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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的時間盡頭(下)

2020-12-29 00:00:00程婧波
科幻世界 2020年8期

前情提要:

23歲的空巢青年李正泰是北京市的一名電影放映員,在2018年8月8日這天,因為一場意外而死亡,從此在死前的14小時里不停經歷時間循環。在這段時間里,他幫助兄弟陳果在影廳里求婚,陳果的女友卻提出了分手;他做了一系列事情幫助身邊的陌生人,卻又發現自己其實無能為力。從時間之王到時間囚徒,從甘之如飴到棄之不及,李正泰對時間循環的態度也慢慢發生著改變。與此同時,他陰差陽錯地結識了一名“獄友”——作風潑辣、行事鬼馬的少女王毛毛,并在她的慫恿下決定“越獄”,為此,他們來到了北京動物園,這是王毛毛時間重啟時的地方……

21

第136天/王毛毛時間

青草上的夜露,透過云層灑下的月光,空氣里的味道,還有眼前的姑娘——

在月光下,在草地上,在食草動物的糞便氣味中跳舞的,長著雀斑又平胸的姑娘——

都是那么的不真實。

在被時間囚禁的第一百三十六天,我第一次,不是在電影放映室醒來。

晚上七點三十七分已經過去了,我還在這里,在一片線條圓潤的山丘上,在暑氣和大雨里,腳下踩著細密的青草。

這就是王毛毛想要告訴我的秘密。

現在是2018年8月7日晚上五點二十,是“王毛毛時間”。她總是在這個時間開始進入重置,而她進入時間循環的地點,就是北京動物園。

同樣作為時間的囚徒,我的坐標隨著她一起重啟了。對于王毛毛和我來說,只要我們在空間上“在一起”,那么我們就能獲得對方的“時間”。

難怪之前我總覺得被人盯梢了。原來一直尾隨著我的那個人是她。她偷偷跟著我,所以獲得了我的時間。而我因為和她在一起,所以也不再是從8月8號的凌晨五點三十七、電影放映室這個坐標重置了,而是從她的8月7號晚上五點二十、北京動物園這個坐標開始重置。

從現在開始,只要我們不分開,那我的每一天都不再只有十四小時,而是二十六小時又十七分鐘。

一開始,我以為這是她精心設計的惡作劇——像王毛毛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真要是干出這種惡作劇也不足為奇——但很快,隨著動物園再次閉園,四周又變得空無一人,只剩下暴雨、雷鳴和鳥類的鳴叫。這一切讓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話。

幸好王毛毛讓我帶了傘——不過據她解釋,她自己在8月7號那天沒有帶傘。所以每一次重置,她一睜眼就是下著雷陣雨的動物園。

我們打著傘在大風大雨中一路躑躅,到了喂養鸛鳥和火烈鳥的池塘邊,躲進了一座水泥造的小亭子里。

雨滴像一只只迷你的魚鷹一樣,奮不顧身、前仆后繼地扎進池塘,激起一圈圈漣漪。時間是否也是這樣一種東西?它是雨滴,是池塘,又是漣漪本身。無數人在這個世界上出生、相遇、死亡。每個人的軌跡以一個點為圓心,擴散著,交錯著,然后隨著時間,消失在有限的一生之中。

淺岸上,深紅色和粉紅色的火烈鳥一會兒呼啦啦走到東,一會兒呼啦啦走到西。不時還有雷從那些年老的樹木碩大濃密的樹冠上滾過。

王毛毛一直在低頭玩手機。我瞟了一眼,看到她在和一個備注為“關老師”的聯系人聊天。

“我想在這待會兒。”我把傘遞給王毛毛,示意她可以先走。

自從時間循環以來,我還沒有經歷過黑夜。我想待在這里,看看夜晚是不是真的會降臨。

王毛毛沒有接過傘,而是收起手機,掏出兩個耳機,一邊一個,塞進自己的耳朵。她的頭發和裙子被暴雨淋透了,根本分不清從她發梢和裙角滴落的雨滴哪些來自她所經歷的第一個8月7號,哪些來自第一百三十六個8月7號。

“你聽過三只蝴蝶的故事嗎?”王毛毛提高嗓門大聲喊——不知道是因為戴著耳機,還是因為下著暴雨。

“有一只黃蝴蝶,一只藍蝴蝶,一只紅蝴蝶,它們仨是好朋友。有一天,它們正在花園里玩兒,突然飄來一朵烏云,下起了暴雨。花園里正好有三朵花,一朵黃花,一朵藍花,一朵紅花。三只蝴蝶想到花里躲雨……”

這故事有些年頭了吧。我第一次聽到它,差不多是在上個世紀,穿著開襠褲的年紀。

“黃色的花,黃色的花,可以讓我們進去躲雨嗎?——不可以,我只能讓黃蝴蝶進來躲雨。

“藍色的花,藍色的花,可以讓我們進去躲雨嗎?——不可以,我只能讓藍蝴蝶進來躲雨。

“紅色的花,紅色的花,可以讓我們進去躲雨嗎?——不可以,我只能讓紅蝴蝶進來躲雨。

“三只蝴蝶誰也不愿意單獨躲雨。暴雨打濕了它們的翅膀。”

王毛毛說著,側過頭看著我,“你說,它們仨是不是傻?”

我點點頭。

她深深吐出一口氣,笑了笑。

滴雨的屋檐下,我們就這樣并肩站著。

一個困在夜晚,一個困在白天的,兩個時間囚徒。

雷聲漸漸熄滅在樹梢。

雨小了。

烏云都落進了眼前的池塘,月亮現身在夜空。

我走出亭子,站在湖邊的青草地上。這是一百三十六天以來,我第一次看到月亮——之前身陷時間的囹圄時,我竟然從來沒有留意過月亮這種東西已經從我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

“你會跳扭扭舞嗎?”王毛毛在我身后問。

我知道扭扭舞,《低俗小說》里烏瑪·瑟曼和約翰·特拉沃塔跳過這種舞。

“不會。”我說。

“我可以教你。”她說著,走到我面前,扯下她右耳的耳機,塞到我的左耳。

“不跳。”我說。

音樂響起,節拍像電流一樣穿過我的耳朵,震得右臉發麻。她自顧自地跳了起來。

天不知不覺黑盡了。

月光照著她的臉,她閉著眼。王毛毛的皮膚太白了,她的鼻翼兩邊布滿了雀斑,像臉頰上趴著一只灰色的蛾子。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生之年會經歷這樣一幕:我站在北京動物園的湖畔,看一個才認識了不知道該說幾小時還是幾天的姑娘在震耳欲聾的鼓點中,伴著遠遠近近的狼嚎跳扭扭舞。

青草上的夜露,透過云層灑下的月光,空氣里的味道,還有眼前的姑娘——在月光下,在草地上,在食草動物的糞便氣味中跳舞的,長著雀斑又平胸的姑娘——都是那么的不真實。

空寂的發紅的蒼穹下,動物的吼叫聲此起彼伏。那些夜行困獸靠嗥叫來讓自己與月亮相連——從它們身體振動發出的聲音的波浪,由這個動物園一圈一圈向宇宙深處蕩漾開去。

王毛毛睜開雙眼。她的眼睛像某種小小的野獸,在猩紅的夜空下閃閃發光。

她用這閃閃發光的眼睛看著我。

我也跟著王毛毛的步伐扭了起來。

王毛毛舉起一只手臂,伸出食指,指向夜空,閉著眼睛尖叫,“嗷嗚——”

“嗷嗚——”我也對著夜空嗥叫。

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在宜家商場里逮著中國人聊天的芬蘭哥們兒。在北極圈漫長黑暗的冬夜,幾十天見不到一絲陽光;而在五月底到七月中旬的極晝里,太陽永不墜落。在極晝和極夜的日子,即使矜持如芬蘭人,也常常禁不住狼嗥兩嗓子。

就像此時此刻的王毛毛和我。

我們的聲音會像那些原始而清澈的嗥叫一樣,在這個濕潤、悶熱、奇異的夜晚,蕩漾到宇宙深處去嗎?

