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幾天前,我在北京大學參加小猿搜題全國作文大賽。經過初賽和復賽,40名決賽選手在那里現場作文。趕到中關新園時,來自全國各地的中學生已經開始伏案寫作了。小猿搜題的工作人員小唐過來和我打招呼,并告訴我有兩位高三學生沒有來。我連忙問:“Y同學有沒有來?”她說:“哦,他沒有來。”據小唐說Y同學是答應要來參賽的,但后來再也聯系不上了。“也許是因為高三了,怕耽誤高考吧!”小唐解釋說。我試著打過去,對方一直關機。回到評委房間,我又試圖通過微博尋找Y同學的班主任,到晚上我都沒有聯系上他的班主任。
下午和晚上,幾個評委認真地閱讀了每一篇現場作文,并且各自打出分數。雖說是作文大賽,最后交上來的幾乎是清一色的小說,而且多在四五千字。讓我不得不驚嘆,在短短3個小時里,有幾位學生寫出了構思巧妙、文采斐然的小說。以我的寫作經驗,人一旦進入狀態,就會身不由己,不可預期。這些學生也一樣。
選出哪篇該獲一等獎并不容易。寫作是賦予意義,而不是一個二二得四的過程。同樣是一篇文章,從不同的角度看可能也會有不同的結果。轉天上午,我們幾位評委在第一會議室里認真地討論了所有入選的文章,其間也有不少爭論。當一個選手靠著才華走到最后這一步,多多少少還得靠些運氣,比如評委的人員構成與審美傾向等。但無論如何,才華是必不可少的。
經過一上午的討論,最后評出10個獎項,其中一等獎及10萬元獎金給了武漢一個高一學生。在下午的頒獎典禮上,這位學生在上臺領獎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而她的父親當時也在現場,他對孩子的才華似乎并不十分了解。父親說,女兒每次給他看文章時,都說是同學寫的。從這位父親的即興發言中,我知道他也是有些寫作天賦的,不過早年上學時流行“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的父親讓他放棄了。
在接下來的“講故事的人,今在何方”的沙龍上,我談到一位教授的悔悟。他女兒初中時非常喜歡寫小說,也寫得非常好,但進入高中后對寫作完全不感興趣了。教授的解釋是,女兒的語文老師責備孩子的寫作沒有按套路來,所以作文得不了高分。教授覺得女兒被學校耽誤了,向我惋惜了好幾次,語氣里充滿自責。
看著在場的學生和家長,我心里不時想起Y同學。雖然聯系不上他,此刻我最想告訴他的是,他在寫作方面是有才華的,而且復賽時我給了他第一名的成績,希望對他有所鼓勵。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Y同學打來的。他知道我在找他。我問他為什么沒來參加決賽。他給出的理由讓我有些驚訝,班主任說可能是騙局,所以沒同意他到北京來。因為班主任的擔心,起初支持他的父母也反對他繼續參賽。“我知道他們的判斷是錯的,但我無法說服我的班主任。”我聽得出電話那頭的哀傷與失落,急忙說大賽已經過去了,結果沒那么重要,沒參加決賽也沒關系,就算是拿了10萬元獎金,平攤在你漫長的人生中也是微不足道的。重要的是你確信自己有寫作方面的才華,這是能夠陪伴你一生的東西。“接下來好好應付高考吧,在將來的日子里也要好好地呵護自己的寫作天賦。”最后我說。
不到2分鐘,電話又響了。這回是Y同學的母親,語氣里充滿責備,大意是說現在孩子的心情不好,作文大賽干擾了他的學習,“孩子的成績一落千丈”。同時她也講了班主任認為是“騙局”的理由。這些理由完全不值一駁,因為整個作文大賽都在網上公示,小猿搜題與幾位評委的真實性隨時有據可查。然而,無論是班主任還是父母,只是以騙局的名義把孩子的愿望打發了。
這個電話有點糟糕,一方面我不得不接受這位母親的責備,為她講明一些事情;另一方面我又要平復孩子的情緒。我說大賽已經過去了,孩子沒有損失什么,您知道自己孩子有寫作上的天賦,就是他這次參賽的最大收獲。孩子的母親說她并不知道孩子作文寫得好,只是希望他好好考大學,讓我不要再聯系他了。我能理解這位母親的焦慮,大概她也覺得我并沒有做錯什么,想給自己此前的失誤找個臺階下,所以語氣并不嚴厲,甚至有些微弱。
偶然想起胡適在《四十自述》里談到他年少時去上海求學時的情景。胡適說他帶了兩個防身之具:一是母親的慈愛,二是一點點懷疑的精神。胡適的幸運是,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才華。而我自小生活在農村,讀高中之前幾乎沒有看過課外書,倘使我還有點幸運,那是我在初一全校作文競賽時,發現自己有寫作方面的天賦,并且持之以恒。而我父母也相信這一點,他們從來沒有阻止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是這個原因,在那天的沙龍上,我特別談到,為人父母者有責任發現并保衛孩子的才華,身負才華者同樣有責任保衛自己的才華。
文無第一,我無第二。才華也許不能給你帶來榮華富貴,但一定可以是你一生最大的興趣與慰藉。你要相信你的才華是屬于你的,再小也足夠裝下整個宇宙。
(摘自《慈悲與玫瑰》)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