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星球

四下無聲。

飛船的頭頂是往無盡的虛無之中鋪展開的宇宙，遙遠的恒星閃耀著，照亮了這一片孤獨的天空。

小王子的飛船在這顆行星的近地軌道上盤旋。

就是這里了嗎？這一顆他心心念念的星球？

他屏住呼吸，透過舷窗向下看去。

地面上散落著的是某種同心圓似的建筑結(jié)構(gòu)，最外層是厚重的城墻，應該是起著防御作用，各類農(nóng)作物按著對光、水等資源的不同需求栽種在不同單元層，可以說是一種非常科學經(jīng)濟的農(nóng)業(yè)模式。雖然“邊緣農(nóng)場”包圍著這片土地，但里面并沒有看到信使描述的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而是一些“工廠”一樣的建筑，再往內(nèi)是精心規(guī)劃過的生活區(qū)——但他并沒有看到記載中的“人類”。建筑群的正中有一座很大的圓形建筑物，看上去非常低矮，不知道存不存在地下建筑。在那上面，頂端印著一個銀白色的“S”，看上去很猙獰，像是一條拼了命想要銜住自己尾巴卻沒成功的蛇。

這兒有文明。

他興奮極了，抓了抓自己麥子一般金色的頭發(fā)。他出發(fā)的時候，玫瑰勸他不要貿(mào)然行事——前往一個星門空白區(qū)造訪一個科技相對落后的文明，聽上去糟糕透頂。

可是他實在是向往那片土地。

仿佛有無數(shù)童話的森林，生長著精靈妖怪的山川河流，以及彈著琴唱頌著敘事詩的游吟詩人。

出發(fā)前，他特意按照那個文明稱之為“信使”的小型金屬載體上記載的“人類”的樣子修改了自己的外貌——他喜歡《小王子》這個故事。

看起來，這兒的文明又發(fā)展了不少。他很高興。富有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文明往往是文明中的潛力股——他出生的星星亦是如此。B612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天生的冒險家，他們血液里流淌著對這個宇宙的好奇。

正是出于這份近乎癡狂的好奇，他們才很快和更高級的文明取得了聯(lián)系。地球——這顆行星上的人們這么稱呼它——的文明似乎也在試圖完成這件事。那個老舊的、在宇宙中漂泊了大約四十三個計時點的“信使”上記錄了這些。據(jù)說當時發(fā)射的“信使”至少有幾百顆，飛往不同的方向。除了科技之外，那個文明發(fā)展出了音樂、繪畫、詩歌以及其他的文學作品。

這是個浪漫的文明。他心里想。

他的飛船在一片相對平緩的地區(qū)著陸，四面都是過人頭高的植物。信使上沒有對這些植物的記載，大概是這里尋?？梢姷碾s草。

飛船上的智能設備掃描了地面狀況，有文明的痕跡，處于文明發(fā)展中期的產(chǎn)物。地球已經(jīng)與“信使”離開時大不相同了。他打開探索模式，誰知剛剛沒走幾步，一堆他誤判為廢銅爛鐵的東西突然“咯咯吱吱”地運轉(zhuǎn)起來，它仿佛是喝得醉醺醺的酒鬼，每一個零件都在極端痛苦地搖晃著，不過最后還是成功啟動了。

它伸出枯瘦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如您所見，在下是一位詩人?！?/p>

小王子嚇了一跳，迅速對它的語言進行了分析。

詩人？“信使”描述的詩人可并不是這樣。他狐疑地看了看對方，腦部接入的飛船系統(tǒng)通過他的感光器進行掃描之后，判斷它確實是地球本土的產(chǎn)物，安全、不攜帶武器。系統(tǒng)從信使數(shù)據(jù)庫里查出地球人將它稱為“機器人”。它的脖子側(cè)面還有尚未完全磨損的鋼印，一行凸起來的小字介紹了它的身份：“Poet-09-033”。

“人工智能？”小王子不太確定地問道。他的聲音是合成的，根據(jù)對那些屬于一個名為“貝多芬”的音樂家的作品的分析，特意調(diào)到了人類聽上去應該是認為“悅耳”的頻率上。不過他是第一次使用這種外星語言，自己聽上去都有些別扭。

