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狐 滴斷刃口

驕陽似火。
官道上走著一支駝隊,十幾匹駱駝,五六個人。
為首的那匹駱駝上,一個漢子靠在兩只駝峰之間,以圍巾遮面,正在打盹。駱駝不緊不慢地走著,駝鈴單調地叮當作響,乏味得很。
駱駝走著,許是風沙進了鼻孔,突然打個噴嚏,渾身一顫。背上漢子猛地驚醒,高舉雙手,大喊道:“別殺我!”
他睜開眼睛,發現并無威脅,啐了一口,蓋上圍巾,打算繼續睡去。
身后一個人大笑起來,“哈哈哈哈,趙大成,又做噩夢了?”
趙大成聞聲又坐起來,轉身怒道:“不關你事?!?/p>
那人催動駱駝,與趙大成并肩,“看你一天兇神惡煞的,竟是個孬種?!?/p>
“楚牛兒,你這是討打?!?/p>
楚牛兒不以為然,向旁邊使個眼色,又笑起來。與楚牛兒的駱駝并排走著一個昆侖奴,他身材高大,光著頭,皮膚黝黑,赤腳走著與駱駝上的楚牛兒一樣高。他向楚牛兒回個笑容,露出兩排牙齒。
趙大成不理楚牛兒,他向后看看,在駝隊最后面,是東家的捷達車,火紅的頂在烈日下像是燃燒起來,可車內確是涼爽如春,張三正半躺在車里,透過窗子與趙大成遙遙相望。
那捷達車可是個稀罕玩意,據楚牛兒說,這車在整個大漢也不超過二十輛。乃是上好的嶺南黃花梨木全手工打造,雕梁畫棟,車廂內鋪著軟被,還有茶點錦盒和車載便壺,只有一等的達官貴人才享受得起,身份的象征。
不過這車最初的作用可不是為了彰顯身份的,楚牛兒說,這種機械車的發明人是沛縣的一對流浪漢,姓名不詳,只是稱他們作癩頭兄弟。兄弟倆窮苦潦倒,全部家當只有一頭驢子,兄弟倆搭了個窩棚,裝上輪子,讓驢拖著四處游蕩干些雜活。后來驢子老了,便給驢子也搭了個棚,又設計了一套傳動機構,讓驢子在棚里也能推動窩棚前進,免受日曬雨淋。
癩頭兄弟趕著移動窩棚到錢唐去謀營生,被當地富戶看上,覺得設計巧妙,便招入門下,命他們按這個思路打造一輛更好的車。癩頭兄弟在富戶家里成了上賓,也換了名字,自稱棚客。
東家這輛捷達車已是改革了七八代的最新版,整車四匹馬力,馬拴在車后的大廂里,蒙著雙眼,前面以上好的草料誘之。馬聞到香氣便向前走,而腳下的活板卻將前進力通過機栝傳遞到車的六個輪子,且方向由車主隨心控制。據說這車極為舒服,速度也不慢,路上遇到坑洼或者石頭,車廂內竟感覺不到。
這么舒服的玩意,東家卻不坐。
東家打扮成腳夫模樣,和趙大成一樣騎在駱駝上,與捷達車并行。而隨從張三錦袍玉帶的,整日睡在捷達車里。
早知如此,當初東家讓他趙大成坐車時,就不應該推辭。
可話說回來,東家這么安排,必有他的用意。關外匈奴成災,經常劫掠商隊。東家大概是惜命,所以才讓張三裝成老板,做一層擋箭牌。
“老趙,你到底夢到什么了?嚇成那樣?”楚牛兒不依不饒,還在追問。
“你個公子哥當然不懂,這出了嘉峪關,就是西域了。最近匈奴猖獗,見到大漢的商隊連問都不問,直接搶貨殺人。”趙大成撇撇嘴,“你是沒見過那場面有多慘?!?/p>
“你見過?”楚牛兒又問。
“我……”趙大成頓了頓,“我家鄰居就死在這條路上,那個慘。早知道要來西域,當初……”
“當初怎么樣?不如直接讓劊子手一刀砍了?”楚牛兒道。
趙大成甩甩頭,不再說話。
自己算是死過一次的人,現在活著的每一天都是東家給的。這趟差再詭異,也得一路走下去,該發生什么就聽天由命吧。
趙大成記得很清楚,第一次見到東家是四個月前。那天的早飯吃了一只燒雞,半斤牛肉和一壺酸酒。吃完就要上路,咔嚓一刀完事。吃飽喝足,趙大成還想著,行刑的時候耍個光棍,在問斬臺上唱上兩句,死也死得豪橫一些。
可囚車剛出了天牢就被攔下了。一百二十官兵,十八個死囚,被東家一人擋住去路。
帶隊的廷尉先是怒喝,舉鞭要打,待看清東家手中的書信之后,慌忙跳下馬來,磕頭如搗蒜。一眨眼間,十八個死囚從囚車里拖出來,當場卸了枷,扔在路邊。一百多個官兵原路返回天牢去了,只有幾個劊子手,邊走邊回頭,惡狠狠地看著那些囚犯,今天刀上沾不到血,晦氣。
東家將這群死囚聚起來,賞了頓飯。酒足飯飽之后,東家拱手道,打算出趟遠門,帶幾個想再活一次的走。愿意去的,次日清晨在城門外等著。不想去也可以,回家再好好過日子,絕不追究。
趙大成早就沒了家,自己一人在長安闖蕩了幾年,也沒闖出什么名堂。只能做做短工,拿到錢就去喝酒。他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想到有天喝多,與人起了爭執,打死了兩個人,自己也成了死囚。
他在天牢關了數月,等著秋后問斬。這些日子粗茶淡飯,竟讓他戒了酒癮,可又有何用?始終是死囚一個。趙大成認命了,橫豎都是一死,卻沒想到被東家救了下來。
那就再活一次吧。
天亮時,從各處來了六個死囚,算上趙大成一共七人。東家等到日上三竿,再沒有人來,便一揮手,“走!”
于是趙大成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隨著東家上了路,直到又過了十天,他才知道,東家要去的,是西域。
這一路上東家出手闊綽,帶著幾個死罪之人吃香喝辣,又是乘車又是騎馬,一路上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過得比之前舒服得多。
同行的人都是在死牢里待過的,面色陰沉,疑神疑鬼,一路沉默寡言。出了涼州才稍微熟悉起來,可這幾個沒有一個是正常人,交流也是有限。
東家說是行商做生意,生得一副軍旅模樣,平時總板著臉,雖不嚴厲,卻叫人不敢放肆。以書信令軍官的情景大家都看在眼里,東家似軍似商,還有極高的權力,一干死囚也猜不出個所以然,畢竟命是人家給的,乖乖聽話就是了。
曹允是個書生,因為私讀禁書被人舉報,官兵抄家的時候,家中老父老母因驚嚇而亡。曹允被直接投入大牢,一直到問斬那天都沒機會給父母墳上磕幾個頭,一路上哭喪著臉。聽說要去西域才打起點兒精神,楚牛兒打聽出來,說曹允之前看的那些邪書就是西域的商人帶過來的。
還有張三,這個名字一聽就是假的,他說的那些事,什么殺富濟貧行俠仗義之類的,就更不可信了。不過張三相貌堂堂,手腳麻利從不偷懶,趙大成雖不信任,也不討厭他。
同行的還有一個昆侖奴,此人身高臂長,皮膚黝黑,渾身上下只有眼珠和牙齒是白的。昆侖奴粗懂漢語,能比畫幾個手勢,只可惜舌頭被之前的主人切了半條去,只能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后來主人死在昆侖奴拳頭之下,也算報應循環。
另有兩人,一個在路上突發惡疾,沒挨到醫館便死了,東家命趙大成和昆侖奴挖了個坑將那人埋在路邊。又過了幾天,另一個受不了了,偷了東家一袋錢想跑,可官道上能跑多遠,張三騎著快馬沒兩下就追了回來。東家宅心仁厚,沒有要那人的命,用刀在他腦門和兩頰上刻了三個“偷”字,便放他活命去了。
還有最后一個,趙大成實在不想提。那個叫楚牛兒的公子哥一刻不停地在趙大成耳邊念叨。在死囚牢的時候,連那些牢頭都受不了他。
“哎呀,這出了敦煌,就要進沙漠了。對了,你聽說過一個關于沙漠的笑話嗎?”楚牛兒側坐在駱駝背上,搭著二郎腿,“說之前霍將軍征匈奴,派手下外出找水。有個斥候什長,不識幾個大字,看著地圖上兩個字都帶水字旁,就朝著那邊去了,哎,你猜,那兩個字是什么字?”
