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港城系列”故事背景介紹:
在并不遙遠的未來,人類發現了一種奇特的存在,并稱之為“星門”。星門是一種周期性的傳送門,活躍期時可以瞬時把物質在遙遠的兩片星域之間傳送(雙向不能同時進行),間歇期時卻不能。通過星門,人類在單純靠自身科技發展還難以實現星際殖民的時候就開始了星際擴張,所以出現了西塞羅這種重要的太空交通樞紐但未來科技感極度缺乏的存在。加上各個殖民星域在物理距離上十分遙遠,交流只能靠定期往來的星船,所以人類又重返了“大航海時代”。在近乎孤立的發展環境下,人類創造的文明也出現了無數種可能,這些文明在西塞羅上的“星港城”交匯,而我們的主角——馬克,一個在星港城的貧民窟里掙扎求生的孤兒,也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了一個又一個奇妙的故事。
1
“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你一定要把那玩意兒給我弄到手!”喬伊一邊在房間里兜圈子,一邊沖我揮著拳頭吼道。
“可是老板,”我聳聳肩,一臉無奈地說道,“我就是一個司機,只管開車,這活兒我可真干不了。”
喬伊停止踱步,躥到我的面前,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他舉起雙手,似乎想揪我制服的領子。但理智提醒他這身制服和車一樣都是租來的,揪壞了押金就別想要了,所以他最終還是選擇放棄。
“小子,你給我聽好了,”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我,仿佛打算在我臉上燒兩個窟窿,“是我把你從貧民窟撈出來的,沒有我給你的這份工作,你現在還是臭水溝里的一只耗子。所以,你最好乖乖按我說的去做,我讓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我的意思夠清楚嗎?”
“夠了,老板。”我一臉苦相地回答。
喬伊往后退了一步,沒有繼續兜圈子,而是一屁股坐在沙發里。他把手伸向自己的領帶,用力扯到一半又停住,最后還是小心翼翼地把它解下來,疊好塞進了上衣內袋。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喬伊自言自語道,“好不容易來到星港城,沒唱幾天,又打算回她那個破地方放她的阿——阿什么來著?算了,鬼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兒!唉,也不想想我為她花了多少錢!本來還想著在她身上好好撈一筆翻身,這下可好,連老本都要賠進去了!還打算給她安排個什么獎抬一下身價……哎呀!”
喬伊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鏈,驚呼道:“見鬼,我要遲到了!”
他一下子從沙發里蹦起來,一邊大步往出走,一邊匆匆整理自己的衣服。
“老板,”我略微有些遲疑地說道,“如果這東西真有那么重要,你為什么不自己去問她呢?”
“我試過,”喬伊停下腳步,簡短地說道,“可是那次她連房門都不給我開。”
我總覺得哪里不對,但是又來不及細想,因為喬伊又開口了。
“總之,我也不瞞你,”喬伊換上一種比較緩和的口氣說道,“她是咱倆唯一的希望,一旦她出名了,我就能跟著大賺一筆,你也有好日子過。要是她就這么拍拍屁股走人了,我就完蛋了,你只能回貧民窟繼續混日子。這玩意兒是拴住她的唯一辦法,你自己想清楚。”
喬伊抓住門把手,頭也不回地說道:“我現在要去見一個大佬,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給她安排個什么新人獎。你就在這里等著,她唱完了就帶她回旅館,不用管我。”
說完,他就拉開門出去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里。
