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杰,戚宇琪,任順平
(1.山西中醫藥大學,山西 晉中030619;2.山西省中醫藥研究院,山西 太原030012;3.山西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山西 太原030024)
膽汁反流性胃炎(bile reflux gastritis,BRG)是指在幽門功能失衡情況下出現的膽汁上逆而損傷胃黏膜的病變,該病常伴有腸上皮化生(intestinal metaplasia,IM),對于BRG伴IM,西醫治療方法局限且常出現藥物不應答等[1],對患者的生活質量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中醫學無該病名的記載,根據其臨床特征可歸屬于“嘈雜”“嘔吐”“反酸”“胃脘痛”等范疇,中醫學認為其病機以脾虛濕熱為主[2]。導師任順平主任醫師在其30年臨證中發現,該病的病機離不開“郁”,以此著手,運用中藥通降解郁化瘀法,并聯合乾坤針法開郁通瘀,通降胃膽肝而控制反流,發揮傳統中醫針藥聯合的優勢,以達到緩解臨床癥狀,逆轉腸化生和預防膽汁反流性胃炎復發的目的。臨床使用本法短期緩解癥狀效果明顯,遠期隨訪癥狀鮮有反復,復查胃鏡可逆轉腸化生。
郁證乃《黃帝內經》“勝、復、郁、發”四證之一。丹溪先生根據“郁”之特點將其分為“氣郁”“血郁”“濕郁”“痰郁”“火郁”“食郁”六種[3],明代醫家張介賓將情志疾病與郁證相結合并提出了“怒、思、憂”的郁證致病特點。中醫學認為郁證病位在肝、脾、腎,與肝臟的關系尤為密切,這與現代醫學對郁證的理解不謀而合[4-6]。
導師任順平認為BRG以肝經郁熱、膽汁上溢為基本病機。通過多年臨床觀察發現,膽汁反流伴IM患者在疾病初期即出現“晨起口苦”等郁證表現。《靈樞經·四時氣》云:“邪在膽,逆在胃,膽液泄則口苦,胃氣逆則嘔苦,故曰嘔膽。”《素問·痿論》有“肝氣熱,則膽泄口苦。”口苦是BRG初期的重要特征,乃肝郁化火所致;其次,BRG伴IM發展中期的又一重要特征“嘈雜”亦可由肝郁化火所致。《景岳全書·嘈雜》云:“嘈雜一證,或作或止,其為病也,則腹中空空,若無一物,似饑非饑,似辣非辣,似痛非痛,而胸膈懊憹,莫可名狀,或得食而暫止,或食已而復嘈,或兼惡心,而漸見胃脘作痛。”臨證亦有體會,患者來診常訴其胃脘部嘈雜,然詳問其癥狀常有易饑餓,胸中懊惱,莫可名狀之感,經胃鏡檢查常患有BRG。至于嘈雜原因,《證治準繩》曰:“嘈雜如饑狀,每求食自救,茍得少食則嘈雜亦少止,止而復作,蓋土虛不禁木所搖,故治法必當伐木。”導師任順平主任謂嘈雜亦多由肝郁乘脾所致,郁久便可出現膽汁的上溢,侵犯胃黏膜進而出現BRG伴IM。導師任順平認為諸郁致病,久病必瘀[7]。諸郁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且日久均可導致BRG伴IM,正如《醫學正傳·郁證》中云:“夫所謂六郁者,氣、濕、熱、痰、血、食六者是也。或七情之抑遏,或寒熱之交侵,故為九氣怫郁之候。”導師言其病機主要是氣機不利,氣機郁滯而濕不得化,濕郁日久而化熱,熱煎熬津液凝煉成痰,痰阻血脈則瘀血漸生,最后郁阻濕滯則食不得化,口苦、嘈雜接踵而至,BRG等胃脘疾病乃生[8]。另外,導師認為郁證與BRG伴IM具有生理上的關聯性。Oddi括約肌可以控制膽囊對膽汁的儲藏以及排泄[9],正常生理情況下膽汁通過膽囊收縮素作用于Oddi括約肌,幫助調節膽汁在膽囊內儲存和釋放,促進人體實現化學消化的過程。隨著膽汁的不斷反流,胃黏膜細胞為了適應有膽汁存在的環境,慢慢地被腸形上皮細胞所取代,形成BRG伴IM。導師認為郁證的本質正是影響了Oddi括約肌的收縮和舒張,直接導致了膽胃、肝膽疾病的發生,BRG發生亦與此有關,這與中醫病機中郁證產生,進而氣機阻滯,并嘔苦膽汁等癥狀不謀而合。Guinane M等[10]發現“精神處于更高焦慮狀態,對于Oddi括約肌的限制越大”,這一觀點可以佐證“郁證”的生理表達。
