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前一晚,教官說,今天不用再訓練了,看看書就休息吧。
大家坐在教室,人手捧著一冊《作戰綱要》,最后一遍復習其中的戰術要領。
這本小小的冊子是反抗軍的圣經,里面的每一句話都要記住,并反復思考它的含義。關鍵時刻,這就是救命的東西。
吉諾轉著手中的筆,視線停在封底一排不起眼的小字上:
背叛,不得已而為之;
信任,是人類的品格,也是生存的挽歌。
這行小字教官沒教過,吉諾平時也并未注意到。他正琢磨這句話的意思,突然感到背上被一根纖細的手指戳了幾下。他回過頭,坐在后排的阿琳似笑非笑,小聲問道:“你緊張嗎?”
“不緊張。”一分神,筆轉飛了,掉在地上發出“啪嗒”的響聲,“我沒想那么多,等明天到了大陸,一個字就是干,干它娘的!”說完,他為自己的粗魯不好意思地笑了,同時,少年眼中閃過一絲堅毅的光。
已經二十七年了。
人類淪陷已經二十七年了。
不知從哪顆星球來的外星巨鼠占領了地球的土地,人類最后退縮到澳大利亞這個孤島上。國別的概念幾乎消失了——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和平靠共同的外敵。”目前,人類只剩下一億左右的人口,不分國別和人種地雜居,由一個政府管理。
為了守住最后的家園,每年會有一批反抗軍前往大陸駐扎,與外星巨鼠展開拉鋸戰。感謝反抗軍,二十七年來,那幫大老鼠再沒能進一步吞并人類的領地。好歹澳大利亞守住了,而且,除了不能去其他大陸外,人類的生活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用安居樂業來形容。
反抗軍由孤兒組成。他們從出生、被拋棄的那一天起,只要體格達標,便被送入反抗軍訓練中心。訓練中心有十八個,分散在整個澳大利亞,互相之間不得聯系。這十八個訓練中心按年齡劃分:1歲基地、2歲基地、3歲基地……18歲基地。也就是說,一個人從出生加入訓練中心到完成訓練,并不是在一個地方,而是輾轉十八處。他的戰友,都是與自己年齡相同的同一撥人。當他從18歲基地畢業,便要走上戰場。
這樣做的目的,是斬斷反抗軍與故土的情感聯系。一個反抗軍從出生起,便注定要當戰士,或者說,戰斗機器。他的人生,只有與外星巨鼠作戰這一個目標。他的朋友,都是與自己同一撥上戰場的人。他沒有親人,因此沒有留戀。他不會認識上一撥去戰場的兄長,因此戰場傳來的噩耗不會影響他的情緒;他也不會認識下一撥上戰場的后輩,因此他上戰場后無論遭遇何種情況,也都不會傳回去打擊后輩士氣的消息。
只有一次例外。
剛升入18歲基地的一天,正在訓練時,一個又臟又臭的戰士擊倒門衛,瘋瘋癲癲地闖了進來。吉諾剛好站在隊列的前排,那個戰士一下撲到他身上,嘴里“啊啊哦哦”地叫著什么。但很快,那名戰士被教官拉到了一旁。
“別告訴別人。”被拉走的那一刻,那人突然小聲地說了一句。吉諾感到他塞了一塊東西到自己手心。鬼使神差地,吉諾接了,偷偷揣進褲兜里,還來不及驚慌和思考,就被教官的話驚呆了。
教官端詳了那人一陣,問道:“你是逃兵?你從戰場上逃了回來?”
吉諾難以想象,沒有交通工具的情況下,他如何一個人從大陸逃回澳大利亞?
那名戰士看著吉諾,吉諾永遠忘記不了那個眼神。驚恐,卻又想努力傳達什么。戰士像完成了什么使命,最后竟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奪過教官手中的槍,擊穿了自己腦袋。
“別看了,繼續訓練。”教官不帶感情色彩地說。他從呼叫器上叫來一名清潔工,把尸體拖走。
吉諾在上廁所時看了那塊被逃兵塞進自己手中的東西。一個小零食,有點兒像那種一口一粒的牛肉干,真空包在一個透明袋子中,袋子上有枚標簽,上面寫著外星巨鼠的文字。吉諾怕自己惹上麻煩。他沒多想這個物件的含義,也沒跟人說,直接將它從下水道沖走了。
當逃兵是反抗軍最不齒的行為。所有人都默契地沒有提這件事。
一名軍官走進教室。吉諾看到他的肩章時嚇了一跳——五星上將。能獲得五星肩章的軍官,都是有特殊突出戰績的,可吉諾不記得在新聞里見過這個人。
教官畢恭畢敬地退到一旁。
上將在教室里巡邏了一圈,目光在每一名年輕的戰士身上打量。他的眼神很怪,令人不寒而栗。鑒于對軍銜的敬畏,大家心里都有些忐忑。上將擺擺手說:“不用管我。孩子,我再看看你們。”
阿琳湊到吉諾耳邊小聲說:“他一定在抵抗大老鼠入侵澳大利亞的戰役中立了大功吧?”