喬伊一走我就學著他的樣子把自己塞進沙發里,凝視著穿衣鏡里的自己:穿著一套不合身制服的瘦弱少年,帶著一臉苦惱的表情。這就是我,馬克,一個生活在西塞羅這顆混亂而又迷人的見鬼星球的孤兒,一個在星港城的貧民窟里掙扎求生的家伙,一個靠酒保老戈登施舍工作的小耗子。
聽上去居然還有幾分勵志。
我嘆了一口氣,試圖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喬伊是我的雇主——沒錯,又是老戈登給我找的活兒——星港城里一個窮困潦倒的經紀人,一心想著通過發掘幾個明星來幫自己賺大錢。然而在西塞羅這個宇宙聞名的娛樂業中心,和他想法一致的家伙怕是和想當明星的一樣多。我猜喬伊一定水平很次,否則也不會淪落到去舊塔區這種貧民窟雇司機。
我想老戈登把我推薦給他的時候他肯定喜出望外。雖然我不知道司機的行情,但他在薪水上肯定沒少壓榨我。這個老油條一定是吃準了我是個未成年的小混混,無依無靠,不會找他的茬,所以才敢這樣做。不幸的是,他賭對了。
沒辦法,我總得生活。所以我就成了他的司機,確切地說,是他手里那個姑娘的司機。除了開車之外,所有雜七雜八的事情也歸我管——我一定幫他省了不少開銷。
每天,我得在黃昏來臨的時刻,趕到北區那姑娘住的旅館,套上租來的制服,開上一輛外表七成新里面一塌糊涂的商務車,然后載著她前往喬伊指定的地方,一般來說是空港區或者湖西區的酒吧,運氣好的話喬伊能安排一個酒店里的慶典。然后她負責登臺唱歌,喬伊負責收錢,而我負責所有的后勤工作。
等到一切都結束的時候,通常已是半夜。我會把筋疲力盡的姑娘再送回旅館,有時候還要順路捎上喬伊。然后,我還得想辦法回我那位于舊塔區的狗窩,通常都是靠我的兩條腿——開車回貧民窟從來沒有出現在我的計劃中,我可不愿去想一覺醒來發現那輛車只剩下車架子時我會是什么感覺。
到目前為止,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快一個月,我即將拿到第一個月的薪水。今天晚上,我和往常一樣在酒吧的小化妝間里等著她演出結束,喬伊卻沖進來,告訴我歌姬——我還不知道那姑娘的名字,喬伊平時也是這樣稱呼她——要走了。
說實話,我對這個消息沒什么感覺。反正這年頭想出名的姑娘遍地都是,走了一個歌姬,喬伊還能再找一個姑娘來頂替她。
但是喬伊卻不這么想。他似乎被這個姑娘給迷住了,總覺得她有成為超級巨星的潛質。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歌姬給他賺了不少錢,他還不打算放棄這棵搖錢樹。總之,聽到這個消息時喬伊異常驚恐,他軟硬兼施,許諾、誘惑、撒謊、恐嚇,凡是他能想到的一切招數都用上了,只為能留住歌姬。然而歌姬無動于衷,堅持要回家。
就在喬伊快要絕望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歌姬常常會提到一串項鏈,每次提到時眼里都滿是憧憬。喬伊決定把這串項鏈當作突破口,如果他能搞到那東西,說不定就能成功留住歌姬。
但是問題來了,喬伊對那串項鏈一無所知,歌姬也只是簡單地稱呼它為“星星項鏈”。它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我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喬伊對它的稱呼)?喬伊把這個難題留給了我。
這個名字基本沒什么用,如果我去珠寶店,店員可能隨隨便便地就找出幾十條叫這個名字的項鏈。如果我把星港城的珠寶店都去一遍,備選項能有幾百條。我要能從這幾百條項鏈里找到歌姬提過的那一條,有那運氣我真該去買彩票。
歌姬剛來星港城,還沒聽過她有什么朋友,況且她平時演出戴的都是喬伊租的首飾,以上情況喬伊肯定比我更熟悉。所以,這條項鏈很可能是屬于歌姬的。這樣的話,我就得想辦法從歌姬嘴里套出關于它的信息來。
這個思路讓我犯了難。我和歌姬平日里幾乎沒什么交流,我對她甚至還沒有對那輛破車了解得多。喬伊都沒問出來的東西,我有多大可能問出來?我是直接開口問她呢?還是旁敲側擊一步步來?
我陷入胡思亂想中不能自拔,直到歌姬回來。
“嗨,馬克。”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深深的疲憊,“咱們回去吧?”
