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輯者說:亞當-特洛伊·卡斯特羅(Adam-TroyCastro),活躍的美國幻想小說家,居住在佛羅里達,是一位萌酷萌酷的白胡子老爺爺,他的名字常常在重要的科幻小說類獎項頒獎禮上出現。去年8月本刊刊登的《毋庸贅述的故事》講述了一個狡猾的外星人另類入侵地球的故事,本篇可以當作它的姐妹作,調侃了另一些科幻小說里常見的套路。前方高能預警:故事略重口,請勿飯前飯后服用。
在她生命之光恒久熄滅的最后幾秒,那個將死之人說了下面十句話。
“哦,上帝啊。
“好痛。
“好痛。
“救救我。
“誰能救救我。
“隨便誰都行。
“神圣的狗屎①,你是什么東西?
“哦,上帝啊。
“求求你。
“媽媽。”
她的名字叫作蘿賓·豪利特,22歲。
對我而言,蘿賓算是他維生物,是一種與我們種族所處的迥然不同的環境孕育出的生命。她的語言我從未聽過。但我仍然能夠聽懂她的每一句話。只要當面講話,我便都能理解,我們種族的天性即是如此。這是一種必要的適應,因為經常會有他維生物(所謂他維是相互的)召喚我們,他們往往沒有充分開拓心智,所以只能用最原始的語言感知我們。總得有人擔負理解對方的重任,還是交給我們為好。
我們種族遇到的大多數原始生命,只不過把我們當成魔鬼或噩夢。并且,出于某種想讓強大的生物屈從于他們意志的幼稚愿望,他們會叫我們去往他們棲息之地的某個區域。可我們厭惡束縛,遠遠勝過他們懶得拓展理解力的程度。因此,他們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就像伊曼紐爾·艾格德博士遭遇的那樣。正是他造出的粗野機器打開了通往我所在維度的傳送門。其余的人都無可指摘,可能會被視為他的附屬品而被屠殺,又或者被置之不理,至于怎樣處置,還要看我們的興致如何。直到蘿賓說完那十句話,我才做出最終決定。
我剛剛用我的上千只眼看到她的那一刻,并沒有先入為主,但她的那些話仍然超乎我的意料。
蘿賓是無辜的——正如我蹣跚踏入她那逼仄的三維空間的一瞬,透過她一生的記憶所看到的那樣。雖然她不甚完美,亦非天使,不是那種人生足夠閃耀,從而得以逃脫地獄的那種人物——她們種族的文化是那樣描繪死后的世界的;但她是無辜的,她在艾格德掌權時的職責十分低級。她需要多掙些錢來支付學雜費,所以申請了張貼在校園布告牌上的兼職文書崗位,按她的理解,這份工作的主要職責就是給他買咖啡、為他跑跑腿、幫他打打字。但拿下這份工作后,她很快意識到,他還對她心懷不軌,試圖強迫她跟他上床,這種可能性尚未達到臨界點,但如果他今天沒有啟動那臺機器,那么他很可能會得逞。在當時,她本可以辭職或對他提出控告。但在她看來,令她不悅的只是她覺得他很惡心:鑒于她現在正對著惡心無數倍的東西,她的決斷顯得相當諷刺。
我通過艾格德博士胸腔里出現的傳送門闖入這個世界時,同樣進入過他的記憶。盡管由于他反復無常的性格和個人衛生問題,常常令人敬而遠之,但按他們同類的標準來說,他是個聰明人,為了實現他的傲慢設想,也就是將更高維度變成空間上的捷徑,以跨越他稱之為家的浩渺宇宙,他造出了可以運行的物質傳送裝置。他找到一條通往群星的線路,卻沒有恐嚇這個雇傭的幫手。他認為她智力低下,于是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把那個小傻瓜使喚得團團轉,并且開始實施對她的操控,他相信,她為了將來在校園求職不被列入黑名單,最終會同意提供性服務,對此,他感到異常興奮。他甚至打算在她投降時,通過故意把她的姓氏錯叫為“蕩婦②”來慶祝一番。蘿賓覺得他惡心極了,他本人也心知肚明,這的確是他在這種事情上的慣常做派。他想要以此為樂——在與他短暫的交流中,我們種族對這種心境并非一無所知。我們也很享受激起別人的厭惡感。這種共鳴是我對他那點兒同情心的來源。
