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警鈴。
急促的警鈴。
急促得如湖水般稠密,冰冷得讓人無法呼吸的警鈴。
頭皮上,寒冷一針針扎入,逼迫我漸漸清醒。
虛弱地睜開眼皮,那似乎從極遠處傳來的單調噪音猛然增大,鼓槌般沉重地敲打在耳膜和心臟上。
昏紅的應急燈模糊地照亮眼前的一切——病態般頻閃的橙黃色故障燈、破碎的顯示屏、蒼白的天花板和渾身濕透的我。
艱難爬起身,渾身骨頭都在咯吱抗議。我試著邁出第一步,可腳下黏稠的質感立刻給了我教訓。
一聲悶哼,我重重摔倒在地,臉朝下栽在那個僵硬中有幾分柔軟的障礙物上。鼻梁受到重擊,凌厲的酸楚感逼得兩道眼淚涌了出來。
該死!
我低聲咒罵著,倒吸了幾口冷氣,勉強撐起上身。手上傳來的冰冷滑膩讓我心中有幾分疑惑,用袖子抹凈淚水,我看清了眼前的東西。
“啊!”
我狂叫著跳起來,倒退著翻滾了出去。
死尸!
近在咫尺的死尸!
昏暗的燈光下,死尸靜靜仰躺在那里。光線閃爍下,蒼白的嘴角竟隱約有一絲詭異的微笑。
許久,我按捺住怦怦跳動的心臟,慢慢跪著爬了過去。
沒有頭發,沒有胡須,沒有眉毛,甚至沒有睫毛,光禿禿的頭顱,讓人一眼難忘。死尸暴露在外的皮膚異常蒼白,不含一絲血色,甚至連死后常見的那層尸青色都不存在。
這不難解釋——尸體的胸口,一根原是墻壁一部分的白色長板深嵌其中,撕扯出觸目驚心的創口,半凝固的鮮血在白色地面上漫出一個不規則的半圓形,像是黏稠的醬油,浸濕了我整個背部,蘇醒時的冰冷感大半就來源于此。
我看了看墻上那個焦黑的大洞,看來這一切發生時我們相隔的并不遠,巨大的爆炸中墻板迸將出來,如果不是他的身體恰好擋住了我,此刻我的鮮血也將會匯入這暗紅色的溪流。
可即便經歷了如此慘烈的爆炸,我卻對此毫無印象。這似乎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就像是我每晚痛飲后斷片的人生。
不過,好在,我還記得住這具尸體的臉。
他叫1號。
在漫長的相處中,我不是沒想過給他起一個像樣的名字,比如“傳宇”“向陽”之類,姓自然是跟我,這是天經地義的。
可每次,在眼中閃過興奮的光后,他總是陰郁地拒絕了這一好意。
每當這時,我只能閉上興高采烈的嘴巴,默默拿起手中的酒杯,狠狠灌下一口。
這不怪他,他因而我而生,這是我的罪孽,就跟那些舒舒服服待在地球上的王八蛋一樣。
他是一個“仿人”,是仿照我的血肉制作出的人,再準確一點兒說,他是我的分身和備份,以備在我死后接替我的工作。
嘿,真是精明的商人啊,用賣身契永遠剝奪了我的自由仍嫌不夠,甚至要在保密條款里規定我“自愿利用自身基因培育克隆體,并同意公司可利用該克隆體從事包括但不限于外空間礦場管理等一系列工作。”
簽下這份合同時,我就知道,如果他們能成功,那么那個地處太陽系角落,滿眼望去只有漫天星點的地方,即使在埋葬我的骨灰后,依然會有一代代的“我”機械地盯著屏幕上劃過的數據,麻木地等待著死亡。
但是誰又管得了那么多呢?
我需要錢,女兒治病需要錢,甚至維持妻子的墳墓也需要錢,如果不在規定時間內續上服務費,那幫孫子會第一時間將她的骨灰刨出來肆意拋灑。
我仰脖喝空了淺杯里的烈酒,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至少,我的命,和我將來的命,都賣了一個好價錢。
當然,他們成功了。克隆工作據稱進行得很順利,在痛快地支付了醫療費和公墓費用后,他們把我和那五十個胚胎塞進了窄小的艙室,用了八個月時間降落在這個星球表面上。
小小的前進基地早就建好,礦場也已經準備就緒,我開始了沉默的工作。
這里沒有什么風景,透過小小玻璃拼湊成的穹頂,黑墨般的太空中只有星星發出刺目的光。
這里也沒有什么娛樂,雖然得益于新的天線,即便相隔如此之遠,基地與地球之間傳遞信息也僅需數秒鐘。但這種通信方式價格昂貴,公司自然沒有善良到愿花巨額通信費給我傳送最新電影,只是每個月會給我發送一小段精簡到極致的新聞概要,里面會包含一張我女兒的最新照片。
看著女兒蠟黃但起碼沒有更虛弱的小臉,我仰脖喝空了燒杯里的烈酒。是的,降落在這里三個月后,我就又喝上了酒,用的是備品庫里翻出來的實驗設備加上培養基里熟成的大米。
蒸餾酒,夠勁兒!
嚴禁飲酒的規定?
去死吧!
