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連續下了四天雨,到了周六早晨,竟然晴了。天空藍得像寶石一般,萬里無云。盡管廣場公園的鵝卵石路面上還聚集著或大或小的水洼,可人們都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門,來到這里盡情呼吸帶著潮濕泥土味道的新鮮空氣。
羅小妹在水洼間來回蹦跳,不知道這孩子的腦子里運行著什么樣的邏輯程序——她一會兒跨著大步,從一個一個水洼上空飛躍而過;一會兒又從一個水洼跳到另一個水洼,鞋早就濕了,褲子上也都是水點子。
“別蹦啦,你看你都濺到別人了。”羅振在后面喊道。羅小妹收斂了些,但只安靜了不到三十秒,就飛奔著跑向兒童樂園區去搶奪玩具。
羅振苦笑著嘆了口氣,卻也舍不得大聲呼喝。難得遇到自己和孩子都休息、外面天氣也不錯的時候出來玩,萬一搞砸了回去少不了挨罵。他快走幾步,心里感慨這帶孩子比背著一百多斤的攝影器械爬山還累。
羅小妹已經跑到了平臺上,她回頭招手,“爸爸,快點兒!”
羅振雙手扶著膝蓋,裝作疲憊不堪的樣子,緩慢向上,故意測試女兒的耐心。
羅小妹等了一會兒,顯然不耐煩了,正要轉身繼續前進,忽然指著天空說:“爸爸,快看,在咱們這里也能看到銀河了。”
羅振撇撇嘴,銀河?現在?在這里?不可能的。如果在這兒能看見銀河,自己又何必背著器材跑到荒無人煙的地方去熬夜拍照?雖然今天天氣還算不錯,可是想看到銀河……
“你快看啊!”羅小妹叫道。
這時還有其他人也發現了天空中的異象,紛紛仰著脖子,發出感嘆的聲音。
羅振這才抬起頭,不由得愣住了,只見天空中自西向東橫亙著一條明亮的光帶,光帶由密集的一個個小光點組成,還真有點兒像銀河。
“哇!真的是銀河啊!”
“真漂亮!”
“今天空氣真好,都多少年沒看到過銀河了。”
周圍的人紛紛感慨,羅振明知道那不是銀河,就算是晴朗無云的夏季夜空,在上海都看不到清晰的銀河,更別說在大白天了。天上那道光帶比銀河稀疏,而光點又比普通的星星要大,看上去像是空中有什么東西在閃光,但具體是什么,羅振說不清楚。
他追上羅小妹,用手機拍了幾張天空的照片,他對羅小妹解釋道:“那不是銀河,像是別的什么東西。”
“那你說是什么啊?”羅小妹問。
羅振答不上來,只好用了招聲東擊西,“快看,游樂區的攀登架沒人玩了。”
“我去搶!”話音未落,羅小妹便拔腿狂奔,沖向游樂區。
天空中的光帶一直到下午才逐漸消失,全國各地都能看見,羅振趁孩子在海洋球里撲騰的時候和幾個朋友討論了半天,提了無數種假設,但最后也沒有討論出個結果。久等的官方也沒給出相關消息,倒是網上鋪天蓋地的,到處都是各種不靠譜的討論。
也許是什么特殊氣象現象?羅振懷疑。不過他的興趣點不在這上面,回家的時候,他就把這事拋在腦后了。反正也沒有結果,不如等官方消息。
2023年5月22日,當地時間上午11:07。
“船長,這里我看著,你去吃午飯吧。”大副推開駕駛室的門,對船長說道。
船長五十多歲,兩鬢斑白,但體格壯碩,一點兒沒有衰老的跡象。船長應了一聲,卻沒有動,因為常年在海上討生活,被曬得紫黑色的臉上寫滿嚴肅。
“怎么了?”大副問。
“我再守一會兒,出發的時候老張給我打了個電話,最近這一帶又不太平了。”船長看著一望無際的海平面說道。
“不就是一些小海盜嗎,有什么可緊張的。”大副不以為然。
船長看看大副,沒說話,又繼續看向海面。
沒過多久,兩個黑色的小點出現在左前方,船長舉起望遠鏡仔細端詳,那是兩艘小型漁船,每艘船上都站著四五個皮膚黝黑的漢子。
船長一直揪著的心反而放下了,他笑笑,對大副說:“去把國旗掛上,東西準備好。”
“才幾個人,至于嗎?”大副說道。
“快去弄吧。”船長有些不耐煩。
大副悻悻地出了駕駛室,按照船長的吩咐升起國旗。
那兩艘小型漁船裝著改裝過的大馬力發動機,速度很快,一眨眼工夫就開到了“奮進7號”的附近,一艘漁船擋在貨輪前方不讓“奮進7號”前進,另一艘船停在貨輪側方。
漁船上的人衣衫不整,體型消瘦。看到貨輪上飄揚的五星紅旗,原本全副武裝虎視眈眈的海盜將手中的沖鋒槍扔在腳下,站在船板上,背著手,尷尬地對著大船笑。他們口中牙齒殘缺,粉色牙床上冒出幾個參差不齊的黃色牙齒。
船長向下面揮揮手,向后面點頭,示意船員將準備好的東西扔下去。兩個大包里裝滿了食物和藥品,還有一些衣服,都是從大連出發時準備好的。從余光中,船長看見船員們也準備好了高壓水槍和水炮,隱藏在船舷里側,隨時準備迎戰。
這一定是大副安排的。
船長白了大副一眼,“那些人都是受苦受難的人,無非是為了討口吃的。看到我們的國旗,他們是不會攻擊的。”他之所以留下,就是想親自處理這樣的事,若是大副做主,肯定第一時間就打起來了。
“子彈可不認國旗。”大副不示弱地說。
海盜把兩大包物資拖上甲板,打開翻了翻,向“奮進7號”招招手,伸出大拇指表示感謝,但并不離去。
“你看,我就說吧,他們不知足。”大副說,“把他們趕走吧。”
船長沉默了片刻,剛想同意大副的提議,突然眼前亮光一閃,他轉頭向東邊看去,不禁愣住了。
在海上跑了三十多年,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一道耀眼的光不知道何時出現在船的東邊,橫亙在天地之間,仿佛一堵有實體的光墻。那堵光墻極大,又離得很遠,船長一時間目測不出它寬度,但至少在一千米以上。光墻亮得讓人無法直視,卻又誘惑著船長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不光是船長,所有的人都直勾勾地看著那道光。船長看得眼睛發酸,才眨了眨眼睛,再看過去時,感覺那光柱好像距離更近了些。
“它……好像……”船長嘟囔著,沒有接著說下去,因為他確定了,光墻確實在移動。
光墻的底部與海面相接的地方,翻滾著浪花,水汽向上蒸騰,煙霧繚繞。光墻下方是快艇一般的尾跡,迅速向“奮進7號”這里靠近。
光墻帶來的除了光,還有炙人的熱氣。整個海面都被燒開了,瘋狂地翻滾著氣泡。潛意識里船長想要躲避開來,但大海遼闊,他竟覺得無路可逃。他和其他人一樣,像是被狩獵者盯住的獵物一樣,原地愣著等待末日來臨。
幸運的是,光墻從“奮進7號”側方四五百米的地方經過,并沒有產生實質性的威脅。但帶來的光和熱也讓人感覺如同身處地獄,船長和船員們不由自主地大喊起來,以對抗心底涌上的對死亡的恐懼。
光墻擦肩而過,船長發現,高溫的光柱蒸發了大量的海水,竟然在海平面上留下一條溝壑,兩邊的海水涌進那條溝,想要填平那里,海水形成巨大漩渦,卷著“奮進7號”和兩艘小型漁船流向漩渦深處。
船長終于從恐懼中掙脫出來,他沖進駕駛室,吼道:“左滿舵,全速沖出去!”