由此可見,郁證貫穿BRG伴IM的全過程。研究發現近年來郁證患者頗多,在治療方面必須抓住病“郁”的根本,從郁論治,隨癥加減,方能事半功倍。
郁者致病,《內經》早有詳述。《素問·六元正紀大論》云:“天地有五運之郁,人身有五臟之應,郁則結聚不行,乃致當升不升,當降不降,當化不化,而郁病作矣。”郁“結聚”氣機,使上下不得通行,左右不得回環,氣機不利,百病由生,此與黃元御“一氣周流,龍虎回環”理論相一致。郁證所致之病乃氣機作祟,氣機升降失常引起臨床諸多癥狀,而氣機郁滯常會導致瘀血產生,正如《臨證指南醫案》云:“初為氣結在經,久則血傷入絡”,葉桂早有“久病必瘀”之論。郁者從瘀,不僅表現于癥狀,更表現在病理方面,導師認為腸化生的機制為微循環障礙和局部血管營養缺失,其本質是因郁而“瘀”,即氣機郁滯導致血管瘀阻,日久更有化毒的傾向,只有從源頭上化瘀,使瘀血無以生成,才可達解郁化瘀之意。
乾坤針法乃山西已故名老中醫李濟春教授所創,在家傳基礎上結合臨床經驗總結而成。其取穴原則為乾坤雙穴,即陰陽、上下、左右配伍取穴;其行針手法獨樹一幟,多在乾坤雙穴進針得氣后,雙手拇指和食指同時按住兩穴的針柄,將丹田之氣運于針柄,屏息調氣,左右手相互對應捻轉,其手法如楊繼洲《針灸大成》記載的“手如搏虎,勢如擒龍”,以求經氣推動,獲得強大針感;該針法行針時間多為5~10 min,有利于患者得氣,但多以患者耐受為度。
本法原為治療中風之針法,導師將其用于脾胃病,收效頗豐。臨證常針刺雙側足三里、中脘、內關、陽陵泉等穴位“以氣推氣,以靜求動”,通過特殊的選穴和行針手法,而使局部獲得強大的氣感以推動血液運行,開郁滯以降反流,通瘀血以逆腸化。根據國內外研究發現,針刺脾胃穴,通過疏通胃部經絡,增加胃蠕動及將胃排空提前;刺激肝膽穴,可使膽囊收縮加強,膽道括約肌松弛,膽汁排泄正常;刺足三里,疏理脾胃、調中氣、消滯化濕、強健體質,增強胃張力,降低腸張力,使膽汁還行于常道[11-14]。另外,還能雙向調節交感和迷走神經,激動交感神經可維持膽囊的張力,而激動迷走神經則使膽囊收縮,二者共同調節膽囊和Oddi括約肌的舒縮活動,以促進膽汁分泌。
據《內經》相關理論,導師認為膽汁反流性胃炎其病位主在膽胃,邪郁在膽,逆在胃,與肝有關,其治法貴在通降,“六腑以通為用,以降為順”一直以來都是膽、胃系疾病治療的根本,正如《類證治裁·內景綜要》云“六腑傳化不藏,實而不能滿,故以通為補焉”。《臨證指南醫案·脾胃》亦云:“臟宜藏,腑宜通,臟腑之用各殊也。”這也是從“郁”論治BRG伴IM的關鍵。導師學習脾胃大家董建華老先生的學術精華,認為其通降學說中的辛開苦降法治療BRG伴IM療效顯著,“木郁達之,火郁發之,土郁奪之,金郁泄之,水郁折之”。此膽、胃之病,需達之、奪之,此病用半夏瀉心湯加減最為至要。半夏瀉心湯治療BRG的研究比比皆是,其臨證也往往卓有成效[15-16]。該方出自仲景《傷寒雜病論》,黃煌教授善用體質學說指導臨床,他認為胃腸功能低下、胃黏膜受損是該方主治之一,而患者往往兼有濕熱中阻的表現,比如舌苔黃膩,唇舌紅等癥狀,該方中的黃連、黃芩恰恰體現了“奪之”[17-18]。此外,臨床研究發現膽汁反流患者多有精神癥狀,特別是睡眠障礙,半夏瀉心湯的作用在于調暢三焦氣機,從中焦撥動樞機,使升降出入恢復如常,郁結開則氣機利,這正是體現了“達之”的思想。導師在半夏瀉心湯的基礎上加入活血化瘀的丹參、莪術、水蛭等及白花蛇舌草和半枝蓮清解郁、瘀日久所致的熱毒,從“郁者瘀也”的病機出發,活血解毒化瘀除郁,使腸黏膜恢復,是在通降理論的指導下使膽汁不復反流,從根本上治療疾病。