“好的,小姐。”我答應一聲,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趕出腦海,“咱們這就出發。”
一個月來,我第一次仔細觀察歌姬。她比我高一些,身材窈窕。一頭黑色鬈發,和她黑色的眼眸很襯。她有一個略尖的鼻子,還有兩片棱角很特別的嘴唇。她身上有一種奇特的氣質,我說不上來,但是絕不屬于星港城。
我又掃了一眼她脖頸上的項鏈,是一顆黑色的珍珠。我感覺那并不是我要找的東西。
歌姬注意到我在觀察她,于是便沖我露出一個曖昧的淺笑,我尷尬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感覺心怦怦直跳。
我們離開酒吧,踏上歸途。
2
又過了幾天,事情毫無進展。喬伊不知道用什么辦法拖住了歌姬,她還沒有離開星港城。不過這個辦法似乎快要失效了,因為喬伊一天比一天煩躁。以至于我不得不盡可能減少和他接觸,防止他拿我來出氣。
這天,喬伊沒有給歌姬安排演出,我也就難得休息一次。我在傍晚的時候走進“賊貓”酒吧,坐到吧臺前,腦子里想的都是這件事。
老戈登依舊站在吧臺后面擦著他的杯子,光頭簡直比屋里那些破燈都亮。他停下手中的活計,給我倒了一杯汽水。
“嘿,老戈登,”我突然開口說道,“你這里有沒有什么可以讓女孩子乖乖聽你的,問什么就說什么的家伙?比如說什么特殊的酒?”
“說起這個,”老戈登的眼睛瞇了起來,右手伸到了柜臺下面,再拿出來時手上已經多了一把高能粒子槍。他看似隨意地瞄準我的腦門,繼續說道,“我倒是知道什么可以讓你乖乖聽話。說吧,你只有一次機會解釋清楚。”
我嚇了一大跳,差點兒被汽水嗆到。我一邊咳嗽一邊說道:“見鬼……咳咳……真見鬼……咳咳……你這是要干什么?”
“這話該我問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忍住咳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和老戈登簡單地說了一遍,他這才反應過來。
“所以說,你現在需要從這個歌姬嘴里套出話來,弄清楚她口中的‘星星項鏈’到底是什么。”老戈登把槍收起來,“該死,我還以為你打算對她做什么!”
“你把我當什么人了!”
老戈登“嘿嘿”一笑,接著說道:“酒不是和女孩子交流的辦法,況且你還沒到能喝酒的年齡。在這件事上我幫不了你。”
我用聳肩來表示我的無奈。
“不過,”老戈登話鋒一轉,繼續說道,“你為什么不去問問‘情圣’呢?他應該能給你提點兒建議。”
我的眼睛猛然睜大,“‘情圣’在啊?”
“要不然他還能去哪兒?”說著老戈登又開始擦他的杯子,“去吧,他就在他平時坐的那張桌子。請他喝一杯,聽聽他怎么說。”
“謝了,老家伙。給我來一杯他最喜歡的酒,不要摻水。”我說道。
“那他可能會以為你給他買了杯假酒,這不利于你們的溝通。”老戈登說道。他倒好酒,又熟練地摻進不少水,“行了,去吧。”
我端起酒,向“情圣”那里走去。
“情圣”是一個老頭子,老酒鬼,“賊貓”里的常客。他自稱一生只愛女人和酒,除此之外別無所求,每次喝醉的時候,他都要吹噓年輕時的風流經歷,說得天花亂墜。時間一長,大家都管他叫“情圣”。不過說實話,他的故事除了部分情節太過少兒不宜外,大多數時候還挺精彩,這也是他一直有酒喝的原因——想聽他胡扯,首先得把他灌醉。
很難說他的故事有幾分真假,就像沒人說得清他為什么會淪落到天天在“賊貓”這種黑酒吧買醉。不過我也不關心這個,我只希望能找到從歌姬嘴里套出話的辦法。
老戈登說得沒錯,“情圣”就坐在他慣常的位置。他似乎還沒喝醉,所以身邊還沒有聽眾。我走到他對面,把酒杯輕砸到桌子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把酒留在手邊,看得出來他很想把杯子夠過去。
“嗨,‘情圣’,喝一杯吧,怎么樣?”我在他的對面坐下來。
“馬克,”“情圣”認出了我,“想聽故事?”
