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尚典
摘 要:非法證據排除制度不僅可以使當事人,特別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權利免受不法侵害,也對相關國家機構形成制約,使其在處理刑事訴訟案件的過程中嚴格依照法律和司法解釋的規定進行。從我國目前的情況來看,盡管非法證據排除制度自2012年正式入法后,已經產生了良好效果,取得了一定成效,但仍有需要改進和完善之處。可通過將非法證據排除制度系統化,在法律中對相關問題進行明確規定,制定非法證據排除制度的補救措施,明確訊問時律師在場權等,解決實踐中的爭議和難點,完善非法證據排除制度。
關鍵詞:非法證據排除 司法公正 程序公正 刑事訴訟 律師在場權
隨著我國法治發展以及法律制度的不斷健全,保障當事人合法權利的呼聲越來越高,非法證據排除制度的設立成為必然。2012年,我國在刑訴法中明確規定了非法證據排除制度。從非法證據的范圍上看,既包含犯罪嫌疑人的口供、證人證言,也包含書證、物證等證據。從排除非法證據的主體上看,不僅犯罪嫌疑人等可提出排除申請,偵查機關、檢察院、法院亦可主動排除。非法證據排除制度的確立,意味著我國憲法中關于人權保障的條款得到進一步落實。為了充分發揮刑事法律保護人民的功能,促進司法公平公正,有必要對非法證據排除制度進行深入研究。
一、非法證據排除制度的立法過程
從世界范圍來看,最早規定非法證據排除制度的是美英法等國家。美國早在20世紀初就規定和推行了非法證據排除制度。[1]1988年11月,聯合國《反酷刑公約》在中國生效。從2010年開始,我國根據國際通行的排除非法證據的規則,結合司法實踐,由有關部門制定和出臺了非法證據排除的司法解釋和法律規定。我國非法證據排除制度雖然起步較晚,但是這一制度的建立和推行具有很重要的意義。具體而言,非法證據排除制度“對尊重和保障人權、保證司法公正、提升司法公信力等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和較高的實踐價值”。[2]
(一)2012年非法證據排除制度正式入法
在非法證據排除制度正式入法之前,為了滿足司法實踐的需要和為立法提供基礎,2010年“兩高三部”制定并頒發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規定》的司法解釋性質文件。該司法文件明確了非法言詞證據的概念、內涵等內容,規定了在刑事訴訟中如何認定及處理非法證據的相關程序,明確了非法證據的舉證責任及相應的法律后果等,強調非法證據不得作為定案的依據。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第一次以法律的形式確立了非法證據排除制度。修正案進一步明確規定了非法證據排除的具體標準,規定采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采用暴力、威脅等非法方法收集的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應當予以排除的基本原則。規定了收集物證、書證不符合法定程序,可能嚴重影響司法公正的,應當補正或者作出合理解釋;不能補正或者作出合理解釋的,應當排除等規則。2012年刑事訴訟法為公安機關、檢察機關、人民法院設定了排除非法證據的義務,并規定了法庭審理過程中非法證據排除的調查程序等具體內容。在此之后,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等六部門在《實施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規定》等文件中,對非法證據排除制度又作出了相應的規定。
(二)2017年“兩高三部”《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進一步完善相關規定
該規定較為全面地規定了排除非法證據的規則,進一步明確了非法證據的認定標準,完善了排除非法證據的相關程序,對偵查、審查起訴、審判等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3]具體為:一是明確了四種言詞證據的非法取證手段(如刑訊逼供、威脅、欺騙、引誘),對用非法方法收集證據的范圍作出進一步界定,實行絕對排除原則;二是在非法取證的基礎上,確立了重復性供述的排除規則及其例外情形;三是規定了偵查機關負有主動排除非法證據的義務和責任,檢察機關在當事人提出排除申請后,負有查明情況的職責。明確了法院在初審案件前,以及終審審理中排除非法證據的有關問題。這就說明,通過非法方法獲得的證據,將不能作為對嫌疑人、被告人定罪和量刑的根據。此后,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分別頒布的《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規程(試行)》《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等,明確了排除非法證據的形式和方法,以及調查核實的程序等具體內容。