我低頭看著王毛毛。

這感覺真是奇怪,因為被困在時間囚籠的一百三十多天以來,我一直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自由的人。

而現在,在月光下,在草地上,我們是方圓百里最自由的兩具血肉之軀。

王毛毛突然停下腳步,把兩枚耳機收進了口袋。

鼓點和節拍消失了,夜風包圍了我們。

她踮起腳尖,把臉輕輕地湊到我臉前。

我坐懷不亂地看著她,心里卻搞不清楚她這算不算在暗示什么?

事實證明我想多了。

“走,”她說,“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王毛毛說的這個人,就是她之前提到過的那位“幕后高人”。我跟著她從動物園出來,趁著夜色打車到了雍和宮旁的官書院胡同。

進了胡同,黑燈瞎火地走了一段路之后,前面出現一盞昏黃的路燈。路燈下蚊蟲飛舞,三三兩兩坐著些搖扇子的閑人。走近了,才看清靠墻豎著的一塊紙板上龍飛鳳舞地寫著:

名老中醫獨家研制

孩子不打針不吃藥

依托量子糾纏理論

直系親屬針灸即可

我正看得瞠目結舌,這時又發現到旁邊的路燈桿上貼著一張告示:

看相算命

皆是騙人

切勿上當

街道辦宣

一穿汗衫的大爺坐在這塊“切勿上當”的牌子底下,招呼道:“美女,看不看相?算不算命?”

王毛毛正笑瞇瞇欲答,我趕緊說:“大爺,咱識字兒。”

這時有個小伙子站起來,收了屁股下的馬扎,朝我們揮揮手。王毛毛回頭給我使了個眼色,迎了上去。

“這位是關老師,”王毛毛禮貌地介紹道,接著又用肩膀指了指我,“關老師,這是我在微信上給您說過的那個誰,李正泰。”

我拉起她的胳膊就往回走。

“誒誒誒,你干嗎呢?”王毛毛不依不饒。

“這種騙子扎堆的地方你也信有高人?”我壓低聲音說,“就剛才那個看相算命的大爺,還有這大半夜坐胡同里不擱屋的資深空巢男青年……”

王毛毛拽住我的手腕,擠出十二分的真誠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可疑的地方才最可信。他值不值得信,聊聊你就知道了。”

看著她執迷不悟的樣子,我氣不打一處來。

我指指路燈桿上的告示,“你以為那是誰貼的?八成就是那大爺。為的就是初篩一遍目標客戶——比如你……”

“兄臺!請留步!”那位“關老師”三步并作兩步追了上來,“兄臺怎么稱呼?”

我回過頭,在路燈光下,這才看清——他居然是我在8月8號早上會遇到的外賣小哥!

“關老師是吧?”我問,“研究什么來著?”

“小弟不才,專業方向是場論與宇宙學。超弦理論和M理論是鄙人深感興趣的領域。”

“那你還學人算命?要不我給您算算?”

王毛毛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我,“別鬧。”

“關老師,”我說,“你的命,黃袍加身,每天雞鴨魚肉相伴。我說得對不對?”

他先是一怔,接著沉默了。

王毛毛看得目瞪口呆。

“宇宙的終極秘密就藏在你胸口的三顆痣里。我說得對不對?”

他點點頭,接著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震驚、癡迷、瘋狂、熱切、懷疑——旋即雙手護胸,“兄臺怎會知道我胸口有三顆痣?”

王毛毛說:“深藏不露啊?李正泰,沒看出來原來你才是高人。”

“別聽他瞎扯了,他正經事兒就是送外賣的,走吧。”我拽緊王毛毛的胳膊,拉著她朝胡同口走去。

“此言差矣。”身后,外賣小哥一字一頓地說,“鄙人正經事兒是理論物理研究,送外賣只是科研之余的一項消遣。”

我拽著王毛毛,頭也不回地繼續朝前走。

身后傳來外賣小哥那尖細的男聲,“在下聽聞王姑娘說,二位在找‘換乘點’?”

我站住了,王毛毛在一旁歪著腦袋,屏息凝神,察言觀色。

我轉過身,走回他面前,“這事有解?”

外賣小哥點點頭,“可以一試。”

“你真相信有時間循環這回事?”我問。

外賣小哥一臉虔誠,“時間循環的存在,在數學上已經被證實了。雖然在物理上還沒有被證明,但這只是時間問題——這么說有點兒繞。”他說,“在下的意思是,這個時間問題遲早……”

“有辦法找到換乘點嗎?”我看著他,權衡著要不要相信一回民科,死馬當活馬醫。

他拿右手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架,“理論上來講,鄙人能計算出你們所要經歷的時間重啟的次數。”

“這么說我們能知道什么時候可以越獄成功了?”王毛毛高興得跳了起來,伸出兩只纖細的胳膊,像只猴子似的整個人掛在我脖子上。

我正費力地把她從我身上摘下來,外賣小哥神不知鬼不覺地飄到我倆耳邊,輕聲道:“冒昧問一下,要是鄙人猜得沒錯的話,二位都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了吧?”

22

第136天/李正泰時間

我活了二十多年,你突然告訴我,

昨天、今天、明天的我不是同一個人?

我確實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了。但王毛毛是不是,我不知道。她沒有向我提起過之前的事,比如,她為什么會有8月7號的電影票,還有她為什么會去下著大雨的動物園,又是怎么從茫茫人海中發現我的真實身份的。

在我們跟著外賣小哥走去他住地的路上,一個又一個的疑問塞滿了我的大腦。而王毛毛卻對此緘口不語。

外賣小哥和一伙人租住在一個大雜院里。院兒里斷水斷電,院子的主人正在談拆遷補償,所以便宜租給他們。他不無得意地提到自己有個單獨的房間,不用和別人擠在大通鋪上。

到了地方,他拿鑰匙開了門,熟練地從門框旁摸到了手電筒,“啪”一聲擰亮,招呼我們進去。

跨過這扇門之后,不得不承認,我也要改口叫他“關老師”了——手電筒的燈光之下,這個散發著汗臭味的單間呈現出一種神秘的氣息。茶幾上、板凳上、窗臺上還有地上、床上,到處都堆滿了書;房間中央甚至還有一塊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復雜的演算。

“你說時間循環到某次之后就會停止,可信嗎?”我問。

“這只是鄙人的推測。科學界還沒有找到時間循環的任何證據。”

王毛毛嗔怪道:“證據這不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呢嘛?”

外賣小哥——現在應該叫“關老師”——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我繼續問:“時間循環結束的時候,有什么副作用嗎?它就自然結束了?”