“不想,但我需要你出出主意。”我說道。
“啊哈,那話怎么說來著,”他說道,“‘我由烙印識得駿馬,看眼色我知道哪個少年正在鐘情。’把妹這種事情我最拿手,保證把你教到戰無不勝。”
話音剛落,他就伸手去夠那杯酒。我在他碰到酒杯之前,又把它挪遠了一些。
“如果你只能教我這些玩意兒,那這杯酒你怕是喝不到了。”我說道。然后我又講了一遍歌姬的事。
“不想付出真心,卻又想得到真心,難搞哦。”“情圣”伸了個懶腰,靠在椅背上,慢慢說道。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杯酒上。
“什么真心不真心的,我就是想套話而已。”我沒好氣地說。
“所以你才找不到突破口,”“情圣”帶著一絲譏諷說道,“要想走進姑娘的心,你必須真誠一些。”
他說的似乎有幾分道理,我一時想不出什么話來反駁他。見我被他說動了,“情圣”起身勾過那杯酒,開始享受起來。我沒有阻止他。
“你的意思是,”我想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我得真心實意地和她接觸,然后才能問她?”
“換句話說,你得和她交朋友。有些事情,姑娘們只會告訴最好的朋友。”他心滿意足地說。
我感到一陣頭疼,因為我發現自己踏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
“所以我該怎么辦?”我有些絕望地問。
“這個是教不會的,只能自己琢磨。不過,我倒是有些不錯的建議。”說到這里,“情圣”搖了搖手中的空杯子,“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我只好起身給他又叫了一杯酒。
“禮物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情圣”說,“一件稱心的禮物,不需要多么貴重——畢竟你又不打算追她——但是一定要送到她的心坎里。”
“可是送什么好呢?”說話間我又陷入了沉思。在我倆有限的接觸里面,我并沒有發現歌姬對什么事物特別感興趣。
這次“情圣”并沒有接我的話,而是自顧自地喝酒。當最后一滴酒也消失在他的喉嚨里,他才再次開口。
“你剛才說,她是一個游牧民族的姑娘?”他說道。
我點點頭,這是喬伊告訴我的。
“我曾經遇到過一個游牧民族的姑娘,她來自很遙遠的地方。”“情圣”一臉意猶未盡的表情,陷入了回憶,“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姑娘,像風一樣自由,像火一樣熱烈,像野獸一樣——等一下,馬克,你還沒成年吧?”
“見鬼,那又怎樣?”
“那就意味著這個故事接下來的部分不適合你。不過我的確知道什么可以打動一個游牧姑娘的心。當然,宇宙這么大,有那么多游牧民族,我的辦法不可能都管用。如果咱倆遇到的姑娘恰好來自同一個地方,那就憑這運氣你也應該去買張彩票。”
我心想反正也沒有別的辦法,不如試一試他說的。于是我問道:“那你說的是什么?”
“一種他們民族特有的東西,幾乎和他們的歷史一樣古老。你覺得它的名字值不值一杯酒呢?”說完,“情圣”又搖了搖他的空杯子,動作極其老練。
無奈之下,我又去叫酒。這次我專門叮囑老戈登一定要給他多摻水。
“那是一種茶。”“情圣”邊喝邊說,“一種叫馬黛的茶。在他們那里,只有一家人或是要好的朋友才會坐在一起分享它。如果你說的歌姬也來自那里,那馬黛茶一定能幫上你的忙。”
“你說的這種茶,在星港城搞得到嗎?”我半信半疑地問道。
“這你大可放心。在西塞羅這顆墮落的星球上,除了愛情和忠誠,什么都能買到。去雜貨鋪里碰碰運氣吧。”“情圣”又一次揚起了他的空杯子,“為了這個真理,不應該再來一杯嗎?”