“奮進7號”船身傾斜,集裝箱相互碰撞擠壓,紛紛落入水中。貨輪艱難地將船身轉向正確的方向,與漩渦的力量相抗衡。
好在這場較量沒有持續很久,大海補平了那道壕溝,重新恢復平靜。正午的陽光很快驅散了海水沸騰產生的霧氣,一望無際的海面重新顯露出來。
除了幾只集裝箱漂浮在海面上,隨著波浪上下浮沉,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第一次來里約的人,很容易被這里的熱情擊倒。諾亞一覺睡到中午才醒,剛坐起來又捂著頭哀號著倒下去。宿醉讓他的頭像是被斧子劈開過,昨夜不知道喝了幾輪,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他只記得幾個身材火辣的巴西姑娘,她們的笑容讓他無法拒絕。
諾亞從酒店出來,想找點兒吃的填飽肚子。依帕內瑪海灘上已經人滿為患,遍地都是前凸后翹的比基尼女郎。對著迎面飛來的媚眼,諾亞突然感覺有些害臊,他向上推推太陽鏡,假裝沒有看見對面兩個黑發美女,在斯德哥爾摩這種情形可不多見。諾亞可以把這段邂逅添油加醋地豐富成纏綿幾天的愛情故事講給自己那些伙伴聽,但現在他是無論如何不敢回應的,連對視都困難。
他慌亂地走著,躲閃著美女們的目光。他覺得自己多多少少有些自戀,怎么會有那么多美女盯著自己看呢?一定是幻覺,大概是陽光太熱辣了。
諾亞正胡思亂想著,迎面走過來一個瘦小的棕皮膚男人,一頭撞在他的肩膀。諾亞趔趄一下才站穩,小男人低頭說了句什么,匆匆走了。
諾亞又走了兩步,突然意識到兜里少了什么。“喂!我的手……哇哦!”他轉回頭,本想叫住小男人要回自己的手機,卻被另一幅景象吸引了注意力。
遠處的科爾科瓦多山的山頂上,矗立著巨大的耶穌神像。諾亞第一天來里約就去參觀了那里,他是無神論者,但是站在耶穌腳下,看著耶穌張開雙臂,用悲憫的雙眼俯視蕓蕓眾生,一種如遭雷擊的感覺自腳底生出,擴散至全身,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低頭,想要屈服。
而此時,一團光籠罩在耶穌像的頭頂,仿佛神跡。即使遠在海灘,諾亞依然感覺到一股神圣的壓迫感。他想要用手機記錄下這神圣的時刻,一摸口袋卻摸了個空,小男人早就不見了蹤跡,諾亞只好貪婪地看著科爾科瓦多山的方向,用腦子記錄下這奇妙的一刻。身邊不少人舉起手機,對這一現象表示驚奇。
過了一會兒,游客們覺得無聊了,手機里記錄下的視頻已經足夠發到推特上展示,于是他們放下手機,各忙各的去了。
諾亞又看了一會兒,光芒從耶穌的頭頂蔓延到整個上半身。旁邊傳來女孩子爽朗的笑聲,他把注意力轉移到幾個玩著沙灘排球的姑娘身上,又過了一會兒,他決定先找點吃的,晚上才有精力繼續參加陌生人的Party。
他在一家咖啡館點了一份培根炒蛋,一杯咖啡。沙灘上熱得驚人,諾亞脫掉襯衫,露出久未鍛煉的、蒼白而平坦的腹部,他又要了一瓶冰啤酒。
沙灘突然安靜下來,所有的人緩緩停下動作,手搭涼棚,看著西北方向。諾亞坐在咖啡館的涼棚下,什么都看不到,于是他拿著啤酒走到沙灘上,面向西北,正好看到巨大的耶穌像轟然倒下,基座和周邊的建筑冒出濃煙,一道巨大的光斑順著科爾科瓦多山脊線向下移動,身后留下濃煙和烈焰。
諾亞感到更熱了,他灌了一口冰啤酒,然后又是一大口。
啤酒瓶空了,他看向咖啡館,一陣耀眼的光籠罩了那個存儲冰啤酒的地方。諾亞被光芒刺得閉上眼睛,可是強光穿過眼皮照在他的視網膜上。
熱量來得很快,諾亞吸進一口灼熱的空氣,還沒感覺到疼,就化作了一縷青煙。
那一天,五分之三個里約熱內盧在光芒中被焚毀,110萬人不見蹤跡。
這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但是沒人能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
5月28日,赤道地區的空中突然顯現了極光,并且持續了三四天之久。綠色的光芒祥和地照耀大地,在墨西哥、巴西、印度等國都有目擊的視頻。極光一般只在極地圈附近才會顯現,但這一次出現在赤道附近。有專家推測太空中有粒子流經過地球,但是沒有明顯的證據證明這一點。
6月3日,一架倫敦飛往紐約的波音777型航班在太平洋上失去聯絡,連機組人員共157人失蹤,其中包括石油大亨詹姆斯·維森和六名參加紐約醫學研討會的頂級專家。后來從黑匣子發現的飛行記錄顯示,飛機在天氣正常的情況下突然遇到湍流,導致飛機失控墜落。
7月9日,加拿大溫哥華突發暴雨,瞬間降雨量達到1400毫米,引發菲沙河倒灌進入城市。第二天,美洲北部地區氣溫驟降至零下17攝氏度,留在街道上的水被完全凍結,救援工作不得不完全停止。低溫一直持續了11天,救援隊終于能夠進入城市時,已經沒有再努力的必要了。
一直到此時,還沒有人將所有的事情聯系起來。
天氣又悶又熱,就像是活在蒸籠里一樣,遠遠地看著烏云滾滾,可就是不下雨。天氣預報說最高氣溫是39℃,這都快晚上九點了還是39℃。
羅振打開出租車的門,險些被外面的熱氣又逼回來。從下車到候機廳這么點兒距離,他就出了一身汗,衣服黏在身上。候機廳里的空調開得賊大,羅振連著打了兩個噴嚏。
誰又罵我了?他亂想著,手機振了一下,是柳欣。
“你又出門了?”
