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232年6月21日,斯瓦爾巴特群島。
6月21日,夏至,一年中白天最長和夜晚最短的日子。但是這與我們關系不大,因為在世界最北島嶼的當前季節,我們有二十四小時的陽光。不過,在今天啟動這一計劃似乎還算合適。
再過一周多的時間,“阿伯爾號”世代飛船將啟程離開。對接夾釋放,她將航向太空尋找人類的未來。遺留世界的陽光分類,這是我的臨別贈禮。
太陽當然還會在那兒,離遠航的他們越來越遠,但也將不同以往。全球各地的上空都有飛船啟航,飛船上的人再也不會看見此時此地的陽光,不會看見太陽緩緩落山時天空中的青紫、淡金、絢麗的紫羅蘭和玫瑰紅,以及流光溢彩;他們不會看見太陽在快速流淌的溪水中蕩漾或透過植物的華蓋在地面形成斑駁的影子;陽光不會在早晨擠過他們的百葉窗或溜進家門下方,也不會刺透門上嚴防死堵的縫隙。他們不會了解陽光的堅韌和豐饒,只知道自己不再擁有。
也許,“阿伯爾號”上的孩子,或者他們孩子的孩子會在遙遠星球的沙塵上,看見某束星光在最初踩下的腳印里匯集,并把那顆星星稱為太陽。可他們已經不是離開地球的那批人,不是在太陽的光芒中長大的那批人。這本日記是我給他們的禮物,他們可以帶著這本小冊子在寒冷和黑暗中航行。
今天,陽光很干凈,天空沒有一絲云彩阻擋,也沒有一絲微風侵擾曬太陽的感覺。陽光充足,你甚至很容易忘了它的存在。太陽無處不在,她照耀一切,甚至照在它們下方或照進它們內部。今天的陽光幾乎完全沒有顏色,不過你若以恰到好處的角度斜視,就能像棱鏡分光一樣,看見陽光中閃耀著彩虹的各種顏色。今時今日,你們離開的太陽就是如此,孩子們。從來沒有另一顆恒星像她一樣,以后也不會再有。
瞧,那部分代表未來,這部分代表現在和過去,屬于你和我,米拉。
凱茜今天來看我,再一次邀我跟他們同行。還有地方,她說,在想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之前,你可以跟我、林德、伊萬和孩子們住一起。她沒提托馬斯。
凱茜有些影響力,因為她是資源管理北方分部的負責人。我們的女兒,她能把事情搞定。畢竟那就是她的本職工作。她管理資源,如果她說有我的位置,那就肯定會有。假如我提出要求,她甚至會給我安排飛船上最好的鋪位。
太空旅行屬于年輕人,我告訴她,不合適我這樣的老人。另外這里是我的家,我的歸屬,我喜歡在這里生活。
可是你的孩子,她說,你孩子的孩子在那里。
她的眼睛有時候我很難直視,因為它們會讓我想起你。我想她知道自己已經在這場爭論中敗北。
去太空又有什么意義呢?那里只不過是另一個沒有你的地方罷了。這里有我的水壺、羊毛襪和最喜歡的馬克杯,我有一間滿是書籍和唱片的書房,甚至還收養了一只貓,或者說它收養了我。這只灰色的小家伙我叫它掠食者X。在太空里他們不會養貓,當然,他們有基因材料。可是在寒冷的冬夜,你不能把試管抱在懷里,它也沒有可以溫暖你的皮毛。
2171年5月23日,愛德華王子島。
誰說過去不能和將來寫在一起?這是我的分類目錄,由我來選擇如何講述、向誰講述。而我選擇向你講述,米拉。
顯然今天不是2171年5月23日,我現在也不在愛德華王子島。那是我們結婚的時間和地點,那天的陽光值得紀念。
它是那種記憶和照片之外從未有過的金色。陽光映照你的頭發,把你一直—甚至在婚禮當天—無法整理好的散碎頭發變成一串串水晶,簡直就是陽光的理想形態和最浪漫之姿。他們說婚禮當天下雨會交好運,可我認為那只不過是宴會、禮服、蛋糕和幾十只白鴿都可憐地被澆濕后,讓人獲得心理安慰的托詞。