“哦,你真該去見鬼。”我笑罵道,起身向老戈登走去。回來時手里抓著兩個杯子,一杯酒,一杯汽水。
3
“情圣”說得沒錯,我最終還是在舊塔區某個雜貨鋪里找到了馬黛茶。
我向店主打聽這個茶葉的產地,但是店主含糊其詞。我知趣地沒有往下問,畢竟在這種什么都能買到的雜貨鋪里,貨源不是一個適合和店主討論的問題。至于它到底是不是馬黛茶,天知道。
但是有一個問題非常重要,我不得不問,那就是這玩意兒怎么喝。
“該死,把它泡到熱水里就行了。難道要我給你示范一下嗎?”店主不耐煩地說。
我聳聳肩,抓起茶葉出了門。回到我的狗窩以后,我試了幾次,每次都是苦到想吐。當我最后總算試出了我能接受的口味時,我感覺我的舌頭已經嘗不出其他味道了。我不敢想象歌姬嘗到這東西時會是什么感覺。要是這招頂用,我回頭一定要去買彩票。我在心里暗暗發誓。
我弄了一個電池加熱的水壺,還有一罐水,都藏在后備廂里。茶葉則被我揣在身上。接下來,我得等待合適的機會。
我并沒有等多久。買到茶葉后第二天晚上,喬伊超水平發揮,給歌姬找到了一個富人區的大型晚宴,就在日落湖旁邊。
這次我沒有被允許進入化妝間,只好蹲在車里等宴會結束。我搖下車窗,百無聊賴地看著夜幕降臨。
當我從睡夢中驚醒時,周圍一片寂靜。我的鏈提示我,晚宴已經在兩個小時前結束。我從車上蹦了下來,一時想不出該去哪里尋找歌姬,但是下一刻我發現她就在旁邊,靠在欄桿上靜靜地望著日落湖的湖水。
“對不起,小姐,”我急忙說道,“我睡著了。咱們現在回旅館吧?”
“不急,馬克。”歌姬頭也不回地說,“這里好安靜啊,我想多待一會兒。”
“如您所愿,小姐。”我走上前去站在她的右側,學著她的樣子看向湖水。
西塞羅的人造大氣層比較稀薄,所以在晴朗的夜里總是群星璀璨。深夜的日落湖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湖水微微蕩漾,眾星倒映在上面,似夢似幻。
“我喜歡這樣看星空,而不是直接仰望。”過了許久,歌姬開口道,“這樣會讓我想起我很小的時候,趴在星船小小的舷窗前向外看。我的呼吸總是會把舷窗糊上一層水汽,所以我看到的星空總是朦朦朧朧的。”
“你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星際旅行了嗎?”我好奇地問,“我長這么大還沒坐過星船呢。”
“不,”歌姬笑了,“并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的星船并不是用來星際旅行的。”
“那你們用它來干什么?”我知道我會勾起歌姬的思鄉癥,這對我很不利。但是我的好奇心此刻又占了上風。
歌姬換了個姿勢,凝視著不遠處的一棟樓,但是顯然她的思緒已經飛到了遠方。
“當然是用它來放牧啊。”歌姬緩緩說道,“我們可是游牧民族。”
“給我講講你的家鄉吧?”我懇求道。
“講倒是可以,”歌姬說道,“唉,要有酒就好了。沒有酒,我的故事就和這顆星球上那些紅色的山丘一樣,干巴巴的。”
“這個點了,到哪里去弄酒?”我攤開手,無奈地說道,“況且我還沒到能喝酒的年齡——你可不能告訴喬伊啊。”
“在我的家鄉,要想成為男子漢,就必須會喝酒。”歌姬笑著說道,“真可惜,沒有酒的話,我的故事就沒法講了。”
我突然想起了后備廂里的東西,抱著一絲希望,我說道:“等一下,小姐。我倒是有一些茶。我這就去拿。”
“茶?”歌姬說道,她注視著我從后備廂里取出壺和水,“我來星港城以后還沒喝過茶呢。沒有什么比我家鄉的茶更好喝,我們管它叫——”
歌姬的話戛然而止,她看著我從身上摸出一個小包打開,瞬間睜大了眼睛。
“——‘馬黛茶’?”我替她把話說完。
歌姬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一把從我手里把茶葉抓過去,仔細端詳著。
“馬克,我的天哪!”她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真的是馬黛茶!太棒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聽喬伊說的。”我含糊地答道,心里卻是一陣狂喜。看來進展還不錯。
沒過片刻,壺里的水便燒開了。歌姬不知道從哪里拿出兩個杯子,她把茶葉撒到杯子里,再澆上熱水,一陣濃郁的香味便擴散開來。
“好了。”歌姬停下手中的活計,把一杯茶遞給我,說道,“據說在很久以前,我的族人喝茶都是用一個很大的壺,大家傳著喝,不過現在已經沒人這么做了。你覺得它怎么樣,挺好喝吧?”