“去趟敦煌,有個星空研討會要參加。”羅振想了想,在句子最后加了個流汗的表情。
“平常出門就算了,現在是暑假,我白天還得上班,誰管孩子?”
隔著屏幕,羅振都能感覺到柳欣的憤怒。羅小妹要升大班了,正是精力旺盛,對一切充滿好奇的時候,他才和孩子在一起待了幾天,就累得筋疲力盡。不過話說回來,他預定會議日期的時候確實沒有考慮到孩子正是暑假時間,這不是逃避,羅振告訴自己。
羅振在手機上編了一大段抱歉的話,并且表示盡快回來幫著柳欣帶孩子。編到一半,候機廳前面突然發起一陣騷亂,顯示屏上一大批飛機的狀態都變成了延后。羅振看看窗外,烏云更近了,還夾雜著忽明忽暗的閃電,看上去一場雷雨就要到來。
羅振擠到前面,想看看自己那趟航班會不會延誤。微信又響了,柳欣說:“快打雷了,我和孩子都害怕。”
羅振一陣煩躁,把之前的話都刪掉,回了個:“都約好了,不去不行。”
航班果然晚點了,具體起飛的時間不定。羅振拖著行李找到一個角落等著,他看看手機,柳欣沒再理他。
烏云中的閃電終于劈下來,候機廳里一片雪白,好像有人用碩大的照相機給所有人來了一張合影。然后是爆炸一樣的雷聲,震得玻璃幕墻都嗡嗡作響。
雷聲來得很快,說明雷云就在機場上空,看來一時半會兒是走不了了。大家意識到這個現實,都安靜地等待著,沒人吵鬧。
候機廳里的人越聚越多,冷氣捉襟見肘起來。外面下起大雨,但氣溫卻降不下來。閃電時不時亮起,照得外面的大雨跟高檔酒店的水晶吊燈一樣富麗堂皇。
手機又響了,羅振以為是柳欣。羅小妹很怕打雷,她現在應該捂著耳朵蜷縮在柳欣的懷里打哆嗦吧。羅振一陣愧疚,他又看了一眼大屏幕,所有的飛機都顯示延遲,就算天氣好轉,今天也走不了了吧。
不如回去算了。
羅振掏出手機,來信息的竟然是方敬誠。
信息沒頭沒腦:“在上海嗎?快走吧。”
羅振皺了皺眉,他和方敬誠是在一次觀星愛好者的聚會上認識的,因為年紀相仿,又都在上海,于是慢慢熟絡起來。方敬誠在上海072氣象研究所工作,典型的研究員性格。前幾天在一起吃飯,羅振吐槽了一句最近的氣候越來越反常了,氣候研究員也沒個說法。沒想到方敬誠居然急了,拍著桌子說:“肯定不是因為全球變暖!肯定……肯定……肯定有別的原因。”嚇得羅振趕緊岔開話題。
今天突然發這個,不知道什么意思。
羅振回過去,電話響了兩聲,被掛斷了。
“正在開會,微信說。”方敬誠很快回話。
“怎么了?”羅振問。
“你在上海嗎?做好準備,可能要出去避一避。”
方敬誠說話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羅振分不清他是開玩笑還是說真的。
“發生了什么?”
“這場暴雨很怪,云圖從來沒有像這樣過,市里面正在開會,害怕遇到溫哥華那樣的事情。”
“有那么嚴重?”
“現在的氣候全亂了,誰都不知道會怎么樣。市里面的大領導今晚都在這觀察情況,如果明天天氣有好轉就算了,如果事情不妙就得全市疏散,3000萬人啊!”
“這么夸張?”
“你不要外傳,別造成恐慌,希望是虛驚一場。”
“好,謝謝。回頭請你喝酒。”
“如果這次能渡過難關的話……我要向領導匯報了,回頭再說。”方敬誠回道。
羅振放下手機,抬頭看著候機廳里滿滿當當的人,顯示屏上千篇一律地寫著“延誤延誤延誤延誤”,雨打在候機廳的玻璃幕墻上,像是潑下來一樣,外面模糊一片。
羅振咬了咬牙,逆著人流走出候機廳,打車回家。
羅振輕輕打開門,把行李放在墻角,躡手躡腳走進客廳,把被雨淋濕的衣服脫在沙發上。背后的燈突然亮了,柳欣穿著睡衣從羅小妹的房間里沖出來,看到是羅振,不禁愣在原地。
羅振看著自己妻子,她光著腳站在地板上,雙手握著一柄細長的水果刀,正在瑟瑟發抖。
“你這是干什么?”羅振攤開手問。
柳欣沒理他,把刀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回屋穿上拖鞋,又去衛生間擦了把臉,才回來,站在羅振面前,問:“你怎么又回來了?”
“大雨,飛機飛不了了。”羅振說,“你拿著刀干什么?”
柳欣給自己倒了杯水,捧在手里,“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們娘兒倆就是這么睡覺的啊。”
“你們……你少看點兒那種恐怖片。”羅振走過去,攬著柳欣坐在沙發上。柳欣剛開始還帶著怒氣,梗著脖子不動,但也只是僵持了片刻。
“對不起。”羅振說,“我……我不知道……”
“你只是貪玩,沒長大,”柳欣疲憊地笑笑,“但是不能總也長不大。”
“我明白。”羅振認真地說,他低下頭沉默。
柳欣打了個哈欠,羅振回來,她揪著的心就放下了,現在只想爬回床上繼續睡覺,可是耳邊傳來羅振的聲音,“你收拾一下東西,我們去南京玩吧。”
“什么?”柳欣瞪大眼睛看著羅振,丈夫一臉認真,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我不去敦煌了,還有好幾天空閑的時間,孩子也放暑假了。不如咱們一家出去玩玩。自從有了孩子以后,我們還沒機會出去玩呢,不如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你瘋了吧,現在是凌晨1點。”
“咱們離南京又不遠,現在走正好天亮的時候就到了。”
“羅振!”柳欣不耐煩了,她喝住丈夫,一字一句地說,“你給我說實話,到底怎么了?”
羅振看著窗外的雨發呆,臥室里傳來羅小妹嘟囔的聲音,柳欣白了羅振一眼,走進臥室去。
等女兒再次睡著,柳欣才出來。羅振解釋說:“方敬誠跟我說,這次的暴雨很怪。”
“方敬誠?那個天氣預報員?”
