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勇
武漢快遞員。疫情暴發后,他牽頭組織志愿者為醫護人員提供后勤保障,從日常的出行、用餐,到修眼鏡、買拖鞋,汪勇和他的志愿者團隊“聚攏溫暖,守護英雄”;后因貢獻突出連升三級,被破格提拔為湖北順豐速運有限公司硚口分公司經理;獲國家郵政局“最美快遞員”特別獎,共青團中央、全國青聯共同頒授的第24屆“中國青年五四獎章”,交通運輸部“2019年感動交通十大特別致敬人物”;《人民日報》譽其為“生命擺渡人”。
沈嘉柯
著名作家、文化評論家。主要作品包括《慈悲的法則》《沈嘉柯精選集(三卷本)》《最美古詩詞:人生是一場雅集》等近60本著作。曾獲影響力作家文學貢獻獎,暢銷百萬冊。各類文學小說、隨筆散文被選入全國數百種最佳文學選集、影響力文庫等,翻譯為英語、尼泊爾語等多國文字。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這是武漢抗疫一線快遞小哥汪勇的故事,也是疫情期間千千萬萬個平民英雄的故事。該書以汪勇的故事為出發點,最大限度地還原了真實的武漢,講述了武漢在疫情最嚴重時期經歷的苦難、付出的代價和做出的英勇抗爭的全貌。書中描繪了疫情之下一個個普通人共克時艱、守望相助的動人場景,并通過講述汪勇的個人成長經歷,刻畫了一個原本平凡的人,如何在關鍵時刻勇敢站出來成為一位平民英雄。書中還收錄了部分金銀潭醫院醫護人員日記手稿,以最樸素的文字,展現武漢抗疫一線情況,講述白衣戰士的心路歷程。
下定決心那一刻,汪勇凝視著自己身邊的家人——全家人都吃過了團年飯,孩子的壓歲錢也給了,爸媽正在看電視,老婆和女兒在床上一邊玩耍一邊看著動畫片。這是他最在乎最深愛的溫暖小家。
他的心意已定,不留任何痕跡,繼續玩手機,不停滑動著手機屏幕。他告訴妻子,他要去公司的網點臨時加班,公司要派他值班。
有了孩子以后,他的妻子就在全職照顧女兒。聽到這話,他的妻子也沒有懷疑什么。
汪勇平時也很忙碌,早出晚歸,而且是家里的經濟支柱,所有的房貸車貸,都得他來還。看著汪勇忙于工作,她也不好反對。
等到夜里1點30分,汪勇跟那位護士聯系,發消息說:“我來接你。”
然而,那位護士沒有回汪勇信息。
汪勇只好耐心等著。
這個夜晚,他睡得晚,只睡了不到4個小時就起來了。那個時候他的父母,他的妻子女兒,還都在睡夢中。
凌晨5點30分,天都還沒亮。汪勇匆匆出門,之后,又給那位護士打了個電話:“您好,我是過來接您的那個師傅,答應過來接您,您沒回我信息啊?”
電話那頭,那位護士愣了好幾秒,沒有回復。汪勇猜測,她應該是不相信有人會來接她。
片刻,護士終于回過神來,對汪勇說:“哦,好。”
原來,她是夜班下班的護士,從大年三十開始晚間值班,到了第二天早上才下夜班,才能回家睡覺。
汪勇跟她說道:
“我跟你說一下,因為我所有的護具,只有一個N95口罩,其他什么都沒有了,你能不能提供一點酒精給我?”