“挺好喝的。”我啜飲了一口,撒了個小小的謊言。老實說,我并不喜歡它的味道。但是毫無疑問,歌姬泡出來的茶比我那些失敗的嘗試強太多。
歌姬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她很快地喝完了自己的那一杯,意猶未盡地咂咂嘴,這才說:“好了,我給你講講我的家鄉吧。”
4
“我來自一個叫作圣馬丁的星系,距這里很遠很遠。”歌姬說道,“傳說中,我們的祖先在創世神的指引下到達那里,并且在三個星球上建立了家園,它們分別叫做安第斯、潘帕斯和巴塔哥尼亞。其實,它們和其他人類殖民地沒什么兩樣。
“我說過,我來自游牧民族,我的族人稱呼自己為高喬人。我的祖先遷徙到圣馬丁星系后,最終在潘帕斯上造出了草原,在那里,他們可以遵循民族的傳統,繼續過著游牧生活。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發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們主要的牲畜,一種叫作阿帕卡的動物,它們的腎臟在經過簡單的加工后似乎具有某種神奇的功效。這個功效讓阿帕卡很快在宇宙中出了名,無數男人對它愛到發狂。于是,阿帕卡成了潘帕斯最賺錢的搖錢樹。
“高喬人發現,在某個特定時期出產的阿帕卡的腎效果最好。在長期的觀察下,他們找到了原因。圣馬丁有一顆彗星,每六十年出現一次。它的彗核會發出一種奇特的射線,這種射線可以刺激阿帕卡的腎臟發育,大大提高它的效果。而那個特定時期正是彗星最接近潘帕斯的時候。他們還給這顆彗星取了個名字——阿徹利。①”
“等一下,”我打斷了歌姬的話,問道,“究竟是什么功效,有你說的那么玄嗎?”
歌姬瞟了我一眼,笑著說:“哦,馬克,你還太小,應該還不到需要它的時候。至于那玩意兒有沒有用,鬼才知道,反正就算沒用,我想用過的男人也會堅持說有效果吧。”
“總之,”歌姬沒有理會一頭霧水的我,而是又把話題拉回到了她的故事上,“高喬人在發現了彗星的秘密后,就開始琢磨怎么讓更多的阿帕卡接受它的輻射。”
“他們研究了那顆彗星,想通過技術手段模擬它,但是效果并不理想。后來他們又想捕獲那顆彗星,安置在潘帕斯的軌道上,使它成為潘帕斯的衛星,但是進一步的研究發現,那種輻射直接作用在人身上的話,效果是災難性的,如果把它變成潘帕斯的衛星的話,潘帕斯將寸草不生。只有適度的輻射,才能有效刺激阿帕卡的腎,同時又不危害人的健康。
“所以在種種方案都失敗后,高喬人最終決定用上游牧民族的老辦法——如果我們不能讓它停下來,那就讓我們追著它跑吧。于是,高喬人打造了一艘又一艘星船,把牧人和阿帕卡一起送上了太空,開始了追逐彗星的生活。
“我就出生在這樣一個牧人家庭里。我的家族擁有一艘很大的星船,大到足夠裝下我們一大家子人和數千頭阿帕卡,大到可以儲存足夠的物資,讓我們跟隨彗星一起行動。星船經過特殊的改造,可以擋住彗星的絕大部分輻射,但是在阿帕卡生活的艙室里,星船有兩層外殼,當外層打開時,適量的射線就可以透過,從而刺激阿帕卡的腎臟發育。有時,我們也會給阿帕卡它們穿上特制的宇航服,然后用繩子拴住它們,把它們送出船外,讓它們跟著星船一起飛行,就像真的在放牧一樣。天哪,我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有多恨給阿帕卡穿宇航服的活兒了。
“大概有上百個家庭過著這樣的生活,我們組成了一個小小的部落。星際游牧大部分時間是極其枯燥的,絕大多數時間我們都是追著彗星在茫茫太空中旅行,遠離有人類居住的三顆行星。為了排遣寂寞,我們會聚在一起,喝茶、喝酒、唱歌、跳舞、講故事,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祖先們坐在篝火旁那樣。當然,在這個時代,想要和人類社會完全斷絕關系是很難的,船上也有人工智能——我就是在它那里接受的教育——還有各種全真模擬的娛樂設備,也可以接收星球上的節目,但是待久了,你最想做的事還是和人說話,所以聚會這種古老的活動仍然最受人們的歡迎。”
這時,歌姬又泡好了第二杯馬黛茶,她啜飲一口,輕聲唱道:
我的篝火旺又旺
我的馬黛香又香
坐在我身邊的高喬人
個個都在打量我的模樣
我的心上人啊
為什么還沒來到我的身旁!