“兄臺是想問你會不會再死一次吧?這個說來話長了……”

“長話短說,關老師。”

“好吧,這么說吧,在初始坐標的宇宙里,你的的確確死了。否則你也不可能進入時間循環。但是現在的你,和初始坐標的那個你,并不是同一個你。所以時間循環結束之后的你,是存在于一個新的宇宙里的。在不同的宇宙里,你一般不會再死一次,就像人不會踏進同一條河流。”

“你的意思是,死亡把‘我’變成了一個bug①?”

“可以這么說。”

“為什么會這樣?”

“很簡單,因為世界本來就不是連續的。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這一秒的你和下一秒的你,并不是同一個人。”

“太扯了吧?”

“無數的你,存在于無數的平行宇宙。每當你起心動念,甚至哪怕只是改變了呼吸的輕重緩急,就會誕生出一個新宇宙里的你。”

我有些泄氣,“我活了二十多年,你突然告訴我,昨天、今天、明天的我不是同一個人?”

關老師問:“你們都有過看電影的經歷吧?”

王毛毛舉手,“我是影迷。”

關老師解釋道:“電影是通過視覺暫留原理產生的。把不連續的畫面按照每秒24幀播放,肉眼就看不出來圖片是不連續的。”

“彼得·杰克遜用48幀拍了《霍比特人》系列,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是120幀。”我忍不住說。和搞物理的民科聊天真插不上什么話,聊電影我可還行。

“你們看電影的時候從來不懷疑它的連續性。對吧?其實你可以把‘世界’也看成是一場‘電影’,無數不連續的片段按照前后順序串聯在一起,作為觀察者的我們被‘眼睛’欺騙,以為它是連續的。”

“行,就算世界不是連續的,時間也是連續的吧?”

“時間是什么呢?不過是人對世界的不連續變化的一種感知。你看到斗轉星移、春華秋實,這些都是空間中的幻象,它們不是連續發生的。你能感覺到時間流逝,其實只是空間幻象一幀一幀被你感知到了。從物理學的角度來看,時間就像數學一樣,你可以理解它,但它并不真的存在。好比當你們坐在電影院里,讓你們開懷大笑或者傷心落淚的,只是銀幕上的一個個曇花一現的像素。”

我聽得一臉懵逼,記得中學時的物理課本上可沒這么胡扯過呀。

王毛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就跟做夢一樣。”

這回換關老師一臉懵逼了。

王毛毛說:“人只有在快速眼動的時候才會做夢;也只有借助視覺暫留才能欣賞電影。那人應該也是在一呼一吸、眨眼之間才能感知到時間。人一旦死了,對時間的感知就會出問題。”

“王姑娘很有研究物理學的慧根嘛!”關老師贊許地說。

王毛毛不客氣地點點頭,又轉身偷偷對我說:“其實這都是他之前自己跟我說的。”接著她繼續道,“這就是為什么,人死亡之后會陷入時間循環。因為對世界的不連續性感知出現了問題。”

我猜這句也是之前關老師對她說過的。

看著他倆一唱一和,我更加一頭霧水了。

“算了,為什么人死了會進入時間循環我也不追究了。”我說,“甭管什么科學道理,你就告訴我換乘點在哪兒吧?”

關老師敲了敲黑板,“這是鄙人用到的公式。估計不出半年,就能有結果。”

王毛毛雙手托腮看著黑板,喃喃道:“半年?關老師,我們有的是時間,但您沒時間。等我們時間一重啟,你就什么都不記得,我們還得來找您一次,您還得從頭開始算。這樣永遠也算不出個結果啊。”

關老師伸出兩根手指,“最快兩個月。”

“說吧,你要多少錢?”我問。

關老師立刻擺著手說:“不不不,不是為了錢。鄙人不才,自幼愛好格物致知之學,卻一直都是紙上談兵。多少寒窗學子、名究大家更是一輩子研究超弦問題,直到兩鬢斑白都只能管中窺豹。放眼整個理論物理界,還沒有哪位科研工作者找到過看得見摸得著的‘證據’——何況還是兩位大活人。此時此刻,二位光臨寒舍,令鄙人感到無比榮幸,蓬蓽生輝。”

我扭頭看著王毛毛,“翻譯一下?”

王毛毛試探道:“關老師這意思是,免費?”

我拍拍關老師的肩膀,“錢不重要,時間才重要。再過十多個小時,我們又要蹦跶回8月7號下午了。”

“鄙人七點還要上班送外賣……如果能在實驗室里計算,那會快很多。二位能找到有很多電腦的地方嗎?”

聽到他這么問,我突然有了一個主意。

月朗星稀,“奶奶的熊”四個大字霓虹閃爍。

“靠!靠!靠!靠!我靠!”陳果站在一排電腦前,一半是氣沒消,一半是懵圈。

我從電腦桌下鉆出來,舉起手里的線,“得了,你也甭老念自己衣服上的字兒了,跟結巴似的。過來幫我搭把手。”

陳果走過來,拿眼神指了指王毛毛,“你什么時候有的妞?”

我搖搖頭。

他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發起了牢騷,“哥們兒今天求婚,不是說好了你當班嗎?放我鴿子不說,還突然來個電話讓我把網咖清場!婚沒求成,生意也泡湯了。你丫要給不了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停下手上的活,認真地看著他,“聽我一句勸,這婚,咱別求了。”

“你什么意思?”

在長桌另一頭電腦前噼里啪啦輸入公式的關老師朝我倆看過來。站在他身后的王毛毛也鬼鬼祟祟地朝這邊探出腦袋。

我拉過陳果的胳膊,壓低聲音對著他耳朵說:“這么多年兄弟一場,你信我。”

陳果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繼續吹胡子瞪眼地看著我。

“忘了她吧。”我說著,攬過陳果的肩,拍了拍,“別在一棵樹上吊死,懂吧?”

一分鐘后,他神色緩和了下來,抿了抿嘴,字斟句酌地開口道:“李正泰,你不會……你……別想了,咱倆好是好,但那什么,沒可能的。”

我哭笑不得,朝他豎起一根中指。

“你要是不喜歡男人,那為什么這么多年你都沒……”

這時王毛毛突然叫了一聲,“開始了!開始了!”

我和陳果趕緊把手上的一堆線給接好,快步過去圍攏到關老師身后。

關老師面前的電腦上,正刷刷地跑著一列列數據。“奶奶的熊”所有的電腦都已經聯機完畢,正在按照他給出的算法進行運算。

陳果還在叨叨:“李正泰,今兒這事……咦?這是在算什么?彩票號碼?”

關老師不無得意地說:“非也。這是鄙人編寫的時間循環計算公式。”

“他說的每個字我都知道,可連起來怎么就聽不明白?”陳果問,“什么公式?”

“時間循環計算公式。”我說,“《土撥鼠之日》《明日邊緣》《忌日快樂》,記得吧?我被時間循環了。”

“扯吧,”陳果樂了,“你們仨別逗了。還時間循環呢。”

他指指關老師,“他又不是哆啦A夢。”

又指指王毛毛,“她又不是靜香。”

最后指指我,“你又不是大雄。”

我朝陳果攤開手,“手機拿出來。”

他不解地問:“干嗎?”

我說:“打電話給你女朋友,問她護照的事……誒,甭廢話,你問。”

陳果打通了電話,因為還是凌晨,所以被臭罵了一頓。他鼓起勇氣問了護照的事,得到了令他心碎的答案。

“你、你怎么知道?”陳果吃驚不已,“靠,你不會真的被時間循環了吧?那你不就可以……”

“不可以。”我說,“我沒有逛過澡堂,也沒有搶過銀行。”

陳果咂咂嘴,“哎呀媽呀!你現在簡直是我肚皮里的一條蛔蟲。”

接著他恍然大悟道:“我們之前是不是已經有過這段對話?”