“天氣研究員!”羅振強調,“他說這次的暴雨太大,怕出什么危險,能躲就出去躲兩天。”他沒說溫哥華的事,怕柳欣驚慌。
“能有什么危險?”
“他沒說,不過看上去挺嚴肅的。”
柳欣想了想,“我聽他們說,這海平面將來是要上漲的,上海很快就會被淹沒,咱們這套房子的貸款還沒還完呢,要是跌了……”
“咱們還是先考慮眼前吧。”羅振安慰道。
柳欣在房間里轉了幾圈,在窗前俯瞰被大雨模糊的上海,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臉。柳欣看了一會兒,說:“走就走,我不管是不是逃難,反正去了南京是要好好玩一圈的。”
她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歲,那個永遠活力無窮、永遠愛動的女孩子。
羅振和柳欣抱在一起,在房間里轉了兩圈,臥室里又傳來動靜,羅小妹起來上廁所。看到兩個人尷尬地站在客廳中央,羅小妹揉揉眼睛,狠狠地說:“還不睡覺!”然后學著媽媽的樣子,用食指隔空戳了爸爸媽媽兩下,繼續回去睡了。
羅振感覺車停下來了,他睜開眼睛問:“到哪了?”
“服務區。”柳欣說道,她伸個懶腰,下了車。
羅振向外面看看,外面的地面是潮濕的,空氣中飄著小雨滴,他們已經離開了大雨范圍。他打開車門,一陣冷風吹進來。羅小妹在后座上呼呼大睡,不知道等她睡醒,發現到了另一個城市,會是什么心情。
羅振給女兒掖了掖身上的毯子,也下了車。
“該你開了啊,我困了。”柳欣說道,一口氣喝完瓶裝咖啡,“唉,年紀大了,開一會兒車就受不了了。”說罷她又伸個懶腰。
羅振去上了個廁所,用冷水洗了洗臉,人清醒了很多。他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有十幾條未接來電和未讀信息。他拍拍腦袋,從機場回來之后,還沒有跟敦煌那邊的朋友打招呼。
果然,研討會的主辦方在機場沒接到人,又查到飛機晚點,連忙打電話過來詢問。羅振回家怕打擾孩子休息就關了靜音,一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給朋友和主辦方回了信息,解釋了一下情況,這事就算過去了。
回完信息,羅振順手又點開他們觀星協會的論壇,發現他們一整晚都在討論一張圖片。
圖片是歐洲的一個天文愛好者拍的,畫面正中是一顆行星,表面布滿了大理石一樣復雜而又美妙的花紋——木星。羅振熟悉這個畫面,他看過太多次了,也正因為如此,他一眼看出圖片上的木星有所不同。
不知道什么原因,木星的表面上出現了一道疤痕,疤痕由左上斜向右下,劃過了五分之一的木星表面。痕跡隨著木星的自轉已經有些變形,而且邊緣也發生了形變。
圖片下面有八成的人認為這幅圖是PS的,但仍有兩成人覺得這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木星上一定發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粗略估算一下,那道疤痕至少有三萬公里那么長。
三萬公里,幾乎等于地球的周長。
羅振腦子里轉過幾個念頭,但只有這一張清晰度不足的圖片,說明不了什么問題。
他想再看看其他人的發言,柳欣走過來,在他后腦一拍,“快走吧,我都冷得不行了。”
羅振點頭答應,收起手機,走向副駕駛位置。抬頭看見柳欣站在門旁,用手指著另外一邊,他才繞到駕駛位置上去。
雨下了一整晚,卻在天亮的時候停了,天邊泛起淡淡的青光,雖然仍有厚厚的云層籠罩在頭頂,但那些煩人的雷暴終于沒有了。
大屏幕上的紅色延遲終于變成綠色的,準備登機時,候機廳里竟然響起了歡呼聲。上萬人在候機廳里伴隨著雷聲雨聲等了一夜,可以起飛的消息把他們從昏昏沉沉中喚醒,無數人站起來,雙手張開伸起懶腰,就像在雨水滋潤下破土而出的嫩苗一樣生機勃勃。
吳卓輝從屏幕上看到,自己的航班排在起飛前列,連忙收拾好東西,從人群中擠過。安檢處有一位阿姨因為一瓶綠茶而跟安檢員吵鬧,但很快被同樣憋了一肚子火沒處發泄的旅客罵得不敢說話。
飛機在九點整準時起飛,吳卓輝坐在靠窗的位置,頭頂著前面的座椅,發動機的震顫通過機身傳遞到他的額頭,讓席地而坐了一夜的他感到一陣舒適。
經過一段助跑之后,飛機躍上天空,從窗外照進來的淡青色光芒逐漸變亮。吳卓輝掏出手機,自從乘坐民航可以不關手機之后,吳卓輝就喜歡在每次起飛時用手機記錄下每座城市。高大密集的鋼鐵森林會在飛機下呈現出另一種樣子,精致而又安靜。
后面的座位上發出倒吸冷氣的聲音,仿佛受到了什么驚嚇。吳卓輝正在調試手機相機,聽到這聲音,他也向外看去。
烏云密布的上海,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平常川流不息的機場快速路停滿了車。再向外看去,原本黑灰色的寬闊馬路變成了渾濁的黃色,那應該是暴雨過后積攢下的雨水。大城市的排水系統一直飽受詬病,這幾年氣候變化無常,隔三岔五就有一場“百年不遇”,城市內澇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吳卓輝哼了一聲,舉起手機拍了兩張。飛機爬升到指定高度,轉了個彎,向北飛去,吳卓輝一直等著這個時刻,飛機下方是長江入海口,長江、黃海、東海在此交匯,三色分明、咸淡分潮。
可是現在,入海口處竟然是白色的,不是那種純潔的白,而是呈現出一種臟臟的感覺,就像下雪天被汽車碾壓過的馬路,白色上面還點綴著或紅或綠的色彩。
后排乘客再一次比吳卓輝先反應過來,“那是塑料垃圾嗎?”
“垃圾?”
“沒錯,是塑料垃圾。”
機艙里議論紛紛,不少人甚至想從座位上站起來向外看,空姐不得不過來維持秩序。
吳卓輝舉著手機,向前后看去,不僅僅是入海口,視野所見的范圍內,海面上、江面上,堆滿了不知道從何處而來的垃圾。
與此同時,在地面上,方敬誠跟著市領導開了一夜的會,眼看著暴雨停歇,寒潮消散,想著終于可以放心睡個覺了,沒想到一個電話打過來,一行人又匆匆趕往長江入海口。
市里面嚴重內澇,很多路都不能走,大巴車七拐八拐才到了地方。一路上幾位市領導都陰沉著臉一語不發,外面混亂破敗的場景根本不像是一個國際大都市該有的樣子。又是極熱,又是嚴寒,隔三岔五還要下場暴雨冰雹,市里面開了無數次研討會,但是改造工程總是趕不上天氣變化,市領導身上的擔子也是十分沉重。
下了車,方敬誠才知道是什么讓市領導馬不停蹄地趕到這里。眼前的垃圾一望無際,有飲料瓶,有網兜,有包裝袋,還有幾只塑料拖鞋。垃圾發出塑料摩擦的嚓嚓聲,冰冷且泛著光澤的表面隨著江水的波浪一浮一沉,仿佛一頭巨大的怪獸正在沉睡。
“這是怎么回事?”市長問。
“很可能是因為氣候的原因,造成洋流的異常,正好把漂浮在近海的垃圾都帶回到這里了。”一個負責水文的人分析道。
“有多少?”
