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赴東莞特派記者 倪浩

編者按: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使得產業鏈成為2020年的一個熱門話題。無論是美國方面一些人推動“脫鉤”,還是日本產業回撤刺激政策,都意欲重構全球業已形成的產業鏈,并讓中國“躺槍”。這一年里,不斷有人聲稱要削弱中國在全球產業鏈體系中的地位,還有人鼓動將產業鏈撤離中國。但在這樣的大變局下,中國出口卻不斷創造歷史新高,不僅支撐起特殊時期正在塌陷的世界生產鏈,也顯示出全球對中國生產制造的難以離棄。臨近年底,《環球時報》記者趕赴有“世界制造之都”之稱的廣東東莞,實地走訪這個中國制造基地的企業,了解有關中國產業鏈的那些事。
“不可替代”,源于沉淀與積累
稀土是中國最具優勢的戰略礦產資源,以此為發端向下延伸出的中國稀土永磁產業,經過幾十年淬煉,鏈條齊全,生產高效,在全球生產制造中占有絕對主導權。據《環球時報》記者了解,在東莞就有一個完整的稀土產業鏈條。
位于東莞南城區的桂榮永磁是一家開發稀土永磁產品的高新企業,其生產的磁鐵器件被廣泛應用于大量電子產品中。公司總經理唐鈺接受《環球時報》記者采訪時說,這個產業鏈條發端于中國豐富的稀土資源,從稀土中分離氧化物、電解,形成產品毛坯,再切割成各種形狀,這樣一條完整的產業鏈條目前全球只有中國具有。“中國從上個世紀80年代就開始在這個產業中不斷學習改進,不斷創新,這么多年的沉淀與積累,不是其他國家想替代就能替代的。”唐鈺說。
唐鈺解釋說,在廣東設廠,房租高,人工成本高,費用支出多,但仍有這么多企業選擇落戶此地,原因就在于這里產業環節最齊全,生產配套最完備。“我上午設計出新產品,下午就能拿到原材料。內地不行,國外更不行。只有廣東才有這種速度。”據唐鈺介紹,美國其實在2014年也想把稀土產業鏈做起來,但稀土要運到馬來西亞分離,最后運到中國來進行加工。“中國高效的生產和完善的配套,讓美國覺得自己做已沒有意義。”
東莞市磁性材料行業協會執行秘書長黃志勇接受《環球時報》記者采訪時表示,全球稀土永磁行業只有中國擁有主動權,這個鏈條上所有的生產流程中國均已掌握。相比之下,其他國家只在某一個環節上具備生產加工能力,但原材料還必須從中國進口。他認為,在中國強大的產業能力面前,其他國家很難形成競爭優勢。
生產乳膠寢具的芬璐家居,其產品以自有品牌和代工形式行銷全球。接受《環球時報》采訪時,公司聯合創始人曹明蓮表示,整個乳膠寢具行業,中國為全球提供了70%的產出。無論是在東南亞還是在中東迪拜,甚至是歐美國家,“中國制造”無處不在。曹明蓮說:“中國人勤勞,又特別愛鉆研,雖然人工貴一點,但這么多年工藝經驗的積累,加上中國生產設備不斷創新,產業鏈沉淀的實力全球已無人可比。”
香港美昌集團早在1985年就來到東莞鳳崗鎮開設其在中國內地的第一家工廠——美馳圖實業,如今整個工廠擁有1800名工人,產品基本用于外銷,覆蓋146個國家和地區,主力產品車模熱銷歐美地區。廠長吳克翰對《環球時報》記者說,中國政局穩定,利于企業長久發展,因此美昌已將生產完全放在內地。吳克翰還表示,內地產業鏈配套完整,原材料采購和運輸都很方便,使得生產效率大大加快,生產成本也明顯降低。“這對于成本敏感型企業來講,設廠的優勢非常明顯。”
