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揚
本書以林徽因和她生命中所能觀察到的復雜時代和價值選擇為線索,勾勒民國初期留學歸來,致力于家國建設、民族獨立富強的一代知識分子群像,再現他們在劇變的、憂患的時代底下的命運軌跡,浮沉與思考。
1932年10月,林徽因、梁思成一同對北平郊區古建筑進行考察??疾鞖w來,他們聯手在《中國營造學社匯刊》第3卷第4期發表《平郊建筑雜錄》一文。文章署名梁思成、林徽因,但一望可知是出自林徽因的潤色。作為一個古建筑學家,林徽因有她的特色,身兼史學的哲思、文學的激情、詩歌的浪漫,她的學術報告讀來更像雋永的文學作品。
譬如描寫臥佛寺的文字:“再進去是正殿,前面是月臺,月臺上(在秋收的時候)鋪著金黃色的老玉米,像是專替舊殿著色。正殿五間,供三位喇嘛式的佛像,據說正殿本來也有臥佛一軀,雍正還看見過,是旃檀佛像,唐太宗貞觀年間的東西。卻是到了乾隆年間,這位佛大概睡醒了,不知何時上哪兒去了。只剩下后殿的那一位,一直睡到今天,還沒有醒。”又如記述萬佛龕:“這小小的佛龕,至遲也是金代遺物,居然在杏子口受了七百年以上的風雨,依然存在。當時巍然頂在杏子口北崖上的神氣,現在被煞風景的馬路貶到盤坐路旁的謙抑,但他們的老資格并不因此減損,那種倚老賣老的倔強,差不多是傲慢冥頑了?!?/p>
古建筑在這里,不只是一堆木料磚石的構砌,而是有靈氣的生命。如同詩情,如同畫意,更甚至于,給人以超出詩情畫意的震動。
《平郊建筑雜錄》語出驚人,制造出一個全新的“建筑意”的概念。它透露出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建筑觀—在理論淵源上,受西方“學院派”建筑理論的影響,注重建筑審美,但最終的歸依點,始終在建筑的文化意蘊與民族性。
林徽因之后,1979年,挪威城市建筑學家諾伯舒茲提出了廣為人知的“場所精神”,呼吁人們重視自己的優秀傳統,時間上,比林徽因晚了近半個世紀。
“建筑意”成為林徽因和梁思成對建筑學界的一大貢獻。文章背后的林徽因和梁思成,不僅僅是埋頭記錄尺寸和方位的建筑師。在他們眼里,古建筑是“技術與美”的結合,“在光影可人中,和諧的輪廓,披著風露所賜予的層層生動的色彩”,更是“歷史和人情的凝聚”。這樣的“建筑意”,窮思千古,正所謂不僅用科學家的頭腦,而且用中國人的心。大地上散落著被風雨剝蝕的古建筑,第一次遇上了有現代學術眼光和同情心的探秘者。而“由審美本能所觸發的銳感” —即“建筑意”的收獲,則成為長途苦旅后非個中癡人而不能體驗的感受。
1932年以后,林徽因、梁思成便是以這樣的理解進行古建筑考察的。1932年,營造學社陸續又增加了新的成員。這一年8月,中央大學建筑系教授劉敦楨應邀加盟,劉敦楨與梁思成攜手,成為支撐營造學社運轉的兩大支柱。與劉敦禎前后腳加入學社的,還有東北大學建筑系第一期畢業生劉致平,以及后來成為梁思成弟子的莫宗江、陳明達。營造學社這時候分為法式、文獻兩部,梁思成主法式部,負責古建筑測繪、繪圖,劉敦楨主文獻部,負責古籍文獻整理。日本人伊東忠太關于古建筑研究中日分工的建議,由這兩個中國人領銜,一力承擔了下來。朱啟鈐后來將他們二人稱為“北梁南劉”,他們聯手開創了營造學社古建筑研究的新局面。這個新局面,梁思成的學生吳良鏞總結為9個字—“舊根基、新思想、新方法”,具體講就是“舊學與新學的結合”,“文獻與調查的結合”,“及時將研究發現進行科學整理,并從理論上加以系統提高”。畢業于中央大學建筑系,曾受劉敦楨親炙,后來成為一代建筑名家的戴念慈也說:“中國營造學社治學的方式方法影響深遠,這方式方法就是,從測繪入手來研究中國古建筑的發展的過程和規律。”