“沙漠?!壁w大成麻木地說。
“對了,沙漠!”楚牛兒一拍大腿,笑了起來,好像這笑話是趙大成講的。
楚牛兒笑了一陣,看趙大成無動于衷,不免有些敗興。他轉向與駱駝并肩行走的昆侖奴,又講了一遍,昆侖奴吱吱呀呀比畫幾下,也跟著笑起來,黝黑的臉上升起兩道白牙,里面是空洞洞的嘴。
過了玉門關,駝隊下了官道,轉而向南。東家說官道上時常有匈奴劫掠,走小道要安全些。越走人煙越稀少,別說人了,植物和牲畜都難得一見。一連走了幾日,也不曾見到一間客棧,有時能遠遠地見到幾頂帳篷,待走近一看,已經荒廢破棄掉了。幾人只能頂著星光風餐露宿,好在西域不像長安,很少下雨,不然連晚間引火之物都難以找到。
越往前進,東家面色愈加凝重,吃得很少,大部分時候都在皺眉沉思。
這幾個月衣食無憂,趙大成險些忘掉自己曾經下過死囚牢。東家救下自己,絕對不是為了帶著出門做買賣的??礃幼雨P鍵時刻就要到了,趙大成幾次開口想問,這次出門的目的何在??稍挼阶爝厖s不敢問出來,他試探著向曹允打探——自從出了長安,曹允就一直扮作商隊賬房跟在東家身邊,兩人平時交流最多。
曹允也不知道東家想要干什么,提起東家的目標,曹允一臉堅毅,“東家待我不薄,這條命也是他給的。我雖手無縛雞之力,但就算刀山火海,也隨他一起去了。”說這話時,眉眼中竟帶著視死如歸的英氣。
趙大成還記得幾個月前這小子看到殺頭飯時都嚇得尿了一褲子,現在也被西北的風沙磨煉的像個漢子。
又行了幾日,沙漠中出現一片綠洲,綠草豐饒,周邊牧民都將牛羊趕到這里來喂。
曹允與牧民攀談幾句,說這里喚作哈日布拉格,漢語里“黑泉”的意思。這里有兩道水脈,一條在地下,滋養水草,另一條在明,泉水卻是黑的,黏稠至極,所到之處將一切都封在下面。好在黑泉不大,只有一小汪,地下白泉卻是流域極廣,滋養了一大片牧草。
趙大成聽到黑泉二字,覺得有意思,泉字又可分為“白水”兩字,這到底是黑還是白?他又想起楚牛兒關于沙漠的笑話,冷不防在背后踢了楚牛兒一腳,才后知后覺地大笑起來。楚牛兒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卻沒有精力反擊,他一輩子養尊處優,伶牙俐齒,唯一遇到的不聽他嘴皮子擺布的事物就是西域的沙漠。這幾日早就磨掉了他的嬉皮笑臉,風沙在他的嘴上留下幾道干裂的疤,楚牛兒也安靜下來,只是時不時地呻吟幾聲,表示自己還活著。
是夜,張三和昆侖奴找了一處背風的土坡,點起篝火,東家想向牧民買只羊來,怎奈牧民不要銀子。東家又想用車上載著的絲綢來換,牧民笑笑,白送了眾人一只羊羔。
當晚,眾人圍著篝火烤全羊吃。本應是其樂融融的場面,一股肅殺的氣息卻籠罩著眾人。
吃到一半,東家將手中切羊肉的匕首使勁插在羊身上,起身長久地望向西方,最后嘆了口氣,看著月光道:“你們誰敢殺人?”
荒原上一下安靜下來,連風都住了。篝火跳躍,耀在臉上,每人的面貌隨著光和影的變化陰晴不定。
昆侖奴“唔”一聲,緩緩站起來。東家看他許久,道:“你不行?!?/p>
趙大成低頭看著腳尖,心念轉動。楚牛兒這公子哥自是不行,曹允也沒那份能耐,那就只剩下自己和那個摸不透的張三。
自己……
正猶豫時,張三抬起手,“有什么事東家盡管吩咐?!?/p>
趙大成咽口口水,也隨著朗聲道:“愿為東家解憂。”
“好,”東家說,“好,我就知道?!彼@著眾人走了一圈,才將以往經過全盤說出。
東家姓傅,名恒。原是李陵將軍部下,曾隨將軍征討匈奴??;揭灰?,李將軍戰敗被俘,殘兵落荒回朝,處處受人冷眼,傅恒始終再無機會為國效力。
西域樓蘭國主占據西域要地,本已歸順天朝,卻出爾反爾,助紂為虐,屢次幫助匈奴劫掠大漢商隊。此時漢昭帝剛剛繼位,百廢待興,無暇西顧。但若放任樓蘭、龜茲等國對天朝如此陽奉陰違,西域諸國不穩,必將埋下后患。得知此事,傅恒見機會來了,便主動請纓,要行千里趕往樓蘭,刺殺樓蘭國主以儆效尤?;噬袭攬鲈柿耍S給傅恒一切資源以成此事。然而傅恒只是要皇上一封手書,幾個死囚?;食莾鹊墓俦B尊處優,還不如幾個死囚更愿意拼命,皇上允了,于是傅恒憑信救了趙大成等人。
聽到此處,趙大成才恍然大悟,此次出行西域,竟有如此重大之機密。
正想著,張三第一個跪倒在地,“愿為天子解憂!”
楚牛兒、曹允也紛紛下跪以表忠心。昆侖奴十句只能聽懂一句,見眾人都跪,便重重跪下,不住磕頭。
兜兜轉轉數年,最終還是要為大漢而死,趙大成想著,動作慢了半拍。
傅恒看在眼里,嘆了口氣,并不以為忤,反倒將手中匕首送給趙大成,似是幫助他鼓起勇氣。
荒原上響起一聲狼嘯,隨即眾狼響應。張三向火里添了些柴,火焰躥起一人多高,噼啪作響。東家從捷達車后提出一罐好酒,拍去泥封,眾人一飲而盡,將官窯上好陶碗摔碎在地,豪情沖天。
次日,駝隊轉向西北,取道樓蘭。
樓蘭城墻不高,以夯土為磚,因地處邊疆,資源匱乏,從外面看有說不出的荒涼。
駝隊來至城下,由趙大成前去報關,東家立在捷達車旁,仍是由張三扮作老板,坐在車里。
一隊官吏出來檢查駝隊,查驗貨品物資。楚牛兒湊上去,遞給為首的老者一枚銀錠,手法純熟,就連與老者并肩站著的書記員都沒看到。老者看了楚牛兒一眼,按住書記員的手臂,轉頭向上打個手勢,高大厚重的城門向兩邊打開。
曹允“咦”了一聲,東家問:“怎么?”
“那城門厚重,但是無人推便自行打開,應是暗含機關。與長安四個城門有異曲同工之妙,但長安城門以流水為動力,整個推動裝置極大。城門兩邊沒有太多累贅之物,貌似并非水力驅動,這西域小國竟有如此精妙的技術?”曹允道。
趙大成站在最前面,上下打量城門,卻看不出什么門道。
過了城門檻道便是集市,一趟寬街,街道兩旁是各家商鋪。樓蘭是大宛、大月氏、精絕、莎車等國與長安通商的必經之路,原本商客絡繹不絕。但近年來樓蘭國主在大漢和匈奴之間左右搖擺,商隊和使者經過時難免遭到侵擾,漸漸地,客商寧愿繞道也不敢從樓蘭經過。
集市面積雖大,但門可羅雀,開門的商鋪僅十之二三,見有新客來,店家強打起精神,從遮陽棚的陰影下走出,對著趙大成等人熱情招呼,一時間各國語言響成一片。沒過多久,店家們發現這批人長途勞頓,無精打采,完全不想過來照顧生意,便悻悻地閉了口,回到鋪子里坐著去了。
駝隊找了一家客棧,將駱駝和貨物都安置好。店里菜品不多,但是管夠,芝麻胡餅、烤羊肉,還有店家自釀的葡萄酒。幾人大吃起來,剛剛酒足飯飽,國主的使者已經到了門外。
“各位客人,打擾了?!笔拐卟僦豢谏驳臐h話,畢恭畢敬,“本來應當等幾位客人稍事休息之后再來打擾,但我國國主聽說大漢商隊遠道而來,已經迫不及待想見各位了?!?/p>
張三看向東家,東家輕咳一聲,張三便拿出老板的派頭,大著嗓門道:“失禮失禮,我們本應該一到便去參見國主的,因為一路上確實車馬勞頓,想著沐浴更衣之后再送拜帖,既然國主著急,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張三、趙大成和傅恒站起來,就要跟著使者一起去覲見樓蘭國主。使者遲疑一下,謹慎道:“各位客人,國主已經備下豐盛晚宴,稍后會與各位會面,但此時,國主想先見見這位……東家?!?/p>
張三沉吟一下,“那好吧,伙計們,你們照看好行李,我去去就來。”說罷,便隨著使者走了。
“那我們呢?”楚牛兒問道。
“暫時沒事,就休息去吧?!睎|家道。
幾人商議一番,留下昆侖奴照看駱駝和貨物,各自都回房休息。楚牛兒打算去市集上看看,曹允也對樓蘭充滿興趣,與楚牛兒一起出了門。
趙大成正要走,被東家留了下來。
“方才那使者說,今晚就有一場宴會,要來宴請我們?!睎|家道。
趙大成想了想,“機不可失,依在下所見,樓蘭城內防范不嚴,似是沒有什么應對暗殺的計策,不如就今晚?!?/p>
東家捻著胡須,眉頭緊鎖,沉默不語。
“東家,擇日不如撞日。那晚聽你講了前因后果,我們幾個已經有了覺悟。這茫茫大漠無處可逃,刺殺樓蘭國主本就是有去無回之事,為此我們已下了必死之決心。不如就趁今晚,在下看準機會沖殺過去,直接刺死樓蘭國主,至于之后能不能活,現在想得太多也無濟于事,不如聽天由命吧?!?/p>
傅恒一拍桌子,“唉,趙兄灑脫,倒是我傅某人優柔寡斷了。”他伸手握住趙大成手臂,這是軍中同袍禮儀。
趙大成當即回禮,也握住東家手臂。
傅恒一愣,“趙兄也曾從軍?”