我們的婚禮安排在海邊的沙丘上,背景里有海浪,四周是一片野生海草。那些沙丘現在已經不見,再過幾年,整個島嶼也將消失,像新奧爾良、佛羅里達、倫敦和威尼斯一樣被上升的海平面吞沒。眾多城市被完全淹沒,可是在當時,愛德華王子島還是很美。
羽扇豆和紅沙給我的記憶最深。你堅持回到家鄉舉辦婚禮,因為你想讓奶奶把你托付給我,而她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適宜旅行。我自己沒有任何親朋好友,所以在哪里舉辦婚禮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當時只有你是我想要和需要的家人。既然快要來到人生終點,我再次發現當時的想法一點沒錯。
我向你求婚,是從種子庫偷走直布羅陀剪秋羅那天。那是你最愛的植物,學名Silene tomentosa。我第一次見你時,你就在利用種子庫最新的檢索工具觀看它的三維投影。當時我還不認識這種植物,不過那是屬于你的項目,你還負責向主要農作物種子庫添加稀有和瀕危的花朵植物。你說美麗的事物應該跟有用的東西一起被拯救,而且蜜蜂、傳粉和花—即使是稀有和難以種植的—也是我們生態系統的一部分。
我們遇見那天,你正在從各個角度觀察直布羅陀剪秋羅,用科學家的眼睛仔細審視。我覺得你不知道有人在觀察你。然后,有那么一瞬間,你的表情發生變化,你不再像科學家一樣觀看花朵,而是皺著眉伸出手,似乎想要用手指撫過蒼白絲滑的花瓣。
你親眼見過真正的直布羅陀剪秋羅嗎?我想象著你是如何對它研究多年并啟動了整個項目來保護它和類似植物。可你是否曾握住它纖細的莖?或者有沒有聞過它的芬芳?你那一瞬間出神的迷戀和渴望,讓我愛上了你。
種植直布羅陀剪秋羅特別難,我暗中為它煩惱,既怕水澆得太多,又怕水澆得不足。不過我確實種出來了,這就是我的天賦。我不會做飯,沒有一點音樂細胞和足夠的運動協調性,不過園藝我拿手,水平非常高。這也是我被全球種子庫雇用的根本原因。這門手藝讓我遇見你,所以其他方面不行我也沒什么可抱怨的。
我把種植的直布羅陀剪秋羅偷運進加拿大而沒有被抓住—否則我就完蛋了。然后我給你送了那束花—可悲的是只有一朵花,但我還是感到自豪—就在你走上沙灘和海草上的通道之前,你差點當場叫停了婚禮。
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當時說,你知不知道直布羅陀剪秋羅是多么珍稀的植物。他們把它從死亡中搶救回來,它差點滅絕。你到底知不知道種子庫的目的?
把各種花存起來永遠不讓人看?種子庫潛力無限,但是無法成就現實?
我當然沒有把這些大聲說出來,因為我不敢。
有些東西注定要被欣賞,這才是我當時對你的回答,而且我還試著用一個笑容迷住你,有時候你得趁著擁有,及時地去欣賞和感悟,而不是等到以后的某一天。你得放開手腳去生活,不要為將來擔心。
你說我自私,用不少其他難聽的詞形容我,還差點把我推進水里。老天,我當時真是個不成熟的傻蛋。可不知為什么,我還是說服你嫁給了我。
整個婚禮你都在生氣,拒絕拿那束直布羅陀剪秋羅。所以我只好拿著,宣誓的時候你一直瞪著我。不過在最后,你也笑了一下。然后你哭起來,我們都哭起來。你對我說要是我再做傻事就把我扔進沒人知道的無底洞。接吻的時候,我嘗到了咸味兒。夾在中間的花束也被擠壞。我們先是大笑,然后又一次哭起來。
我想你,米拉。該死的每一天都想。
2232年6月23日,斯瓦爾巴特群島。
今天在海灘上有一場聚會,是為了讓離開的人和留下的人告別。我們點燃巨大的篝火,雖然在白天看起來奇怪,可是太陽一直不落山,我們還能怎么辦?