二、我國非法證據排除制度存在的問題
盡管非法證據排除制度已經初步建立,但在立法和實踐中還存在不少問題,一定程度上制約著我國排除非法證據制度的發展和完善,有必要加以解決。
(一)刑事訴訟法對有關非法證據的理解及審查等缺乏相應規定
例如,對非法證據的概念和內涵規定不全面,對于“威脅”“可能造成司法不公”等情況未作出詳細規定。對于非法證據獲取的方式,例如欺騙、威脅、引誘等,也未在法律上明確具體的標準。同時,由于缺乏詳細的對排除非法證據進行審查的規范,造成了立法空白,給非法證據排除工作帶來較大困難。
(二)缺乏必要的補救措施
司法救濟是當事人維護合法權益的主要方式,但當事人針對非法證據排除的處理結果可采取何種方法進行補救,并沒有相關規定。從目前的規定來看,其有權向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提出請求。如果公安、檢察機關未能排除非法證據,則最后只能申請法院排除非法證據。如果法院決定不啟動排除程序,當事人則無法通過其他渠道獲得救濟。即使非法證據被確認并排除后,如何彌補當事人所受損失,也需要法律予以明確。
(三)相關制度有待健全
刑事訴訟法雖然規定了同步錄音錄像等制度,但是還存在以下問題:一是只對于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或者其他重大犯罪案件,應當對訊問過程進行錄音或者錄像,對其他案件則沒有強制性規定。這就可能導致非法取證行為在一般刑事案件中仍然存在,不能徹底杜絕;二是相關錄音錄像可能經過剪輯或拼湊,法官通過觀看錄音錄像認定是否存在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行為時,不易直接判定錄音錄像的完整性和連貫性,難以作出是否排除被告方有罪供述的結論;三是偵查機關在進行錄像時,可能存在有選擇性地錄制一部分,或先非法取得證據,再開始錄像等情況。
(四)程序啟動較為困難
在司法實踐中,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審判機關主動發現并排除非法證據存在一定阻力。這是由于,偵查機關以打擊犯罪為主要目的,常常又是非法證據的取得主體,難以主動排除。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階段,不易發現案件中存在的非法證據。有些法官會考慮到與其他辦案機關的關系問題,擔心會出現否定偵查及檢察機關工作的后果。同時,當事人申請排除非法證據也存在一定困難。由于訊問環境的封閉性等諸多原因,犯罪嫌疑人往往難以提供線索。還有的法官由于對排除非法證據的規定產生誤解,要求當事人提供相關證據加以證明。這無疑加重了被告方申請排除非法證據的負擔,顯然是不妥的。
(五)排除非法證據的能力受到限制
一是目前司法機關存在追求破案率指標等情況,部分偵查人員職業素養還不很高,缺少嚴格遵守法定程序的責任意識,導致在司法實踐中,部分偵查人員抱有僥幸心理,非法獲取證據的現象依然存在。二是實踐中案件量多、辦案壓力大,且辦案人員數量有限。部分人員為提高辦案率、減少工作量,主觀上不愿排除非法證據。三是部分辦案人員業務水平有限,不能及時發現和排除非法證據。
除上述問題外,對“毒樹之果”的取舍在實踐中也存在較大爭議,對辦案工作造成一定的困擾。
三、完善非法證據排除制度的主要途徑
(一)法律修改時將非法證據排除制度體系化、明確化
鑒于非法證據排除制度的重要性,筆者認為應將非法證據排除的有關規定統一納入到刑事訴訟法中。一是在刑事訴訟法中可將非法證據排除規定單列一章,明確非法證據排除的概念、原則、范圍、程序、法律責任等。二是對刑事訴訟法中規定“威脅”的內容、手段,以及“可能造成司法不公”的情況等作出明確規定。三是對排除非法證據的線索和材料的判斷標準等予以明確,避免“對類似或相同情況的證據排除問題的處理方式存在較大差異”[4]的情況發生。四是對于“毒樹之果”能否作為證據的問題,法律應作相應規定。筆者認為,如果產生“果實”的原“毒樹”屬非法證據,應當予以排除。但是,根據該非法證據發現的犯罪線索已通過合法的形式取得、固定為相關證據,并能與其他證據相佐證,則可以作為定案的依據。
(二)設立訊問時律師在場制度
從目前的情況看,非法證據排除制度仍存在較多問題,現有的法律規定也尚不足以防止非法取證情況的發生。因此,筆者認為有必要設立訊問時律師在場制度,從案件的最初偵查階段開始,就使偵查人員的取證工作受到一定的制約,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從司法實踐來看,很多冤假錯案的發生都是因非法取證造成的,而這類案件絕大部分屬于殺人、強奸等重大刑事案件。為避免此類錯案的發生,可以考慮設立訊問時律師在場制度。可先在部分地區進行試點,在取得有益經驗后,逐步向全國推廣。目前,我國大部分看守所已經設置了值班律師制度,[5]這就為實行訊問時律師在場提供了基礎和保障。同時,從國外情況來看,在美、法、德等國家,公民接受訊問時都有權利要求律師陪同。[6]律師“訊問時的消極主義在場權能夠實現最低限度的監督作用”,[7]增強對偵查機關訊問工作的約束力,有效解決錄音錄像中可能存在的種種問題,達到保障當事人合法權益之目的。設立訊問時律師在場制度,可以根據不同情況分別處理。第一,在嫌疑人已經委托律師的情況下,偵查機關可主動履行通知義務,根據嫌疑人的要求允許其律師到場。第二,在嫌疑人沒有委托律師的情況下,偵查機關也可通知看守所內的值班律師,由其對訊問進行監督,并在必要時提供法律幫助。對于特殊類型的案件,偵查機關可以與律師簽訂相關協議,但不能以此為由拒絕律師到達現場。