“西北豹騎六營什長,趙大成?!壁w大成脫口而出,說完便后悔了。
“西北豹騎六營?”傅恒沉吟道,“六年前……”
“與匈奴交戰,全軍覆沒。”趙大成沉聲道,松開傅恒手臂,他沉默片刻,繼續說道,“我逃了?!?/p>
傅恒張張嘴,卻說不出話。
趙大成沉默片刻,不再與東家交談,轉身回屋。
他回到房間,從懷中掏出東家給的匕首,趙大成這才明白東家為何要將匕首贈送與他。昆侖奴不通漢話,楚牛兒和曹允毫無戰力,張三假扮東家行事不便,只有東家和自己能夠找機會行刺。
匕首來自大月氏,以一種叫作打馬士革的手法打造而成,表面花紋繁復,吹毛立斷。他輕撫匕首,刀刃割破手掌,一道血跡流下。
關于那日,趙大成已記不清任何細節,只有血腥味道縈繞腦海。六營與匈奴騎兵不期而遇,交戰沒有持續很久。趙大成回過神時,已滿身是血,被坐騎隨意帶到了幾十里外的一片樹林里。
他不敢回去,幾年的軍旅生活,幾百個兄弟,都丟在那片沙地上。那日之后,趙大成隱名埋姓,逃回長安,白天做短工,晚上總會夢到死去的弟兄,只有酒能讓他不再害怕,也讓他不再活著。
他始終是逃不掉,越靠近西域,他的夢越清晰。他看到帶隊偏將面門中箭,白色箭羽嵌在眼窩里,臉上似笑非笑,似乎還有半個笑話沒有說完,下一刻,偏將便消失在滾滾馬蹄之中,之后便是混亂的金鐵交擊聲與濃重的血腥味道。
趙大成擠按掌心傷口,疼痛將他從回憶中解救出來。逼仄的客房令人心生煩躁,他將匕首插進靴筒,打算出去轉轉。
“她是傀儡人,沒有睫毛。”曹允道。
楚牛兒毫不理會,“她是世界上最獨特的唯一,我愛她,”他轉向曹允,“你在看過一個女人的心之后,竟然沒有一絲動情?”
“那只是雷火石而已,我倒是想把她拆開,仔細研究一下內部構造?!辈茉实?。
“鐵石心腸,你真是……”楚牛兒搖了搖頭,“不可理喻?!?/p>
“那女人才是鐵石心腸?!辈茉市Φ馈?/p>
樓蘭國主繼續道:“我樓蘭地處邊陲,資源匱乏,唯在雷火之力上有些心得,今日東西方的客人匯聚于此,還請各位將我國將雷火之力帶給更多的人?!?/p>
“據我所知,雷火之力在大羅馬帝國是禁止使用的。那是上帝的力量,凡人不可碰觸?!币晃煌崴股倘苏f道。
“沒錯,我就是因為看這種書被判了死刑的?!辈茉实吐曊f。
“這位客人,我們的小裝置還有很多種,到時候可以隨便挑選?!眹餍χf道,“挑那種上帝不愿意做的,比如織布機、磨面機、掃地機器人之類的。”
那位商人面露不滿,還想再爭辯幾句,但被同伴攔住,大家講了幾個笑話,化開尷尬。
夏娃又跳了一曲,退到后臺。方才那位威尼斯客商站起來,舉著酒杯,要上臺去向國主敬酒。
趙大成喝了兩杯,被這愉快的氣氛搞得放松了警惕,正在回想之前夏娃的舞蹈,忽然聽到張三呼喊:“大成,過來敬酒。”
“哎!”趙大成站起來向國主走去,走了兩步才發現忘了拿酒杯,他轉身去拿,再回身時,看到那個敬酒的客商將酒杯中的酒一股腦潑在國主臉上,抬起右臂向國主沖過去。
張三醉眼惺忪,反應卻不慢,他立刻跳起來撲向那人,大喊道:“國主小心!”
那客商一愣,被張三撲倒在地。殊不知國主左側矮個商人也是刺客,他從腰間抽出一柄細長尖利的刺劍,繞過張三,刺在國主胸膛,長劍穿胸而過,在后背露出一截劍尖。
趙大成才反應過來,從靴筒掏出匕首沖了過去,傅恒緊隨其后。
對面席上的幾個客商也紛紛躍起,使用相同的細劍兵器,與趙大成和傅恒戰在一起,幾個侍者呼喊著保護國主,卻不敢過來。
歐羅巴人雖然體型龐大,但并不笨拙,他們身法靈活,進退有度,趙大成傅恒討不到什么便宜,反而被人攻得手忙腳亂。張三爬起來,右肩被劃了一刀,鮮血淋漓。三人匯在一起,且戰且退,歐羅巴人并不急于進攻,而是慢慢縮小包圍圈,打算將三人絞殺其中。
正在為難之際,只聽側面一聲大吼,“看招!”
曹允站在桌上,將兩盞油燈投入戰團,一時間火焰四起,將威尼斯客商隔離開來。
“快跑!”曹允跳下桌子,拖著楚牛兒向出口跑去。其他三人緊隨其后,逃出宴會廳。
出得廳來,只見昆侖奴靠在一根柱子上打盹。趙大成對他吼道:“快把門關上!”
昆侖奴猛地睜眼,懵懂不知所以。曹允抽出一只手指著大門,喊道:“Hold the door!”
昆侖奴點頭,嘴里含糊道:“Ho……dor。”他張開雙臂,將兩扇大門重重關上,門下齒輪機栝發出嗒嗒的錯位聲,抵不過昆侖奴強大膂力。門哐地閉上,昆侖奴用手推著頂住精致的雕花大門,門后傳來咚咚的撞擊聲,卻徒勞無功,大門紋絲不動。
一隊樓蘭衛兵衣衫不整地從外面沖進來,他們也在舉辦一場小型的聚會,西域民族能歌善舞,生性樂天,衛兵也是如此。
趙大成等人形容落魄,驚魂不定,立刻被衛兵團團圍住,當成刺客。還好張三強打起精神,拿出老板氣勢,朗聲道:“眾位軍爺,那些威尼斯客商在宴會上行刺陛下,我等拼力搶救,還是晚了一步。”張三嘆了聲,“不過我們已經將那些匪人堵在宴會廳中,還盼各位速去抓捕,如有需要盡管吩咐?!?/p>
衛兵隊長將信將疑,但還是對張三拱了拱手,帶人從后門包抄,留了兩人留在這里看守張三等人。
“到底怎么回事?”東家傅恒問道。
張三從下擺上撕下一塊布,纏在傷口上,挪到一處墻根坐下,“這樓蘭國確實不易,國主下午跟我懺悔了許久。因為是小國,誰都惹不起,大漢來了聽大漢的,匈奴來了只好聽匈奴的,不然就是滅國的命運?!睆埲f著撇了撇嘴,“這次他又向我表了很多忠心,還塞給我好多禮物,可惜都落在宴會廳了。”
“那些刺客是怎么回事?”趙大成問。
張三猶豫片刻,“唉,不瞞各位,小弟原先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對他們羅馬帝國的同行有些了解。這幾個人都是屬于一個刺客組織的,那個組織制度極嚴,不為名利,但對教廷極為忠誠。樓蘭國主提到,他們家族當年就是因為研究雷火之力,被教廷視為大逆不道,才逃出羅馬的?!?/p>
“沒錯,就是這個刺客組織當年一直追殺我的祖先,逼得我們從羅馬城逃到這里,沒想到快一百年了,還不放棄。”
突然有人接過張三的話茬,眾人回頭看去,竟是樓蘭國主本人,眾人匆忙下拜。
“國主,你……”情急之下,傅恒忘了身份,開口問道,幸好張三警惕,咳嗽一聲打斷了他。
“我等親眼看到國主被利刃穿胸……”張三說道。
“不妨事,換幾個零件就好。我座下有暗道,趁刺客不備,我就逃了出來。”樓蘭國主脫下外衣,露出上身。國主身形消瘦,身體竟分為兩色,一道明顯的接縫,從左頸下方一直延伸到胯部。右邊蒼白黯淡,左邊淡黃豐潤,左胸處有一破口,乃是方才刺殺所致。
國主看著趙大成,“來,你幫我一把。”他指向那道縫隙,“手伸進去,掰開?!?/p>
趙大成走上前去,硬著頭皮按照國主吩咐去做,國主身體“?!钡囊宦曄崎_。就像之前夏娃一樣,樓蘭國主的左半邊身子竟也是由傀儡術制成。這次離得近,趙大成看得清楚,那部分身體以精雕胡楊木為主骨架,精細機構為金屬和羊骨,銅絲為線,羊筋為肌,由一顆小一點兒的雷火石驅動,表面覆著肉色絲綢,不細看與皮膚幾乎一樣。
“此假體方便靈活,但羊筋容易腐壞,須經常更換,且異味難處,須用香料覆蓋。”國主用右手調整嵌在身體上的零件,不一會兒,左臂恢復自如。
“媚娘也是如此構造?”楚牛兒問,卻又自問自答,“我就說她身上有異香撲鼻,一般女子哪兒有她這等麗質?!?/p>
“那是孜然,波斯來的上等香料。”
“陛下的身體……”曹允問。
“之前實驗雷火石時被擊中了。”國主解釋道。
“雷火之力果然厲害,”曹允嘆道。
國主穿好衣服,復向張三施禮,“方才多虧張老板那一撲,我才沒有命喪當場?!?/p>
“不敢不敢,我等不知國主如此體質,不然拼死也要把國主一起救出來。”張三連忙還禮。
二人正寒暄中,衛隊長跑過來道:“陛下,我們在宮內搜遍,仍未找到那伙匪人,現在已經封閉城墻,正在全國搜捕?!?/p>
“知道了,下去吧?!眹鞯馈?/p>
國主帶著眾人重新進入宴會廳,留下衛隊在外看守。廳內杯盤狼藉,還被曹允燒了小半。國主站在殘骸當中,注視著張三等人,正色道:“各位,我們家族從羅馬城逃亡至今,已近百年,還是讓那些刺客給發現了。我死了倒不要緊,但雷火之力是我家族信仰,未來一定會改變世界,在此斷絕實在太遺憾了?!?/p>
張三看看東家,說道:“國主可是想讓我等將雷火之力帶回大漢?”