酒,是除了女兒,支撐我在這個黑色牢獄里活下來的最后朋友。
偶有空閑,我也會去看看那五十個胚胎。畢竟從理論上,他們也是我的骨血。或者說,是另外五十個“我”。
胚胎們泡在營養液里,用驚人的速度成長著,很快就長得與我一般高大,他們閉著眼睛,像泡在母親的羊水里一般安詳。
他們長得也很像我,只是體表沒有任何毛發,這好像是公司特意設置的,以與真人相區分。據稱他們的DNA也會跟“模板”略有不同——這又何必呢,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死亡朽爛在這里,從此以后,這就是他們的天下了。
……
愈加急促的警鈴將我從回憶中拽回現實。不遠處的通話指示燈瘋狂地閃爍著,提示著公司的焦急。
我用力晃了晃腦袋,繞過尸體挨到近前,僵直的手指按下通話按鍵,急促的話音噴瀉而出。
“北嶼,北嶼,這里是申江,這里是申江。風暴已經結束,我們觀測到前進基地受損嚴重,基地現在情況如何?請立即回話!請立即回話!”
我用盡全身力氣扶住座椅把手,癱坐進控制臺,邊大口喘息,邊抬頭盯住顯示屏上滿屏跳動的紅色提示,逐條回報。
“申江,這里是北嶼。基地損失嚴重,多處墻體被毀,氣壓及溫度快速下降中,多套系統癱瘓,智能A.I.‘伏羲’已宕機,無法協助操作。”
一口氣說完這么長的話,肺葉不堪重負,我拼命咳嗽起來。許久,滿臉血紅的我才直起彎如大蝦的腰,抓起一旁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烈酒沖進喉嚨,如同燒紅的鐵線在胃里攪拌,催出滿身大汗,融化了裹在我身上的殼,讓周遭的一切逐漸清晰起來。
我趁著頭腦恢復清醒,計算著自己的處境。
基地已經完了。照這樣子下去,如果不穿宇航服,過不了幾個小時,我就會先因失壓昏迷,再被缺氧和嚴寒變成一具凍硬的干尸。
只有撤退才有活路。
我第一時間打開了返航飛船的詳細信息,將數據導入平板電腦,緊張計算起來。看著屏幕上跳動的數據,我的喉頭一陣陣發干。
“怎么會這樣!”
不必再等待公司的下一步指令,我按下了通話鍵,“申江,申江,這里是北嶼。基地已經無法繼續駐守,我現在正式申請返航。同時,系統顯示返航飛船燃料發生了泄漏,燃料所剩無幾,我必須盡快啟動飛船,否則將錯過發射窗口。完畢。”
按鍵松開,話語化為無形的信號傳往地球。我咽了口吐沫,繼續在平板電腦上計算起來。
太空,對公司這樣橫跨全球的托拉斯來說,是充滿財富的金礦。但對寄身深空行星的礦工來說,則是遍布陷阱的埋骨之地。
基地與地球相距甚遠,而殘存的燃料已幾乎無法支持飛船漫長的減速,只有在一個小時之內發射出去,飛船才有望抵達地球,而不是切入一條高速軌道,遠遠看著地球卻永遠無法靠近。
可僅僅一個小時,對發射來說實在太過匆忙,不僅要排除風暴可能對飛船造成的損壞,還要啟動煩瑣耗時的發射程序,光是發動機的預熱,就足足需要十七分鐘時間。
喇叭再次響起,可傳出的卻不是我想聽到的東西,“北嶼,這是申江,申請已經收到。但指揮部原則上不予同意——前進基地尚保存有大量珍貴礦物標本和保密信息,倘若損毀損失巨大。請你盡量恢復系統功能,救援隊將會盡快從地球出發趕來增援。完畢。”
我靜靜聽完,按下了通話鍵,“申江,這是北嶼。我再重復一遍,基地氣密性已經無法保持,如果勉強駐守,我最多能活三十六小時。下一場風暴就快到了,而基地所有防護已經癱瘓,到時候一切都會被它扯碎。完畢。”
我沒有再搭理喇叭,時間緊張,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我在平板上設置了一小時倒計時,開始打包那些所謂的“珍貴標本”和“保密信息”。見得光見不得光的物事,被我一股腦劃進包裹里。
匆忙中,時間過得很快。喇叭里又傳來了新的回復,“北嶼,這里是申江。你的情況我們已經了解,我們建議你繼續堅守……”
我沖了過去,死死按住通話鍵,“堅守堅守,你們來堅守試試!基地毀了!毀了!!到底是人命重要還是你們那些瓶瓶罐罐重要?!我現在別的做不到,把這些勞什子全部砸爛,把你們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大告天下還做得到,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松開按鍵,我精疲力竭地癱坐在椅子上,暴怒幾乎耗干了我所剩無幾的精力。
沒有什么需要再去收拾了,不值得為這幫人渣賣命。我又抓起一瓶酒,一口氣灌下大半。酒精喚起的微醺里,琥珀色的酒液中似乎又浮現出1號的臉。
這是1號釀的酒。他是一個天生的釀酒好手。可當他第一次醒來時,卻并不是這樣。
我至今記得喚醒他的那一天。
那天,無處不在的寂寞與失落實在將我纏繞得太緊了,基地里處處燈火通明,可每一盞蒼白的燈下,我都能看到那若有若無的黑暗蠢蠢欲動,時刻渴望著將我吞沒。
哪怕有一個人……不,哪怕不是人,只要是活物就好,只要能跟我說句話,什么我都愿意!
終于,在酩酊大醉后,我鼓起積攢已久的勇氣,打開了1號的培養基。
是的,私自喚醒克隆人是被嚴厲禁止的,他們的清醒必須以我的死亡作為交換。
但那又怎樣?只要不被發現,遠在億萬公里外的公司又能拿我如何?