我點點頭。

陳果激動地說:“那你可以……可以回到……那一天?2011年2月11號……”

我愣住了。

關老師抬起頭來,“理論上來說,時間循環和回到過去是兩個概念。”

王毛毛問:“2011年2月11號怎么了?”

我和陳果對視一眼,他抿了抿嘴,不再說話。

我們四個人盯著綠光閃爍的屏幕,等待著運算結果。

天漸漸亮了,關老師看了看時間,“喲,鄙人得去上班了。”

我送他走到“奶奶的熊”門口,他告訴我等會兒電腦算出結果之后就給他打電話。

“生活是一次機會,僅僅一次,誰校對時間,誰就會突然老去。”臨走時,關老師不無哲理地說。其實這是引用自北島的詩歌。但從一位會寫時間循環計算公式的民科嘴里說出來,還是挺耐人尋味的。

目送著他瘦弱的身軀騎上一輛眼熟的電瓶車,我不禁對著他的背影脫口而出,“對了,一會兒在建行大廈外面的煎餅果子攤旁邊停電瓶車的時候,讓資本家自己下樓來拿早點,別送上去。”

回到網咖內,王毛毛坐在電腦桌上,手里夾著一根煙,正跟陳果聊著天,倆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朝王毛毛招招手,她俯身在陳果肩頭說了句什么,倆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接著她走了過來。

我們走出網咖大門,站在街沿上。像昨天在動物園的相遇一樣,互不相看,并肩而立。

清晨的街頭,熱氣、人群和車流一起慢慢蘇醒。

“有一只烏龜,跟一蝸牛結了婚。”我說,“可是沒過幾天,烏龜死了。”

王毛毛嬉皮笑臉地問:“為什么呀?”

“烏龜嫌蝸牛太慢,氣死了。”

她“哦”了一聲,短促地啄了一口煙。

“又有一只烏龜,跟一蝸牛結了婚。”我說,“可是沒過幾天,蝸牛死了。”

王毛毛捧場地問:“這又是為什么呀?”

“蝸牛覺得烏龜太快了,嚇出了心臟病。”

王毛毛輕輕地笑了一聲,聳了聳肩。

我側過臉,看著她,“在烏龜和蝸牛的世界里,死可以是個玩笑。但在眼前的這個世界,活著,比死了強。你說對吧?能說早安、午安、晚安,比再也不能見面強。”

王毛毛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她拿煙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

“東直門地鐵站那姑娘,是你吧?”我說,“你的時間重啟發生在8月7號下午五點二十,跟8月8號凌晨七點二十,剛好差了十四小時。”

“所以呢?”王毛毛把煙喂到嘴邊,猛吸了一口,“這說明不了什么。”

“第一次見面時,你說過,我們的每一次行為和選擇,都會產生一個新的世界,一條新的河流。這些河流最終都流向了浩瀚的宇宙,而時間的囚徒,可以在不同的河流里穿梭。”我說,“你說一直在找其他被關在時間循環里的人,卻只找到了我,但你只說出了一半的真相。你沒有說出的另一半真相是:你找到我,是因為你在那天被我阻止了。因為在你的初始坐標里,我從來沒有出現過,所以你斷定,時間循環之后遇到的我,和你一樣,也是一個時間囚徒。”

王毛毛朝旁邊走了幾步,在垃圾桶的金屬盒里按滅了煙蒂。她把兩只手揣在衣兜里,慢慢走回到我身邊。

“這就像玩‘天黑請閉眼’的游戲,所有人都在黑暗里閉著眼,只有殺手能夠互相睜眼看到對方。”她說。

“我看到你了。你也看到我了。”我說,“可我搞不明白,那一天,你為什么要去死?”

“你難道不該關心我為什么不去死了?”王毛毛歪著頭說,“我在初始坐標死了一次,然后又在時間循環里死了一百來次。可是我現在不想死了。”

“能說下跳軌的原因嗎?”

“不能。”王毛毛說,“你要真想知道,就陪我去王府井大街七十四號。”

我看看時間,早上七點三十分。

在王毛毛的初始坐標里,她已經死去十分鐘,地鐵站的工作人員應該正忙著把她那血肉橫飛的尸體挪到別的什么地方,再過五分鐘,2號線就要恢復運行了。如果她總是重復著初始坐標里的時間線,那么她是無從得知這個時間點時世界上任何坐標位置上發生的任何事情的。

2018年8月8號上午的王府井大街七十四號,發生了什么?

無論發生了什么,這個已經“過去”的事件就像是游戲地圖上尚未展現的領域,雖然早已寫就,但對王毛毛來說卻是完全未知的。她可能有些害怕,但又無法釋懷。

“你真的想去?”我問。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要跳軌嗎?去了你就知道了。”

因為獲得了我的時間,王毛毛現在可以去2018年8月8日凌晨七點二十以后的世界。沒來由地,我覺得在這個世界里,我應該對她負責。

“那走吧。”我說,“對了,你還沒說為什么不死了?”

“因為莫名其妙被個傻子救了啊。”

她已經遠遠地走到我前面去了。

在去王府井大街七十四號的路上,我給陳果發了個信息,讓他留意著電腦,一旦有了計算結果就告訴我。

已經好幾年沒來過王府井了,對王府井的印象就是全聚德、五芳齋、全素齋、浦五房、東來順,沒想到七十四號原來不是什么百貨店小吃店,而是“東堂”——北京挺有名挺氣派的一座天主教堂。

今天有對兒新人要在這里辦事,王毛毛和我推門而入的時候,婚慶公司的人正在里面布置。在一片繁忙景象中,我們找了個僻靜的座位坐下。

落座之后,我不禁笑了。

王毛毛問:“你笑什么?”

我指著婚慶展板上新郎的名字說:“你不會就是因為這位什么……岳軍先生,所以想不開的吧?”

王毛毛不樂意地說:“你還真猜著了。”

好吧,只用稍微腦補一下,就能想到一出狗血劇情。王毛毛初始坐標里8月7號這天動物園和電影院的形單影只,都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姑娘,你都循環一百多次了還翻不了篇兒?”我說,“什么仇什么怨,在生死之后,都可以一笑泯之嘛。這軌咱不能白跳不是?”

“不行,我翻不了篇兒。”

“那你想怎么著?你用懲罰自己的方式來懲罰渣男還不嫌夠?今兒還想用懲罰渣男的方式再把自個兒給懲罰一遍?”

“你不懂,跟你解釋了也白解釋。”王毛毛朝我翻了一個白眼。

“你……跟他這得……多大仇啊。”我不禁感嘆。

“還記得三只蝴蝶嗎?”王毛毛說,“他曾經跟我說,我們別像那仨一樣傻了吧唧,聰明人就該先各自顧好自己,等事兒過了,他就娶我。可是我這兒扛著事兒呢,他和前妻復婚了!呸呸呸!二婚還辦個什么狗屁婚禮!”

我看看展板上濃情蜜意、郎才女貌的倆人,點點頭:“是有點兒欺負人了。”

“他還扔了我的狗!”

“人渣啊。那你一會兒打算怎么整啊?需要我配合嗎?”

王毛毛咬咬牙說:“一會兒他倆宣誓的時候,你去搶親!”