(三)制定相關補救措施
筆者認為,應當在刑事訴訟法中對侵權行為的法律救濟途徑進行明確規定,從而使被侵害的一方在受到不公平對待時,能夠通過救濟手段來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首先,在法院不支持當事人提出的排除非法證據的請求時,可允許當事人選擇以下措施進行補救:第一,可以向該法院申請復議,要求其重新對當事人提交的材料進行審查,并聽取本人及其辯護人的意見;第二,可以向該法院的同級檢察院提出申訴。如果檢察院認為當事人提出的請求合法合理,則可通知法院,建議法院作出支持當事人請求的決定。當事人可選擇上述兩種措施作為補救的方法,以保障其實體權利和訴訟權利。其次,當事人可申請獲得國家賠償。如果嫌疑人遭受了刑訊逼供或者存在其他非法取證的行為,其健康權和行動自由受到了侵犯,就有權申請司法賠償。同時,還可將司法賠償的對象進一步明確,如在刑事案件中,被害人和證人等當事人也可成為司法賠償的申請人,要求國家對不法取證行為所造成的損失進行補償。
(四)建立和完善相關制度
為使非法證據排除制度與其他機制有機銜接、順利運轉,實現制度設計的預期價值,還有必要確立與之相關的其他制度。首先,應實現全部案件同步錄音錄像。只有強制性規定錄音錄像制度適用于所有刑事案件,才可能避免違法取證行為的發生。同時,也可以為以后律師取證、檢察官及法官審查證據的合法性等程序提供依據。實現全部案件同步錄音錄像制度,還可以與訊問時律師在場制度共同發揮監督作用,對偵查機關的訊問工作形成雙重制約,使偵查工作能夠依法進行。其次,健全相關懲戒制度。從目前的規定看,盡管在法律層面明確了非法取證行為的違法性,并將嚴重的行為納入刑事制裁范圍,但對不法取證行為進行規制的條款仍不夠完備。存在一個現實的問題亟待解決,即非法取證行為未達到入罪標準時,應該如何進行處理。由于法律沒有明確規定如何對違法者進行處罰,使得部分偵查人員抱有僥幸心理,在偵查工作中仍然存在非法取證的情況。因此,應當建立健全相關的懲戒制度,如對責任人員實施罰款和處分等措施,提高辦案人員的責任意識,避免違法取證行為的發生,確保落實程序正義。同理,如果檢察人員在辦理案件時未履行相應職責,也應當作出相應的懲戒處罰。
綜上所述,我國非法證據排除制度已經基本建立,并且成為我國刑事訴訟中的一項重要制度,在實踐中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是,這一制度還存在許多不足,需要不斷研究和加以完善,以促進辦案質量的提升,保證刑事案件裁判結果的公平性、正確性,發揮刑事法律保護公民合法權益的作用,避免冤假錯案的發生。通過對非法證據排除制度的不斷完善,也可以進一步健全我國的刑事證據制度,有助于建構科學合理的刑事訴訟體系。
注釋:
[1] 參見閔晶晶、劉鵬:《非法證據排除規則適用的檢討與反思》,《中國檢察官》2018年第5期。
[2] 文哲:《非法證據排除的規則發展與制度完善》,《江西社會科學》2018年第12期。
[3] 參見萬春、吳孟栓、高翼飛:《〈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理解與適用》,《人民檢察》2017年第14期。
[4] 侯曉焱、邢永杰:《我國證人證言排除的刑事司法實務觀察》,《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
[5] “兩高兩部”于2014年8月發布的《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試點工作的辦法》首次提出:建立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制度,法律援助機構在人民法院、看守所派駐法律援助值班律師。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申請法律幫助的,應當為其指派法律援助值班律師。
[6] 在米蘭達訴亞利桑那州案(Miranda v. Arizona)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認為:在進行任何訊問之前,必須清楚告知被羈押人有權獲得律師的幫助,訊問時有權要求律師在場。法國刑事訴訟法規定,被拘留者可申請律師參加聽訊。偵查機關在向被拘留者發出通知后的兩小時內,不得在被拘留者的律師不在場的情況下進行第一次聽訊。德國刑事訴訟法典規定,犯罪嫌疑人有權在任何時候咨詢其選擇的辯護人,包括在訊問開始之前。
[7] 陳衛東、孟婕:《重新審視律師在場權:一種消極主義面向的可能性——以偵查訊問期間為研究節點》,《法學論壇》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