在之前權衡思考的時候,汪勇查過資料,酒精能殺病毒,這對他來說,很重要,但他手頭沒有消毒酒精。
護士回答:“我有,我可以給你帶一點出來。”
汪勇說:“好,你有,我就能來接你走。我5點50分把車停到約定的地點,就是醫院的正門口。”
武漢的冬夜,天寒地凍。這個城市在中國地圖上,中部偏南。不像北方有暖氣,氣候也沒有南方那么溫暖。武漢的那種濕冷,是可以鉆進皮膚骨子里的冷。疫情蔓延,封城之后,金銀潭醫院又是在偏遠位置,顯得更加凄涼冷清。
清晨5點50分左右,天色還是昏暗的,汪勇把車停到約定的地點——金銀潭醫院的正門口。
護士從醫院出來走上車子的一瞬間,汪勇明顯地感覺到,她很緊張。這是個年輕的護士。
一個陌生男人的車,停在這個醫院的門口。
這是人人都恐慌的時刻,打120都要排隊不知道排多久的時候。而且是清晨6點。
汪勇心里明白,對于每個女孩兒來說,安全是一個底線。這樣一個20多歲的小丫頭敢坐上去,可能對她而言,真的沒有別的選擇了,只有這個選擇。
“她這個時候只能坐上我的車,而且她不知道我收不收錢,不知道我收多少錢,什么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只能上車。”
護士給了汪勇五分之一到六分之一瓶的酒精。
上車后,她給了汪勇一個很官方的問好:“謝謝師傅。”之后,她就不再說話,整個人看上去,完全沒有溝通的欲望。
其實她不想跟汪勇溝通,汪勇也不敢跟她溝通。
汪勇觀察了一下護士,她在車上,身體就往后面一靠,那個眼神是屬于不動的,就盯著一個方向,仿佛筋疲力盡,再也沒有力氣。
“我感覺她上車之后,是聽天由命的。上車之前,她有點害怕,之后應該沒有了。”
結果,輪到汪勇開始害怕了。
雖然在出門前汪勇給自己反復做過風險評估、心理建設,事到臨頭,他的身體還是涌出一種本能的恐懼。
他開始擔心,腿腳發抖。
汪勇一貫開車開得很好,然而,這一天,方向盤握在他手里的時候,出于本能,他時不時地就向右邊的反光鏡看一眼。
他總感覺自己的背后有個可怕的威脅,那無形的病毒,就在后面虎視眈眈,在他呼吸之間,病毒就會侵入自己的身體。
汪勇無法控制自己專心開車,時不時就會回頭。
后來,汪勇就往后面瞟了一眼,看到護士哭了:
“那個女孩坐在我后面,流淚了,她就沒怎么說話。她的哭,是那種沒有任何表情的流淚。”
汪勇第一天所接到的大部分護士,以他親眼所見,狀態非常一致。坐上去之后,面無表情,沒有說話的欲望,甚至感覺這個人沒什么生氣。
汪勇回憶:“他們根本不可能跟我聊天,當時他們不信任我。”
汪勇把他們送到各自住的小區門口,僅僅是頭一天接送的30個人,大家的住所地址,就天南地北。近一點的有常青花園、將軍路,環湖路后面的奧林匹克花園,還有武昌的園林路。
其中,大部分人住在盤龍城,那些比較遠的醫護,汪勇還送到過黃陂縣城。再遠的,就是漢口北附近的區域。
庚子年農歷新年初一,也就是2020年1月25日,汪勇送完最后一名醫護人員,回到自己上班的網點倉庫。
接送了一天,他的N95口罩還夠用一天,而且他沒有其他護具,始終不安心。
他跟組織群的管理員聯系,說:“我想要防護服和護目鏡,口罩也不夠了,酒精能不能給一點?”
沒想到,得到的回復是:“不好意思,我沒有。”
汪勇當時忍不住發了脾氣。
他對那個群管理員說:“你們組織這么個事情,要是參與的人出現什么問題了呢?那不就是負擔了嗎?那你組織這個事情干嗎?最基本的防護要給別人啊!我這樣找你要你都沒有的話,那我明天怎么干?我干不了了。”
事實上,醫護人員的狀態,讓汪勇不得不提高警惕。
最初汪勇還不是特別怕,但在這天接完所有的醫護人員后,他的恐懼也升級了。
“因為我感覺他們那幫人的狀態,都處于崩潰邊緣,這讓我感到很害怕。”
汪勇隱約在心里反推出了醫院情況的嚴重性:
“我覺得他們如果一崩,我的小家也會隨著覆滅,我不可能跑得了,這種疫情怎么可能跑得了?絕對會出問題。”
躺在床上,他就想著:
“如果沒有護具,我的風險系數是翻倍的。我衣服上有可能沾到病毒,我的眼睛里面也有可能進入……這種翻倍的情況下,病毒對我生命的威脅也是翻倍的。所以那個時候就得考慮生死了,干不干?”