既然已確定要開展田野考察,緊接著的問題是,中國古建筑遺物種類數量繁多,去找什么,怎么找,從哪里開始?梁思成幾經斟酌,做了大量案頭工作,“一年四季,出行之前都在圖書館里認真進行前期研究。根據史書、地方志和佛教典籍……選列地點目錄”,最終,他選中了薊縣的獨樂寺為第一站。
獨樂寺的發現緣于日本學者關野貞。1931年5月29日,關野貞驅車調查清東陵,途經薊縣時無意中透過車窗看到路邊一座古建筑,雖有一道磚墻相隔,深具經驗的關野貞“一瞥之下”仍認定這是座非常古老的建筑物,“遂停車,從旁小門進入”,仔細勘察之后,發現山門與后面的高閣竟都是遼物,而且數尊塑像也與建筑同時。
從獨樂寺返回北平的關野貞心情起伏難平,趕往寶珠子胡同向營造學社社長朱啟鈐、文獻部主任闞鐸分享自己發現獨樂寺的始末。以關野貞的學識和在學界的影響力,他的故事一經傳開,即刻引起中國學界的重視。尚在中央大學任教的劉敦楨在這一年譯介日本考古學者濱田耕作的《法隆寺與漢六朝建筑式樣之關系》時,特意提到關野貞對獨樂寺的考察:“(鴟尾)……此制宋后失傳,最近關野氏發現遼初建造之薊州獨樂寺中門,具有鴟尾,恐為國內唯一遺物……”梁思成在《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中也說:“翻閱方志,常見遼宋金元建造之記載;適又傳聞閣之存在?!?/p>
在傳聞的吸引下,1931年秋,梁思成計劃出發尋訪獨樂寺,無奈“行裝甫竣,津變爆發,遂作罷”,這一推遲,就到了1932年。1932年4月的一天,天還沒亮,乍暖還寒的早春季候里,梁思成和他在南開大學學習的弟弟梁思達一起趕往東直門外長途汽車站,擠上了已經被塞得滿滿的車廂。這趟今天從北京出發不足兩小時的路程,當年他們顛簸了整整一天。“那時的道路大都是鋪墊著碎石子的土公路,缺少像樣的橋梁,當穿過遍布鵝卵石和細沙的旱河時,行車艱難……到達薊縣,已是黃昏時分了。……先互相抽打一頓,拍去身上浮土,才能進屋。”路阻且難,兵匪橫行,安全也不能保證,到達當晚梁思成打電話給林徽因說:“沒有土匪,四個人住店一宿一毛五?!?/p>
有驚無險的慶幸里,是行路的不易和艱難。
不過,當他們站在獨樂寺面前,看到鋪面而來的山門,“檐出如翼,斗栱雄大”,和清式建筑迥然不同,和宋式大異,和唐式極相似,那一瞬間,所有的辛苦都煙消云散。梁思成想到了他作為基本資料曾再三翻閱的敦煌壁畫圖片里的建筑,說:“若驟見此閣,必疑身之已入西方極樂世界矣?!边@一句,說的是建筑營造的在場感,也未嘗不是他當時心情的寫照。中國漫長的歷史當中,王朝更迭,變亂頻仍,項羽入關而“咸陽宮室火三月不滅”,“二千年來革命元勛,莫不效法項王,以逞威風,破壞殊甚”,能得幸免的古建筑少之又少。中外學者已發現的遺物中,“最古者不過八百九十余歲”。獨樂寺則將這一時間大大提前,寺中觀音閣及山門,“在我國已發現之古木建筑中,固稱最古”,建于遼統和二年(984年),比《營造法式》頒行早116年,距唐亡僅77年,年代形制處于唐宋二式之中……上承唐代文藝的遺風,下啟宋氏營造,比當時已知的最古木建筑大同華嚴寺薄伽教藏殿還要早51年。對于一心要破解《營造法式》的梁思成和林徽因,這無疑是一個大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