大家啟程離開的前五天,太陽就是這樣,像茶水和上等威士忌稀釋了一千倍一樣寡淡。就仿佛你倒了一杯酒,每喝一口就往里加點冰,只為把最后的酒精味道再多保留一下。陽光被無窮細分,無力地照射,仿佛舌尖上微弱的泥煤威士忌味道。
絕大部分時間天是陰的,可時不時地,陰云會被大片打破,一束陽光從中傾瀉下來,直射在沙灘石頭或者奔向海水的小男孩頭發上。也許溫柔道別的母女會被陽光罩住,也許海浪會得到那束陽光,再把它一遍又一遍打碎。陽光就是這樣,變幻莫測,照耀我們所有人。
你看我變得猶豫,可話說回來,世界末日就在眼前了。
大家都來到這里,跟世界各地的慶祝相比,我們的規模很小,可這是屬于我們的活動。我們在木叉上烤魚,烤棉花糖和豆腐熱狗,吃真正的英式松餅,有人做香辣咖喱羊肉,有人做一大罐羅宋湯,甚至有人試著做了肉汁乳酪薯條,連你也會喜歡上的。
這讓我想起的是廚房聚會。我倒沒有參加過,只是從你的描述得知—大家聚在一起,每個人都帶來食物、飲料和一件樂器。你說你奶奶經常舉辦那樣的聚會,跟過去的日子一樣。家門敞開,歡迎任何想參加的人,音樂整夜從門窗中向外流淌。
沙灘上的聚會跟那時一樣,有音樂,也有舞蹈,似乎永遠都不停歇。凱茜來了,跟林德、伊萬以及孩子們在一起。托馬斯也來了,帶著麗娜和他們的孩子。說實話,我對他們從沒離開過斯瓦爾巴特群島感到驚訝,特別是托馬斯。咱倆選擇這樣的生活,可他和凱茜生來如此。也許他們留下來是因為已經扎根于此,或者也許是因為野火、地震、森林砍伐引起的泥石流和上漲的海平面在全球肆虐,他們在世界最北邊有種安全的幻覺。
不管原因是什么,我很高興他們留在這里,我得以看見他們的下一代。在聚會這一天,孩子們一起在海灘上奔跑,追逐黑腳三趾鷗和長尾賊鷗,就連達尼也參與其中。其實他已經十三歲,早已超越追逐玩鬧和對一切都感興趣的尷尬年歲。
喧囂歸于沉寂,黯然傷神之際,凱茜來找我交談。我們都抬頭觀望,想起太空電梯仍在不停運轉,把所有充滿渴望和心傷、準備探索未來的人員,和他們的補給送往太空站,進而再送到“阿伯爾號”上。
我們都離開以后你怎么辦,爸爸?凱茜問。我們并排坐在一起,眼望著大海。
我們會繼續生活,我對她說,只不過是人少點而已。安德森一家和甘普塔一家都會留下,拉齊已經在計劃輪流舉辦晚宴聚會了。每家輪流主辦,我們相互陪伴。而且這里的情況不會太糟,不像更南邊的地方。如果災情嚴重我們還有太空電梯和太空站。同時我還有花園和掠食者X。如果我幫海倫 · 霍爾布魯克擠羊奶,她會教我如何做奶酪。
我努力表現得愉悅,把這次對話當作沙灘聚會的繼續,只不過規模小些。凱茜看起來不相信我。說實話,我知道以后會感到孤獨,但有些日子我也會體味孤獨。等你到了我的年齡,你也會驚訝于自己常常僅僅滿足于坐在那兒思考。
然后我們靜靜坐了一會兒,這讓我想起凱茜小時候,在托馬斯出生之前的日子。其實當時你已經懷上托馬斯,每天午睡的時候我就帶著凱茜去海灘上收集石頭,尋找化石。她從沒繼承我們倆對于種植的熱愛,不過她對什么都感到好奇。我想起的都是凱茜的安詳寧靜,凝固在過去的時光片段。可說起來有趣,要奔赴群星的是她不是我。
托馬斯,唉……也許我應該更努力嘗試理解他和他所愛的一切。可是跟凱茜在一起就容易得多,她總是敞開心扉,而托馬斯卻封閉而嚴肅,一直就不像個孩子,不完全像。他更像是天生的成年人,只是在等待身體的成長趕上自己的心智。