國主咽了口口水,“如果連我一起帶回去更好,此地不宜久留?!?/p>
“國主想棄國而走?”傅恒道。
“這個……”
“國主,你來看看這個?!备岛銖难g取下腰牌,“我本是大漢天朝特派使者,奉皇上之命,專程趕到樓蘭,執行刺殺任務?!?/p>
“刺殺?”國主捧著腰牌端詳。
“刺殺陽奉陰違,對大漢天朝虛與委蛇的邊陲小國國主?!备岛阏?。
樓蘭國主如遭雷擊,高舉腰牌跪于地上,“大人在上,我……我……大人,我就如實說了吧,其實我并非當國主的料。我想要的,就是有一處安靜的環境,好好做研究??墒俏腋富省腋赣H過世的早,這份責任就落在我頭上。那匈奴強悍,我也……”國主膝行兩步,“大人,大人,事已如此,殺了我也于事無補啊?!?/p>
傅恒也未料到事情會發生如此變化,他倒背雙手,在宴會廳里來回踱步。
“大人,”曹允道,“依小人之見,這雷火之力精妙無比,使用得當可堪大用。留著國主,比殺了要強百倍?!?/p>
“這位先生所言極是!”樓蘭國主搶著說道。
傅恒倒背雙手,在杯盤狼藉的宴會廳中來回踱步,“傅某已立軍令狀,此人不殺,如何向天子交差,大漢又如何在西域立威。”
趙大成找到一壺酒,自斟自飲一杯。剛才的廝殺來得太快,刺客在他身上留下幾處傷口,直到現在才發現。傷口殷出血跡,已將身上衣服染紅小半,好在只是皮外傷,對趙大成影響更大的是恐懼和曾經的回憶。他又喝了一杯,身上顫抖才減輕了些。
“殺了,又有何用。”趙大成道。
“趙兄此言何意?”傅恒問道。
“大漢與匈奴之間,來來往往,死了何止萬人,多殺他一個,能有什么用?”
“依趙兄之意,應該怎樣?”
趙大成想了想,“不知。”他又喝一口,似是醉了,“只是廝殺倦了。”
“你!”傅恒不愿再與趙大成計較,復轉向樓蘭國主。
國主跪在地上,渾身癱軟,已放棄抵抗。傅恒攥緊手中長劍,又看看曹允與趙大成二人,自知刺死樓蘭國主的時機已過,再無殺人的勇氣。
樓蘭國主察言觀色,看出傅恒心存猶豫,剛松口氣,一名傳令兵沖入宴會廳。
那傳令兵神色慌張,看到此時的場面覺得異樣,卻也只是一愣。他打量一眼持劍而立的傅恒,轉身向跪著的樓蘭國主道:“陛下,從東方來了一支大軍,不知是敵是友?!?/p>
“有多少人?”國主問道。
“前鋒部隊有近百騎,后面還有……”傳令兵一頓,方醒悟過來,他拔出腰間佩刀指向傅恒,“你是何人,膽……膽敢在此仗劍行兇,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傅恒嘆了口氣,與樓蘭國主對視一眼,將劍拋在地上。
國主示意傳令兵收回佩刀,站起身,畢恭畢敬對傅恒道:“大人,國事要緊,其他的我們隨后再議?!?/p>
眾人隨著國主一同登上東方望樓,西域天長,雖已過戌時,日頭仍在地平線上。只見樓蘭東方有一團黑影,星星點點燃著數十只火把,更遠處似乎還有人馬,但與夜色風沙融為一體,分辨不清。
“護國將軍何在?”樓蘭國主道。
“在?!背菈ι弦蝗舜鸬?,快走幾步走到國主面前。此人面龐黝黑,一部長髯,形神威嚴,身上卻穿著一件破舊皮襖,隱約還有一股羊膻氣。
“什么情況?”
“已派斥候前去探查。”
“好,有情況速報。”
“是!”護國將軍應道,轉身跑下望樓。
“此人為何如此打扮?”傅恒問道。
“不瞞大人,我國人丁稀少,以交易、放牧和研究雷火技術為立國之本,護國將軍平時還有七八十只羊要操心,只能兼職?!?/p>
傅恒與趙大成對視一眼,從剛才傳令兵的反應就能看出,樓蘭上下毫無斗志,連一絲警惕心理都不曾有過。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樓下跑來一騎,夜色中看不清楚。那匹馬跑進城門,不一會兒,護國將軍上來,“報,來者是匈奴騎兵。”
“有何目的?”國主問道。
“不知?!弊o國將軍道,“斥候身中三箭,只說了一句話,便失血過多昏迷了?!?/p>
樓蘭國主揮揮手,“去國庫準備禮物一份,明早給匈奴送去?!?/p>
“國主這是何意?”傅恒道。
“西域一帶,屬匈奴勢力最大,我等小國已被其欺壓多年。不過匈奴以游牧為生,不占國土,每次來只是要些錢物,先送上禮物,明日與使者面談時,也好說話。”國主解釋道。
“不能給。”傅恒掏出腰牌,“你忘記我剛才的話了嗎?”
樓蘭國主一怔,“大……大人,若惹惱了匈奴……那月氏國王的頭顱,現在已成了大單于的酒杯了?!?/p>
“樓蘭是大漢屬國,哪有向匈奴納貢的道理?!备岛愕?。
“那依大人的意思,該如何應對?”
“這……”傅恒一愣,他本抱著必死之心來刺殺樓蘭國主,卻不想陷入如此境地。他看向趙大成和曹允,二人皆神情麻木地看著遠處營火,應是也未想過該如何處理這樣的局面。
傅恒咬咬牙,一掌拍在望樓城墻上,“犯我大漢者,雖遠必誅!匈奴若是敢來,必叫他有去無回。”
“大人,這是要戰?”
“戰!”傅恒朗聲道。
“可是……”樓蘭國主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國內現有多少兵將?”傅恒問樓蘭國主。
國主看向下面,護國將軍開口答道:“現有駱駝兵三十騎,輕騎兵一百一十騎,步兵千余人,兵甲齊全。另有民兵五百余人,可參與城防。”
“就這么多?”傅恒皺眉。
“就這么多?!蔽涔俚?。
“速去召集兵馬,準備迎戰?!?/p>
護國將軍看看本國國主,嘆了口氣,“是!”
“你們也先回去,安排各自人手準備迎戰。”傅恒接著吩咐道。
群臣散去,一路嘰嘰喳喳,有人抱怨,有人哀嘆,如同市場散集一般。傅恒看著群臣的背影,才知道樓蘭國主之不易。
傅恒趙大成曹允三人站在城墻上,眼睜睜看著東方。匈奴原地扎營,似乎并不急于前進。
樓蘭國主打個哈欠,“大人,這些年來,匈奴已來過數十次,每次都是如此。直到次日中午才來相見,不如早早休息,養精蓄銳。”
傅恒猶豫片刻,微微點頭,道,“趙兄,曹先生,二位先去休息,今晚我在這里守著。”
趙大成推辭不過,只好領命。樓蘭國主將趙曹二人以及昆侖奴就近安置在樓下軍營。這一日操勞,趙大成剛躺下便沉沉睡去,可不一會兒便被噩夢驚醒。他翻身下床,發現自己甲胄在身,恍惚間以為自己重回豹騎六營。如果能夠及時向六營偏將報信,告知匈奴出沒地點,也許還能救那些兄弟一命。
他沖出房間,發現身邊軍人都是陌生面孔,這時他才猛然醒悟,豹騎六營,只剩他一人了。
趙大成回到房間,卻不敢睡,只要一閉上眼睛便是殺場,身邊盡是同袍的尸體。趙大成蜷縮在房間一角,渾渾噩噩,不知不覺中已熬到天明。
登上望樓時,東家傅恒和曹先生已經在了,遠處匈奴先鋒也已拔營起寨,不緊不慢地向樓蘭方向靠近,目測百騎以上。
“大人,”樓蘭國主道,“當真要與匈奴交鋒?”