汪勇回憶當時的反應:
“你不給我護具我就不搞了。從當天晚上將近8點一直到夜里,我一個單都沒接,就躺在床上。”
這沒護具怎么搞得了?那不是拿生命開玩笑嗎?
躺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汪勇也在想,自己接了一天醫護人員了,不能回家,得14天以后才能回去,就得在倉庫里面睡14天,也不能接觸任何人。
14天,是一個醫生專家給出的隔離周期。
過后汪勇回想起來,又覺得挺不好意思的:
“別人已經盡了他的全力了,在這個環節中他能干的是什么?他有時間,有這份心,想把這個平臺搭建起來,就不停地轉發、不停地轉發。他只有這個辦法。他可能連自己的口罩都沒有,你要他提供給你什么防護物資呢?他提供不了的。”
汪勇頭一次出門,是以臨時加班的理由。
第二天,他的妻子彭夢霞問他為什么還沒回家,他撒了第二個“謊”。
這個謊是在出來的第一天晚上撒的。
汪勇告訴妻子,上班的時候,有個同事在他背后咳嗽了一聲。
當天晚上6點多鐘老婆打電話問他為什么還沒回去,他說:
“我吃飯的時候摘下口罩了,離別人比較遠,但是有個人從我身邊經過,他咳嗽,下班的時候,他一量體溫,溫度偏高。我回不去了。”
他決定先睡在快遞倉庫暫時隔離,等到沒問題再回家。
這把妻子嚇壞了。
他的妻子彭夢霞,哭了半個多小時。
汪勇知道她肯定會哭的,就讓她哭,發泄情緒:
“開始我老婆不聽我解釋,哭得稀里嘩啦,后來情緒穩定后,才算同意。”
汪勇叮囑妻子,在家里照顧好爸媽,照顧好孩子,他沒問題的。他的身體素質不錯,就算萬一真有情況了,也就七天的感冒發燒而已。
“我在這邊也還好,有地方睡。我現在就是要回來拿一下被子、行李、衣服,還有什么電飯煲、煮火鍋的東西……你都幫我清好,放門口。我也不跟你們接觸,我上來的時候會消毒的,我有酒精。”
當時汪勇還不知道他會幫到那么多人,他沒有理由為自己辯解,只能先瞞住家人。
汪勇的家人把這些物品整理好,放在家門口。他家在7樓,他就從7 樓把東西搬下來,搬了兩趟,然后去了公司。
他住在公司的倉庫,跟所有的人都保持距離。當天晚上鋪完床單,煮了一點面條吃。
“從接第一個女護士,到后面接送其他人,”汪勇說,“我一直抖,抖了一天。”
大年初一這天,汪勇接送的每個人,下車的時候都要跟他掃碼想付車費。他拒絕了。
汪勇對每一個人都表示:
“你這個紅包我不能收。要不這樣吧,這個時間我出來開車接送你們上下班,加個微信吧,到時候再去上班,給我發消息,我能接盡量來接你。”
他當時說的一句話是:
“如果這個時期收錢,您這個紅包可能真的裝不下。”
(一個紅包最多200塊,我不可能為了200塊錢出來拼命。)
結果,這些醫護人員加了微信之后,還是會給他轉錢。
他們轉的錢,汪勇都不會要,不會收。他出門做這件事,沒想著賺錢。
消息傳開,就有人也想坐汪勇的車。
護具不夠,口罩也不夠,萬一感染了怎么辦?汪勇有一點猶豫了。他勸自己:
“要不,算了吧。”
但是這天晚上,還有護士在發單求助,回家的地址距離醫院幾十公里。
還是沒人接單。
生死就在一念之間,汪勇不能不想很多。如果自己遭遇病毒的傷害,家里怎么辦?房貸車貸老人孩子……誰來管?