當傳送門在艾格德左肺下面打開時,他毫無準備,而我,一種比傳送門體積大很多倍的生物擠了出來,把無足輕重的障礙物,亦即他的身體撕碎,然后把碎塊在五維幾何允許的所有方向上扔了出去。他沒能來得及尖叫,他在地球時間上已經做不到了,但在他意識消亡的地方倒有的是時間:在那里,通常來說,即便形神不在,肉體也會永存。我早晚都會回去吃他。像他那種生物一直都是美味佳肴。而且他會永久地待在那里,因為即便被吃掉,他也不會被死亡接納,所以我就能回去享受美味,想吃多少次都行。艾格德所在維度的人很容易將我的行為理解為咀嚼,而非吞食。我們從未停止過咀嚼。
蘿賓的命運仍然取決于我的決定,所以我密切關注著她的舉止,以及她的言語,也就是我列舉出的,在她昏昏沉沉、血流不止地躺在破碎的尸塊和碎玻璃之中所說的那十句話。直到她說完第九句,我才做出最終決定。
(1)哦,上帝啊。
我明白,這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對著她那原始文化所幻想的神明,那是一種年齡很大、并且更加離奇的存在。通過他們最神圣的書籍中記錄的數千年的事跡,以及蘿賓自己所經歷的宗教教育,都可以看出他極不成熟。(這一存在往往被籠統視作那種全能、權威之人,只有白癡才能想象得出。)當我在那里聚合之時,她召喚另一種存在的粗魯行為險些使我大為光火,但我很快明白,她實際上并不是尋求上帝的幫助,所以我并未生氣。其實,她從未信過他。她的話毫無魅力可言,僅僅是認知和情緒過載的表現形式,是她在一聲爆炸后,用有限的感官領會之后做出的驚嘆表達。她只看到一道閃光,感覺到一股異乎尋常的冷意,一堆濕漉漉的內臟傾瀉而至,她在空中飛了一會兒,然后狠狠地撞上實驗室的墻壁,劇痛猛然襲來。該過程的后果是她的肋骨骨折,一條前臂上扎滿了碎玻璃渣,另一條前臂開放性骨折①,渾身多處傷口,還有腦震蕩。這一切都發生在一間曾經白得發亮的屋子,但現在,那間屋子滿目猩紅,并且,她發現眼前有某種令人費解的事物正在逐漸顯形,屋內發出奇異的光芒,緊接著,她便頭痛欲裂起來。“哦,上帝啊。”
從她的角度來看,這么說合情合理,所以我沒有生氣。
(2)好痛。
鑒于她受到的那些傷害,這句話還是有道理的。疼痛感非常強烈,而且只會變得更嚴重,因為壓在她身上的一些殘骸碎塊著了火,不一會兒就會把她燒焦。我感知到,她仍然沒有對我或她假想的上帝,或任何她想象中的能夠聽見她的人講話,只不過是在處理輸入她感官的信息,那些電信號在她的神經上飛馳而過,但她的神經顯然從未面臨過如當下境遇一般嚴重的挑戰,因此她的大腦中還保留了意識思考的空間。如果我真的決定把她帶到我的世界,我當然可以將她與物理局限相剝離,并且為她提供肉體難以承受的痛苦,令她的血管和骨骼痛得沒有喘息之力——并且一直持續永世長存。但眼下,她看上去已經要到承受極限了,而且就我觀測得出的結論來說,好痛也算是一種合乎情理的表達。
我仍然沒有生氣。
(3)好痛。