我們還會交談,過了一會兒我對凱茜說,只要飛船在通信范圍之內。超出范圍我們還有安塞波(一種虛構的超光速共時通信設備,由科幻作家厄休拉·勒古恩在其1996年創作的小說《勞卡諾恩的世界》中第一次使用。—編注)。除此之外你也不用擔心我,又不是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的確擔心,她說,這是女兒的職責。
你是多大才真正認識到這一點的?我問。她終于被我逗笑,這樣真好。而且,我說,世界不是真的走到盡頭,只是在改變,僅此而已。
我知道,可是有些事我不希望改變。凱茜說。此時此刻,她不是資源管理北方分部的負責人,而是又變成了我們的小女孩,這幾乎讓我心碎。我的一生你都陪著我,陪著我和湯姆,沒有你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握緊她的手,讓我們眼中泛起淚光的不僅僅是冒煙的篝火。
你會沒事的,孩子。
我琢磨著要再說點兒什么,鼓舞和安慰她的心靈。可是托馬斯走過來,用腳趾輕踢她的靴子尖。
我能跟爸爸談談嗎?他說,就我們倆。
我記不起上一次聽見托馬斯叫我爸爸是在什么時候,我覺得以后也聽不見了。
凱茜看起來很吃驚,不過她讓托馬斯坐在她的位置,留我們私下交談。
我知道,凱茜已經多次勸你一起離開。托馬斯說話時雙手一直插在兜里,目光盯著地平線,我不會再啰唆那些,只是想讓你知道,不只她有那個想法。我知道我們不總是見解一致,可你是我父親。
我張嘴想說些什么,也許只是吃驚地吸一口氣。可是托馬斯伸手示意我先等等。
先讓我說完。他低下頭沒有再抬起來。
媽媽的去世,是我最難以面對的事情,即使沒有看著我,托馬斯還是再一次伸出手,我不是要揭開舊的傷口,只是想表明那時候的艱難,可是你當時守護著媽媽,每一天。凱茜和我也都在,她的家人都陪在身邊,所以她不用獨自承受。當你離開時,我只是覺得……我總覺得我們應該陪在你身邊。
他總算抬起頭,他的眼睛既不像你,也不像凱茜,而是更像我母親。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么,米拉,從來都不知道。他摸著我的肩膀,讓手停留了一會,然后便走開了。
離開海灘以后,我就一直在想,托馬斯應該得到一個解釋,還有凱茜。也許連你也是。
我們倆一起構建未來,拯救種子庫里的植物和花朵,更不用說我們自己和托馬斯以及凱茜的未來。現在未來就在眼前,我卻感到害怕。托馬斯說得沒錯,看著你離去,是我曾面對的最艱難的事情。我不想讓孩子們經歷,也不想讓自己再經歷。
一個人到達一定的年齡,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也許這有點自私。對于你的選擇,我認為比以前更加理解。大限來臨,當我的大限到來,我希望毫無痛苦地快些了結,而不是掛在機器上維持生命。準備好以后,我會選擇死亡的時間和地點。我希望是在地球上和你在一起。
在茫茫太空,就連死亡都會不同。凱茜跟我解釋,在世代飛船上有一個太平間,還有教堂、墓室和低溫儲存單元。在“阿伯爾號”上,人們將會選擇被射入太空、被回收利用—維生素、鈣和其他重要元素被分解并以各種方式再利用—或者被儲存起來,直到他們的遺體被埋在可以種植新型農作物的外星世界。在UL4l3cZzIZzISISmrJ/fVg==人類的下一個黃金時代,死亡就如上所述。