“哦，老天，這么多年了，我終于又聽到人說話了?！痹娙伺d奮地喃喃自語，然后繼續(xù)看著他?！拔沂且粋€人工智能，”它急切地說，“但這和我是詩人并不沖突啊，老兄?！彼麚芰藫茴~前的劉海，“你瞧，我的形象和人類概念中的詩人相當吻合，又憂郁，又孤獨。”

小王子只好再好好地打量它一番。

好吧，它微凹的面頰上嵌著一雙藍灰色的眼睛，此時閃爍著迷離的光，略長而且打卷的頭發(fā)慵懶地披到肩上，手里還抱著一個裝飾用的琴——它的確很像一個詩人。

“對吧！”它——或者按照人類給它的外表設定而稱之為“他”——仿佛讀出了他的心思，“我長得像詩人，說話像詩人，還能寫出和人類一樣水平的詩，所以我就是詩人?！彼b模作樣地撥了撥琴弦。

“那么，其他人呢？”小王子同樣急切地問。機械程序他見得多，雖然這是個看上去比較有個性的機器人，他也更想和人類交流。

那么希望和外星文明取得聯(lián)系的文明，對于他的造訪，一定會感到非常開心吧。

“他們在城里。”詩人指了指身后的城墻。

“這兒？”小王子挑了挑眉毛，“這種建筑并不利于文化之間的對接交流。”

“嗯……”詩人的螢藍色的感光器將他上上下下掃描了一遍，通過他的外形調(diào)整出相應的應答模塊，才用富有詩意的句子回答道，“世界已陷入長眠，交流在帕洛德斯?！?/p>

城門的設計優(yōu)雅而簡潔，看上去渾然天成。033介紹說這是和他同時代的設計師“Designer-09-023”設計的。

“都是些老東西了，”詩人扭著咯吱作響的脖子四處看了看，“現(xiàn)在的人類不怎么需要這些?！?/p>

小王子打開透視系統(tǒng)，看見厚重的墻內(nèi)部，新鮮的農(nóng)作物從流水線上滾落，每一個都好像長得一模一樣，看來是基因工程的產(chǎn)物。傳送帶的盡頭，機械臂將它們打包裝箱，放上貨車，無人駕駛的白色貨車將它們拉向就近的加工廠。

掃地機器人在地上工作著，細小的刷子擦出“刷啦啦”的聲音，將太陽能充電地面擦得反光。

“這種材料的地面能夠?qū)⑻柲苻D(zhuǎn)化為電能，供應整座城市的用電?！痹娙私忉尩?，“如果你早一點兒來，就能遇到城市A.I.?，F(xiàn)在那個全息投影儀已經(jīng)壞了，你只有到‘城堡’中去才能看到主電腦。”

小王子點點頭，看著周圍的景色。“郊區(qū)”的白色工廠里時常有大卡車拉著成箱的貨物運往中心區(qū)，無人駕駛的卡車在路面上拉成一條長龍，不會有超速超載，不會有鳴笛。

“這兒一直都是這樣嗎？”小王子問。

“嗯，是啊，我出廠之后郊區(qū)就差不多是這樣?！痹娙它c點頭，“機械整齊劃一，從不感到孤寂?！?/p>

真是個有意思的機器人。小王子想。

兩人踩著感應到重力開始工作的傳送帶地面，很快走入了生活區(qū)。小王子睜大了眼睛看著四周，希望從某一個角落看見那種被描述為人類的生物體。

可是沒有。

四處都仿佛陷入了沉睡?？帐幨幍慕值纼蓚?cè)，沒有面孔的園丁機器人將瘋長的景觀植物修剪成程序中設定的樣子，單調(diào)的“咔嚓咔嚓”聲顯得乏味而寂寞。道路兩側(cè)的商店無一例外拉著卷簾門。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嗎？”小王子小心翼翼地開口打破了沉重的寂靜。

“是的！”詩人簡單的面部模塊模擬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因為你來了！”

兩人交談的聲音似乎在空氣中蕩開了看不見的漣漪，店鋪的招牌突然一塊接著一塊地亮起，霓虹燈狂喜般地閃爍，仿佛是誰在大聲叫喊宣告著自己的喜悅。常年不使用的卷簾門“嘎嘎”地卷起，玻璃櫥窗后的機械營業(yè)員們陷入了忙碌。最靠近他們的那家服裝店里，一個店員正將壓進箱底的衣服重新拿出來，另外一個調(diào)試著全息投影程序。那些設備似乎因為常年不使用而有些壞了，屏幕上反復閃爍著藍色的報錯提醒。