對于中國產業鏈的優勢,中國社科院經濟研究所所長黃群慧曾表示,中國是唯一能夠生產聯合國工業目錄大類所有產品的國家,已具備完整的現代工業體系,這使得中國完備的產業配套體系與全球價值鏈深度融合的地位,短期內難以被其他國家替代。對于企業而言,擺脫對中國供應鏈的依賴,成本很高,會導致巨大的利益損失。正因為如此,美昌目前專心于在內地生產,沒有海外設廠的打算。▲
“我們把意大利和泰國的生產線搬了回來”
在超過半個世紀的發展歷程中,香港美昌集團曾經在意大利和泰國有兩個生產基地,但均在十多年前遷了回來。
2007年,美昌集團并購歐洲著名品牌比美高,經過綜合考量,認為本已虧損的意大利工廠再運營下去非常困難,于是管理層決定將員工遣散,將工廠生產設備全部搬到中國。這次產業鏈大搬家花費美昌整整一年時間。“好幾百個貨柜,運了足足一年。歐洲這個60年的著名品牌,曾是美昌的競爭對手,就這樣被納入中國的生產體系當中。”吳克翰廠長說。
吳克翰說,之所以搬遷,首先是意大利人工成本明顯高于中國內地,另外意大利工會勢力太大,造成工廠管理難度大。這也是這家公司運營不善的原因。比美高的設備被美昌設在廣東韶關的工廠所接納,生產也全部轉交給韶關工廠。由于擁有了一家歐洲品牌,美昌成功打入歐洲市場,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時,美昌的銷售逆勢增長30%。現在意大利比美高的設備部分還在使用,但有些已經老化,正逐漸被新的機器所取代。
從上世紀80年代起,經濟快速
發展的泰國被稱為“亞洲四小虎”之一,美昌順勢在泰國設立了一個工廠。“規模蠻大的,方圓有六公里。”吳克翰說。但美昌在2005年決定將工廠關閉,搬回中國,“因為綜合考慮運營成本,泰國工廠的運營費用和運營效率完全無法與中國內地相比較”。花了幾個月,美昌將在泰國的產業鏈收回。而在搬回后,泰國就發生政局動蕩。吳克翰說,“公司領導也提到過是否再在海外設廠,不過暫時來說,我們沒有打算要去他國設廠,因為畢竟配套各方面不是很好。”
芬璐的海外產能一直發展不起來。整個乳膠寢具行業,中企在國外只開設了三家生產工廠。對于中國龐大的生產量來講,海外的產能很小。曹明蓮說,“我們在中國有東莞和滁州兩個廠。中國政局穩定,配套齊全。國外政局動蕩,甚至有反華情況出現,對于海外的投資擴產,我們越來越謹慎。”
疫情期間,東莞稀土永磁產業異常忙碌。唐鈺回憶說:“年初國外天天催貨,剛剛把疫情控制住然后復工的工廠加班加點把產品生產出來,國外疫情又嚴重起來,產品發不出去,堆得倉庫里到處都是。當時一片慌亂。”
戲劇性的一幕很快出現。由于海外疫情嚴重,從中國進口永磁原材料的外國廠家基本上都關門了,訂單回流到國內。“我們三個印度客戶6月到12月這半年時間,基本上都淪陷了,他們開不了工。日本客戶只能把訂單拿到中國。于是堆積在倉庫里的產品調頭轉向中國企業。因為訂單在增加,東莞整個永磁行業又陷于異常忙碌中。”唐鈺說,這真是極不平凡的一年。
疫情期間,國外個別人士聲稱生產太依賴中國,鼓動將產業鏈撤出中國。中國商務部年中時曾表示,中國沒有出現外資撤離、產業鏈供應鏈外遷的情況。相反,由于中國穩定的營商環境、較強的綜合競爭優勢、超大規模的市場優勢和內需潛力,許多跨國公司正考慮在中國擴張產業鏈。
今年11月,美中貿易全國委員會副會長、中國區會長馬修表示,根據該機構的調查,受訪美企中,91%稱在華業務保持盈利,75%表示對中國業務的資源投入在未來一年不變或將增加,87%沒有計劃在10年內將生產線搬離中國。商務部12月中旬發布的信息顯示,今年前11個月,中國實際使用外資8993.8億元人民幣,逆勢增長6.3%。▲