“無人機現在已經距離海岸線8公里了,”一個技術員說,“仍然看不到邊。”
市長揉了揉太陽穴,閉上眼睛,然后緩緩睜開,“開始組織人疏通河道吧,把這些垃圾都打撈上來。”
“打撈上來之后,又送到哪去啊。”有人問道。
沒人回答。
羅振把車開到南京,在夫子廟附近找了一家酒店,剛進了房間,柳欣就把自己扔到床上,無論羅振怎么叫都不打算起來了。
折騰了一夜,羅振也想休息一會兒,可是羅小妹可不這么認為。她正是精神的時候,又發現自己到了一個新的地方,興奮地連蹦帶跳,非要出去玩。羅振無奈,只好把柳欣留在房間,帶著羅小妹下了樓,吃了些灌湯包做早飯。
馬路對面正好有個兒童樂園,有海洋球、旋轉木馬、瘋狂老鼠之類隨處可見的游樂設施。在孩子眼里這里就是新的世界,非吵著要玩,羅振正好懶得思考,便買了門票,放羅小妹進去撒野,自己找個陰涼的地方,閉上眼睛休息。
睡了一會兒之后,羅振看到女兒和幾個稍大一點兒的小男孩在海洋球里玩得開心,不由得也笑起來。他掏出手機,先看了本地新聞,上海終歸是沒有迎來寒潮,不過鋪天蓋地的垃圾堵在入海口處,那場面也挺瘆人的。他給方敬誠發了幾條信息,但沒等來回復。
他又登上觀星協會的論壇,木星的事引起了熱烈的討論。陸續又有幾個愛好者也拍下了木星的照片,比之前的那張更清晰,疤痕仍然在,目測比之前的還要長了一些。討論很熱烈,但依然沒有結果。
羅振又登陸了幾個國外的學術網站,同樣對木星上的狀況議論紛紛。有消息靈通人士說,NASA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正在調用木星探測器“埃里克號”進行更細致的觀察。
那幾張木星的照片拍得真是好看,木星是氣態巨行星,那些顏色不同的條紋都是不同成分的氣體構成的,在自轉的作用下,在維度方向分成幾個帶域,帶域之間相互摩擦時,會產生亂流和風暴,組成了木星表面奇妙莫測的大理石花紋。正是這些混沌的亂流,形成了木星之美。
“爸爸,這是什么呀?”不知道什么時候,羅小妹來到羅振身后,看到爸爸認真的樣子,羅小妹也對木星產生了興趣。
“這是木星。”羅振解釋道,“我們太陽系里最大的行星。”
“木星上也有銀河啊。”羅小妹趴在羅振肩膀上,嫩聲嫩氣地說。
“什么銀河?”
“這啊。”羅小妹指著環繞木星的一圈光環,“爸爸你還記得嗎?上次我們出來玩,還看到銀河了呢。”
“這哪里是銀河,這是……”羅振突然愣住,仔細地看著手機。
木星的外圍確實有一圈光環,這道光環寬9400千米,厚度卻只有30千米,由大量的小型巖石和冰粒構成。由于光照不足、小型巖石反射面積小等因素,在地球上一直觀察不到木星環,直到1979年“旅行者1號”考察木星的時候,才證實了木星環的存在。
而最近拍的幾張木星照片中,有兩三張,確實拍到了木星環,而且非常明顯。
這說明了什么?
羅振陷入沉思,羅小妹在旁邊站了一會兒,無聊了,就又轉身跑去找新交的朋友玩。
片刻之后,羅振一拍大腿,跳了起來。周圍同樣在乘涼的家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警惕地從他身邊躲開。
羅振掏出手機,手指由于激動而顫抖,險些把手機摔在地上。
他撥了個電話,等著鈴聲響起,這段時間里,他都忘了呼吸。
電話通了,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誰啊?”
“潘教授,您好,我是羅振,您還記得我嗎?”
“羅振啊,當然記得。”電話那邊很快回答,停頓片刻后又說,“你小子,聽說你從天文臺辭職了?”
“啊,那個……”雖然不在潘教授面前,但羅振還是低下頭,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搔著后腦,“在那兒待著不順,一賭氣就……那時候年輕。”
羅振在上海天文臺做研究生時,曾和潘教授有過幾次接觸。潘教授對于這個思維敏捷的青年很是贊賞,一直鼓勵羅振繼續深造。可惜天文學是個枯燥的學科,需要長年累月地守望著星空。日久天長,羅振意識到天文學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樣,于是選擇了辭職,退了一步,讓愛好回歸愛好,成了觀星協會的常客。
“你找我有事?”潘教授現在已經是中科院院士,公務繁忙,但對于羅振這樣的學生,還是保有一份耐心。
“是這樣的,最近的木星異常事件您注意到了嗎?”
“嗯,我們臺有兩個研究員在跟進這件事,細節我還不太清楚。”
“那細節方面我就不啰嗦了,外國論壇說NASA也在跟進,準備叫‘埃里克號’拍幾張清晰的圖片。不過我注意到木星的光環上也發生了閃光,應該是極強的光照造成的。我想……這可能跟您之前提出的理論有關。”
“我的理論?”潘教授驚訝道。
“愛因斯坦的透鏡。”
“哦?你繼續。”潘教授來了興趣。
“現在木星軌道上除了‘埃里克號’,還有咱們的‘守歲號’木星探測器。您現在和這個項目組有關系嗎?”
“嗯,有啊,我一會兒就要跟謝院士見面。”
“那太好了,我想……能不能讓‘守歲號’的攝像頭轉個方向,背向木星拍一張照片,追尋一下光的來源。”羅振說道。
“嗯。”潘教授應道,然后是很長時間的沉默,羅振等待著,最后,潘教授說,“我會去驗證一下你說的這些。羅振,我那時說的那些理論,你現在還記得呢?”
“您那個理論挺有意思的,所以我一直記著。”
“好,”教授說,“有什么事情再打你這個電話?”