一些矮個子的機器人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拎著工具箱急匆匆地朝著各個店鋪中跑去。詩人好像認出了其中的一個，伸長了胳膊將它攔了下來：“Engineer-07-212，好久不見！”

“是啊！今天是蘇醒日嗎？終于有人類上來了嗎？我們可以為人類服務了嗎？”這類機器人沒有面孔，只有簡單的發(fā)聲部位，但聲音聽起來喜氣洋洋。它們折疊的機械身體可以靈活地伸縮變換，其他幾個沒被攔下的拉長了腿大跨步地沖向目標。

“就是這位！”詩人隆重地介紹了小王子。

“您好！您好！很高興為您服務！人工智能永遠忠于人類！”工程師212敬了一個滑稽的禮，甩下一句“今天業(yè)務很多，有些加急項目亟待處理”就邁開腿跑了。

“這是……”小王子被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這些機器人弄得手足無措，遲疑地問。

“歡迎來到安樂鄉(xiāng)！”詩人搓著手，“我?guī)闳ブ醒雲(yún)^(qū)見城市A.I.?！?/p>

小王子跟在詩人身后，四處打量著逐漸蘇醒的城市，“這些都是機器人嗎？人類不參與這些工作嗎？”

“我們?nèi)娜鉃槿祟惙眨　痹娙嘶卮鸬?，“既能滿足您身體的需要，也能滿足您心靈的需求。你是什么時候進入帕羅德斯的？連這些都不知道？”

“我從未來過這里，我是你們口中的外星人?！毙⊥踝诱?。

詩人眨了眨眼睛，遲疑了一下——這樣顯得更接近人類——然后才說：“外星人？哦，我明白了。好的，稍等，我切換一下模塊。解說模塊已打開。”

詩人的臉上出現(xiàn)了片刻茫然，然后又恢復了常態(tài)。

“你不吃驚嗎？”小王子在逐漸熱鬧起來的喧囂之中問。

“哈哈哈，在帕羅德斯，什么都是可能的。那里是天堂，是桃源鄉(xiāng)，是烏托邦！”詩人用一種唱的聲調(diào)回答道，“我們?yōu)槿祟悇?chuàng)造美好，人類只需要快快樂樂地享受就足夠了?！?/p>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走到了中央?yún)^(qū)。說那是“城堡”或許有些過分牽強，它的結(jié)構(gòu)看上去十分簡單，不過線條流暢，并不顯得呆板，或許也是機械計算的產(chǎn)物。

兩人走到門口，大門緩緩向兩邊滑開。落了些許灰塵的白色地面上掃地機器人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將其清理干凈。大廳的正中是一個純白的圓臺，應該是某種全息投影裝置。果然，他們靠近的時候，從圓臺的正中出現(xiàn)了一束淺藍色的光，一棵幼苗從光中生長出來，緊接著，幼苗越長越大，變成了一棵參天大樹。

“這是世界樹系統(tǒng)啟動的開機動畫?！痹娙私忉尩馈?/p>

“您好。”

那樹上的每一片葉子都閃爍著一個畫面，從某一處伸出一朵艷麗的花，花瓣緩緩旋開，一個妙齡少女從中站起，仿佛是剛剛蘇醒般，慵懶地伸了一個懶腰，才用泉水般清澈的聲音和他們打了招呼。

“這是根據(jù)你的外表匹配出的虛擬形象。”詩人壓低了聲音解釋。

“你好?！毙⊥踝映蛄藗€招呼。

“您就是外星人？”主電腦顯然已經(jīng)通過詩人知道了他，臉上保持著甜美的微笑，“請問有什么需要？”

看樣子，小王子心想，他們以為這是某種角色扮演。

“我想要，”小王子思索了片刻，從語言數(shù)據(jù)庫里找到一個合適的用詞，“‘喚醒’一個人類公民?！?/p>

“抱歉，我沒有權(quán)限。”主電腦的雙手在胸口合攏，露出為難的表情，“我只能服務人類，無權(quán)要求人類來這里。不過，您可以直接和帕羅德斯的居民交談，獲得他們的授權(quán)。”