我理解托馬斯和凱茜想跟我一起走到盡頭,可這就是我和他們分開的地方。你和我,米拉,我們盡可能地構建未來,可未來不屬于我們。凱茜和托馬斯能留著美好回憶的話,為什么要帶著悲痛奔赴群星呢?我想要他們記住我現在的樣子,而不是某一天我走到了盡頭。
好像多年以前我們就說過,有時候你就得活在當下,享受擁有的一切,而不是為了某一天或什么結果而堅持。我要盡可能享受這里的一切。我們曾是能夠逆轉趨勢的最后一代人,等到凱茜和托馬斯降臨,人類釀下的惡果已經無法挽回。氣候變化越過臨界點,從那一刻起,我們采取的任何措施只能讓變化減慢,不會扭轉勢頭。
也許聽起來有點任性,可是感覺為了地球,我應該盡自己所能留在她身邊。沒有人,甚至沒有一顆行星應該獨自死去。
2200年8月16日,科羅拉多。
今天我要打破慣例,不談陽光,談一談星光。話又說回來,雖然我們不這么看,但太陽也是星星。這個特殊日子的星光重要,值得紀念,因為我們開始談起分別。
當時,我們在布埃納維斯塔的一家溫泉勝地度假,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我們到泉水里裸泳,雖然是在旅游旺季,可整個度假村只有我們倆。你向后倚靠在池水邊緣說,呃,我要死了。就是這樣。
那段時間你的體重一直降低,我還以為是中年以后逐漸不佳的胃口所致。你告訴我已經考慮過所有選擇,咨詢過所有醫生,嘗試過可以嘗試的一切療法—放射治療、替代療法,甚至是以前常用的激進化療,就在你說去看妹妹的那幾周?你肯定吐得七葷八素、萬般煎熬。可在你確定病情嚴重之前不想讓我擔心。
最后剩下可以嘗試的是基因療法,可它也難以實現。用在嬰兒身上還行,你說,子宮里的胎兒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知道我是誰,要是讓他們凈化我的基因,我會覺得自己變了個人,就像是自己的體細胞背叛了我。也許我只能接受現狀。另外,以我的年齡只有百分之五的成功率,為什么要費勁花時間和金錢治療呢?我想盡可能享受余下的生命,不想終日掛在機器上。
然后你從自己帶到溫泉的背包里掏出一個小陶罐,那里邊種著一株直布羅陀剪秋羅。它也許源自多年前我為你種下的那批種子。不過你帶來的只是一株幼苗,歪歪扭扭的樣子似乎活不過一陣強風。
我從來沒有真正掌握你的種植技巧,你說著把陶罐遞到我面前,露出標志性的嘴角傾斜的笑容。有時候你只能活在當下,對吧?體會自己擁有的一切,不為未來擔憂。
你居然用我的話來說服我,你怎么敢放棄呢?你怎么敢拋開一切?我們還有那么多生活要去體驗。可是我只能盯著你和那株直布羅陀剪秋羅。
你沉默了整整一分鐘才開口問我怎么了。在你就要死去的時候問我怎么了,我能說什么?那一刻我啞口無言。你拉著我的手,我們坐在溫泉里。在水下我把你的手指攥在掌心,淚水流過我面頰。后來我們做愛,可我還是在哭。我覺得那晚的我比在你葬禮上哭得還厲害。
天空絕對晴朗,布埃納維斯塔方圓數公里都沒有高樓大廈,所以光污染接近于零。你告訴我要去世的夜晚,晴朗天空仿佛一只藍色的碗,深邃得如同剛剛在黑顏色中浸過。
這只藍黑色的碗罩在山巒之外,將我們扣在里邊,可所見之處皆是星光。我想說星光明亮,名不虛傳。可是明亮的星星又特別多,結果看上去有些模糊。
不那么明亮的星星也是可見的,不知為何,雖然斯瓦爾巴特群島也沒有光污染,可是這里卻和世界最北的效果不一樣。星星似乎更遠,更鮮活,仿佛整片黑暗隨著光芒爬行,我似乎看見銀河懸臂在我四周展開,這足以讓我頭暈目眩。當然這也有可能是溫泉的緣故,或者是因為我想到要放手讓你離我而去。