“可以。”羅振說道。
“你還想回來繼續學習嗎?我看你小子心還在這上。”
“我……”羅振心里一陣激動,但最后還是說,“我不知道。”
“很好,如果你還有什么想法,我也許能幫上忙。”潘教授說,這可以說是他所能做到的最高的承諾了。這份承諾和它背后的意義,對于其他人來說,是一輩子都不敢想的事。
“嗯,好,我是說,謝謝。”羅振說。
阿瑟·索拉站在落地窗前,抱著手俯瞰不遠處的悉尼歌劇院,浪花拍打著歌劇院船帆狀的屋頂。四月剛過,一向祥和寧靜的杰克遜港突然變得波濤洶涌起來,水位上漲了將近一米。從塔斯曼海涌進海港的潮水一波接著一波,最終傳遞到本尼朗角,波濤拍打在防波堤上,掀起高達十幾米的浪花。悉尼歌劇院在設計時根本沒有考慮到在海灣內部會有如此之大的波浪,因此對這樣的情形全無防護。這種反常的現象已經有三個多月了,根本沒有減弱的趨勢,悉尼政府只好臨時關閉了歌劇院,至于什么時候恢復,沒有人知道。
作為白宮的全球氣候顧問,阿瑟也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發生了什么,仿佛在一夜之間,之前上百年積累下的知識、經驗、數據、觀測記錄,全都作廢了。拍打著悉尼歌劇院上的浪花,每一下都像是拍在他的臉上。
這次會議名義上是氣候會議,但實際上,氣候學家們能夠起到的作用不大,將所有的數據匯總起來,交給環境質量委員會的同行,他的工作就完成了。之后如何制定方案對策,如何和兩院打交道,如何推進立法,這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
幸好,阿瑟不用參與其中。
在他身后的大門里,各國領導人正在商議應該如何面對目前全世界所面臨的氣候危機。
阿瑟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議,但他很快就絕望了。那些政客們只要站在這扇落地窗前看10秒鐘,就能意識到全人類已經大難臨頭。但他們的眼睛卻只盯著協議書上的小數點,為了一個百分點能夠連續爭論12個小時。
會議才進行到一半,會議室的大門突然被推開,麥瑟爾總統背著雙手從里面走出來,會議室內外的人都驚訝地看著總統這一“不同尋常”的舉動。
總統向左右看看,然后向走廊深處走去。白宮幕僚長立刻跟了上去。總統身高1.95米,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著,身高1.7米的幕僚長必須小跑才能跟上。阿瑟目送著兩人消失在走廊盡頭,懷疑總統為了營造出這種雷厲風行的氣勢,才專門找了一個小個子幕僚長陪在身邊。會議室里保持著安靜,等待美國總統回來繼續參加討論會。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三四分鐘,與會人員又再次爭論起來。
又過了幾分鐘,麥瑟爾總統在推特上發了一條信息:“我才不會讓他們占美國一分錢便宜!”
阿瑟知道,總統不會再回來參加會議了。
羅振到時,方敬誠已經把一壺水喝完了。服務員續水時一個勁兒地向方敬誠翻白眼,好在方敬誠看不懂這種表情。
“你怎么才來?我都等了半天了。”
“路上堵車。”羅振坐下說道。
服務員把水壺重重地磕在桌子上,“點菜不啦?”
羅振點了幾個菜,又要了一瓶好點兒的酒,才把服務員的情緒安撫下來。
“你找我什么事?”方敬誠問。
“沒事就不能叫你見個面?”
“真沒事?我還以為你被我忽悠出城,要揍我呢。”
“說到這兒,我這次出去花了一萬多,你給我報銷了吧。”
“想得美。”方敬誠笑道。
這時,服務員把酒和兩盤涼菜端上來,兩人喝了頭一杯酒,羅振才說:“說個正事,現在容易從你們那邊借超算的資源嗎?”
“超算?”方敬誠皺起眉頭,從盤子里挑出一粒花生放進嘴里,又咂了一口酒,不說話。
“不容易啊?”羅振說道,嘆了口氣。
“也不是不容易,現在氣候問題是重頭,超算資源雖然不是隨叫隨到吧,但是也差不多。”方敬誠苦著臉說。
羅振給了他一拳,“那你給我在這裝什么呢?”
方敬誠笑起來,對自己的表演很滿意。他說:“你想算什么?”
“有一組數據要算,而且對你可能有大大的好處。”
“對我能有什么好處?”
羅振從包里掏出筆記本放在桌上,“你看。”
屏幕上顯示著木星的照片,比之前的要清晰許多,大理石般的花紋展現了更多細節。一道深壑斜著切過木星的表面,好像是誰在裱花精致的奶油蛋糕上踩了一腳,然后趟著走過一樣。這道深壑就是之前圖片上的疤痕,在“埃里克號”的攝像頭下可以看出,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將木星外表面開了個口子。現在深壑已經貫穿了木星表面最有特點的大紅斑,那團長25000千米、持續了至少400年的超級風暴被一切兩半,像是兩片咸蛋黃,很快就要消散了。
“這是木星。”
“我知道。”
羅振又換了另一張圖片,“這是咱們的‘守歲號’拍的。”
圖片上是一片明亮的橙黃色,只在圖片邊緣光線黯淡的地方能夠看到一些星光。
“這又是啥?”
“你聽說過愛因斯坦的透鏡嗎?”
“那你講講吧。”
“愛因斯坦曾經提到過一個理論,說光線受引力的影響會發生彎折,而如果一個天體引力巨大的時候,背后天體散發的星光就會因為引力的緣故在前方匯集,就像是光線通過放大鏡。”
方敬誠點點頭。
羅振屏幕中間偏右下的位置,那里有個小黑點,剛開始方敬誠沒有注意到。
“這是一個黑洞,編號NJC9812-551,距離我們1.7萬光年。后面是歐特星云和薩爾穆爾星云。”
“你到底想說什么?”方敬誠問道。
羅振說:“你小時候用放大鏡燒過螞蟻嗎?”
方敬誠沉思了一會兒,拖長了聲音“哦……”,他伸手把圖片切回前一張,指著木星表面上那條難看的疤痕說,“所以……”
羅振點點頭,“這束來自幾萬年前的光,在木星上燒了一道七萬公里長的口子。木星是氣態星球,光線能做到這一步,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熱量,一種是光壓。”羅振頓了一下,“我覺得是前一種。”
“你都得出結論了,還要超算干什么……”方敬誠突然停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虛空中的某個點,過了很久,才喃喃地說:“是里約嗎?”