監控系統和無處不在的攝像頭難不住我,如果說我身上還有一點點可取之處的話,那就是我對電腦系統的悟性。
唯一棘手的,是如何填充1號的意識。
克隆人這種造物,培養基雖給了他們成熟的身體,卻給不了他們正常人的思維和記憶。它們就像是沒有安裝操作系統的電腦,如果不加引導,只會按照最原始的動物本能行事。
公司曾試過將精心編造出的近乎完美的記憶注入他們的大腦,卻總是事與愿違,只能制造出一群木訥癡呆的廢人。
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提取出被克隆者的全套記憶,稍加刪減修飾后,灌注進克隆人的大腦。兩者完全一致的大腦神經元和記憶相互契合,可以把記憶的“排斥反應”降到最低。
畢竟,人的意識和性格依托于記憶,而記憶終究是不能脫離物理容器存在的,或許這就是意識的秘密吧。
既然1號是我的克隆體,自然要用我的記憶,而這并不難獲得。在地球時,他們曾專門提取過我的記憶,沒費多大力氣,我就從系統最深處搞到了它。
記憶注入并沒有花費多長時間,我一邊喝酒,一邊看著1號頭上裹著的那個頭盔似的玩意——那就是所謂“記憶恢復儀”,也是從倉庫里翻到的。
屋子里有些冷,1號剛剛脫離營養液的四肢在微微抽搐,我走上前,給他披上了一條圍巾。
翻動他時,他頸后一處鮮紅的三角標志劃過我的眼角和掌心,那是公司給每個克隆人打上的標簽,觸手光滑宛若無痕,“1”是他的編號。
他的臉色逐漸紅潤起來,呼吸也越來越沉穩。隨著代表著工作完成的“咔”一聲提示音,我取下了他的頭盔。
他睜開了沒有睫毛的眼睛,帶著類似麻醉后的失神,他迷茫地看著我,“你是誰?不……我是誰?”
……
倒計時四十六分鐘。
喇叭里再次傳來聲音,“劉奮,我是申江發射站總指揮謝剛。從此刻起,由我全權處理你的返航事宜。你的意思公司已經明白,為了保護你的安全,同意你返航。但你務必要保護好標本的安全。同時,也請你保持冷靜,遵守保密義務……”
我沒有耐心聽這份嘮叨,打開了全基地功放,拖著包裹向返航火箭挪去。
返航飛船豎在基地最中心,像加長的熱狗一樣隱藏在基地的包裹中。一路上,無處不在的揚聲器接力播放著謝剛的聲音:
“‘伏羲’崩潰后,全基地視頻和紅外設備已經全部癱瘓,沒法通過掃描頸后標志物確認你的身份,你只有通過DNA驗證才能被允許進入飛船。”
隨著話音散去,基地又恢復了瘆人的寂靜。短短一段路讓傷后的我不堪重負,眼前逐漸幻出了重影。一片寂靜中,沉重的呼吸猶如催眠般喚起了我的回憶……
那天,1號的呼吸也是如此沉重。他斜倚在桌前,呆呆看著我女兒的照片,手中的酒杯被捏得吱吱輕響。
我發覺出他的異樣,走上前輕拍他的肩膀。他抬起頭看著我,眼中除了滿布的血絲,還有深深的迷茫。
我想說點兒什么,卻又不知如何說起。
他卻先開了口。被酒精麻醉的聲音帶著一點兒含糊,踉踉蹌蹌道:“她是誰?”
我愣了愣,不想刺激他,只是輕輕伸過手去,想拿過那張照片。他的手指緊緊夾住照片,我竟抽不出來。
“你喝多了。”我盡量平緩語氣。
“我沒喝多。要是喝多了,我怎么會還忘不掉這些事。”他努力笑了笑,松開了手指。
“去睡一覺,醒過來就好了。”
他似乎并沒有聽到我的聲音,只是自顧自說下去,“多漂亮的孩子啊,跟你長得真像,跟我長得也像……你知道嗎,我的腦子里總有一個聲音,它無時無刻不在我耳邊尖叫,它慫恿著我,誘惑著我,你知道……它想讓我去干什么嗎?”
“1號,你喝多了。去睡覺,這是命令。”我的聲音沉了下來。
他臉上竟浮現出一縷笑意。
他沒有像往日一樣聽從命令,而是閉上眼睛,如不倒翁般在座位上搖晃著,“它告訴我,那個孩子是我的女兒,我才是這一切回憶的擁有者,而不應該只能躲在一邊癡癡看著別人的女兒回憶別人的人生故事。”
他喝得太多了,話語失去了控制,如同夢囈般細碎地從口中流出。那聲音越來越低,他的頭也漸漸垂了下去,瘦弱的身體搖搖欲墜。
我上前一步,想扶住他。眼前卻忽然一黑,身體猛地騰空而起。
待后腦傳來劇痛,我已被死死壓倒在地。
血紅的眸子瞪在我眼前,一把閃亮的餐叉抵在我的眼珠上。
我盡全力抑制住眨眼的沖動,任憑眼珠上漫過的冰冷刺痛將淚水逼出眼眶,低聲喝道:“1號,你要干什么?!”