傅恒沉默片刻,“那是自然?!?/p>
“我國中還有一萬多百姓……”
傅恒道:“匈奴不除,不過是萬只羔羊,屈膝跪地而已?!?/p>
樓蘭國主一怔,與立于一側的護國將軍對視一眼,說道:“幾位大人請隨我來?!?/p>
眾人隨著國主來至城墻東北,城下有一片胡楊林,枝繁葉茂,顯然受到精心栽培。
“這片林子被稱為千棺之林,我國王族都葬在那里,可以把騎兵都引到那里作戰?!眹髡f道。
“在王族陵墓上交戰?”曹允問,“太不尊敬死者了吧,這在我朝,是大罪啊?!?/p>
“陵墓只是幌子?!眹鞯溃白陨洗涡倥謹_,我便意識到,樓蘭必須要有能力自保。于是在胡楊林內設置了七層集成雷火路,有不同的機關埋伏,在城墻上即可操縱,能以一敵百。”
傅恒看向趙大成,趙大成搓著下巴道:“如此甚好,不過必須有一支騎兵與匈奴正面交鋒,之后詐敗,將匈奴引入林中,才能使機關生效。”
“我國騎兵精于騎射,驍勇有余,但臨陣變化……還需要大人在陣前指點。”國主道,態度上倒是有一說一,不卑不亢。
“有將軍在,我等豈敢越權?!备岛憧粗o國將軍說道。
“不妨事,在下不才,只是箭射得熟練些,愿意陪在大人左右?!弊o國將軍連連擺手道。
傅恒長嘆一聲,“趙兄,靠你我二人了。”
要上戰場了,此念一起,趙大成便忍不住想要顫抖。他強忍著說道:“愿跟隨東家左右!”
“什么東家不東家的?!备岛阄兆≮w大成手臂,依舊行個軍禮,“你我今后,以兄弟相稱,你大我幾歲,我便喚你一聲大哥。”
“兄弟!”趙大成脫口而出,一股熱血從心頭激蕩而出,貫通四肢,身體也不再抖了。
二人攜手走下城墻,由兵卒協助披掛整齊,以傅恒在前,趙大成與護國將軍一左一右,帶領四十二名騎兵出了城門。
日已正午,汗水從頭盔里滲出來,順著脖頸流進衣服里。傅恒用槍尖指著敵將,高聲喝道:“吾乃大漢特派將軍傅恒,樓蘭乃大漢領土,匈奴靠近死,死!”
樓蘭國對匈奴一向是狗一般的搖尾乞憐,如今竟敢出兵迎戰。匈奴騎兵不理傅恒,甚至連武器都不拿,自顧自地與身側的騎兵說笑起來。
傅恒把心一橫,催馬上前,直取中軍。對面側翼殺出一員將,手中彎刀舞動如飛。
傅恒不敢怠慢,舉槍便刺。不曾想敵將竟然托大不防,直到槍尖臨身才打算擰身躲過,卻沒算到傅恒內心緊張,未到距離便提前出槍,匈奴將官躲閃不及,滿臉獰笑突然凝固,被傅恒輕易扎個對穿。
兩馬交錯,敵將栽于馬下。
見傅恒勝了一陣,護國將軍按捺不住,大喝一聲沖向陣前。樓蘭騎兵士氣大振,同樣呼喊著向匈奴殺去。
趙大成胯下黑馬見到同伴皆向前沖鋒,也想同去,卻被趙大成死勁勒住。趙大成看著雙方騎兵打作一團,心中清楚應該加入其中,可身體卻不聽使喚,連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西域小國向來軟弱,見到匈奴必定獻上厚禮,先鋒隊大多是后營中層,平時作威作福慣了,以為這一趟只是取了獻禮,拿些回扣便能交差。沒想到樓蘭人竟吃了豹子膽,四十多人將一百多匈奴兵圍在當中,弓箭一頓亂射,一眨眼間就有十幾名匈奴騎手中箭落馬。
匈奴先鋒官好容易回過神來,組織手下對樓蘭進行反擊,局勢才逐漸扭轉過來。
趙大成看著樓蘭騎兵逐漸減少,匈奴形成了反包圍陣勢。
“快撤退。”趙大成說,聲音只有自己能夠聽到。
樓蘭騎兵一個一個摔落在塵土里,護國將軍身中兩箭,卻只知道向前沖鋒。
“快退!”
匈奴先鋒官在人群中找到了傅恒,傅恒未帶弓箭,只有手中一桿鐵槍與先鋒官對戰。匈奴人身高力猛,手中彎刀大開大合,傅恒戰不過,只能一下一下以槍桿擋開先鋒官的攻擊。
那先鋒官并非只有蠻力,砍了幾下之后,突然照著傅恒面門使個虛招,傅恒舉槍來擋,先鋒官彎刀劃個弧線卻斬向傅恒馬頭。
傅恒胯下一空,那匹馬已經身首分離,摔倒在地,連帶著傅恒也被甩出去,落在無數馬蹄當中。
趙大成心頭一緊,曾經豹騎六營偏將也是中了這樣一招,最終趙大成眼睜睜看著偏將慘死在匈奴刀下。
“兄弟!”趙大成大叫一聲,突破恐懼禁錮,雙腿一夾,催著戰馬沖向戰場。
匈奴先鋒官還打算慢慢戲耍傅恒,沒料到一騎從斜后方殺來,他在馬上轉身,看到一槍刺來,想用彎刀去擋,但還是晚了一步。
趙大成刺死先鋒官,將傅恒拽上馬背,對樓蘭騎兵喊道:“快撤!”
有十幾人聽到,卻被匈奴纏住,脫不開身。趙大成一邊跑一邊回頭看,身邊還有七八騎跟著,有些匈奴騎兵追來。
趙大成冷靜下來,放慢速度,將敵人誘向千棺之林。
他進了林子,在嶙峋的胡楊樹之間迂回前進,匈奴人跟著進來,在身后喊殺聲不斷。馬蹄踏在層層落葉之上,發出沉悶的聲音,腳下是樓蘭人祖先的尸骨,還有暗藏的殺人利器。
集成雷火路究竟是何物,如何作用,趙大成一概不知。他悶頭向前沖,身后傅恒同樣沉默。戰場殘忍,勝敗只在一瞬間,想活命最關鍵的不是保持勝利,而是遠離戰爭。
穿過林子,來至城墻邊。趙大成左右看看,只有三四人跟著出來。他手握令旗,還想再等一等。城墻上的人等不及,直接開啟機關。趙大成感覺一陣耳鳴,胡楊林中的喊殺聲突然化為慘叫,之后便凝固住,再無聲息。一陣風起,樹葉沙沙聲響,帶著一股血腥之氣撲面而來。趙大成掩住口鼻,馱著傅恒回到城里。
“戰果如何?”趙大成問道。
“以三十八名騎兵,換了匈奴七十多人。”曹允站在城墻上,望著外面說道,“剩下的……”
趙大成向城外看去,剩下的匈奴人沒有離去,而是跳下馬來,在戰死的樓蘭士兵身上翻找,收集值錢之物,禿鷲一般貪婪。
“可還有別的辦法?”傅恒問。
國主垂首道:“沒了。”
一籌莫展間,有人喊道:“那是什么?”
趙大成向遠方望去,匈奴后陣中露出一巨物,通體乳白,一丈多高,寬六七丈,下寬上窄。
“那是……帳篷?”趙大成疑惑道。
“那是默達單于的移動帳篷?!备岛憬忉尩溃靶倥瞬簧剖爻?,于是修了座可移動的宮殿,由馬驅動著在草原上四處馳騁,與我國棚客技術異曲同工。我曾在龜茲見過一次,那帳篷由四十八匹汗血寶馬驅動,速度極快。底板由純鐵打造的榫卯結構拼接而成,堅固且平穩。那帳篷有個諢名,叫作林啃號?!?/p>
“林啃?”樓蘭國主重復道。
“在戈壁上行駛,總用檉柳胡楊之類的樹木阻住去路,匈奴帳篷前面有六只巨大鋼鐵沖角,遇林伐林。有它在,那片千棺之林怕是保不住了。”
樓蘭國主看著林啃號發呆。
“那沖角除了伐木,還可作攻城錘使,樓蘭城門精巧有余,而韌度不足,恐怕……”
“敝國所有精妙設計都用在千棺之林,”樓蘭國主擠出一絲笑容,“就怕他不來?!彼D向身旁衛兵,“傳令下去,收集全國的雷火石,集中到地窖。技術司調整千棺之林機關,保證隨時能夠全力運轉?!?/p>
“是!”衛兵跑下城墻。
“國主還有計策?”趙大成問道。
“沒有?!睒翘m國主直言,“若是那林啃號來了,便只能拼死一搏?!?/p>
“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傅恒問道。
樓蘭國主長出一口氣,“我的祖先發現雷火之力,本意是改變百姓生活。但這種力量終歸還是要用在殺人的戰場上,今天,無論勝敗,都將是雷火之力大顯身手的時候,傅大人只管看著就好。將來將雷火力傳回大漢就是了。”
幾天之前,樓蘭國主還一副猥瑣懦弱的模樣,此刻在城墻之上,卻要以一己之力去對抗上千匈奴人。趙大成在一旁看著,不由得心生崇敬。
匈奴陣中突然響起號角,騎兵向兩側分開,為林啃號讓出一條路來。巨大的帳篷停在陣型當中,數十名士兵從側方繞過來,聚在帳篷前面,安裝沖角。除了正前方的沖角之外,林啃號兩側還伸出兩只大螯,仿佛鐮刀一般,在半空中揮舞。那對螯鋒利巨大,反射著冷森森的寒光,即使離得數十丈遠,趙大成仍感覺自己已無法動彈,仿佛被餓狼盯住的羔羊。
“幾年不見,林啃號又有不同,倒像是螃蟹一般。”傅恒道。
“何為螃蟹?”樓蘭國主問道。
“那是……一種水中猛獸?!备岛憬忉?。
匈奴人再次吹響號角。林啃號高舉雙螯開始沖鋒,以勢不可當的架勢撞向樓蘭。
“全體待命!”樓蘭國主喊道,他瞪著林啃號,手放在千棺之林地下機關的操縱桿上,指節泛白。
轉瞬之間,林啃號已來至千棺之林前方,帶著排山倒海之勢直沖進來。千棺之林中的胡楊樹都已栽下幾代,粗得需二人合抱才能圍住,但在林啃號巨螯之下如同朽木枯枝,不堪一擊。幾十個匈奴人站在林啃號兩側,同時搖動面前搖桿,將動力傳遞到巨螯之上,他們喊著口號,動作整齊,賽龍舟一般催動著巨大的兇器。
樓蘭國主打開布在樹林之間的機關,但那些絆索暗箭只為阻止單槍匹馬,在林啃號面前無異于隔靴搔癢。傅恒等人在城墻上看得清楚,只一瞬間,林啃號便已突破了三成距離,而速度卻絲毫不減。
樓蘭國主又撥動幾個開關,依然無濟于事,陷坑地刺也無法奈何林啃號分毫。國主抬起頭,向傅恒問道:“大人,大帳篷底板是金屬拼接而成?”