“沒錯。”羅振說道,“我不懂你們氣候這一塊的東西,但我總覺得今年的天氣太反常了。里約熱內盧那事太詭異,一直沒有人能給出一個確定的結論。只有核彈能造成那么大的破壞,可是沒有哪個國家會瘋狂到這個地步,況且現場的核輻射量說明根本不是核彈。我必須對這幾個天體運行的軌跡進行一下檢測,看看是不是這個黑洞搗的鬼。”
方敬誠對比著羅振在世界地圖上標注的幾個點,自言自語道:“如果你的推論正確,那這道光和它帶來的熱量切斷了極地冷空氣和副熱帶暖空氣碰撞形成的羅貝斯波,導致全球環流的混亂,這么大的蝴蝶翅膀……”方敬誠一拍大腿,“所以這些根本不是什么氣候問題,是他媽的天文問題。”方敬誠仿佛松了口氣,但臉上的表情卻愈加凝重起來。
方敬誠把自己的筆記本從包里掏出來,擺在桌上。這時服務員端著水煮肉片和千頁豆腐過來,可桌上早已被兩臺筆記本占滿了。
羅振擺擺手,“這菜不要了。”
“不能退錢。”服務員說。
“沒事,能拿個插座來嗎?”
服務員很快拿來一個插座,見縫插針地問:“二位需要來壺茶嗎?龍井還是鐵觀音?”
“鐵觀音吧。”羅振隨口答道,他覺得有哪里不對,抬起頭時,服務員已經走了,水煮肉片和千頁豆腐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用研究生時的賬號登上上海天文臺的數據庫,來之前已經編好了一個簡易的模擬程序,只要把數據調入就可以運行了。
方敬誠那邊已經連上了位于貴州安順的“春然III號”超級計算機,等著羅振將數據傳過來。
“春然III號”并不算是國內最強的超級計算機,連世界前十都進不去,不過用來運行羅振的簡易程序已經足夠了。
方敬誠按下回車,看向羅振,“好了。”
“需要多長時間?”羅振問。
“不知道,十幾分鐘吧。”方敬誠抄起筷子,桌上還剩一盤涼菜,兩人一言不發地在盤里找花生米吃。
過了一會兒,電腦響了一下,方敬誠抬頭看看,把電腦推給羅振,“什么意思?”
“我猜得沒錯,”羅振說,“那個放大鏡果然擦著大氣層,掠過了地球。”
“為什么我們之前沒有注意到?”
“我們地球觀測的范圍還是太小。用放大鏡時,光錐之外的螞蟻,也不知道有那么一個光點在等著它。”羅振喝了口茶水,“現在你可以準備寫一份調查報告了。”
“這么隨意地掠過一下,里約熱內盧就死了一百多萬人?”方敬誠慘然,“如果正直照上的話……”
“就是木星那副樣子。”羅振說,“怎么還不上菜?我都快餓死了。”他站起來,正準備叫服務員,電腦又響了一聲。
“怎么回事?”羅振回到電腦前。
“程序還在繼續運行?”
“我操。”羅振喃喃道。
“怎么了?”
“那束光還會和地球的運行軌道重合一次,在391天之后。”羅振攤在椅子上,“這次,是正直照射。”
羅振推開門,看到客廳的電視還亮著,便一邊脫鞋一邊說:“給你打電話你怎么不接?我跟方敬誠吃了個飯,唉,出大事了……”
他走進客廳,發現電視里放著《小馬寶莉》,羅小妹拿著遙控器,雙腳搭在茶幾上,嘴邊一圈巧克力的痕跡。
“寶貝,這都幾點了你還看電視,快關了,刷牙上床睡覺去。”
“看完這集。”女兒悠哉地說。
“唉?你媽呢?”羅振問。
“出去旅游去了。”
“啥?咱們不是剛回來嗎?”
“又走了……你能不能別吵。”羅小妹做了個噓的手勢。
“不是,你得說清楚,你媽到底去哪兒了,是怎么回事啊。”羅振著急了,又加上喝了點兒酒,他從孩子手里抽出遙控器,關了電視,站在茶幾前,虎視眈眈地看著女兒。
三秒鐘之后,羅小妹哭了起來。
羅振慌了,酒醒了大半,連忙打開電視,蹲在羅小妹旁邊直說好話,最后又從冰箱里拿了一根冰棍遞過去。
“不吃了,我今天都吃了三根了。”羅小妹揉著眼睛說,“我要喝可樂。”
家里沒有可樂了,羅振對羅小妹許諾,明天一定買,女兒才停止啼哭,繼續看電視。
柳欣還是不接電話,家里少個人,羅振總覺得哪里不對,他在屋里亂轉,不知道該干些什么。一集《小馬寶莉》竟然有57分鐘,羅振有些懷疑,但是又不敢問。
好在柳欣平時把女兒教得很好,羅小妹看完電視,自己去衛生間刷牙洗漱,然后上了床,完全不用羅振伺候,反而嫌爸爸跟在后面礙事。
屋子里安靜下來,羅振空虛的感覺更加強烈。他站在陽臺上,看著對面樓上燈火通明,現在已經將近凌晨,但仍有人在努力生活著。他知道,一切都毫無意義了。
他曾經以為天文學很遠,甚至遠到可以將他帶離人間。但現在的情況卻是,自己把來自天上的災難帶入凡塵。
世界末日,羅振咂摸著這個詞,嘴里帶著苦澀和酒后的干涸。他覺得自己已經快無法承擔這個詞的重量了,柳欣卻不在他的身邊。
羅振再一次試著給柳欣打電話,但話筒里只有一個陌生女人告訴他,他的老婆無法接通。
潘教授的辦公室和其他有思想的大牛人一樣,非常的亂。
羅振站在門口,試圖從成堆的書籍和資料中找到一條通往辦公桌的路。潘教授坐在辦公桌后,招著手說,“羅振,來,快進來。”
羅振猶豫了一下,還是站在門口,潘教授對自己的辦公室有一套整理方法,碰亂了可了不得,羅振自己還好說,問題是后面還跟著羅小妹。以她的破壞力,必須有四平方米以上的寬闊空間才可以。
“咱們能出來說嗎?”羅振說道。
“那好,”潘教授站起來,“我們下去走走。”
“那個……”羅振在潘教授辦公室里打量,最后他指著辦公桌上的牛頓擺,“把那個帶出來行嗎?給孩子玩兒。”他補充。
“羅振啊,你這次的發現非常重要,我正在建立歐特星云和薩爾穆爾星云的數據模型,論文也在準備。”三人在物理樓前的步行道上走著,潘教授拍拍羅振的肩膀,“你是論文的第一作者。”
“什么?這可不行,”羅振連連擺手,“我是個半吊子,而且那個理論本身就是您提出來的。”
“爸爸,這個怎么玩?”羅小妹把牛頓擺舉得高高的,懸掛鋼珠的絲線已經絞在一起。
“等一會兒好嗎?”羅振說,“潘教授,第一作者這個就不必了吧。”
“我都一把年紀了,要更多第一作者的名號也沒什么用,不過對你倒是很重要啊。”潘教授樂呵呵地說。
羅振嘆了口氣,“潘教授,論文的事咱們先放一放,我還有別的事要跟你說。”
他把前一晚的發現對潘教授講了,“我做的模型很簡單,也有可能算錯了,所以還想請您再檢驗一遍。還有就是,如果這是真的,恐怕我們就要盡快行動了。”
潘教授從兜里掏出一支煙點上,長長地吸了一口。
“我媽媽說吸煙不好。”羅小妹評價,羅振朝她直使眼色。
潘教授苦笑一下,想把煙扔在地上踩滅,又怕羅小妹嫌棄,只好把右手藏在背后,“我盡量改,好不好。”
羅小妹沒理潘教授,繼續研究牛頓擺。
潘教授轉向羅振,“我知道了,這就去想想辦法,事不宜遲。”他停頓一下,看看表,“你們就先回去吧,論文的事就那么定了。”潘教授不再客套,大步流星地回教學樓去了。
羅小妹拽拽羅振的衣角,“爸爸,今天該給我買可樂了。”
“好,等下找到便利店就買。”羅振在路邊一條長椅上坐下,幫羅小妹把牛頓擺的絲線整理好,“再等一下,我給媽媽打個電話。”
這次,柳欣的電話終于通了,羅振卻沒做好心理準備,他支吾了半天才說:“你在哪兒?”