他沒有回答我,那雙眸子似乎失去了焦點,喃喃自語道:“沒有人會知道的,沒有人會知道……這里太遠了,閉路電視和警報系統我已經調好,沒有人會知道這里發生過什么……只要我肯干,就一定能,一定能……”
酒氣從他嘴唇間噴出,熱烘烘地澆在我的臉上,我的脖子被他死死扼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無法呼吸。
“我能,我能!女兒是我的了,身份也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他忽然亢奮起來,眼睛里迸發出狂熱的光芒,扼住我喉嚨的手也驟然收緊,我的肺就像一只扎緊口子的熱水袋,抽搐欲炸,喉頭發出瀕死前的嗚咽聲,我拼命掙扎,四肢卻只能如棉花般脫力垂下。
他看向我,手中的鋼叉猛地舉起——
我的眼前一片血紅。
“嘶啊——”下一個瞬間,我驚醒過來,肺早在我之前已經蘇醒,正掙扎著吸進久違的氧氣。
我如同被燙到一樣從地板上彈起,飛速倒爬著撞到桌腿上。桌上的酒瓶摔落地面,發出凄厲的聲響。
眼前,1號手中的鋼叉已經跌落在地,他雙手捂住腦袋,蹲在地上團成一團,微微顫抖,似乎正在哭泣。
我的舉動驚動了他,他抬起頭看向我,滿臉淚痕和苦笑,“我還是做不到,我真個孬種,是吧?”
“1號,你別激動……有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幫你。”我捂住喉嚨,盡力發出嘶啞的聲音。
“幫我,幫我?幫我!”他哈哈大笑,猛地站起,臉上瘋癲若狂。
“你怎么幫我?!殺了我還是殺了你自己?!”他發狂般地摔打著一切可以舉起的東西,布滿血絲的眼睛迸發著痛恨和痛苦的光芒。
“我是誰?!我是誰?!你們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半晌后,他哭喊著,倚在墻上,慢慢滑倒在地。
我艱難地爬了過去,按住了他。他的頭抵上我的肩膀,低低抽泣著,“我有女兒,我有家。我不是一個物件,我是人!”
我輕撫著他光潔的后腦,遮住那血紅的三角,像在安慰一個迷茫的少年,“你當然是人,你是一個正大光明的人。”
他盯著我,眼里滿是冰冷,“正大光明?如果真的正大光明,為什么每一次都要從監控視頻上抹去我的影子?如果真的正大光明,我怎么會有這個像是畜生一樣的烙印?!”
他拼命摳挖著頸后的印記,指甲刺破了皮膚,鮮血從長長的血痕里蜿蜒流下。
我拽住了他的手,“住手!別人可能不把你當人,但你要把自己當人!我的女兒就是你的女兒,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這句話震懾住了他,他像是被這幾個字牢牢地釘在了地上,抬起了頭,不敢相信地看著我,“真的?”
“真的。你的壽命總會比我長,我可能等不到回去的那一天,可你不一樣。你要愛護自己的身體,讓自己變得更厲害,等待那個回去的機會。”我嚴肅地說。
他像是絕望的人看到光明一般崇拜地看著我,輕輕地點了點頭,喃喃自語,“會的,我會學會所有的東西。總有一天,我會回去,我會見到自己的女兒。”
……
倒計時三十八分鐘
飛船入口到了。我扔下包裹,虛脫地倚在墻壁上,像是1號那樣滑倒在地,心里有幾分不忍——我從沒想過,自己急切間安慰他的幾句話竟給了他如此大的動力。
其實我們都知道,回去的機會太過渺茫,但就像溺水的人不會放棄哪怕一根稻草,他在潛意識里無視了這個事實,如饑似渴地學習著每一點知識,很快就精通了基地里的一切。
只是,當機會來到時,他卻沒能看到。或許這個世界,本就這樣殘酷。
我帶著這份傷感,按下了飛船入口門禁的按鍵。
略有幾分機械的女聲響起,“歡迎。請伸出手指放在凹槽處,檢測中請不要將手指移開。”
我放上了食指,看到黃色的指示燈溫馨地亮起。
一陣刺痛傳入了我的腦海。我知道在那根手指下,一只細小的鋼針已經刺入了我的皮膚,正在汲取我的血液,并以此來確認我的身份。在“伏羲”崩潰的情況下,要確認我是人而不是克隆體,這是唯一也是最可行的方法。
指示燈開始輕緩地閃爍,如同女人溫柔的呼吸,讓我想起了妻子起伏的胸口和她脈搏的溫度。
“鈴!鈴!”黃燈一閃而滅,轉而替代它的是嚴厲的紅色。
一個男聲響起,“DNA檢測異常。血液檢出0.0019%克隆人標記,拒絕進入。”
什么?
在那一瞬間,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這句話的含義。
什么!!!
下一個瞬間,我已經跳起身來,用力按住按鈕。
“您好,請問有何指令?”門禁又變回了溫柔的女聲。
“DNA檢測結果有誤,要求重新核對!”
“核對完畢,DNA檢測無誤。”
“媽的!”我重重捶在墻上,“要求重新檢測血液!”
“是。請伸出手指放在凹槽處,請不要將手指移開。”仍是那句機械的話語。
手指再次感到刺痛。我將手指緊緊貼在凹槽上,努力保持鎮定,等待著結果。
紅燈再次亮起,“DNA檢測異常。血液檢出0.002%克隆人標記,拒絕進入。”
“混蛋!你抽風了嗎?老子哪一點看上去是克隆人?!混蛋!”
我放聲大罵,狠狠一腳踢在門禁上。瞄了一眼PAD,上面的倒計時已經跳到了二十九分鐘。
頭頂的揚聲器響起,傳出了謝剛的聲音,“劉奮,我們通過監控門禁系統,得知你血液里摻雜有微量克隆人的DNA,那是公司特意設置在他們血液里的標記物。你的血液里為什么會有這種標記?”
他的聲音里有幾分謹慎。
我凝住一口氣,盡量平靜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也許是門禁系統在風暴中出了故障。”
“不。門禁系統沒有暴露在外,不可能出故障。就算是出故障,檢測出的數據也不會這么精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憤怒,“我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先是風暴,再是泄漏,現在又說我的血里有克隆人的味道!我怎么會知道這是為什么?!我只知道再不起飛,我就會困死在這片廢墟里!”