“我是這樣聽說的?!备岛愕?。
國主垂首,看著面前的操縱臺,又看向傅恒,“大人,此一役要賭上我樓蘭十年的國力,之后就全憑大漢了?!?/p>
“國主盡管去做?!?/p>
樓蘭國主點了點頭,手指伸向操縱臺左上角的紅色按鈕。趙大成忽然覺得一陣耳鳴,就如同之前在城下一樣。
林啃號的速度突然慢下來,兩只高舉的巨螯仿佛失去力量一般垂向地面。還在猛推巨螯的匈奴兵被螯臂撬動,有七八個甩得飛了起來,又重重落下。
林啃號終于停下。
“這是怎么了?”趙大成問道。
“地下布置著環形線圈,天雷地火連接時,可對鐵器產生旋風一般的吸力,本意為奪敵方兵刃,既然林啃號由鐵板組成,那也可以一試。”樓蘭國主簡單解釋,然后轉向旁邊,“生效了!快放箭!放火箭!”
弓箭手早已準備妥當,聽到國主號令,當時萬箭齊發。林啃號在原地動彈不得,體積又大,而且就在城墻下方,簡直活靶子一樣。
然而林啃號的頂棚是用上好的羊皮鞣制而成,不易燃燒,火箭射上去,傷害不大。
匈奴人趁著這個空隙試圖搶救林啃號,從帳篷中涌出更多的人,試圖從地磁吸力中奪回兩只大螯。然而雷火力產生的地磁太強,只聽得“咔吧”一聲,一只螯從根部斷掉,“咚”的一聲被吸在地上。
帳篷里的呼喊更響,夾雜著馬的嘶叫,林啃號竟緩緩轉動起來。
“別停!繼續射!射底盤!”樓蘭國主呼叫道,“再次加大功率!”
國主將所有的操縱桿推向頂端,林啃號的底板被牢牢吸住,但匈奴人仍不放棄,帳篷里突然安靜下來,有人唱起悠揚的歌,接著是眾人響應的呼喝,人吼、馬嘶,林啃號對抗著來自地下的吸力,竟硬生生將樓蘭國主布置好的集成雷火路從地下揪出來。
樓蘭國主臉色煞白,仿佛撥動幾個操縱桿便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眼看著林啃號就要逃脫,國主咬了咬牙,“反正這集成雷火路已經毀了,那就給你個痛快?!彼麚軇硬倏v臺上最后一個最小的開關,“全功率輸出!”
林啃號再次一沉,但仍未潰敗。就在兩股力量正在抗衡之時,天空中劈下一道閃電,正好擊在林啃號頂上。眾人抬頭,才發現千棺之林上空不知道何時聚齊了一團烏云。
“是地雷引動了天雷?”樓蘭國主低聲念叨,顯然自己也未曾料到。
天空又是一閃,雷電過后,千棺之林上空竟留下一團雷球。雷球呈青白色,帶著噼噼啪啪的聲音,在空中輕飄飄游蕩。雷球圍著林啃號轉了一圈,突然啪的一聲炸開。眾人眼前一花,再睜眼時,眼前景象竟然變了。
城下忽然生出一片密林,比千棺之林大數百倍,一望無際,郁郁蔥蔥,綠油油的樹葉閃著亮閃閃的光,就連空氣都仿佛濕潤起來。密林之中有縱橫交錯的大道,簡潔筆直。在大道盡頭,樓蘭城的東北方,赫然出現另一座城。
那座城建筑物不多,卻不顯得荒涼,無數車輛有條不紊地在城中行駛。車輛皆無騾馬牽引,顯然是更先進的機械車。幾幢樓分布在城的邊緣,高數十丈,簡潔漂亮。高樓之上還掛著紅色絲綢,“一帶一路引領共享發展”“一帶一路推進中國夢”……諸如此類不明所以的話。
在城的最中央,矗立著一座巨塔。比其他高樓還要高上數倍,塔呈圓柱形,通體灰白色,分幾節,下粗上細。
在塔的頂端寫著幾個大字:火星六號。
眾人正感嘆間,那座巨塔下方爆起一團火焰,整座塔竟然平地飛起,緩慢上升。塔下方的火焰源源不絕,肆意噴射,似是要點燃一切。
空氣中沒有聲音,之前的喊殺聲、口號聲、風聲、樹葉沙沙之聲,皆歸于沉默。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那座巨塔安靜地冉冉升起?;鹎蚍路鹆硪粋€太陽,光芒刺在每個人眼中。有的人承受不了這種景象,躲在城垛后面,緊閉雙眼瑟瑟發抖。
最終,巨塔消失在空中,只有一團耀眼的火焰留在所有人心底。再低頭時,一切恢復原樣,城下是戰場、殘林,和掙扎著的林啃號。
“竟是一場海市蜃樓?!备岛隳馈?/p>
“天降此象,不知有何征兆?!睒翘m國主道,他離開操縱臺,走至城墻邊,七層集成雷火路已完全廢掉,國主反倒輕松了許多。他從城垛向外看去,林啃號已從地磁中掙脫出來,慌忙退出千棺之林。有大半集成雷火路被磁力從地下揪出來,地下留下一個深坑,無數導線如同老樹殘根,四散在泥土里。
林啃號顯然被集成雷火路和海市蜃樓嚇到,也不管戰事如何,飛也似的逃出戰場,到三箭地之外才停下修整。
實際上,若是林啃號略微觀察,便知道若直接趁勢繼續進攻,樓蘭城在日落之前便可攻下。
“大人,”樓蘭國主道,“樓蘭已無力再戰,匈奴下次進攻,便是開門投降之時。各位不是樓蘭人,趁此空隙,從我的馬廄里挑幾匹好馬,逃命去吧?!?/p>
傅恒哼了一聲,“我傅某人豈是貪生怕死之輩?!?/p>
國主一愣,解釋道:“大人誤會了,我并無輕視大人之意,只是……即使各位留在這里,也于事無補?!?/p>
“這……”傅恒沉吟,對于眼前的局勢一籌莫展。
“那個……”曹允突然開口,他剛才一直站在操縱臺旁,看著樓蘭國主控制雷火裝置,“曹某不才,倒是有個想法。”
“曹先生請講?!眹鞯馈?/p>
“國主恕在下直言,這雷火力方便有余,但殺傷力似乎不足?!辈茉实馈?/p>
國主點頭,“我本無意用雷火力殺敵?!?/p>
“那林啃號體型龐大,行動不便,還是得用火攻。”
“方才已經試過,火箭齊射都傷不到那大帳篷分毫?!?/p>
“還需要更大的火?!?/p>
國主一頓,“先生就不要賣關子了。”
“我也是受方向天空異象所啟發,忽然想起有種液體被稱為‘石漆,遇火即燃,雨水不滅,若以罐密封之后再點燃,能引發爆炸,威力之大,可撼天動地。”
樓蘭國主眼睛一亮,“在哪兒可以找到這石漆?!?/p>
趙大成手扶垛口,向下看著千棺之林中一片狼藉,喃喃道:“身在此位,不得不想得更多?!?/p>
“還怕嗎?”
“怕?!壁w大成道,又微微皺眉,“似乎又沒那么怕?!?/p>
“若明天就死了呢?”
“那便死了。”趙大成道,他又重復,“那便死了?!?/p>
兩人對視,突然哈哈大笑,戈壁上的風卷起風沙,將落日和林啃號籠罩其中。有幾粒沙子吹進眼角,趙大成揉揉眼睛,“保重!”