“那當然了。”
“我聽說,當時有一支小部隊突襲入大老鼠火力中心,想直接擊斃它們的首領。那個小部隊幾乎死光了,連尸體都沒帶回來。但他們的犧牲沒有白費,那之后,大老鼠竟同意了和平約定,不再對人類趕盡殺絕,也不再踏足人類最后的保護地。”
“軍官會不會是當時那個小部隊活著回來的人?”
“是的吧?我想不出還有別的什么軍功能被授予五星肩章了。”阿琳一臉崇拜和向往。
“嘁,等明天上了戰場,我也會立下軍功的。”
他們這批反抗軍從18歲基地畢業、上戰場的日子到了。
18歲基地有專門的機場,反抗軍專機已在跑道上待命。
太陽剛從地平線升起,兩百一十八名少年迎著朝陽的光芒輕裝上陣。他們僅穿著綠色制服,排成整齊的兩列陸陸續續登機。裝備庫早在機艙內就位,專門的準備部門昨晚連夜換上了最新的槍械,彈藥也很充足。
機身上沒有任何文字和編號,只有一個奇怪的花紋。吉諾覺得那個花紋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沒有機長。飛機是全自動駕駛,由塔臺遠程控制。
吉諾深深吸一口氣,再徐徐呼出,一步一步走進機艙,在座位上坐好,系上安全帶。
他握了握拳,肌肉傳來恰到好處的力量。大老鼠們,去死吧!干你娘的!他想起十八年來訓練的日日夜夜。為了保持身體機能,所有反抗軍預備役的伙食由營養師嚴格調控。每日的飲食折算為碳水、脂肪、蛋白質、維生素、水、無機鹽,精確到克攝入。每一名戰士如苦行僧般修煉十八年,只為在今日吹響反抗的號角,向那群惡心的外星老鼠宣布——
人類從不放棄。
人類從不坐以待斃。
人類失去的,總有一天要一點點收回。
地球是人類的!
這么想著,吉諾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小憩。
“你看,云海。”阿琳掀開一扇舷窗的擋板,輕輕搖晃吉諾的手臂。吉諾醒了,一睜眼,看見陽光照在阿琳臉上,年輕的皮膚像奶酪,微微發亮。
吉諾心中一動。過了今天,她還會活著嗎?
阿琳問:“你說,如果我們把大老鼠趕跑了,是不是整個地球就是人類的了?以后我們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是!”吉諾心中升起豪氣,瞬間沖散了剛才的擔心,“不過就是些大老鼠而已。能抵抗這么多年,說明它們也沒什么難對付的。”
“對。啊——我們穿過云層了!”阿琳驚喜地叫道。
云霧從舷窗邊一晃而過,往上飄去,飛機好像在降落。漸漸地,飛行高度降到了云層之下,下方的海面清晰可見。因為困在澳大利亞,人類再未俯瞰過大海。反抗軍是唯一從天上看過海的人。吉諾和阿琳一起望著無邊的大海,兩只手悄悄牽在了一起。
前方,大陸線出現了。
照之前說好的,這么多年來,反抗軍已在大陸線上建立起據點。飛機會自動在人類據點降落。吉諾取來一副望遠鏡,朝大陸線看去。
奇怪。
他皺著眉。
大陸線上不像有人類建筑的樣子,反而好幾只大老鼠守在那里。難道據點被大老鼠攻陷了?
阿琳看到吉諾的表情,問:“怎么了?”
吉諾想著該怎么開口。
其他人也發現了異常。兩百一十八名反抗軍互相悄悄低語,直到有一個人站出來說:“情況很清楚了,預先設定好的降落處沒有人類據點了。我們要趕緊聯系塔臺,改變航線,換一個地方降落。”
“是啊,這里下去就是大老鼠,不是送死嗎?”
“控制臺在哪里,趕快聯系啊!”