我失控地大聲叫喊,顫抖地舉起被刺破的雙手,狠狠揪住頭發。忽然,我想起了什么,急忙張開雙手。果然,手掌上除了幾簇頭發,還滿粘著暗紅的血跡。
“是1號!是1號的血!他的血粘在我的手上,所以才會檢出克隆人的標記!”我得赦般大喊道。
“1號?”謝剛的聲音里充滿了疑惑,“你是說克隆體1號?難道……難道你啟動了它們?!”
時已至此,隱瞞已經沒有意義。
“對,我啟動了他。”
“那1號呢?他在你身邊嗎?克隆體嚴禁帶回地球,你知道的!”謝剛連珠炮般地質問著。
“他死了。正是因為他的死,我才沒法通過這個該死的門禁!只剩下十八分鐘,趕快打開門禁!”
“不可能!先不說你私自啟動克隆體的事,僅就你血液不達標的問題來說,我們現在缺乏視頻及體表掃描信號,無法確認你的身份,不可能啟動返航程序。”謝剛的話音里充滿公事公辦的冷酷。
“你們瘋了嗎?我不能坐上飛船,這一包你們的寶貝就得跟我一起陪葬!就算我他媽是克隆人,飛船的返航路線全掌控在你們手里,難道還擔心我跑了不成?到時候打開艙門,要是發現我是克隆體,你直接槍斃我!”我瘋狂地喊叫著。
通話頻道里只剩下一陣寂靜。
我捂住頭,無力地蹲坐下來。我緊緊抓住頭發,大張著嘴,想哭卻怎么也哭不出來,只帶出幾聲干嘔。這一刻,我很絕望,卻無計可施,只能等待命運最后的裁決。
可能過去了幾分鐘,也可能過去了幾個小時,揚聲器里終于傳出了謝剛的聲音,“劉奮,我們暫且同意你的啟動申請。記住,從此刻起,你已經不再是公司的員工,而是犯人。嚴格按照我們的指令去做,否則我們隨時會引爆飛船。”
與之同時,門禁傳出了清脆的提示聲,“地球基地最高權限命令下達,允許通過。”
伴隨著一聲輕響,艙門自動打開了。
側身沖進艙門的那一瞬間,我又看了一眼平板,倒計時只剩下了十二分鐘。
與我來程時一樣,飛船的生活艙極為狹小,在這局促的空間內,一只透明棺材般的休眠倉擱在墻邊,進一步壓縮了倉內的活動空間。
不過此刻,我已沒心情再去抱怨這吝嗇的設計。我用最快的速度將平板電腦上的密鑰插入飛船控制臺,地球傳來的啟動指令幾乎是同時生效,控制臺瞬間亮起無數花花綠綠的提示,正當中,啟動程序進度條極為顯目。
1%……3%……5%……
蝸牛般的進度條慢慢蠕動著,我用盡全身力氣才克制住砸向控制臺的沖動。
倒計時十分鐘……九分鐘……八分鐘……
我的心臟怦怦跳動著,在極安靜的艙室內轟轟作響。
進度條終于跳到了96%,我咽下一口吐沫,捉住了點火旋鈕。
……97%……98%……
我緊緊捏住旋鈕,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只待進度條跳到100%,就立刻點亮發動機。
可猛地,飛船似乎震動了一下。
緊跟著,“砰!”一聲悶響,透過殼體若有若無地傳了過來。
控制臺猛地亮起一串紅燈,進度條剎在了99%,機械的女聲響起,“監測到飛船殼體發生損壞,艙內氣壓下降,啟動程序中止。”
發生了什么?發生了什么?!
謝剛的聲音適時響了起來,“劉奮,飛船尾部似乎發生了小規模爆炸,你飛不了了。”
倒計時三分鐘。
“劉奮,立刻放棄發射,回到基地。下一場風暴過來還有二十四小時,足夠你……”謝剛仍在喋喋不休地發布著命令。
“足夠我挖出埋得下我自己和這些寶貝標本的坑?”太多的變故已經讓我變得麻木,我打斷了他的話,苦笑道,“謝剛,你知道我為什么會選擇這份工作?當然,首先是為了錢。但更主要的是,我這個人從來不怕賭一把。”
“劉奮,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謝剛提高了幾個音調。
“我要干一件對你我都好的事情。”我穿上臃腫的航天服,拿起巨大的頭盔:
“在干一件值得一賭的事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賭一次?”
“劉奮,你不要激動,穿著宇航服,你是熬不過八個月的。”謝剛試圖竭力勸服我。
“嗯,你說得對,但我并沒有想穿著宇航服過這八個月。”我笑了笑,戴上了宇航手套:
“說回這賭來,如果你不愿意,大可以直接炸了這飛船。但是,我想你是不會舍得的。嗯,倒計時還有一分鐘。”
“劉奮,你這個瘋子!”話筒那端,謝剛終于被激怒了。
倒計時四十八秒……四十七秒……四十六秒……
“多謝夸獎。”我長呼出一口氣,扭動了旋鈕。
“轟!”飛船爆發出連續的巨響,像一只咆哮的巨獸,將劇烈的震動傳遞進這金屬打造的狹小籠子。
伴隨著發動機的轟鳴,飛船微微搖晃著從基地頂端探出全身,透過小小的觀察窗,可以看到滾滾白色煙潮順著基地四周的排氣渠噴涌而出。
起飛了!
