這些來自現實生活的詩作不僅語言精確通俗易懂,而且具有深刻的哲理。口語化中流淌著的詩性,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雅俗共賞的境界。
由于王學忠在詩歌創作中是以自身的底層生活經歷為“經”,以自己的切身感受為“緯”來進行編織的,所以他的詩歌創作情感是真實自然的流露,是詩人真實心態的反映。正如《毛詩序》所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于聲,聲成文謂之音。”這也是王學忠有著真情實感的底層書寫與那些言不由衷且虛情假意的無病呻吟、風花雪月的小資書寫的主要區別所在。他的詩,首先是寫給身邊的那些兄弟姐妹的,寫的也全部都是真實的現實生活。比如他在《一幫姐妹兄弟》一詩中這樣寫道:“一幫姐妹兄弟/頭頂晴天霹靂/告別曾奉獻過青春的工廠……”,寫出了當時下崗工人們的共同心聲,能引起大家的強烈共鳴。而且這一類的有血、有肉、有情的現實主義詩歌作品,讀起來能讓人為之振奮,為之共鳴,為之感動。
應該說,王學忠底層書寫的現實意義,得到了學術界的一致首肯。比如吳投文、晏杰雄、江臘生主編的《底層書寫與時代記錄:王學忠詩歌研究論集》,從學術上對王學忠的底層書寫進行了深入淺出的分析和研究,于2013年1月由線裝書局正式出版。這是一部學術性比較強的評論集,“對王學忠詩歌的研究不再停留于印象式的評論,而是顯示出一定的研究深度和某種新的研究進展”[6]。而且收入這部評論集的論文,大部分都曾在《文學評論》《文藝理論與批評》《當代文壇》等重要學術刊物上發表。另外,關于研究王學忠底層書寫的論著還有:余小剛、申秀琴主編的《平民詩人王學忠:作品百家談》,2003年4月由青海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吳投文、錢志富主編的《王學忠詩歌現象評論集》,2006年11月由北京藝術與科學電子出版社正式出版;陳福成著的《中國當代平民詩人王學忠詩歌札記》,2012年4月由臺灣文史哲出版社正式出版;陳福成著的《王學忠吁天詩錄:讀王學忠“我知道風兒朝哪個方向吹”的擴張思索》,2014年11月由臺灣文史哲出版社正式出版;陳才生著的《用生命種詩的人:詩人王學忠評傳》,2015年11月由新華出版社正式出版;陳才生著的《地攤上的詩行:王學忠詩歌研究》,2015年4月;文星編著的《詩壇百家致王學忠的信》,2018年5月由團結出版社正式出版。這些論著都從不同角度對王學忠“底層書寫”的“王學忠詩歌現象”進行了全方位的解讀,這在中國當代詩壇是不多見的,特別是在“底層文學”創作中的表現應該屬于一枝獨秀。
當然,對以上的論述中把王學忠底層書寫定義為“底層文學”,相比較其他文學領域的創作而言,應該是合乎情理的。不過,由于他是從國有企業下崗的工人,所以他的“底層文學”又帶有濃郁的工人階級文化氣息,比如《國企媽媽》《呼喚鐵人》《鐮刀與鐵錘的旗》《工人階級》《然而,我不屬于下崗工人》《勞動者》《工友聚會》《我們是工農》《工農》《不忘初心》等詩作。從這些詩歌作品中我們可以真切感受到“這種國有企業造就的工人文化傳統仍然在王學忠的詩歌中得到表現,而這種傳統和精神在以農民工為主體的打工詩歌中是讀不到的。這種傳統和精神是一種精神的‘鈣’,對于患上軟骨癥的當代文學來說需要補充‘鈣’,因此王學忠的詩作具有難得的現實意義和精神價值”[7]。
底層文學與打工文學,都是進入21世紀后中國文學的一個組成部分。它是當前一個重要的文學現象,具有特定的文學內涵。從王學忠這幾十年的詩歌創作中可以看到,如此鮮明的底層書寫,定位于“底層文學”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對此,學術界都有這個共識。
回顧王學忠這幾十年的詩歌創作發現,到目前為止,他是植根于底層書寫的成熟詩人之一,他也已成為了“底層文學”創作的最重要代表。中國新詩發展史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是不能缺少中國底層書寫的,更是不可缺少王學忠和他的底層書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