我不是第一次聽到歌姬唱這首歌了,但是在這樣的夜里,這首歌聽起來有一種別樣的感覺。
“所以,你唱歌是為了排遣寂寞?”我問道。
歌姬點點頭,“每個高喬人的姑娘都是唱著歌長大的,我也不例外。我的族人都喜歡聽我唱歌。”
“我出生的時候,阿徹利正在回歸的路上。當我長到十八歲的時候,我們接近了潘帕斯。你知道的,彗星的軌跡和行星之間少有重合,阿帕卡的交易一般也是那些商人們開上貨船追我們。但是當我們靠近行星的時候,事情就會反過來。我們會把星船停泊在太空港,除了一些勇敢的小伙子,所有的人和阿帕卡都會回到地面,迎接我們的將是盛大的狂歡節。在狂歡節上,每個人都唱啊跳啊,喝到酩酊大醉,盡情享受。因為大家都知道,下一次再回歸人類社會,還得等到很久很久以后,對于很多人來說,可能就沒有下一次了。”
說到這里,歌姬又唱起了歌:
開心的歌兒唱起來!
快樂的舞蹈跳起來!
盡情唱吧!盡情跳吧!
高喬人啊,還有哪兒比得上潘帕斯!
噴香的烤肉端上來!
醇香的美酒倒出來!
盡情吃吧!盡情喝吧!
高喬人啊,還有哪兒比得上潘帕斯!
歌姬唱著唱著,眼神里散發出光彩,仿佛又回到了她十八歲的狂歡節。歌唱完了以后,歌姬還沉浸在回憶里,半天沒有開口。
“剛才你提到有些人并沒有參加狂歡節,為什么呢?”我雖然并不想打斷歌姬的回憶,但是我還是想把故事聽下去。
“哦,他們開著小船,追著阿徹利,奔向了我們的恒星——因蒂。一般來說,裝著阿帕卡的星船是不會接近因蒂的,巨大的引力使這樣的旅途充滿了危險,所以我們會在最近的人類居住的星球停靠,再抄近路繞過因蒂追上阿徹利。但是總有一些勇敢的小伙子,他們會開著小船,和阿徹利一起,近距離通過因蒂。高喬人視這樣的旅行為一種挑戰,完成這樣挑戰的人將會成為我們的勇士。我的一個哥哥就參加了這次挑戰,謝天謝地,在我將要離開潘帕斯的時候,收到了他發回來的信息,他活著完成了挑戰。說起來,這次等我回去了,我一定要讓他好好講講這次冒險。”
我的心里猛然一沉。看來她還是要走啊,我心想。
“那么,你為什么離開那里來到星港城了?”我問了一個我一直想問的問題。
“說起這個,”歌姬說道,“你知道的,星船上的人工智能主導了我的教育,它讓我知道宇宙中除了圣馬丁星系外,還有許多其他人類居住的地方。我還年輕,不想把自己的青春消磨在那一成不變的游牧生活里,所以我就想到別的地方看看。
“在狂歡節上,我遇到了一個收購阿帕卡腎的商人,他被我的歌聲深深折服。他告訴我,在這個宇宙中,會有無數人愛上我的歌聲。于是,我就求他帶我離開那里。在穿越了五道星門以后,我們來到了星港城,他把我介紹給了喬伊。”
“所以你就這樣成了喬伊的歌姬。”我說道,“在這里你可以大顯身手。”
“是啊,我開始也這樣以為。”歌姬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充滿疲憊,“我每天都會為不同的人唱歌,我注視著他們,想從他們的眼神里尋找神采。但是我失敗了,我的歌聲喚不醒他們沉睡的心靈。他們聽著我的歌,卻只把它當作是麻木生活中的另一杯酒,與他們剛剛喝下的那一杯,并沒有什么區別。”
歌姬攏了攏自己的頭發,“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我意識到,我唱歌,是因為我的心在歌唱。我追隨著我的心,所以才能唱出動聽的歌謠。我到了星港城后才發現,我的心還留在圣馬丁,留在了我的家人身旁。我想念我的星船,我的家人,想念阿帕卡,想念我的星星項鏈。”
我的大腦嗡嗡作響,仿佛有人扇了我一個耳光。終于從歌姬嘴里聽到“星星項鏈”這個詞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問出了那個我最關心的問題。
“那個,星星項鏈是什么?”