我搖搖頭,“這不合適吧?”

王毛毛憤憤道:“那一邊兒去!”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快步走出了教堂,留我一人坐那兒。

坐了不多會兒,賓客陸陸續續到了。早上九點,婚禮開始。新郎新娘在婚禮進行曲中走到了牧師面前。我既覺得這一切跟我沒半毛錢關系,又感覺似乎不能一走了之、置身事外,只好苦等著王毛毛回來。

主禮牧師手拿麥克風說:“今天,在圣堂內為你們舉行神圣隆重的婚禮。婚姻是蒙福的、是神圣的、是極寶貴的;所以不可輕忽草率,理當恭敬、虔誠、感恩地在上帝面前宣誓。岳軍先生,你愿真心誠意與這位女士結為夫婦,無論安樂困苦、富貴貧窮、或順或逆、或健康或病弱,你都尊重她,幫助她,關懷她,一心愛她,終身忠誠地與她共建家庭,你愿意嗎?”

新郎說:“我愿意。”

我替此刻不知身在何處的王毛毛感到慶幸,她沒有當場目睹這一幕。

牧師又把同樣的話問了一遍新娘。

新娘說:“我愿意。”

話音剛落,教堂的門被砰的一聲推開了。一個聲音大喊道:“我反對!”

像八點檔肥皂劇里重復過無數次的情節:所有人扭頭,看到大門外射進來的刺目的光亮中,一個孤零零的人影像釘子一樣杵在那里。

沒錯,這根孤單瘦弱、倔強唐突的攪屎棍就是王毛毛。

她就像剛被人從水里撈起來一樣,渾身上下都是濕的。不知道上哪兒搞來了一身婚紗,披掛上陣的王毛毛咚咚咚走過地毯,走上宣誓臺,在全場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的時候,掄圓了手臂給了新郎一個響亮的耳光。

這時包括新郎在內的所有人總算明白了點兒什么。

可是接下來,王毛毛又干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也只有她才干得出來——她一把拉過新娘,掰過她那張妝容精致的臉,狠狠地親了下去。

牧師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驚恐”來形容了,在場的賓客們也一個個都目瞪口呆。不少人拿出了手機拍起了小視頻。

終于,新郎新娘的父母開始從震驚、尷尬、憤怒中反應過來,指揮親信和婚慶公司的人手上去架開王毛毛。王毛毛被人七手八腳地拉開,嘴上的口紅也花了一臉。

再不出手,估計她要被生吞活剝了。我沖進人群,一把抓起王毛毛的手腕,拽著她殺開一條血路。我們跑出教堂的大門,朝南跑去。憤怒的賓客緊追不舍,一直追到了長安街。

我邊跑邊教育她,“你這樣做不對。”

王毛毛喘著氣答:“我知道啊。”

我說:“但也挺牛逼的。”

她點點頭,“可不是嗎。”

這一天上午十點左右的長安街,出現了一副奇異的景象。一個穿夾克和紐巴倫跑鞋的男青年,拽著一個穿婚紗的姑娘在前邊跑,后面跟著一群打扮得體、衣冠楚楚、憤怒之情溢于言表的男女老少。

貫穿了長安街的風,此時也貫穿了我們的身體。我從未如此清晰地感知過這個不連續的世界——上一秒,這一秒,下一秒,像被風吹動的書頁,它們在長安街上如白鴿般嘩嘩地振翅一飛,飛進萬千滴前仆后繼的雨滴之中,飛進北京城上空八月的霧靄里。

雨消失了。

冬日干燥晴朗的暖陽照著我的臉。

慣性下的急速奔跑讓我的視線有些模糊,但我卻清楚地知道,在視線前方,那個站在路口的身影,是林婭。

人影朝我揮了揮手。

真的是林婭!

我拼盡全力朝她跑去。

一輛黑色比亞迪眨眼之間沖了過來,撞倒了她。

我不知道是時間停止了,還是我的呼吸停止了。

總之在這一刻,我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我甚至分不清這是我的記憶,還是我又重新經歷了一次那一天發生的事。

2011年2月11號。

等我再次吸入空氣,又從肺部急促地吐出,雨滴重新墜落在我的肩頭。

映入眼簾的,是淋成了落湯雞的王毛毛那張五迷三道的臉。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們身后已經沒有了追兵。

她靠過來,伸出手,掰過我的脖子。

我們的目光在潮濕的灰色空氣里短兵相接。

王毛毛踮著腳,仰起臉,親了我,然后一言不發。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我接起來,是陳果。

“你們在哪兒?”他說,“結果出來了。那位關老師忒不靠譜啊。”

“怎么?”

“結果是‘啊’。”陳果說。

“‘啊’?”

“對啊。”他說,“‘啊波次嘚’的‘啊’。”

“結果是漢語拼音?”

“對,你最好問問他這怎么回事。”

我掛斷電話,打給關老師。

“‘啊’?”他的反應也是一樣。電話里傳來很嘈雜的聲音,我猜他正忙著穿梭在雨里,給某個坐在辦公室里懶得下樓的白領送午飯吧。

我們約了一小時后在“奶奶的熊”見。

“沒文化真可怕。”在網咖里,我拍拍陳果的肩說。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腦勺。

電腦運算的結果,不是“a”,而是“α”。希臘字母的第一個,也就是“阿爾法”。

“我以為計算出來會是個阿拉伯數字,結果是它弟弟,阿爾法?”王毛毛看著電腦屏幕上閃爍的綠色字母說。

“嗨,我知道了!”陳果突然一拍腦門,“阿爾法不就是下圍棋那只狗嗎?”

“‘α’是希臘字母的第一個,也就是‘起點’的意思。”關老師說,“在牛頓經典物理的時間觀里,時間的確是有‘起點’的。”

“時間的起點?”

關老師點點頭,“熱力學第二定律規定了時間的方向,而物理學上認為的時間的起點,就是137億年前的那場大爆炸。”

“137億年?”王毛毛嚇了一跳,“得循環這么久?”

我打量了一眼王毛毛。雖然有雀斑,但皮膚還行。雖然是平胸,但好歹是個女的。思來想去,總比和一摳腳大漢當獄友要好。但137億年……還是太長了點兒吧?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137億年。”關老師自言自語著,拿出隨身的一個小本寫了些我們看不懂的演算公式,其間還接了幾個催單電話,他一邊冥思苦想著草稿上的算法,一邊對著手機屏幕唉聲嘆氣,“又有人評一星。我今天虧大了。”

“沒事,”我安慰他,“等到晚上七點三十七,時間就會重啟。你的一星都會歸零。”

他如釋重負地點點頭,繼續投入到演算之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陳果去隔壁煙酒行買煙。王毛毛走到網咖后墻的一臺投幣飲料機前買了一瓶蘇打水。

我走到王毛毛身邊,問她,“要真是137億年,咱們怎么辦?活膩了想死都沒地兒死。”

她聳聳肩,“是挺夠嗆。”

“幾個小時后就要時間重啟了。他倆會忘得一干二凈。但我不會。你也不會。”

王毛毛擰開瓶蓋,咕嘟嘟灌了一口,問:“所以?”

“所以今天是什么意思?”