當晚我們入睡之前,你緊貼著我的后背躺著,雙臂環抱住我。我握著你的手,心想只要握得足夠緊,就能不讓你離開。你把頭靠過來,在我耳邊低聲說,我不在以后,替我照顧好我的花。
我還照顧著你那該死的植物,米拉,或者至少可以說是它的后代。它就放在我的窗臺上,還沒有被掠食者X打碎,倒不是因為貓咪沒有嘗試過。我希望那株花朵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看見的東西。等我衰老虛弱到走不動路,我會把它放在床邊,它是屬于你的一小部分,所以死去的時候,我就不是孤身一人。
2232年6月24日,斯瓦爾巴特群島。
林德和伊萬今天帶孩子去飛船上安頓,凱茜會在發射前跟他們會合。托馬斯和麗娜則已經登船。
在林德和伊萬登船之前,伊萬問我是不是打定主意留下。我從沒想過問這話的人會是他,不得不咬著舌頭才沒有找他確認是不是凱茜指使,不過他的眼中流露出真正的遺憾。林德跟我握手,像往常一樣堅定有力,伊萬擁抱了我。我的女婿們簡直再好不過了。
有時候,我想到凱茜、林德、伊萬,甚至托馬斯在飛船上會遇到的危險。任憑我們的孩子和他們的配偶、子女獨自闖入黑暗,你會怎么看我?凱茜、林德、伊萬、托馬斯和麗娜甚至不會親眼看到一個外星世界,更不用說置身于其中了。殖民星際的將是他們的孩子,或者他們孩子的孩子。如果他們能走到那一步的話。
我想到一切可能出現的差錯—引擎出現的致命失效,爆炸減壓將他們噴入太空,一場瘟疫,飛船農作物種植失敗導致的饑荒。這些事故的可能性趨近于零,凱茜給我講過具體數值,比如0.001%這種。我即使登船也不會產生絲毫影響,然而擔心仍然是父母的天職。
我孩子的孩子登上太空電梯跟我道別這天的太陽就在眼前。
海洋顏色深沉,像一塊镴,但仍然泛著光,也許失去光澤的白銀是個更好的比喻,表面暗沉,內里閃亮。陽光中有些粉紅色調,粉紅通常是暖色,可今天的讓人感覺冷淡,仿佛剛出水的貝殼內部或者一小條腌漬的姜絲,也像皮膚,當所有溫暖的血液和一顆跳動的心臟都不在,它就成了容器,空空如也。
零星的云彩散落在整片天空,三趾鷗和賊鷗伸著翅膀在天空滑翔,時不時地會有一只發出叫聲。
埃拉是凱茜、林德和伊萬最小的孩子,她擁抱我的時候哭得特別傷心。她用雙臂抱住我的腰,臉埋在我的肚子上。我覺得她還小,不足以理解這次告別的本質,可是她能夠感受到氛圍。排在中間的孩子是瑞恩,他答應我只要在通信范圍之內就會每天跟我視頻聊天。最大的孩子達尼似乎不知道說什么。他們像林德一樣跟我握手,非常正式。然后告別就結束了。
我窮盡目力看著遠去的電梯,過了一會兒,陽光變成黃白色,但還是冷淡、純凈。那是分別的顏色。
2176年6月26日,瑯勃拉邦。
今天沒什么特別,也沒什么理由值得被銘記。可是生活不只有重要時刻,它們之間的內容才是生活的根本,在這些日子里,太陽照常升起。畢竟這才是本目錄要抓住的內容。
我記得這天是因為我不再抽象地思考未來。自從相互認識以來我們就一直在為未來工作,在斯瓦爾巴特群島的種子庫分類、保護和收集種子。可那個未來是個模糊的概念,是別人的未來,不屬于我們倆。從這天起,我開始根據個人概念思考未來,比如說也許有一天我們會組成家庭,這會讓我們改善世界的一切努力—即使很微小—都值得。
這天我們在離瑯勃拉邦快一百公里的地方徒步。我不記得我們穿過那些村莊的名字,但是知道出發地是在普西山上俯瞰湄公河的一座廟宇。