巨大的加速度如浪般涌來,將我死死壓在座椅上,就算隔著厚厚的宇航服,依然能清晰感覺到那種讓人窒息的力量。
飛船主電腦沒有啟動,但既定發射程序依然忠實地將艙內的情況實時顯示在我的頭盔上:
“發射軌跡吻合度100%。艙內氣壓持續下降,現為標準氣壓值82%……”
“砰!砰!”外接火箭燃盡,自動脫離了飛船。飛船已經沖出了這小小星球可憐的大氣層,進入了太空。
“持續匯報氣壓情況。”我松了一口氣,給發射程序下達了命令。
“劉奮!劉奮!你他媽還活著嗎?!”揚聲器中傳來了謝剛焦急的聲音。
“當然還活著。怎么,你那兒看不到飛船的情況?”我回了話。
話筒那端,謝剛明顯松了一口氣,“謝天謝地。發射后,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故障,我們已經接收不到飛船上傳的狀態信息,要是你不發話,我們真不知道你的死活。”
“托你的福,我這條小命暫時還在。也托你自己的福,你離成功將我和標本押回地球又近了一步。”終于逃離了那個地獄,我甚至有心情調侃幾句。
謝剛沒有理會我的揶揄,“你賭贏了,看來爆炸并沒有傷害到飛船的氣動外形。但漏氣問題是你解決不了的,我們正在傳輸新的指令,希望能重啟飛船主電腦,讓它開展損管工作堵住漏洞,但這需要很多時間。”
謝剛的聲音停頓了下,“但更麻煩的是,飛船很快就要進入太陽背面,咱們間的即時通信馬上就要中斷了,再聯系就只能依靠衛星中轉,消息傳輸最少要花八分鐘時間,你自求多福吧。”
我沒有回話,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艙內氣壓降已至75%。”發射程序報著讀數。飛船已進入平緩加速階段,寂靜的太空中,發動機的噪音幾不可聞。但在這虛幻的寧靜中,我似乎總能從背景聲中聽出一絲“嘶嘶”的雜音,那聲音是如此的真實,又如此的詭異,猶如毒蛇的吐信。
我抽出一張薄薄的紙巾,在失重下,它隨著空氣的流動緩緩飄舞。
“氣壓降已至73%。”
我小心地撐起紙巾,盡量不攪動氣流。紙巾慢慢向前飄去,似乎漫無目的,但飄動的速度卻越來越快,方向也越來越清晰。
“氣壓降已至71%。”
“呲!”紙巾緊緊覆蓋在艙壁上,轉瞬被吸開一個細小的洞眼。
是這兒了,我點點頭。用宇航手套去堵漏點明顯不是個好選擇,我舉起一張地毯樣的柔性敷料,輕輕覆在漏點上。
氣流聲猛地停止。
“氣壓降已至70%。”
屏住氣,我靜待了片刻,能否成功,就看這一刻。
“報告氣壓情況。”我下著命令。
“氣壓仍在下降,現已降至標準氣壓68%。”
腦中有微微的眩暈,我頹然坐倒在座椅上,喉頭有些發干。
看來漏點不止這一處。
此刻,命運的指針只有兩個刻度——一處漏點或多處漏點,而它們分別對應著生存和死亡。
如果只有一處漏點,敷料雖然做不到完全密封,但多來幾層,再用手頭一切找得到的東西填堵,仗著飛船內儲備氧氣補充,總可以堅持到八個月后。
而只要超過一處,一切就都不同了……不僅漏氣量會成倍增加,更可怕的是這意味著爆炸已經大范圍波及生活艙,艙壁上恐怕已是千瘡百孔。
如果飛船主電腦沒有重啟成功,我繼續這樣大海撈針般一點點排查漏點也不是不可以,但且不說能否最終將漏點全部找到,單單尋找過程中的氣體損失就是我無法承受的——我不可能在這漫長的尋找過程中永遠待在這僅用于緊急避難的宇航服里,勢必要每隔一段時間打開氧氣閥將艙內氣壓和氧氣含量提高到足以支撐我生存的最低限度,卸下宇航服來進食和排泄,然后再鉆進宇航服眼睜睜看著這些寶貴的氣體泄漏干凈。
這不是空氣循環利用的問題,艙內的二氧化碳當然有辦法通過儀器轉為氧氣,可飛船內氣體的儲備總量卻是固定的,不用等它們泄漏干凈,艙內的低壓就已經無法讓我活命了。
就像此刻艙內的氣壓,如果貿然脫下宇航服,我很快就會暈倒在地并最終休克。
更何況,宇航服配套的氧氣瓶是有限的,這意味著我可能會很早就失去宇航服的庇護,裸身坐在這個千瘡百孔的金屬圓罐里,絕望地打開氣泵,任由氣流奔瀉而出,像是浮在漏水玻璃缸里的金魚一樣,在注定的低壓和缺氧中迎來死亡。
沒有機會了嗎……
不,還有一個辦法!
一個念頭像是閃電般照亮我的腦海,這大膽而瘋狂的計劃擂擊著我的心臟,讓我的雙手微微顫抖。
只有這一個辦法!
再不下決心,就再也來不及了!