這聽起來就像把上面那句重復了一遍,但我明白,這不僅僅是為了再次強調。她的同類常常會將這種程度的傷痛階梯式遞進式地傳達出來,一開始只是有點兒疼,等反應過來傷得很重之后會覺得更痛,那樣的痛苦是隨著時間遞增的。我已經知道,她的其他同類會將這個過程喊作:“好痛,哦,我的上帝啊,真的好痛”,隨著更多的感官信息被處理,這幾句話所傳達的疼痛程度呈一種上升趨勢。在這個世界,到身體停止運轉之時,這個過程是有限的,但是,我再說一遍,如果我決定把她帶到我的世界,這種上升的趨勢可以被無限延長。我還沒想好。但就像她說過的其他話一樣,重復這句話也完全事出有因。
(4)救救我。
她無法起身,痛得動彈不得,她剛剛勉強從身體的劇痛中回過神來,注意力轉移到了迷霧和黑暗中凝聚出的非人形事物,所以請求援助是說得通的。如果我感知到在這種請求和她那無能的上帝之間有任何直接關聯的話,我很可能會生氣。不過,這種關聯并不存在。要是有人突然沖進房間,把她從殘骸中拉出來,并迅速送到可以護理傷口的地方,她會認為這種程度的援助已經足夠好了。當然了,沒人能救她。在我進入他們維度的那一刻,這幢大樓及其方圓數百步范圍內的人盡數暴斃,我進入任何一個低維世界時,都會造成巨大的人員傷亡。他們與艾格德一起,正在經歷即將到來的不朽命運的最初幾分鐘。即便已經如此虛弱,蘿賓仍然能活下來,這是因為她身處風暴眼①之中。但她對此全然不知。所以我斷定這句話也是理據充分的。我得承認,她已經說了四句話,卻仍然絲毫沒有冒犯到我,這為她贏得了活下來見識永恒之痛的機會,她是幸運兒。
(5)誰能救救我。
這是對前一句話的增強。我認為它的指向模糊不清,因為這沒有表明她在特意向能力更高的存在發出請求,而可能是相信終會有人介入此事的一種表達。我甚至贊成這一請求,因為她沒有理由對此傲慢自大。
(6)隨便誰都行。
當然了,到這會兒,在這個曾經被艾格德博士占據的地方,我已經幾乎完全成形了。我用那一萬根帶刺的觸肢摸索著地下實驗室的墻壁,在這座煤磚砌的建筑上撕開許多坑洞。我用一萬只眼睛盯著她的雙眼,我的眼睛能夠觀察的范圍超乎她的想象。我的那些嘴巴看起來一定跟以前一個樣,雖然這里的情況已經夠糟了,但我的嘴巴還能通往一個更加糟糕的地方。所以我明白,“隨便誰都行”也是上一句話的進一步增強。“隨便誰”不僅包括聽力所及范圍內,或在大樓里的其余部分爬來爬去的人,而且還包括在絕望時刻,她所在的世界中已知的所有援助方式。其中也包含了她那無能的上帝,這讓我感到惱火。但我發現僅有的可取之處便是,在她的呼救中,上帝的地位并沒有高于校園保安、警察、海豹突擊隊、陸軍、空軍、她的室友、與她疏遠的父親、她始終無法和睦相處的繼兄,還有多位只存在于人類幻想中的諸如蝙蝠俠這種虛構的救援者,以及——在這份長長的名單里埋藏得如此之深,她甚至都沒有意識到——我自己,亦即那個赫然聳立在她面前,意欲將她像艾格德博士那樣撕碎的生物。
“求求你不要傷害我,求求你將我視作應當生還的那個人。”這種想法完全出于本能,任何被自然(以及即將到來的非自然)捕食者困住的生物,都會這么想。這就是為什么那些靠屠殺別的動物來維生的生物,當它們正欲屠殺某種生物幼崽時,后者發出的哀號會令它們之間產生一種模糊的精神聯系,從而在某些時候使它們猶豫甚至退縮,這與母獅子偶爾不會撕開落單的小猴或羚羊的喉嚨是一個道理。所以她的這部分哭喊是直接對我說的。“求求你不要傷害我,求求你將我視作應當生還的那個人。”這是一種隱含其他意思的情感表達。比如讓我做什么都行。我不會因為她的言語粗俗而懲罰她。
(7)神圣的狗屎,你是什么東西?