“保重?!备岛闩c趙大成手臂交握行個軍禮,之后轉身下樓,去巡察城防工作。
到了晚間,風更大了,空中雖沒有云,但霧蒙蒙的,不見星月。趙大成換了一身黑衣,挑了一匹黑馬,從南門偷偷溜出,打算夜探匈奴營。剛走了沒多遠,就聽到道旁有喘息聲。他順著聲音湊過去,夜色中一大片黑影橫在路上,看不真切。
“是誰?不答話就放箭了!”趙大成壓低聲音說。
黑影處傳來唔唔的聲音,“別,別,是我,我是曹允。”
“曹先生?”趙大成翻身下馬,抽出佩劍,向黑影走近了些。一團影子動了起來,露出兩排白牙,是昆侖奴。
“果然是你們兩個,大半夜的,你們躲在這里干什么?”
“嗨,別提了,這雷火車果然不靠譜,剛到城邊就開不動了,想是雷火力已經用完。我們又不敢大白天推著車出現在戰場上,只好趁著天黑往回推,可累死我了?!?/p>
“石漆找到了嗎?”
“找到了找到了,整整兩大罐,夠那些匈奴人喝一壺了?!?/p>
“那我們趕緊回城吧?!?/p>
“你和老黑推吧,我得歇一會兒了,這機械車,還是常規動力的靠譜,騾馬趕著多踏實。雷火力雖好,可是不穩定。”
“你小點兒聲,別啰唆了。”趙大成聽得煩了,嚴厲道。
三人摸黑將“破風”推回樓蘭城,將車放置在樓蘭國主的實驗室。
“這就是石漆?”樓蘭國主向盛放石漆的罐子里望望,伸手去摸,黏稠的棕黑色液體裹了一手,他就勢抹在自己衣服上,“能爆炸?”
曹允點頭,“這石漆威力雖大,但必須以正確的方式引燃,才能保證爆炸力。用明火效果反而不佳,最好的辦法要靠國主的雷火石,將石漆密封,雷火石任督二脈深入其中,然后點火才行。”
“這個……”國主和軍需官同時道。
“怎么?”曹允問。
“那日與林啃號交戰,用掉了九成雷火石,還剩下一成用在了‘破風上。這幾日安排國民避難,已無人收獲雷火。”國主面色凝重地說道,“目前樓蘭國內,已無雷火石可用?!?/p>
“??!這……”曹允驚道。
眾人沉默良久,趙大成突然道:“不,還有一顆雷火石可用?!?/p>
“在哪兒?”傅恒問。
“在楚牛兒那里?!?/p>
自那夜見到夏娃,楚牛兒眼中便再沒有其他人了。威尼斯刺客在晚宴上刺殺未遂,緊接著便是匈奴進攻,樓蘭城內一片混亂。這倒給了楚牛兒機會,他拉著夏娃,躲在宮殿的酒窖里。酒窖在宮殿深處,有吃有喝,也無人來擾,很是清閑。雖然外面刀槍齊舉,殺聲震天,但楚牛兒與夏娃卻在酒窖里過起了二人生活。
夏娃不跳舞的時候,都安靜地等著下一個命令的到來。楚牛兒圍著她,講自己的經歷,講天南海北的景致,講聽來的故事。夏娃靜靜地聽著,面帶微笑,似是鼓勵楚牛兒繼續講下去。
這幾天是楚牛兒最幸福的日子,幾乎可與一年前在林公主閣樓盤桓的那幾天媲美。他曾希望這樣的生活永不停止,但趙大成等人的靴子聲從走廊盡頭傳來,踏碎了楚牛兒的美夢。
他們想要媚娘的心。
“不,不行,絕對不行?!背哼B連擺手,將夏娃護在身后。
“只有此法能退匈奴?!壁w大成嚴肅道。
“她會死的。”楚牛兒反駁。
“她……”趙大成一時語塞,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傀儡人,夏娃身姿曼妙,美目盼兮,雖然遠看像人,但是仔細端詳之下,夏娃五官之間的比例有些奇怪,身體關節處的機栝轉軸還裸露在外,越看越驚悚。楚牛兒竟然把她當成真的愛人,趙大成明知這一點,卻也不忍心戳破,他回頭看向傅恒。
“小楚,這關系到所有樓蘭國民的性命,包括你的和我的。”傅恒道,“今天,這顆雷火石,我們必須拿走?!?/p>
楚牛兒退回夏娃身邊,牽著她的手,“你們若真想要她的命,那我也不活了?!?/p>
“此話當真?”傅恒道。
“當真!”
趙大成看到傅恒瞪起眼珠,顯然已沒了耐心。
只見傅恒笑笑,說道:“好。”伸手摸向腰間。
趙大成和曹允對視一眼,向前夸出一步,在傅恒拔出刀來之前攔住了他,“這又是何必。”
“楚兄,”曹允上前道,“楚兄,你我皆是讀書人,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也應有為國盡忠的信念。今日之局,唯有這顆雷火石可解。楚兄若是太過于計較兒女情長,而將國家大業拋于腦后,目光未免太短淺了?!?/p>
“你……”
“就算是夏娃姑娘,也不見得會贊同楚兄?!辈茉侍岣呗曇?,壓住楚牛兒的反駁,“夏娃姑娘人中龍鳳,國事家事自然是分得清的?!辈茉蕦苋斯耙还笆郑笸说揭贿?,不再說話。
“這……”楚牛兒不知所措地看向夏娃,似是等待答案。片刻之后,他轉向傅恒,“大人,雷火石可以交出來,但我有一個條件……”
樓蘭城外的平原上,朝陽剛剛升起,雙方已列陣完畢。
林啃號舉著一只巨螯,被匈奴騎兵簇擁在中間,再次擺出沖鋒的架勢。在匈奴人的對面,代表樓蘭出戰的,是傅恒、趙大成,以及樓蘭所有的騎兵。
雙方陣容相差懸殊,但匈奴人仍然不敢輕舉妄動,他們尚未搞明白在樓蘭城下時到底吃的什么虧,還害怕那灼目的火球再次出現。
傅恒和趙大成的騎兵隊緩慢而堅定地向前推進,而兵力數倍于他們的匈奴人卻在一步步后退,提防著樓蘭再出什么幻術妖法。
傅恒和趙大成向前走了一段距離,默契地向兩邊分開,露出一輛車來。
在那輛車上,站著一男一女。
男的一襲青色長衫,風流倜儻,風度翩翩;女的身著樓蘭長裙,肩披紅色長紗。 兩人相依偎著,仿佛神仙眷侶。
昆侖奴站在捷達車后,用雙臂推著車子前進。用來拴馬的后廂裝著密封好的石漆,任督兩條導線由罐子伸出來,沿著車廂攀在車頂,末端就放在楚牛兒身邊。
楚牛兒牽著夏娃,看著對面的林啃號。風吹得匈奴大旗獵獵作響,楚牛兒道,“媚娘,那里便是我們的終點了。雖然不能與你同生,但是我求了一個與你共死的機會?!彼麑χ挚刑?,朗誦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楚牛兒豪氣大發,轉頭對昆侖奴道:“兄弟,可以了,不用推了,你自由了?!?/p>
昆侖奴看向楚牛兒。
“你!自由了!Freedom!聽懂了嗎?”楚牛兒大聲道。
昆侖奴聽懂了那個詞的含義,他笑起來,收回手?;謴妥杂傻睦雠珡能嚭罄@到車前面,擋在樓蘭與匈奴之間,用自由的嗓子發出一聲怒吼。
楚牛兒站在車頂也裝模作樣地吼起來。
匈奴人看煩了,樓蘭竟然派了這些小丑出陣迎戰。此時再不出擊,今后在西域諸國面前,就再也抬不起頭了。
林啃號開始沖鋒。
楚牛兒哈哈大笑,對夏娃說道:“媚娘,此生與你相遇,實乃三生有幸。可惜不能長長久久,只能爭一時燦爛?!彼χ瑢⑹稚爝M夏娃的胸膛。
一團火球在林啃號中爆開,引發的巨響如同平地驚雷。趙大成胯下的黑馬被嚇得連連后退,他用了很大力氣才將坐騎安撫下來,再抬頭時,林啃號已被炸得四分五裂,僅剩的一只巨螯飛起十幾丈高,落下來,斜斜地插在戰場一旁,七八個匈奴騎兵被硬生生砸翻。
匈奴騎兵也被爆炸的沖擊波吹得人仰馬翻,潰不成軍。
曹允策馬行至傅恒身旁,道:“大人,在下有一不情之請。”
“講。”傅恒目光停在戰場上,等待全軍出擊的時刻。
“在下在此已無用武之地,那我就返回大漢了?!?/p>
“什么?你要臨陣脫逃?”