我們到那里是去取三種新型富含營養的稻子—就是人們常說的大米。本來是可以通過海運送到種子庫,可是你說服主管讓我們親自前往。多年來我們相互改變,米拉。我們相遇之初,你會連續幾個小時引述規章制度和程序。我主觀認為自己教會你領悟了法律精神,就像領悟法律條文本身一樣。這就好像我對未來的概念發生了改變。我傾向于認為自己幫你認識到,我們不僅僅是在保護植物這個抽象概念,其實也是在保護可以觸碰和掌握的活的生物,我們欣賞的不僅僅是它們的潛力。
你則教會我看見更廣闊的世界。在我遇見你之前,我從來都是只考慮當下。你拓展了我的世界,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我的世界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廣闊不少。你教會我未來值得保護,即使是那些我不會活著看見的時代。你教會我心懷希望。
我們在瑯勃拉邦游覽了一番—廟宇、皇宮、夜市—我記憶最深的是那次徒步。導游帶我們乘船穿過南創水庫。我估計我們一共有十個人,當時的旅游業已經衰落。經過稻田,穿越叢林,我們行走了大約五六個小時,最后停在一座小村莊,看孩子們踢足球。
就在那時我突然想到了要規劃個人的未來。我們甚至還沒談過要孩子,我卻發現自己在琢磨我們未來的家庭會是什么樣子。我考慮的不是我們會不會成家,因為那好像已經突然成了必然之事。我們倆深深相愛,可是那種愛除了溢出、蔓延、不斷繁殖,還有什么用?
我琢磨著我們的孩子會不會幸福,會不會踢足球,會不會帶著無限而又純粹的快樂跑來跑去。我琢磨著他們會不會長大成人并有自己的孩子。
凱茜出生以后,很多事我都擔心,我想盡一切努力保護她。最后是你讓我放松下來,放一點手。她會做她自己,我們已經給了她一切,讓她在自己的生命之旅中開一個好頭。你說得沒錯,米拉,我們培養了一些好孩子。或者說實話,他們成長為好人,我們明智地沒有去妨礙他們,所以沒有搞砸。
經過了第一個村莊,我們又走向另一個。那里的房子都建在木樁上,村民讓我們品嘗濃烈的米酒。最后一站的村民在谷倉的木桌上款待我們徒步的游客和導游。進餐之前我們欣賞了日落,與其說是日落,不如說我們感覺到光芒被霧靄吞噬,在空中蔓延,天空仿佛新摘下的桃子被切成薄片,還帶著白天的溫暖,讓人感覺甜美柔潤鮮明。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就在太陽消失之前,光線照在你的一綹鬈發上,這讓我想起我們的婚禮,只是沒有了飛散的碎發,因為頭發都粘在你汗津津的脖子后邊。似乎你找到一種方法把陽光編成辮子,讓它成了你的一部分。
我知道這話聽起來格外多愁善感,可我的真實想法就是如此。或者至少可以說,多年以來我把它打造成了事實。孤獨思考的人就會這么做,雖然他們有按照史前巨獸命名的灰貓相伴。他們創作故事來理解自己的生活,將其更清晰地刻畫在腦海里。即使那天的陽光不同于描述,我也選擇記住后者。最終我發往群星的就是那個版本。
2232年6月30日,斯瓦爾巴特群島。
今天是最后一天,或者說第一天,這取決于你的出發點。如城市般大小的“阿伯爾號”雖然沒有桅桿和帆布組成的船帆,但她正式啟航了。
這是人類新時代的第一天。
我們孩子的孩子的孩子,還會是人類嗎?在太空出生,在飛船的日光燈下長大,呼吸船上的循環空氣。在新世界著陸并殖民的他們是否還會把自己稱為人類?