外遷越南、印度之后
早在6年前,芬璐就在越南胡志明市設立了海外生產工廠。但經過多年發展,越南工廠仍然附著在中國的產業鏈條上而無法獨立,依靠中國產業鏈的供給而存在。
芬璐家居主營產品是乳膠家居用品,包括乳膠床墊、乳膠枕頭等。除海外工廠外,芬璐的國內工廠設在廣東東莞和安徽滁州。曹明蓮告訴《環球時報》記者,“在越南設廠一是考慮到人工成本低,二是因為東南亞是乳膠原材料基地,越南本身乳膠出口居全球第四,我們在胡志明市的工廠外圍就是一大片橡膠林。”
靠近原料產地,利用當地廉價勞動力,這符合經濟要素流動規律,但芬璐在越南的工廠卻始終達不到原先設想的發展速度。困擾曹明蓮的有兩個重要問題。一是當地的社會風氣和勞工習慣。“我們剛開始去的時候真的很痛苦,按當地的習慣,我們需要給當地工人進行日結工資,結果這些工人一轉眼第二天就不來上班了,給生產造成很大影響。”
用工的極不穩定困擾著曹明蓮,芬璐只得慢慢改變這一切,工資逐漸變為周結,再變為月結。“現在好多了,不過,當地人工成本低而生產效率也低,平均來看,兩個越南工人還抵不上一個中國工人。”曹明蓮感嘆道。
另外,在越南的生產完全嫁接在中國產業鏈條上,除勞動力和原材料外,其他全部來自中國的輸入。曹明蓮說,“越南的現實情況導致無法建立一個完整的產業鏈,乳膠產品所需要的布料、包裝材料以及所有生產機器、配套設施都是從中國搬運過去的。工藝和技術由中國方面提供,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也是國內派過去的。”
桂榮永磁所屬的稀土永磁行業遇到同樣的問題。唐鈺對《環球時報》記者說,迫于國內招工難問題,產業鏈條上很多企業嘗試去印度設廠。印度勞動力資源豐富,價格遠低于中國,普通工人的月工資只有七八百元人民幣,一個本科大學生月薪也僅1000元。但事物總是有其兩面性,“低勞工價格有時也意味著低生產效率,有些工人不嚴格遵守操作規章,一些工序只講究‘差不多就行了,這害得不少企業不得不從國內調派管理人員去強化品控”。
在唐鈺看來,雖然印度在大力宣傳“印度制造”,但一塊小小的永磁產品目前仍無法在印度做好。“印度除有人工成本優勢外,在這個產業鏈條上再無其他優勢。到目前為止,被廣泛應用于電子產品中的永磁部件,全球95%仍由中國供應。”
黃群慧曾概述過全球產業鏈條形成的根本原因。他說,當今世界的供應鏈和產業鏈是在全球價值鏈分工主導下形成的,是現代運輸技術和信息技術支撐下資本全球化的產物。經濟學上,經濟全球化是資本全球逐利的結果,由于現代運輸技術使運輸成本大幅度降低,信息技術發展又極大降低了知識傳播和交流的成本,使得企業可以把自己的每個具體的價值創造活動通過全球的資源配置來實現。
那么,從中國向東南亞轉移的產業鏈條以及形成的產業分工關系,到底能不能固定下來?近年來中國服裝生產正向東南亞各國轉移,尤以越南為重,但越南服裝面料80%依賴從中國、印度等國進口,而且人工效率低。“你看國內越南運輸專線、泰國運輸專線都很熱,這就是需要中國生產物料源源不斷向東南亞運輸的結果,否則國外生產就成了無源之水。”曹明蓮說,“咱們中國是一個完整的產業鏈條,東南亞一些國家的生產環節有時必須與中國結合在一起。”▲
環球時報2020-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