簡單心算之后,我狠咬牙根,下達了命令:
“打開所有備用氧氣。”
“呲!呲!”發射程序執行指令毫不猶豫,四壁上的通氣孔里同時傳來放氣聲。
“氣壓上升,現為標準氣壓值的77%……83%……
92%……”
夠用了!我飛快卸下宇航服,沒有了宇航服的屏障,船艙內冰冷刺骨。我就手按下休眠倉的按鈕,一躍而入,反手關上了倉蓋。
休眠倉是飛船乘員最后的保命手段。它最大的意義就是當乘員身體健康極度危急時,可以讓其進入休眠倉,在低溫中昏睡幾個月,撐到抵達目的地。
在緊急關頭,休眠倉甚至能夠脫離飛船,作為逃生艙單獨重入大氣層,其堅固程度可想而知。
地球那邊重啟飛船主電腦的嘗試能否成功仍是一個問號,如果重啟失敗,這休眠倉便是我最后的屏障。現在我趁氣壓還未降至真空前躲進休眠倉,就算主電腦無法啟動,起碼也可以勉強堅持到飛船進入地球軌道。至于之后的事情,那只能聽天由命了。
休眠倉空間極小,真的像透明的棺材般狹小,人在其中只能平躺,膝蓋不能彎曲,腦袋稍微抬起,鼻梁就會撞上倉蓋。
而隔著薄薄的倉壁便是飛船內已降至冰點的真空。
我筆直地躺在倉內,四肢動彈不得,在這種狀態下,人很容易進入入定狀態,不知為何,我的腦海里又浮現出1號的影子。
……
“地球方面已經發出紅色警報了,再過七個小時,風暴就要過來。在這之前,咱們一定要把基地的防護層全部合攏,再多檢查幾次。”我一邊翻看著基地智能A.I.“伏羲”整理好的數據,一邊心不在焉地對1號說。
在這個星球上生活,風暴本是司空見慣。
但這次不同。
幾千千米外瘋狂咆哮,狂奔而來的是據稱有史以來觀測到的最大風暴,其強度甚至已超過了基地所能承受的最大風速。無論是對基地,還是對我們,這都是個巨大的考驗。
“是,我一會兒就再到四處仔細看看。”1號平靜地應道。這些日子,他常替我去處理基地的大小事宜,反正我們長得分毫不差,只要畫上眉毛帶上帽子,視頻監控上根本分辨不出來。
有了他的幫忙,我輕松了許多,能夠拿出更多的時間痛飲,反正1號釀出的烈酒從不會缺貨。
我笑了笑,端起放在一旁的酒壺,一飲而盡。
好酒!好酒!
我贊嘆著1號的手藝。
猛然間,心臟上似乎有一絲瘙癢。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像是羽毛在撩撥你的心房,又像是鋼針扎入你的血肉。
我捂住胸口,一口氣滯在心頭。
很快,這種瘙癢變成了腫脹的麻木感,迅速占據了我的胸口,并向身體四處涌去,下一個瞬間,我已摔倒在地。
我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口中嗬嗬有聲,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我努力睜開眼睛,只看到1號的臉懸浮在頭頂。
“你怎么了?!”這是我聽到的最后聲音。
……
我猛地甩了一甩腦袋,腦門卻砰一聲撞在倉蓋上。
當時發生了什么?
記憶出現了斷層,在那畫面后就猛然跳到了被警鈴喚醒的場景。
1號是怎么死的?
我醒來時風暴已經過去,這十個小時中究竟發生了什么?
一切看似順理成章的事情都出現了漏洞,那無法解釋通的混亂讓我的心跳不停加速。
倉蓋外的變化中斷了我的胡思亂想。透過倉蓋,所有指示燈瞬間熄滅,又重新依次亮起,只不過,這次紅燈的數量大大減少。
一個聲音回響在飛船內,“‘伏羲’已重新啟動,為您竭誠服務。損管系統已經運行完成,艙內氣壓、含氧量及溫度已調整至標本保護最佳值。”
地球那幫家伙竟然成功了!
我心中一松,張嘴下達指令,“‘伏羲’,打開休眠倉鎖,放我出來。”
正如剛才所說,“伏羲”是基地的智能A.I.,雖然風暴中“伏羲”最終崩潰,但它應該還是認得我的。
可指令并沒有被執行。
我等了很久,依然沒有聽到開鎖聲,便用力推了推倉蓋,在確認了倉蓋依然處于鎖定狀態后,再次下達了指令。
“指令已被拒絕。”這次,“伏羲”終于有所回應。
“為什么?”我驚訝問道。
“你被禁止回到地球,我有責任阻止你。”“伏羲”的聲音沒有一絲波動。
“我為什么會被禁止回到地球,公司已經允許我返航!”我有些沉不住氣。
“根據公司規定,克隆人不得返回地球,無論其處于啟動、成熟體、未成體還是胚胎狀態。”
“我怎么會是克隆人?!你和門禁一樣在風暴里故障了嗎?我是劉奮!前進基地管理員,編號002453X,你是知道的!”
“不,你不是劉奮。崩潰前,我的攝像頭已經記錄了你的犯罪全程。你在返航飛船上安置炸藥,破壞飛船通信裝置,炸毀控制室倉壁并侮辱劉奮尸體,蓄意損壞我的硬件致使我宕機。”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瘋了!我怎么會做出這些事,是風暴損壞了你的邏輯單元,讓你產生了臆想。”
“伏羲”并沒有繼續爭論下去,它不再發出聲音。
與此同時,一陣疼痛讓我渾身一抖。我微微偏過頭去,左手腕上,一支檢驗用的針頭不知何時扎入了我的動脈,鮮紅的血液正源源不斷地被抽入針管。
“‘伏羲’,你在干什么?!”
“我在抽干你的血液,中止你的生命指征。”“伏羲”平靜地回答,語氣中沒有一絲波動。
“住手!你瘋了!你是電腦,不能傷害人類!”我狂叫道,盡力扭動著身體,力圖將手腕上的針頭甩出。
“我不能傷害人類,但你不是人類,你是克隆人。我在執行命令。”“伏羲”毫不動搖。
我大口喘著氣,沖著平板狂喊:“謝剛!謝剛!我是劉奮。‘伏羲’重啟了,可現在它在抽干我的血,它要殺了我!你他媽的快做點兒什么!”