曹某,女,49歲。自訴脘腹脹滿疼痛不適10余年,加重半月余,晨起時有口苦,平素偶有惡心嘔吐,泛酸,胃灼熱,口苦黏膩,胃納欠佳,便溏欠成形,舌稍紅,苔薄黃膩,脈弦細。平素工作壓力大,情緒不佳,心神不寧,寢不安席,伴有月經延期,否認妊娠,平時經前有乳房脹痛。2018年11月9日于我院行胃鏡檢查,鏡下診斷:慢性萎縮性胃炎伴膽汁反流。病理報告:乳頭狀增生,胃小凹延長,深達黏膜肌層,并有腺體中度萎縮和伴有中度腸上皮化生,慢性炎細胞呈點狀、片狀散在于固有膜層。13C呼氣試驗:幽門螺旋桿菌(Hp)陰性。辨證屬寒熱錯雜、肝郁脾虛、濕熱血瘀證,處方:姜半夏9 g,黃連6 g,黃芩9 g,黨參12g,干姜3 g,炙甘草9 g,大棗4枚,丹參20 g,莪術6 g,水蛭3 g,白術20 g,枳實9 g,海螵蛸20 g,合歡皮20 g,佛手6 g,醋香附10 g。7劑,水煎服;針灸處方:取上脘、中脘及雙側足三里、內關、天樞、大橫等穴,針刺得氣后運用乾坤針法并留針30 min,間隔10 min行針1次。二診:胃脘痛癥狀緩解,仍覺情緒不佳,失眠多夢,上方加生龍骨、牡蠣各20 g,郁金10 g,繼服7劑;針灸法同前。三診:已不覺疼痛,睡眠也有所好轉,上方去水蛭,加酸棗仁20 g,繼服7劑;針灸法同前。上方加減后連服6個月,針刺6周后停止,期間患者無病情的反復,疼痛消失,自述情緒放松,納食香,睡眠佳。2019年5月28日于本院復查胃鏡,鏡下未見黃綠色黏液糊,提示膽汁反流消失,病理回報萎縮及腸上皮化生未見。
按語:該患者為中年女性,間斷發作性的胃脘痛病程長達10余年,經胃鏡檢查和病理報告西醫診斷為BRG伴IM。在排除了Hp胃炎后,中醫治療該患者更為妥當。通過四診合參可知,該患者因長期工作壓力大、情緒不佳致肝郁日久、氣機郁滯,體內濕氣亦不得化,濕阻日久為熱,濕熱中阻,肝氣挾膽氣上逆于口則口苦,膽汁上溢則有泛酸、胃灼熱感。中焦氣機阻滯,升降失常,可見偶有惡心、嘔吐,脈細;脾失健運,痰濕內生,濕性黏滯,大便常常不成形;口黏膩,舌脈皆是肝氣郁滯,濕熱中阻之象。因此,擬方半夏瀉心湯加減,其中,姜半夏為君,降逆且止嘔而消痞,突出了通降的思想,少許干姜溫中州而除痞;黃連、黃芩為臣藥,清中焦之濕熱;黨參、炙甘草、大棗補益中焦;丹參、莪術、水蛭化郁滯之瘀血,理血而止疼痛;合歡皮、遠志解郁安神;香附為氣中之血藥,善于調氣理氣而止疼痛,更兼理血之效;枳術丸則是通降的關鍵一環,在配合辛開苦降的基礎上,增強脾胃運轉。全方共奏苦辛通降、解郁和中、化瘀行滯之效。
BRG發生IM的機制尚不明確,西醫目前認為主要原因是Hp感染及膽汁反流。我國目前Hp感染率為56%[19],但臨床上很多BRG患者沒有Hp感染,而病理可見合并IM。導師認為,如果發現BRG伴IM患者確有Hp感染,使用美國胃腸病學院發布的關于Hp指南上建議的四聯療法根除治療[20]。在此前提下,對于BRG合并IM的患者使用針藥聯合治療尤為得當。導師謂沒有感染Hp的患者,膽汁反流是引起其腸化生的重點,而在治療膽汁反流方面,通降解郁化瘀為根本大法。使用通降理論指導下的辛開苦降法解郁而調痞,并控制反流的發生,治療和預防同時著手,從“源頭”上解除BRG患者的癥狀,同時化瘀生新,使逆轉IM成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