“那個啊,”歌姬笑了,“你記不記得我說過小時候我喜歡趴在舷窗前向外看星星?在水汽的作用下星空朦朦朧朧的,我就把它們想象成一串綴滿星星的項鏈。”
這個答案讓我覺得有些懵,我從來沒有想過它居然是這么一個……東西。接下來我意識到喬伊要失望了,這玩意兒我可給他搞不來。
“所以,你是打算回家了嗎?為什么你不告訴喬伊‘星星項鏈’的事呢?”我還想最后掙扎一下。
“他不會理解這一切的。”歌姬輕笑著說道,“有一天大半夜,他喝得爛醉,嘴里絮絮叨叨的,想要撬開我的門。你說這樣一個人,怎么可能理解我說的故事呢?”
“那你最后是怎么對付他的?”
“我隔著門,詳細地給他講我如何給阿帕卡開膛破肚,取出它們的腎臟。而現在,我的手邊恰好有這么一把刀。聽完我的描述后,他就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歌姬說著還比畫了一個動作,熟練程度和老戈登給酒里摻水有一拼。
那個動作讓我覺得一陣腿軟。我想如果是喬伊看到這個動作,他一定會慶幸當初沒有破門而入。
歌姬轉過身來,面對著我。
“開船的日子就快到了,再過幾天我就要踏上歸途了。謝謝你的茶,馬克,謝謝你能聽我的故事。作為離別的贈禮,我希望你能收下它。”歌姬從左耳上取下一只銀質的耳環,拉過我的手,放到我手心里,“別擔心,這是我自己的東西,和喬伊沒有關系。”
我點點頭,說不出話來。我們兩個人就這么站著,半天沒有人說話。
歌姬又轉身望向湖面,她朱唇輕啟,唱起了歌:
茫茫星野,寂寂無邊
流浪的高喬人啊
追隨星星的腳步向前
眾星閃閃,宛如項鏈
想家的小姑娘啊
何日才能回到篝火邊
我意識到歌姬從沒有唱過這首歌。歌聲讓我的內心充滿了寧靜,我仿佛第一次認識歌姬。至于喬伊,讓他見鬼去吧。
“好了,馬克。咱們回家吧?”歌姬說道。
“如您所愿,小姐。”我柔聲答道。
5
歌姬最后還是走了,喬伊沒有攔住她。我想喬伊對自己腎臟的關心程度一定超過了他對金錢的渴望。
喬伊對我大發雷霆,因為我最終還是沒有幫他搞到所謂的“星星項鏈”。
在他面前我擺出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反正我已經打定主意不告訴他星星項鏈到底是什么。
發完火以后喬伊很快就冷靜下來。他似乎想不付一分錢就把我打發走,但是又舍不得花更多的錢去雇一個正規司機。所以他最終還是選擇如數發給我工資。
沒幾天,喬伊又找來一個新的姑娘。畢竟這里是星港城。
但是我并沒有給這個姑娘開幾天車,老戈登給我找了一個更掙錢的活兒。我也離開了喬伊,用他的話說,“拍拍屁股走人了”。
哦對,我后來還真去買了張彩票,中了五塊錢。
我時不時地會想起歌姬。我還留著她給我的那只耳環,作為一種紀念。我想她應該已經回到了她的族人身邊,繼續那追隨彗星游牧的生活。
然后,在每一個寂寥的時刻,唱起她那些心愛的歌。
茫茫星野,寂寂無邊。
【責任編輯:鄧越】
①Urquchillay,印加神話中的羊駝神,是一位看顧動物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