“我在三亞。”柳欣說。
“三亞這會兒正是熱的時候。”
“我也是來了才知道。”
“快回來吧。”
“不,我想在外面多玩一段時間。這幾年一直是你在外面待著,我都忘了其實我也能出門旅游的。”
“那孩子怎么辦?”
“你能把孩子照顧好的,對吧?”
“我……”羅振嘆了口氣,“你是為了和我賭氣、懲罰我,還是真心想放松放松?”
柳欣想了幾秒鐘,說:“我想放松放松。”
“好吧,有什么事了及時給我打電話。”羅振看看孩子,“跟羅小妹說兩句吧。”
“媽媽!”羅小妹對著話筒說,“我們現在在大學里。”
“去那兒干什么啊?”柳欣問。
“世界末日快到了。”羅小妹說,羅振連連擺手,不讓孩子提起這事。
“什么是世界末日啊?”
“我也不知道,有個老爺爺說,是爸爸先發現的。”
“爸爸厲害嗎?”
“爸爸媽媽都厲害。”
“把電話給爸爸。”
羅振接過電話,“嗯,那個……”
“你給我說清楚是怎么回事。”
羅振無奈,只好把前因后果跟妻子全說了一遍。
柳欣聽完,只說了個“知道了”。
“你在外面玩的時候,海邊如果天氣不好,就離遠點兒。”
“我知道。”柳欣應道,“船來了,我得出海了,回頭再說。”
羅振放下電話,長嘆一口氣。
“沒事,剩咱們兩個人,也一樣過日子。”羅小妹拍拍羅振的膝蓋說。
羅振吃了一驚,他看著六歲的女兒問道,“你為什么要這么說?”
“你不在的時候,媽媽就是這樣講的。”
“是嗎?”羅振心里一痛,“對不起。”
“可以喝可樂了嗎?”
房間的燈打開,女孩愣了一下,這不過是一間普通的宿舍。好吧,也許比一般大學生的宿舍高檔那么一點兒,但也仍舊是間宿舍。
宿舍正中擺著一臺電視,電視對面的沙發上扔著兩個手柄,左側是一臺電腦,并排放著兩臺顯示器,顯示器上方掛著兩柄光劍。女孩的某個前任男友是個星戰粉,對這種幼稚的熒光棒很著迷,他非常黏人,還愛哭,所以女孩把他甩了。冰箱在房間一角,床在冰箱對面,床腳扔著襪子和……內褲?
女孩回頭看向那個剛在酒吧認識的帥氣男人,說什么也不能把他和之前那個愛哭鬼聯系在一起。她撇了撇嘴,告訴自己要有自知之明,自己看人不準,所以不要相信第一感覺。
“喂,你不是說要帶我看星星的嗎?怎么把我領到這里來了?難道你有別的什么想法,你這個小淘氣?”女孩勾住那個男人的脖子,兩個人吻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女孩發現那個男人還沒有進一步行動,不禁有些失落。那男人也發覺了女孩的變化,就勢松開她,脫了夾克,從冰箱里拿出兩瓶啤酒遞給女孩。
女孩打了個哈欠,她的耐心正在消耗。
男人打開電腦,屏幕上顯示著各種復雜的曲線。
男人說:“這里連接著世界上最好的光學望遠鏡和射電望遠鏡的數據庫,你想看什么星星?”男人問道,但是女孩沒有回答,氣氛尷尬起來,男人又問,“對了,你是什么星座的?”
女孩翻了個白眼,如果他在兩個小時前用這一招,就不用在這里浪費時間了,“水瓶座。”
男人立刻從星圖上找到水瓶座的位置,“你看,這就是你的星座,來,我給你講講每顆星的歷史。”
女孩走過去,揪著男人的領子,“我想聽聽別的。”她在男人耳邊說。
男人吻了女孩一下,然后說:“我正在算一個數據,再等我幾分鐘。冰箱里還有比薩,你要吃嗎?”
“你他媽有病嗎?”女孩終于按捺不住憤怒了,“神經病。”
“真不好意思,再等一下就可以了。”男人解釋道,眼角看向屏幕右下角的倒計時。
“天不早了,我要回家了。”女孩說,她在屋里轉著,自己的皮包不知道扔到哪兒去了。
男人看著女孩,知道自己又搞砸了,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的錢包在電視旁邊,打車錢我出吧。”
“你還真他媽是個紳士。”女孩拿上自己的包,猶豫了一下,走向電視旁邊,她瞟了一眼男人,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電腦吸引了。女孩暗罵一句,把錢包里所有的錢塞進自己口袋,轉身走了。
男人盯著屏幕,不敢相信上面的結果,他檢驗了一遍數據,然后開始第二遍運算。
等待第二遍運算結果的時候,他給所有能聯系到的同行同事都打了電話,被人把全家都問候了一遍。
凌晨3點多,第二遍運算的結果出來了,和第一次完全一樣。男人想了想,決定將自己的發現公之于眾。
他把自己的數據和結果發在推特上,十分鐘之后,有了26個轉發。三十分鐘之后,一個擁有17萬粉絲的科普賬號轉發了他的帖子。男人知道自己的消息擴散開了,松了口氣。他喝了口啤酒,酒瓶上女孩的劣質口紅沾在他的嘴上,他舔舔嘴唇,納悶今天的啤酒為什么有櫻桃的味道。
上午10點的時候,一個美國的科普博主將他的理論編輯成淺顯易懂的卡通短片放在網上。下午2點,這支短片被加上中文字幕上傳到了微博。
下午7點的時候,有32億人知道了末日就要到來的消息。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遲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