王毛毛聳聳肩看著我,轉身要走。

我抬手擋住她的去路,嚴肅地說:“如果時間循環會發生一百次,那就可能繼續發生一千次、一萬次……可能比我們一輩子還要長。沒有任何人能夠證明我們的存在。因為這個操蛋的世界不會記得我們……”

“除了我們自己。”聰明如王毛毛,說出了我想說的話,“只有你能證明我的存在,也只有我能證明你的存在。”

“在關老師得出結果之前,我們可能要做好共度一生,甚至好幾生的準備。所以你不要亂來。”

“哦,你是說我今天那個你的事?”王毛毛指指自己,又指指我。

“你今天做的事,不會隨著時間重啟消失。”我說,“所以,如果你以后要做什么跟我有關的事,請不要那么隨意。因為我不像他倆。”

王毛毛不置可否地推開我的胳膊,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因為我會記得。”我對她的背影說。

因為我會記得。

過去,我以為記憶只是單純的記憶。在記憶中體會到的快樂和痛苦,都是虛無的幻覺。即使在經歷了一百多次時間重啟之后,我仍然這樣以為的。

但是現在,我相信了關老師的解釋。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的肉身并不重要。在浩瀚的宇宙之海里,有成千上萬多浪花;每朵浪花里,包含著成千上萬個泡沫;而每個泡沫里,就有一個時間線上的宇宙。

我們的肉身存在于所有的泡沫、所有的浪花之中。我們的肉身充滿了宇宙之海——時間線上的無數個世界,浩浩淼淼,沒有盡頭。

是什么使我成為我?

不是某一個世界里的肉身,而是在這個世界里的記憶。是我的經歷塑造了昨日之我、今日之我、明日之我。

時間不存在,肉身不存在,只有記憶才是真真切切的。

這和我過去的常識完全相反。

但只有你身在其中——當你死亡過,體會過,才會承認這一點:每一個參與到你生命里的人,每一個你曾做出、正在做出和將要做出的選擇,每一段你無法忘記的記憶,使你成了現在的你。

下午五點多,陳果買了煙回來,又從“奶奶的熊”前臺的貨柜里拿出火腿腸和方便面,我們四人一字排開,人手一碗。

時鐘嘀嗒作響,除此之外,世界一片寂靜。

“原來如此!”

關老師突然大聲招呼所有人過去。

“鄙人知道α的意思了。”關老師面色潮紅地說,“不是137億年,而是——”

他舉起手里的草稿,我們湊近一看,那上面寫著:

137

“真行啊,關老師。”陳果吸溜著泡面說,“這不還是換湯不換藥嗎?”

“不不不。”關老師說,“且聽我娓娓道來。你們知道那個跟物理學家打賭‘上帝不是左撇子’的泡利嗎?”

王毛毛和陳果一頭霧水地看著他。

“一部講量子力學的電影里提到過泡利。”我說。可是我一時半會兒記不起來那部電影的名字了。

關老師點點頭,兩眼放光,“曾經有人問泡利,如果你死了之后上天堂,可以問上帝一個問題,你會問什么。泡利說:我會問他,‘為什么是137?’”

“為什么是137?”我們仨異口同聲地重復了一遍。

“泡利生命的最后十年都在追尋這個問題的答案。就連他死的時候,病房的號數剛好也是137。”

“等他真的死了就會發現根本見不到上帝他老人家。”王毛毛說,“只會在死前的十四小時里不停循環。”

“泡利的問題,其實就是你們要找的答案。”關老師說,“真相只有一個:不管是誰,在死亡之后都會經歷137次時間循環。因為泡利關心的137,來源于物理學上的一個公式,而它可以簡寫作一個希臘字母——”

王毛毛恍然大悟道:“阿爾法。”

“我早就該想到答案是137,而且只能是137。”關老師拿筆戳了戳桌上的草稿說,“太完美了!所有的數字——從質量、長度到電荷、速度、普朗克常數——所有物理學用來描述世界的數字都帶有量綱,比如光的速度是30萬千米每秒,你的體重是130千克……”

“我只有124千克。”陳果急忙站起來撇清。

關老師點點頭,示意他坐下,然后當著我們的面寫下了一個讓人看著就費勁的公式:

α=e2/(4πε0ch)

“看明白了嗎?”

我們仨一齊真誠地搖搖頭。

關老師的熱情并沒有被我們澆滅,他的兩瓣嘴唇反而像失禁的括約肌一樣,滔滔不絕一發不可收拾地說了起來。

“牛頓經典物理的時間觀構建于伽利略的藍圖之上。時間一直被認為是基本標量的一種,就像我們為了描述世界而人為設定的另一些標量——長度、質量等等。直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橫空出世,把時間作為構建宇宙的一個部分,他說過關于時間最著名的一個論斷是——”

“時間不存在”。我說。

“對!”關老師激動地點點頭,豎起一個大拇指,“這位同學都會搶答了!愛因斯坦說時間是一個幻象,是不存在的。所以不能作為定量。這就意味著……”

他看著我們,露出循循善誘的笑容。

“意味著?”我們異口同聲地問。

“意味著時間是無量綱的。”

說實話,我打心眼兒里不在乎“時間是什么”。作為一個電影放映員,我的理解力到“時間不存在”這里就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然而在關老師睿智而又慈祥的目光注視下,我們盛情難卻,只好蒙混過關地點點頭。

他繼續說道:“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話,這是上帝為不存在的時間所設計的唯一答案。”

這時時鐘敲響了。

晚上七點整。

還有三十七分鐘,時間就又要重啟了。

王毛毛扭過頭,突然問:“李正泰,我們經歷了多少次時間循環了?”

“一百三十六次。”

愛因斯坦說,上帝不擲骰子,可他老人家擲了;泡利說,上帝不是左撇子,可他老人家還真就是左撇子;關老師說,上帝為不存在的時間設計的唯一答案是137。

如果真給他蒙對了,那三十七分鐘后,我們即將走到時間循環的盡頭。

我和王毛毛面面相覷。好像兩個原本被宣判了137億年有期徒刑的囚徒,突然又得知明天就可以刑滿釋放一樣,命運的變化無常讓我們心潮起伏、無言以對。

在那之后,會是萬劫不復的刀山火海,還是一切照舊的庸常之海?

——抑或是,一個美麗新世界?

23

第137天

以王毛毛的狡黠,她已經猜到了問題的答案。

一滴雨從云層中墜落。像它成千上萬的同伴一樣,受地心引力所蠱惑,宿命般地劃出屬于它的一條銀色軌跡。

在抵達泛著漣漪的水洼或泥濘的地面之前,它落到了一片樹葉上。

一條棕白色的,柔軟的舌頭把樹葉連同這一滴雨卷進了嘴里。

長頸鹿咀嚼著這片樹葉,慢慢地踱到另一棵樹下。

我和王毛毛隔著柵欄看著它。

“出獄之前,還有什么想做的事兒嗎?”王毛毛問。

我點點頭。

敲開門的時候,我媽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等她看到我身后的王毛毛,就更吃驚了。

傍晚的大雨,黃色的燈光,飯菜香味和白色蒸汽彌漫的屋脊。曾經以為再也無法彌補的一頓晚飯,此時此刻,活色生香,恍如隔世。

吃完晚飯,我陪老爺子看新聞聯播,王毛毛和我媽在里屋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

從東四五條胡同出來,夜幕已經降臨著。立秋的大雨洗滌著整座城市。

我撐著傘,和王毛毛站在路口,路燈的光籠罩著我們,仿佛隨時會有一輛龍貓公交車呼嘯著驟停在我們面前。

“你媽媽給我看了林婭的照片。”王毛毛說。

我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話。

“我要是她就好了。”她笑了。

“別鬧。”我說。

“時間循環結束了,你還會記得她。”王毛毛說,“可是等到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就是陌生人了。”

“記憶沒你想的那么重要。”我說。

不僅僅是記憶,還有選擇。記憶是過去的選擇,而當下和未來,我們還可以做出無數的選擇。

“反正我也沒什么好遺憾的了。”王毛毛伸了一個懶腰,“謝謝你借給我8月8號七點二十分之后的時間。”

我點點頭,“也謝謝你借給我8月8號五點三十七分之前的時間。”

其實我想說“謝謝你陪我回家吃飯”。但一想到這已經是第一百三十七次時間循環,在這次之后時間循環就會停止,我的腦子就有點兒亂。

“你呢?”我問她,“出獄之前,還有什么想做的事兒嗎?”