小王子點了點頭。

女孩的手朝身后隨意地抓了一下，抓下了一把樹葉。那些樹葉在她指尖展開，變成了一幅幅生動的畫面。不同的畫面中，有各種不同的人在活動。稍微看一會兒，就能覺出其中有一個是主角，其他的人物都是在配合他。

“只有那一個是人類嗎？”

詩人點點頭，“其他的都是人工智能。這是為他們定制的世界。”

小王子皺著眉。

通話申請發(fā)出后，世界樹上的葉子大片大片變成了紅色，這意味著對方拒絕了通話請求并開啟了免打擾模式。

“接錯頻道了嗎？”

“外星人？好老掉牙的說法啊。”

“大膽刁民，本皇拒見?！?/p>

拒絕理由鋪滿了整個屏幕。

看到小王子臉上的神色越來越失落，主電腦迅速提出了第二個方案?！澳梢越尤肱亮_德斯七號公共交互世界的現(xiàn)代時間點，那兒有一個中央廣場，我可以為您發(fā)出通報?！?/p>

“好?！?/p>

小王子的視線逐漸下降，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高大的摩天樓。繼續(xù)下降，巨幅廣告招牌上閃爍著人類審美中堪稱完美的面孔。地面上，衣著靚麗的行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用動聽的合成音聊著天。他看見了繁榮的城市，熱鬧的人群。

但他卻覺得有些孤獨。

面容姣好的主電腦發(fā)出了全城消息，人群聚在中央廣場。每個人都抬著頭，看著他緩緩下落。那些向上的面孔長得非常相似，一種標準化的完美。小王子產(chǎn)生了一種怪異的錯位感。

“你好，”其中一個學生打扮的人朝他走來，“你是外星人？”

“嗯?！毙⊥踝狱c點頭。

“歡迎來到地球，這兒很美，對吧？你會喜歡這里的。”

“嗯……”小王子問，“你們不是要到星空中去嗎？”

“星空？”

人群愣了片刻，其中一個指了指頭頂?shù)奶炜眨熬驮谀抢锇??！?/p>

“你們不是要去探索宇宙嗎？”

人群再次沉默了片刻。然后，有一個人朗聲說：

“宇宙就在這里?！?/p>

……

通話結(jié)束。

小王子感到一種失望啃噬著他的腳踝，逐漸蔓延至全身。

“我得回去了?！彼f，“我會啟動系統(tǒng)，把自己的意識傳輸回母星?！?/p>

“身體留在這里？”

“留在這里。”小王子回答道，“如果有任何人類愿意出來和我面對面地交談，我就會立刻回來。到時候，你只需要讓他按一下我脖子上的按鈕就可以了?！?/p>

“您知道嗎？”詩人長嘆了一口氣，緩緩地抬起眼睛，“您真的很像人類。過去的人類?！?/p>

“是嗎？”

“是的。他們也相信一些看似極小概率的事情，他們稱之為希望。所以他們才創(chuàng)造出我們，我們的程序里隱藏著他們的情緒。您一定要相信，一定是個非常浪漫的人，才會寫出我的程序?！?/p>

小王子怔愣片刻，輕輕笑了一下，“嗯?！?/p>

“回頭見?！?/p>

“回頭見。”

……

“滴滴——滴——”

小王子在地球上重新睜開眼。

“嗨，你就是小王子嗎？我是狐貍?！?/p>

“除了我以外，還有別的人來過這里嗎？”

【責任編輯：鄧越】

小雪說文

有小伙伴拿到這期雜志時，才剛過春節(jié)，那么這篇充滿了童話氣息的小說就當是小雪送給大家的新年禮物吧！

這篇《沉睡星球》借梗于哪篇童話故事，我想就不消介紹了吧，還沒看過《小王子》的同學趕快抓緊時間這個假期讀起來哈！而本文的小作者金曦同學在《小王子》人物的基礎上，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和幻想，讓童話與科幻元素發(fā)生碰撞，舊中有新，新中有舊，不變的則是文字中所包含的美好與愛。其實這種寫法很討巧，在讀者熟悉的背景條件下賦予新的解讀，可以讓讀者更快地產(chǎn)生興趣，走進你的文字。去年4月刊的《變形記》一文也是如此。各位小伙伴不妨也來試一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