因為爆炸產生的故障,謝剛此刻對船上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即便我此刻發出求救,信號也要花費八分鐘才能到達地球,而就算他立即做出處理,指令也要足足十六分鐘才能傳回飛船。
我幾乎絕望了。
“‘伏羲’,你不能這樣,這里面一定有誤會,你不能僅僅靠一些模棱兩可的視頻就殺了我。”
“視頻證據非常連貫。”“伏羲”平緩的調子一如平常:
“根據視頻記錄,劉奮在十二小時前已死亡——順便一提,根據我的估算,他有92%的可能死于長期酗酒造成的心腦梗死。他死后,你抽取了他的全部血液并保存起來,并對基地及飛船進行了破壞,然后蓄意打開基地防護,致使基地在風暴中蒙受重大損失。風暴結束后,你用劉奮的血液替換了自己的血液以期蒙騙飛船門禁系統,并剃光了劉奮的毛發粘在你自己的頭部和面部進行偽裝,最后你用銳器在劉奮身體上開出巨大創口并將自己的血液噴灑在尸體周圍制造假象,然后讓我宕機。”
“不,不可能,如果是這樣,我為什么一點兒也不記得?我不是克隆人,我是劉奮,我有女兒,我有家!”我大喊道。
“克隆人的記憶是虛假的,就像是我的存在一樣,這并不奇怪。”
“不,我不相信!你一定是故障了!”緊張和失血帶來的眩暈讓我幾乎發狂。
我被抽出了多少鮮血?
我不知道。
我不想死在這冰冷的棺材里,我要回地球,我要見我的女兒!
就在這生死關頭,一個急促的聲音忽然響起,“劉奮,我是謝剛!消息已收到!我已經發送了指令,如果你還活著,聽到這段話后,立即將密鑰插入,立即將密鑰插入,你會獲得最高權限!”
半昏迷中,我用盡最后一點兒力氣舉起右手,隱藏在PAD內的密鑰自動彈出,插入了休眠倉的接口。
短暫的沉默。
“嗡”的一聲響,控制臺上的指示燈再次瘋狂閃爍,那是“伏羲”最后的掙扎。
最終,一切再次歸于平靜。
“我是‘伏羲’,您已ROOT成功,獲得最高權限。請問您的指令是?”“伏羲”的聲音仍是那樣平靜有禮。
“不要再抽我的血。”我下達了昏迷前的最后一個命令。
“好的,已經停止,您的血將會輸回您的體內。”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恍惚中,平板電腦忽然亮了起來,它自動連接上了休眠倉,在我眼前播放起視頻來。
“你好,未來的我。”睡眼蒙眬中,那視頻里的人是如此的眼熟。光潔的腦袋,沒有一根眉毛與睫毛,是了,是1號。
“既然你能看到這段視頻,說明你已經按照我設定的計劃,一步步穿越險境轉危為安了。‘伏羲’應該已經重啟了吧,它是不是已經告訴了你一部分真相?
“不要懷疑,它說的是真的,你的確是克隆人。你,或者說我,也的確做了那些事。而這一切都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回家,回到地球去,回到我們女兒的身邊。
“我……哦,也是你,本來并沒有想這么做,但劉奮的死讓我靈光一現,他的死給了我們最后的機會,最后的逃出牢籠的機會。但是牢門上的鎖太多了,也太堅固了,如果不用一些手段,我們永遠無法逃出去,即便成功上了飛船,也只不過是自投羅網罷了。
“所以我設計了這一切,我先毀掉了全基地的視頻和紅外設備,讓他們無法通過我們脖子后的烙印來像牲口一樣分辨我們,我又用劉奮的血替換了我們的血,這樣在檢測時就只會查出一點點標記,只有這樣才能騙過他們,讓他們自己打開門禁。
“我把精心計算好分量的炸藥安置在飛船上,設置為發動機一預熱就自動開始倒計時,從而炸斷了系統信號上傳模塊,炸漏了艙壁,并為接下來的事情做好了鋪墊。
“你是不是很責怪我為什么要讓‘伏羲’知道這一切,并縱容它險些奪去了你的生命?因為只有這樣,你才有機會奪取飛船的最高權限,也才能在進入地球大氣層時按照我設計好的軌跡單獨降落,以免被那些混蛋逮個正著。
“最后,我布置好控制室里的假現場,并用那個所謂的記憶恢復儀催眠了你,讓你誤以為自己是劉奮,而死去的則是1號。這樣一來,你的反應就更加逼真,也才能有更大的概率騙過那幫老狐貍。
“劉奮已經死了。你就是他,他就是你。從此,你是一個真正的人了,挺起胸脯,驕傲地活下去吧。睡吧,睡吧,待再次醒來,你將會獲得嶄新的人生!”
我麻木地聽完講解,嘴唇微動,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在陷入無盡的睡眠之前,我模糊地聽到了他的最后一段話,“這一切還遠未結束,你身上的印記將會跟隨你一生,給你帶來無盡的追捕和數不清的麻煩。但永不要恐懼,永不要放棄,這是為了你,是為了我,為了劉奮,更是為了我們的女兒,為了我們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全部意義。”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近囈語,不知是說給我,還是說給自己。
再閉上那千斤重的眼皮之前,我用盡最后一絲力量轉過脖頸,光滑如鏡的倉蓋上,我頸后的一切倒映得清晰無比。
那是一塊三角標志。
而在那三角形的正中,那筆直的“1”字——
殷紅如血。
【責任編輯:遲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