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馬賽克

我從不認為是自己選擇了做個廢物，也從不抱怨周圍爛尾樓越來越多。我只會仰天說一句，又忘記渲染了吧。所以當這個人形馬賽克出現在面前時，我非但不驚訝，還松了一口氣。

“這是哪種設定？虛擬世界？缸中之腦？超級A.I.？或者......我在做夢？”他沒有回答。

“我父親在我九歲時離開了地球。之后三年，每天傍晚我都會去一個公園，那里有一個噴泉，卻從不噴水。旁邊有幾排樹，樹中有高出的路燈，四周又有更高的路燈。那些樹高矮不一，那些燈也并不全亮，加上有時有月亮，有時沒月亮，月亮有時在這個方向，有時在那個方向。我猜，你的人對這種問題非常頭痛，地上的影子十分復雜，但他們從沒出過錯。直到有一天，一棵樹倒了，而地上的影子還和之前一模一樣。”

“從此你就變得悲觀了嗎？”

“相反，從此我就再不難過了?！蔽野谅恍?，他卻沉默，晃動的輪廓像是一個明亮的傷疤。

這時我發現，他左手的分辨率明顯高于其他部分，我一個箭步上去，為了驗證猜測，我向右滑了一下。周圍迅速模糊，只有我變清晰了。我沒有重量，絕對輕松，長期的關節痛也消失了。我能聽到兩種電流聲，一種來自大腦，它導出思維結果：肉身的沉重是設置而非重力，病痛也非自然規律。有一個我，輕盈精致、堪稱完美。能量守恒定律其實是像素守恒定律。另一種電流聲從外部傳來，不待我搞清楚，馬賽克便向后退去。周圍恢復了原樣，我卻覺得世界糊了。

終于，他嘆出一口氣，“時間并非客觀存在，宇宙從誕生到消亡也不是一個流逝過程。它在一個狀態里，就像一部電影，所有的時間線都同時存在著，但是以一種超壓縮的方式。有高等文明截獲了這種膠片，準確地說，是對宇宙做了解碼解壓縮后的可視化。你可以把自己理解為這個過程的產物?！?/p>

“我是真正我的低維影像展示？”

“不全對?！?/p>

“現在正在播放我的鏡頭？”

“你只是一個量子級別的標準像素?！?/p>

“我會出現多久？”

“整個人類會出現0.3秒?！鳖D了一下，他補充道：“你的世界，是解碼過程中產生的一個緩存文件?！?/p>

我想起科幻片里，死亡可以結束夢境，便忽地躍下陽臺。他試圖攔住我，但他忘了自己只是個馬賽克。

我面前突然出現巨大的藍色水冰噴泉，它貫穿了整個星球地平線。

我當然知道這是哪里。土衛二，那個我查遍所有資料也想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愛它勝過愛我的地方。

此時冰泉上光影交錯，整個星球上空變成一個無垠的巨大屏幕。一個女孩面對廣場。廣場上有路，路旁有樹，樹中有燈，中間是從不噴水的噴泉。女孩正看向一棵要倒的樹，突然，噴泉開始噴水，她先是一驚，然后笑了，目光再也沒有離開。

旁邊一個屏幕介紹寫著：工作一生，換得女兒的緩存文件，做成這部電影——這份劣質的禮物，再用自己的像素，去彌補致命的疏忽。一個無能的父親，一束倉皇的噴泉，一團悲傷的馬賽克。

一覺醒來，我覺得生活真美好，不知為何眼角濕濕的，一定是因為我太愛這個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