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地道的農民,不抽煙、不喝酒,唯一的愛好是音樂。
然而,父親的這個愛好,在精神生活相對貧瘠的20世紀的農村還是相當少見的,也難以得到滿足。可是,他想盡辦法去豐富和充沛自己的這個愛好,并沉浸在美妙的音樂世界里,讓自己的獨特愛好滋養著自己和我們一家人。
在我的印象中,即使在父親干活兒的時候,我家的農家小院里也時時飄蕩著歡快的音樂,不是父親吹著輕快的口哨,就是那臺笨重的錄音機里播放著鄧麗君的《小城故事》,或羅大佑的《明天會更好》……那熟悉的旋律,總讓人心曠神怡。
不知道父親是如何學會吹口哨的,他最喜歡吹的口哨歌曲是南斯拉夫電影《橋》的插曲《啊,朋友再見》。那首歡快中帶著略微悲壯和豪邁的歌曲,以口哨的形式更能顯示出其輕盈明朗的風格,它的旋律和內涵也得到了更大的展現。此外,父親也鐘情于別有韻味的蘇聯歌曲,諸如《小路》《喀秋莎》《紅莓花兒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和弟弟對國外音樂的認知就是從父親這里啟蒙的。
除了吹口哨,父親還擅長吹笛子。他總是早起,拿著笛子跑到距離村莊幾里外的河邊,對著緩緩的河流吹奏自己的新作。等到技藝成熟,才熱切地給一家人演奏。
為了讓自己的技藝得到提升,他甚至在農閑時特意騎著老舊的二八自行車,去十幾里外的村子里請教一位擅長吹笛子的老音樂教師。我坐在父親自行車的后座上,一會兒聽他吹口哨,一會兒聽他興高采烈地說著音樂的妙處。我雖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言語,心情卻很愉悅,覺得音樂是一個奇妙的世界,它能讓人臉上有笑容,心中有花朵。
父親鼓勵我好好學習,將來考一所音樂學院,學音樂,教音樂,讓更多的人享受和領略音樂的美妙和歡樂,讓更多的人因音樂而豐富自己。
在那個陌生的村莊里,我站在一邊,看著父親認真、謙遜地聽著那位白發蒼蒼的音樂教師的指點,恭敬得像個小學生。只見他一會兒緊皺眉頭,一會兒茅塞頓開地點頭微笑,知足的神情讓我今生難忘,好像發現了一座寶藏。
同時,父親還聯絡了幾個附近村莊的年輕人,組建了一個沒有名字的臨時樂隊,一起排練,一起演奏:有人吹嗩吶,有人拉二胡,有人吹笛子,有人彈風琴,有人敲鼓……遠遠聽著,甚是熱鬧有趣;只是,他們幾人水平參差不齊,仔細一聽,漏洞百出,經不起推敲。不過,演奏的人樂在其中,聽曲的人也圖一個熱鬧,大家都很歡喜,臉上都洋溢著快樂的笑容。
后來,我和弟弟長大了,上學了,父親為了不影響我們學習,悄悄地收起了錄音機和成箱的磁帶,封存了那支他吹了多年的笛子。只是偶爾,當他聽到那些熟悉的旋律時,總是忍不住側耳傾聽,臉上散發出祥和的光芒。
再后來,電子產品快速更新換代,到底淘汰了帶給父親和我們無限歡樂的錄音機和磁帶;傳唱全國的流行歌曲換了一撥兒又一撥兒,曾經的一些經典歌曲像是我們曾經吃過的飯和走過的路,回頭追望已模糊成抓不住的幻影了。
所幸,在父親的熏陶下,弟弟考進了音樂學院,讓父親很是欣慰。“音樂是個好東西!我們除了考慮吃喝,還得想一想,吃喝之后,我們應該做點兒什么。”質樸的父親如此說。
我雖然沒有走上職業的音樂之路,卻深刻地認識到:音樂確實是個好東西,是一個可以慰藉我們的內心、并能獲取力量的源泉;而我通過音樂,也感受到父親濃烈的父愛和曾經屬于他的青春世界。
(摘自《天津日報》2020年7月7日,蘊夢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