“不不不,大人,樓蘭的雷火技術確實有很高的價值,曹允縱使戰死疆場,也不過多一人殉國??蛇@些技術要是帶回大漢,我天朝國力將更上一層?!?/p>
傅恒此刻懶得與曹允分辨,他擺擺手道:“曹先生勞苦功高,既然執意要走,必是有自己的理由。不過之后的路,曹先生好自為之吧?!?/p>
曹允也不多說,掉轉馬頭,揚長而去。
傅恒嘆了口氣,看到趙大成正在看著自己等待號令。
他打起精神,“大哥,隨我來!”說罷打馬而出,趙大成緊隨其后,幾十名騎兵雁翅型排開,沖向敵營。
爆炸的林啃號散落在匈奴陣營當中,不少騎兵未戰先傷,整個隊伍亂作一團。
樓蘭騎兵在外圍游擊射箭,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匈奴人還沒找到自己的武器便被箭矢殺傷。
趙大成提著鐵槍在戰場外圍迂回,沒有加入戰團。一是他不善齊射,二是樓蘭騎兵不像中原將士進退有度,此時已經殺得興起,箭矢無眼,冒險突入敵營近戰,恐怕被自己人射中的可能性更大。
他看著匈奴人像活靶子一樣被箭一一射倒,七十多人竟戰勝了千人之多的大軍。雷火力、石漆,這些從未聽聞過的東西竟然能使戰爭發生如此巨變,他開始理解曹允為何為了將技術帶回大漢,寧愿背負罵名也要從戰場上脫離。
正在感慨時,匈奴陣營在一片混沌中匯集起一支小隊,趁亂向匈奴后方集中,顯然是想要逃跑。趙大成揮舞令旗,向部下指出方向,但是樓蘭騎兵并無響應,無奈之下,趙大成只好單槍匹馬趕到匈奴后方包抄。
匈奴小隊有十二三人,騎手伏在馬上,用背后的皮盾抵擋亂飛的箭矢。隊伍呈錐形,全力向后方撤退,有擋在路上的自己人,都被狂奔的烈馬撞開。
趙大成追上那支隊伍,伸手便是一槍,隊伍末尾的騎手輕呼一聲,落下馬來。匈奴小隊并未減速,趙大成跟得更近,還想如法炮制一番,他剛剛抬槍,一面皮盾下伸出一柄彎刀,空中畫了個圈,就將趙大成的槍勢化開。
趙大成扎了個空,連忙運轉腰力,將槍收回,蓄勢再發。前方匈奴隊伍中響起一聲呼哨,十幾騎同時停下,回轉過來。
趙大成這才發現,他被這支隊伍引著,已經脫離了戰場,現下是己方只有他一人,以一敵十的局面。
匈奴騎兵收起皮盾,紛紛拔出彎刀,只有當中一人不動。那人一身紫紅色大氅,鑲以白狐皮的毛領,劍眉星目,眉宇間露著一股殺氣,赫然是這一支匈奴部族的首領默達單于。
“沒想到逮了個大的?!壁w大成舉槍指著默達單于,“默達單于,還想抵抗不成?現在下馬受降,可免你一死?!壁w大成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顫。
不用說,單于身邊的這些都是親衛隊,從剛才一刀化開自己攻勢就可看出,這里面任何一人,武力都遠高于自己。眼看無法強攻,就只能想辦法拖延時間了。
默達單于大笑起來,“就憑你?讓我投降?”
“笑什么!”趙大成吼道,“你忘了幾日前你在林啃號中所遭遇的景象了?”趙大成說,“你早就怕了,不然今日之戰,你不會不在中軍帳中指揮,而是以這副打扮混在騎兵隊伍里。剛才那團火球的威力你看到了嗎?不投降的話,還有下次,下下次,只要你出現在我大漢疆土上,早晚有一天你會被炸成肉泥。”
默達單于被趙大成一頓搶白,面露尷尬之色,氣惱道:“還不將他拿下!”
幾名匈奴親衛隊策馬向趙大成圍過來,趙大成反而放下槍,“來吧,讓你們瞧瞧我的手段。”
親衛隊不知趙大成還有什么妖法,皆躊躇不前。趙大成這邊卻心急如焚,這些詐語唬得了匈奴人一時,卻唬不了一世,早晚都會等來真刀真槍硬干的時候,不如趁匈奴人摸不清虛實,搶攻一下,殺一個不賠,殺兩個就是賺了。
他暗暗用力,攥緊槍桿,正準備找個機會偷襲對方。忽然從背后方向來了一騎,邊跑邊呼喊他的名字,來的是傅恒。
傅恒與趙大成并肩,“大哥,傅某來了?!?/p>
趙大成苦笑,以二敵十也是白給,“兄弟可有良策?”
傅恒笑道:“什么良策,干他娘的便是。”
趙大成大笑,“好!干他娘的!在下先行一步!”
說罷,趙大成便要提槍出戰,卻只見對面匈奴騎兵面色惶恐,手中兵器都要拿捏不住。默達單于更是面若死灰,在馬上癱作一團。
趙大成猛地回頭,身后是列隊整齊的大漢軍隊,盔明甲亮,刀槍如林。大旗在空中獵獵作響,上寫著斗大的“李”字,不知是誰從哪里搬來的援軍。趙大成終于松了口氣,大笑起來。
援軍隊伍中有一人向趙大成迎過來,趙大成好不容易才認出,眼前披盔戴甲之人,竟是張三。
“張兄,為何你……是如此打扮?”
張三也不避諱,掏出腰牌扔給趙大成,“不瞞兄弟,在下本是四品武衛將軍,奉上級命令隨各位一起來西域執行任務的?!睆埲龑Ω岛愎笆?,“東家,在下有令在身,多有得罪?!?/p>
“不敢不敢,一路上全靠將軍照顧?!备岛阈闹实廴匀粚λ挠刑岱?,但幸好沒出什么差錯。張三官階比他大上幾級,也沒法發作,只好在馬上回禮。
原來那日匈奴來襲,張三本想趁夜行刺默達單于,可惜匈奴防衛森嚴,不易得手。他算計著若是匈奴攻城,樓蘭必定失守,不如抓緊時間投奔都護府去求救兵。沒想到樓蘭竟然守住了,還差點兒全殲了匈奴的大部隊。
三人有說有笑,自顧自地回城去了。默達單于和他的親衛隊,留給李家軍處置。
一個月后。
前來救援的李家軍返回都護府,留下一支小隊在樓蘭駐守。
樓蘭國主已經打定主意,要跟隨傅恒回轉中原。但國不可一日無君,國主多年來沉心研究,并未婚娶,自然也沒有子嗣,到哪去找繼承人倒成了難事。
趙大成正式上任成了樓蘭衛隊隊長,他在中原已無牽掛,不打算回去了。他在戰場上的驍勇事跡,都被樓蘭百姓看在眼里,對這位新的衛隊隊長頗為擁戴。
傅恒來時,他還以為只是道別,沒想到傅恒展開一卷詔書,竟是樓蘭國主的王命。
國主稱新任的衛隊隊長本是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子,這次回國尋親,正巧遇到匈奴攻城,趙大成(樓蘭名:尉屠耆)臨危受命,戰退匈奴,國主大喜,愿將王位傳給自己的兒子尉屠耆。
“這是何意?”趙大成問。
“恭喜大哥,過幾天交接一下,你就是這里的王了。”傅恒將詔書卷起,“你現在是樓蘭太子,百姓那么喜歡你,這邊的人對血統又沒什么講究,走個形式就行了?!?/p>
“不是……我……”
“大哥,你就別推辭了?!备岛愕?,“所有人之中,只有你最可靠,你當過兵,又疾惡如仇,把樓蘭這樣的要地交給你,皇上遠在千里之外也可以放心。我知道,你必定是個明君,相信你也會善待樓蘭這些百姓?!?/p>
趙大成再三推辭,但拗不過傅恒和樓蘭國主的百般游說,最后不得不以尉屠耆的身份接下這國主之職。
又過了十幾日,傅恒、張三和樓蘭國主踏上返回長安的路程。趙大成向外送了幾十里,最終還是揮手告別。
這段日子里,樓蘭國主重新造了兩具傀儡,外形酷似楚牛兒和夏娃。在趙大成的強烈要求下,國主還造了個小木偶,漆成黑色。趙大成將三人葬在千棺之林,算是紀念。
由于樓蘭大破默達單于,名聲大振,匈奴不敢再侵擾此地。西域各國與大漢之間交易往來增多,樓蘭再次成了交易重地。
趙大成對雷火之力并不了解,交易增多以后,他將精力都放在經營樓蘭之上。參與東西方交易的收益比耕作雷火更加有利潤,樓蘭國逐漸演變成交易中樞城市。雷火之力退化成民族項目,只有少數幾個老匠人才懂,游客多的時候才拿出來表演一下,收些賞錢來換酒飯。
多年之后,傅恒寄來一封書信,信中說已替趙大成向豹騎六營的弟兄們上了炷香,找到幾家親屬給了些補貼,所能做的就是這些。信中還說了些閑話,中原的山水風景之類。關于樓蘭國主,傅恒只提了一句,說他在宮內候著,與伶人無異。信里沒有提到曹允,不知他有沒有回到中原。
趙大成回了封信,之后再也沒有收到中原熟人和關于雷火力的任何消息。
四十九歲那年,孔雀河突然改道,使得一貫受河水滋養的土地變得干枯。趙大成不得不帶著子民棄國遷徙,尋找新的土地。
最終,樓蘭國消失在荒漠里,只留下一片殘垣斷壁。
很久之后,在這片土地上建起了另一條絲綢之路,雖然與當年樓蘭國主設想的不同,但更加繁華,更加興旺。
此乃后話……
【責任編輯:遲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