這話的意思是,盡管困難重重,但蘿賓仍然在竭力想盡一切辦法安撫我。當然了,“神圣的狗屎”只是她恐懼情緒的表達方式,從很多角度來看,都等同于她先前的驚嘆——上帝。不過,這的確讓我感到高興,因為這句話再恰當不過了。畢竟,我的同類不是通過基于性交的遺傳物質交換誕生的,而是更高等的黑暗力量的廢棄物,他們吞噬那些世界,然后將我們當作廢棄物丟棄。
作為屎的我們,在某種意義上比她的同類更容易被清除。他們死后只不過會被昆蟲和蠕蟲吞食,它們幫助植物授精,植物被動物吃掉,然后這些動物也會被吃掉,變成誰都不知道它本來是什么東西的屎,進一步推動這個混亂過程的運行。在我們的宗教信仰中,屎是生命唯一的意義,是唯一值得討論的神祇。屎是不朽的唯一形式,對任何生物都是如此,所以對艾格德博士這種生物的最殘酷懲罰,莫過于讓他永遠無法真正死掉,將他們從這一循環中剝離。
因此,她所說的“神圣的狗屎”,我不得不贊同。
你是什么東西?盡管她發出厭惡和驚懼的尖叫,但這是一種交流的嘗試,我必須尊重。所以我給了她一個詳細的回答。我告訴她我是什么,我從哪里來。我告訴她我已經對艾格德博士做了什么,而且我會持續不斷地那么做,直至他們所謂的恒星完全熄滅。我告訴她只要我身在這里,我就會對她和她認識以及愛著的每一個人做同樣的事。我告訴她那將會是什么感覺,并且永遠不會結束。我告訴她除了將要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其余任何事都沒有商量的余地。而只就這一點來說,我愿意與她協商,盡管我不會給她時間做決定。她只要滿足我的條件就行。
(8)哦,上帝啊。
這與她最開始的那句話一樣,但我知道,我的顯形摧毀了她的意識,毀壞了她的身體,把這個劫數難逃的生物撕成了碎塊,就像我對艾格德博士做的那樣。首當其沖的可以是她的語言。但我發覺,她前后的話語含義存在差異。不管是明確指向還是無意識的流露,她先前對上帝的召喚,都涉及了她成長過程中的假想存在,也就是她從《圣經》和教堂天花板上認識的蓄著胡須的老頭,他用食指一碰就能締造生命。她并不信他,只是因為她這種年輕人憤世嫉俗的那部分尚未被他觸碰到。現在,她正面對著一種強大得沒有極限的存在,這種存在將會摧毀她關心的一切,如果她不放棄對朋友、家人、同類以及她所在世界的耿耿忠心,那么這種存在定會瞬間將她吞噬。我體貼地指出,相對于這件事,那些人簡直微不足道,所以放棄應該會相當容易。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與艾格德博士要求她做的事情是一樣的,只不過后者的重要程度要小得多。為了換取恩惠,她需要放棄尊嚴,放棄珍視的一切,以及所有的理想。唯一的不同是,他會威脅她,而我則為她提供庇護之所。
她只需要永遠愛我就可以。
因此,“哦,上帝啊”實際上表明的是,她承認了我與艾格德對她所做的要求,在重要程度上的差異。
(9)求求你。
她一邊哭一邊大聲尖叫,但我絕不會認為她只是在哭喊,這可能有其他含義,代表了溺水者急不可耐地抓住任何能阻止她下沉的物體的熱望之情。
她接受了我的條件。
正如我說過的,這才是我做出決定的時刻。我接受了她。確切地說,我愛上了她。我的種族始終擁有愛的能力。我們坦然地、全身心地感受著愛。而且,盡管不受人類世界的限制,但我們對愛也是有占有欲的,就像艾格德博士那樣。當我們對更渺小的生命——無論以前還是現在,蘿賓都是更渺小的生命——表明愛意時,我們便已同意讓他們成為我們的一部分,直到永遠:作為我們的一部分,他們保留了足夠多的過去的特性,以便對未來發生的一切擁有判斷的能力。他們存在于我們內部,受到完好保護,雖然再也不會擁有個人意志,但他們將會知曉,一種偉大得多的存在對他們分外珍視。
我向她靠近,近得她都要被我的惡臭熏窒息了。我伸出幾條觸肢,抱住她那殘軀斷體。我將永遠愛她,我用愛撫傳達著這份心意。我在自己的軀體上打開一個充滿愛意的傳送門,這個傳送門將會吸住她,將她送入一條逼仄且惡臭滿盈的通道,最后傳輸到永恒子宮,那里曾經孕育了我,而現在則已經做好接納她的準備。永恒子宮漂浮在我體內的恒久黑暗之中,那里將會一直為她提供溫暖、保護和食物。
蘿賓的最后一句話并非是對那個女人說的,后者曾經孕育了她九個月,此后又關愛了她很多年,即便是現在和未來的一段時間,那個女人仍然會成為蘿賓女兒生活的一部分。是的。最后一句話表明,她認識到了自己正在被送往的傳送門的本質,這意味著她將享有的未來是被特許的。
(10)媽媽。
孩子們表達感激之情時,真是令人感到心滿意足啊。
【責任編輯:艾珂】
①Holyshit,本意為“見鬼”。
②原文“Harlot”表示“蕩婦”。英文發音與豪利特(Howlett)相近。
①骨折附近的皮膚和黏膜破裂,與外界相通的一類骨折。
①風暴的風眼在中心位置,氣壓最低,風力很弱。此話意指蘿賓身處安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