她仰頭看著滴雨的傘檐,掰著指頭算,“不想一個人逛動物園,達成;大鬧婚禮現場,達成……剩下的就是,不想一個人看電影。”

說完,她從包里摸出兩張票。

2018年8月7日晚,1號廳10排1座,10排2座。

原來在初始坐標中,我們曾經在我上班的那家電影院遇到過對方。她在觀眾席上看電影,我在放映室里發呆。光束從我面前的放映機射向熒幕,仿若一條發光的紐帶把我們相連——而我們卻從來沒有留意過彼此。

如果不是在死亡后的時間循環里有交集,我們就會像這座城市里的其他兩千一百七十萬人那樣,對每時每刻的相遇和錯過一無所知。有多少人曾經近在咫尺,卻終其一生都素不相識?

換好氙燈,調暗燈光,電影開場。

四米高的幕布上,阿飛對南華體育會售票員蘇麗珍說:“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

黑暗中,王毛毛的瞳孔里有星光一樣的東西閃閃發亮。

2003年,飾演阿飛的張國榮從香港中環的文華東方酒店縱身一躍之后,去了另一條時間線。留下我們這個世界的人,每年的4月1日都在緬懷他的風華絕代。

我們看了一場又一場電影。

換片中途張姐進來過,她知道我偶爾在沒有觀眾的午夜場跑進觀眾席坐著放自己選的片。當她看到王毛毛時,先是略微愕然,接著又朝我露出了一個飽含深意的微笑,再也沒有來打掃過1號廳。

凌晨五點,陳果打來電話。

我走到影廳外面,接起電話,他問我玫瑰花和鉆戒黏在座位下了沒有。

“聽我一句勸,這婚,咱別求了。這么多年兄弟一場,你信我。忘了她吧。別在一棵樹上吊死,懂吧?你要實在不信,問她護照的事。還有,你放心,我對你沒意思,也不喜歡男人。”

嗯,信息量很大,夠陳果好好消化一晚上了。

等我摸黑走回觀眾席,發現偌大的影廳里面空無一人。

王毛毛不見了。

我跑出放映室,撞上張姐,她問:“小李啊,你沒事兒吧?”

我環顧四周,已經不見她的蹤跡。我問張姐,“剛才出來一姑娘,您看見她上哪兒去了嗎?”

張姐指指安全通道,“我看見她進了樓梯間。”

通往安全通道樓梯間的那道厚重的大門像一張翕張著的嘴唇,微微來回擺動著。我快步追去,幾乎是用身體的重量和奔跑的慣性撞開了大門。

樓道頂上的燈光從我背后射出,在我身前投下一道又黑又長的影子。我聽到自己急促的腳步和喘息聲,想起第一次和王毛毛說話,就發生在這座樓道里。

腦海里撲面而來無數的片段,和一個又一個地點有關。時間循環以來我所走過的軌跡在記憶中縱橫交錯——從電影院到動物園,從宜家商場到東直門地鐵站,從關老師住的大雜院到陳果的網咖,從王府井大街七十四號到東四五條胡同……

我發現自己所到之處,都有王毛毛的影子。

她已經成了我記憶的一部分。

在某一個樓梯拐角,我以為我會看到王毛毛。就像第一次留意到她的闖入一樣,看到她彎著腰,喘著氣,背抵在墻上,伶牙俐齒地說出那句開場白,然后就這樣輕而易舉、毫不客氣地走進我的世界。

然而沒有。

雪亮的燈光照著樓道。

但那個等在樓梯拐角的人卻不見了。

推開厚重的消防門,我沖到了大街上。

她不見了。消失了。

這作風很王毛毛。

站在凌晨的北京街頭,我不知道往哪里去。

就這樣彷徨和驚慌了一會兒。終于,冥冥中,我想到了一個地方。

東直門地鐵站里人頭攢動,我被濃稠如一鍋粥的人群推搡著向前,走下樓梯,行過陳舊低矮的甬道,進入有著八十年代風格的巨大圓柱的島臺。無數雙鞋帶進站臺的泥水,滴雨的傘沿,令人躁動的熱氣;人群似乎是無聲的,又似乎震耳欲聾。

我在往雍和宮方向的候車島臺上看到了她的身影。

時間是七點零六分。

有一列地鐵進站,人們一擁而入。

她站著沒有動。

我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

她回頭,卻不是王毛毛。

時針指向七點十分。

不停有列車進站,不停有人走進那鋼鐵巨獸的肚子,然后任由它呼嘯著把自己帶向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

七點十七分。

七點十八分。

七點十九分。

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我抬頭看著站臺上那面掛鐘的指針,一點兒一點兒朝前挪動。

我茫然四顧。此時、此刻、此地,我只想從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中,看到王毛毛的臉。

列車的車頭燈照亮隧道深處,又有一趟列車呼嘯著進站。突然,刺耳的剎車聲傳來。人群中傳來驚呼聲,循著騷動的方向,我才反應過來,是另一側軌道的列車出事了。

有人跳軌了?

我的腦海像被列車燈洞穿了似的,一片空白。

“奶奶的熊”門口,我和關老師站在街邊的垃圾桶旁。清晨的街道吐出霧靄,人群和汽車尾氣。

“時間循環結束之后,我還會記得這些事嗎?”

“理論上,你只會記得初始坐標里發生的事。”關老師說,“畢竟死亡是個bug。時間線修正之后,時間循環期間的事你自然不會記得。”

“所以沒有誰會真正死亡。”我嘆了口氣,“死亡的只是記憶。”

關老師怔了怔,若有所思地伸出右手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架。

我想我明白了為什么2011年2月10日的那個冬日傍晚是如此重要。因為那是林婭在車禍之后曾經無數次回來過的時間線。她曾在這個傍晚不停地循環,一百三十七次,直到時間盡頭。

就是這樣的吧。

我曾經在悔恨中無數次設想——如果我不在胡同拐角逗留,如果我早一點兒到達那個十字路口,如果我們約在別的時間,如果我在做出任何一個選擇時,發生任何一點兒微小的改變……林婭就不會被車撞倒。

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她只是去了另一個時間線。在那個世界里,她會遇到別的什么人,經歷別的什么事。在那個世界里,她今年二十三歲,有一個閃閃發光的人生。而不是像在我的世界這里,永遠停留在十七歲。

她會有從2011年2月11日到2018年8月8日的所有記憶。只是在這條時間線上的我再也無法參與其中了。甚至,在那個世界里,林婭和李正泰在一起了。只是,那些記憶,不屬于我。那條時間線上的林婭,永遠也看不到這個世界里廢柴度日的我。因為在宇宙之海上,我們已經不屬于同一個泡沫。