他們這才環顧四周,并沒有看到控制臺。這里本來就是艙室。
這時,有人提議,“快看看有沒有飛行手冊?看有沒有辦法進入控制室,停止自動駕駛,改為手動航行。”
飛機像一枚定時炸彈,只按照自己的節奏徐徐降落,朝幾只大老鼠那里飛去。
他們并沒有找到飛行手冊。就算有,反抗軍課程也不包括開飛機,沒人會操作,現在沒有時間現學開飛機了。
想到這個,吉諾喊:“別管飛機了!它們如果想攻擊飛機,早就把我們炸下去了。馬上就要著陸,拿好槍!”
所有人回過神,長期訓練讓大家保持了良好的紀律,即使此刻,也沒人哄搶。反抗軍們按平時的隊列迅速列隊,依次從設備倉拿取槍械和彈藥。
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
吉諾將重機槍扛在肩上,可這把重機槍輕飄飄的,并不是訓練用的那種。難道是改良后用超輕復合材料做的?吉諾一邊疑惑,一邊裝上彈匣。他和阿琳對視了一眼,阿琳眼神有一些慌亂。
他定了定神,對阿琳說:“不要怕。”
飛機著陸了。
大家組成戰斗隊形。吉諾迅速架起槍,擺好射擊的姿勢。
艙門緩緩開啟,大片陽光灑落進來。晃眼睛,吉諾皺了皺眉,下意識地舉手擋在額角。
適應強光后,才看清幾只大老鼠就站在前方,俯視著他們。五只。
大老鼠身體聳動,嘴里發出嗤嗤的聲音,隨后開始走過來。
少年們互相交換眼神,并點頭示意,共同決定了一件事——
“射擊!”
有人率先扣動了扳機。
一梭子子彈“篤篤篤”地射出,卻像什么節日慶典的道具一般,在空中撒下五彩的粉末。在這個悲壯的時刻,顯出一種怪異的滑稽。吉諾看見那些大老鼠絲毫沒有受傷,倒是身體聳動得更厲害,仿佛在笑。
腦海中閃電般想起一個之前忽略的細節。
飛機上的那個花紋才不是什么圖案。那是外星巨鼠的文字!那個字,在逃兵塞到自己手中的那枚牛肉粒包裝袋上見過。
牛肉粒包裝袋……吉諾腦子里閃過一道閃電。
既然是包裝袋,如果沒有猜錯,這個字的意思應該就是——
肉。
肉!
他們不是戰士,而是人類為了生存,用飛機空運給大老鼠們的肉。
從記事起,教官每一天都會強調的那句話回響在耳邊:“每個人的食物,不準多吃,也不準少吃。每天的訓練量一定要按量完成,但也不要過量。這是為了讓你們的身體保持最佳狀態,只有這樣的身體素質,才足以和外星巨鼠作戰。”
訓練中心對預備戰士的體脂率控制達到變態的程度。每個人每天早晨測量,正負不得超過百分之零點二,否則就會立即調整此人當天的飲食和訓練安排。這不是為了保持體能,這是為了把肉的肥瘦比例保持在最佳口感。
他們從出生開始,就注定成為肉,注定被獻祭,注定躺在外星人的砧板上。以抗爭的名義,以熱血的謊言,以殘忍的方式。
一只大老鼠走到了近前。裝滿彩色粉末的子彈打在它身上,鳴奏出一曲斑斕的悲歌。可是,沒有人逃。反抗軍從不當逃兵。
大老鼠挑了一圈,用前肢捻起一個女孩。它迅速剝去女孩的衣服,像吃一顆櫻桃那樣,將女孩放進口中。
吉諾哭喊著:“阿琳!”
阿琳聽不到了。
“我殺了你們,干你娘的啊!!!”
吉諾撿起阿琳掉在地上的突擊步槍,不顧一切地沖上前,用槍砸在大老鼠腿上。
大老鼠看了他一眼,沒有理會。
吉諾想起最后一課時,《作戰綱要》上那句意味深長的話:
背叛,不得已而為之;
信任,是人類的品格,也是生存的挽歌。
他從沒理解過這句話的意思,此刻,他理解了。前一晚,那名五星上將打量他們的眼神,分明就是檢閱一批即將出欄的肉畜。
他的肩章就是這樣得來的嗎?
吉諾停下手中的動作,逐漸冷靜下來。
他昂起頭,平靜地說道:“這么多年,你們應該吃膩這種年輕的肉了吧?雖然鮮嫩多汁,口感很好,但燉湯的話,就會少一些風味。”
他不確定大老鼠是不是能聽懂,但它好像聽懂了。它盯著他,小眼睛咕嚕嚕轉著,鼻子里哼哼地呼氣,像在催促吉諾繼續說下去。
“放我們回去吧,該換換口味了。我會想辦法,把更多人給你們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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