我沒有答案。我還在為生活瑣事困擾,哪有能力回答生命中的嚴肅問題呢?你愛一個人為什么要讓他離開?你自己的骨肉怎么會變成一個陌生人?一個曾經在你身邊的人離開了地球以后,你對他怎么會感到更加親近呢?
遷就我一下,米拉。我知道你希望我跟托馬斯的關系能更像我和凱茜的那樣。實際情況卻是我們之間總有一道鴻溝。也許我們都感覺得到,所以才保持距離。或者這也許是需要我們雙方都來嘗試解決的問題。
你去世后,我們的鴻溝加深,關系一落千丈。他責怪我,明確表示我應該強迫你進行基因治療,就好像我能插手你的身體和與之相關的決定。我無數次告訴他你不希望治療,你考慮過但是放棄了那個選擇。
不過讓我感到最痛苦的是,有的時候我又同意他的觀點。我非常想要抨擊你的時候就去抨擊他。最后你變得情緒激動,我就會思考—我能不能多做些工作?我能不能逼你治療?結果,我還是尊重你的選擇;結果,我眼睜睜看你死去。
我知道,基因療法也不一定有效,也許還會帶來更多痛苦。可我禁不住想弄明白……你把一生都獻給種子庫和斯瓦爾巴特群島,通過尋找更強壯堅韌的農作物來抗擊干旱和季風,來嘲弄自然,你決心盡一切努力提升它們的一線生機,可是自己為什么不選擇抗爭?
當時我不理解,不過現在我差不多明白了。以我的年紀,死亡不再是個模糊遙遠的概念。我考慮過死亡,以及關于死亡我所希望和不希望的樣子。我不想在飛船上連著設備茍延殘喘,即使能多活幾個小時、幾個月或幾年,我不想被塞進冷凍抽屜,就為了讓我遙遠的后代在陌生太陽下給我的墳墓獻花。死亡是我們作為人類的最后行為,所以我他媽最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死。
我可以責備你,恨你離我而去,卻又能送孩子們進入太空而自己留下來。這樣做的原因我解釋清楚沒有,米拉?我認為歸根結底我們都是矛盾的結合體,也許這才是人之為人的終極原因。不管人類出現其他什么改變和適應,這一點不會變。
登上最后一趟太空電梯前往空間站之前,凱茜來跟我一起在門廊上坐了坐。我們品著濃郁的黑咖啡,她握著我的手,我們沒有說話。在最后,最后分別之際,我們兩人看著賊鷗和三趾鷗,看著水面上的變幻莫測的陽光。然后作為告別,她親吻了我的面頰。
她離開以后,我長久地注視著天空。我誤以為只要恰到好處地遮住陽光,就能看到“阿伯爾號”啟航的盛況,就會在骨子里深深地了解或感覺到她,可是實際什么也看不見。
不,這也不是完全符合事實,我還能看見太陽,在最后一天,在頭一天,太陽清晰明亮,甚至還產生了一圈光暈,仿佛是在慶祝或道別,雖然只有留下來的人才能看見。這個世界最后一天的光線,擁有太陽能放射出的一切顏色,所有在太空中無法展示的色彩。
我曾經讀到過,每個人在太陽和月亮周圍看見的光暈都不盡相同。即使是挨著站立的兩個人也不會有同樣的所見。對于這兩個人而言,光線穿透不同層次的透明空氣,沒有任何兩束光線,按照相同的路徑折射。即使光暈在每個人眼里也是獨一無二。
我猜這就是我記錄的全部,我把它發送到群星之間,讓它飛向新世界,讓新新人類可以回顧特定某一天他們父母的父母的父母家鄉有著什么樣的太陽,讓他們知曉對于特定某個人,波光粼粼、照耀愛人或者日薄西山的陽光究竟什么樣。
現在我要再倒一杯咖啡,在屋外的門廊上多坐一會兒,或許我還可以把掠食者X哄到我的膝頭。我也許孤單,但我不孤獨。我擁有需要的一切。你就埋在這里,自打我遇見你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知道除了在你身邊我還能去哪。未來深藏星際,可我心有所屬。我就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