“最后一個問題。”我說,“如果我不想失去時間循環期間的記憶,是不是只有一個辦法——”

雨滴落在街邊的水洼里,漣漪和漣漪相互碰撞,交錯、影響、消失。

我一字一頓地說:“再死一次。”

關老師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而是給出了意味深長的回答,“生活是一次機會,僅僅一次,誰校對時間,誰就會突然老去。”

然后他戴上頭盔,騎上電瓶車,將外賣夾克的拉鏈一直拉到下巴底下,一腳油門,絕塵而去,深藏功與名。

我猜王毛毛也問了關老師同樣的問題。

或者以王毛毛的狡黠,她已經猜到了問題的答案。

如果不想失去時間循環期間的記憶,就不能從137這個換乘點下車。而不下車的唯一辦法,就是“再死一次”。

不同時間線上的世界,就像不同顏色的花朵。我們每一個個體,就是一只蝴蝶。死亡就像雨滴,當大雨落下,如果你不想被雨滴擊中,就只能選擇進入不同的花朵避雨。而如果你們不想失去彼此,那就只能被大雨擊落在地。

在走到時間盡頭之前,我做出了循環世界里的最后一個選擇。

我選擇了在大雨中被死亡擊落,原本打算在今天晚上七點三十七分再死一次。這樣,我就能在一個對王毛毛有記憶的時間線上醒來。

看來她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我感覺自己的腿好像焊在了站臺上,根本邁不動。

數米之外的另一側站臺上,黑壓壓的人群騷動著。

我想象著就在那條鐵軌之上,人們正對著王毛毛血肉模糊的身體指指點點。

直到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死亡是最愚蠢的選擇。

我們可以不停地通過死亡來記得對方,但這樣的記得又有什么意義?世界不再與我們有關,這對她不公平。

我以為這一百三十七天的記憶,值得自己承受永生之獄,卻從來沒有想過,它對王毛毛來說是不是足夠值得。一直以為,是林婭的意外,讓我把記憶看作比生命還寶貴的東西。可是現在,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希望王毛毛全須全尾地活著。不是像林婭那樣活在另一個我永遠無法抵達的泡沫里,而是活在這里。活在有我的這個世界。

哪怕她再也不記得我。

“誒!李正泰!”

王毛毛!

我回過頭,她就站在那里。

王毛毛兩手揣在外套衣兜里,嘴角微微上揚,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我的腦子里涌現出很多想法。我想上去暴揍她一頓,又想把她攬在胸口,我想對她大吼大叫,又千言萬語如鯁在喉。

在人潮洶涌的東直門地鐵站,我們隔著一米的距離站著,像兩個心照不宣的傻子。

終于,她聳了聳肩,指著圍在地鐵車頭前的人群說:“不知道誰的包掉鐵軌上了。”

“你給我聽好了,”我說,“有我在,你就甭想破壞2號線正常運營。況且,你要是給碾成爛泥了,我還得再死一次,回來救你。你不嫌麻煩我還嫌麻煩呢。”

“要是我從這兒往下跳一百次呢?”

“那我就回來救你一百次。”

“一千次呢?”

“回來救你一千次。”

“一百三十七億次呢?”

“回來救你一百三十七億次。”

她瞇起狐貍一樣的眼睛,咧嘴一笑。

王毛毛朝我走過來,看著我,“你說,那仨蝴蝶是不是傻?”

我點點頭。

“我們才沒那么傻呢,對吧?”她說著,聲音委屈得快要哭出來。

“我不要再死一次了。”她又說,“你也不要。”

我又點了點頭。

王毛毛吸了口氣,不讓鼻涕眼淚落下。她露出一個笑容。我發現這姑娘笑起來真挺好看的。

我也笑了。我看著她,不想再浪費一分一秒,我只想把她的眼角眉梢統統都記下來。

“再過十多個小時,時間循環就結束了。我不會記得你,你也不會記得我。趁那之前——”她踮起腳尖,把臉輕輕地湊到我臉前。

我伸出左手,捧住她仰起的后腦勺。王毛毛后頸窩的皮膚細膩而冰涼。

我低下頭,親在了她同樣細膩而冰涼的嘴唇上。

如果再也不能見面,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時間盡頭之后

這座城市,一共住著兩千一百七十萬人。

偉大的,平凡的,焦慮的,歡愉的,有錢的,貧窮的,善良的,刻薄的,浪漫的,現實的,精明的,疲憊的,誠實的,虛偽的……

如果硬要對號入座的話,我猜我屬于“孤獨的”。

孤獨是一種病。

這家電影院,是我上班的地方。剛才和我打招呼那位,我們都管她叫張姐。她在這兒上保潔晚班。走道里那一字兒排開的鏡框海報,都被她擦得錚亮。《月光寶盒》《第五元素》《超體》《黑客帝國》《煎餅俠》《閃靈》《旺角卡門》《搏擊俱樂部》《楚門的世界》《低俗小說》《霍比特人》《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土撥鼠之日》《明日邊緣》《忌日快樂》《萬物理論》《阿飛正傳》……

我喜歡在放映室里發呆。黑暗中,塵埃乘著光線飛馳,光影投射在幕布上,像燈塔的光束照進汪洋。

我就住在影城樓上的一間公寓。日常生活中大概百分之五十的交流,都是和一只名叫布拉德皮特的倉鼠還有一只名叫阿爾帕西諾的烏龜進行的。

每天的步行軌跡,則是從這棟大樓走到街角的廣告牌。那根用來支撐廣告牌的水泥柱子充當著如來佛祖的中指的作用——我每天遛著狗到這兒來讓它撒泡尿,早晚各一次。我原來挺討厭出門的,自從養了這條傻狗,每天都得出門。周末上我父母家吃飯,因為不喜歡一切交通工具,一般都遛著狗去。反正離得也不遠。

這家叫“奶奶的熊”的奶茶店,是我發小陳果和一個朋友開的,他倆是點外賣認識的——早前兒“奶奶的熊”是家網咖,陳果之前談了一女朋友,跑了。網咖沒多久也關門大吉,換成了奶茶店。陳果那朋友在我看來有些神神道道,愛好是研究宇宙,他說的話都太玄了,我擔心過他會不會是一騙子,陳果卻尊稱他為“關老師”。

這天早上,我照例帶狗來水泥柱子這兒“到此一游”,一姑娘上來就自來熟地搔起了狗脖子。傻狗上躥下跳,哈喇子揩了姑娘一手。

常年遛狗的人都知道,這么干的人可以分為幾類,除了真愛狗的,就主要是打聽路的。今天這姑娘,看起來應該是沒話找話那一類。

“這狗叫什么名兒呀?”

“萊昂納多。”我說。有時候遇上這種人,我也搭理幾句。這狗之前的名字叫“萊昂”,是它上一任主人取的。

“喲,還姓迪卡普里奧吧?”

我樂了。這才留心看她。短發藏在衛衣的兜帽里,胸部也沒怎么發育,笑的時候露出一顆虎牙。

“不不不,姓李。”我說,“隨我。我叫李正泰。”

那姑娘站了起來,從背包里掏出一張《尋狗啟事》遞到我眼前,瞇起狐貍一樣的眼睛,“這是我的狗。你好,我叫王毛毛。”

【責任編輯:拉茲】

①計算機領域專業術語,意思是漏洞或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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