汪勇只能自己權衡:
“我自己衡量我能不能接受。我當天送了一天的人,感覺我能幫到他們。而且我內心是很敬佩這幫人的,一個教師、一個醫生,我從小骨子里就認為這是我接觸到的職業里面最神圣的。所以我能幫到他們,也覺得很慶幸、很開心。而且我認為幫到他們,就間接地相當于我也救了很多人。所以我覺得這個事情可以做。”
之前汪勇也考慮過,如果這些醫生護士也扛不住了,疫情徹底失控,自己的小家也是保不住的。
這些念頭,在他內心天人交戰。
第二天早上,汪勇7點多鐘就起來了。
第一個單還蠻近,3公里多,他沒接。第二個單就比較遠了,是住在距離金銀潭醫院10多公里遠的盤龍城一位上班的護士發出的。
汪勇接了。
一旦開始接單,他就再沒有考慮生死的問題。
他得去幫這些去救命的人。
汪勇不收醫護人員的錢,投桃報李,他們給了汪勇口罩,用他們自己節約下來的口罩。
“綠色的N95-1860口罩戴四個小時是安全的,但他們為了給我準備一個,因為他們覺得我也處于危險之中,為了幫我省一個出來,每個他們得至少戴六個小時,戴兩天就可以給我省一個下來。但是他們就有兩個小時處于不確定的風險中。那種風險是你我不敢想的。我們現在走在大街上的那種風險,和他們在病房里面的風險,是不一樣的,他們愿意為了我扛風險的時候,真的是豁了命地在保護我。”
汪勇徹底被感動了。
汪勇接過口罩的時候,他知道這有多大的分量,雖然他們之間沒有交流。
到了第三天,金銀潭醫院醫護人員對車輛的需求不斷增加。他只有一個人一輛車,完全忙不過來。汪勇趕緊往其他的群里發送求助,開始招募志愿者伙伴。
一連好幾天,在接送了一批又一批的醫護人員之后,汪勇進一步發現,這些醫生護士的狀態,統統一樣。他終于明白,為什么護士寧可走路四個小時回家休息,也不在醫院里睡覺。他們身心極度疲憊,處于累趴了的邊緣。
金銀潭醫院作為傳染病醫院,收取標本流程極為嚴格:先是要手消毒,再戴一次性帽子,再戴上N95口罩,然后穿上隔離衣,戴上雙層手套,到檢驗科取生物轉運箱(箱子外部要罩一個黃色垃圾袋),接下來按門鈴。
之后,到樣本間取生物轉運箱,再到新冠肺炎病區門外與護士交接標本,取回標本交接完畢,在檢驗科進行手消毒,脫外層手套,手消毒,依次脫隔離衣、口罩、帽子,再次手消毒。
這樣的轉運流程,由護士長發給二線工作的護士,要求都必須照做。出一點差錯,就有感染的風險。
被確診感染的病人,有的在恐懼中會情緒失控,鬧脾氣,罵罵咧咧,指責護士醫生;有的會不配合檢驗治療,種種麻煩,他們都必須體諒。
面對可怕的傳染病病毒,醫護人員光是上下班換衣服這一件事,就比常規救治復雜。汪勇了解到:
“他們進醫院是一個門,出醫院是另一個門。進醫院是一套生活裝衣服,出醫院又是另一套衣服,都是換過的。相當于進出醫院的衣服是不一樣的,是兩套衣服。”
可想而知,那位護士當時沒顧得上回復汪勇的消息,也有這些緣故。
那個時候的金銀潭醫院,只是整個武漢市所有醫療系統瀕臨崩潰的一個縮影。
2020年1月25日,陸軍軍醫大學醫療隊接到上級任務,火速趕赴金銀潭醫院。這是一支由150人組成的精銳醫療部隊,經歷過非典、汶川地震、埃博拉病毒等考驗。
有他們的輪替援助,金銀潭醫院的醫護人員暫時得到了喘息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