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門鈴響了,開門一看,原來是拄著四腳拐杖的06室老太。她問:“阿姐,你姆媽(方言,即媽媽)在家嗎?”
稱我“阿姐”的老太,其實比我96歲的老媽還大2歲。十幾年前,6戶鄰居先后搬來這幢高層,我對老太一家人印象深刻:四代同堂,孫媳婦是挺著大肚子搬進新居的,如今,曾孫女已是高中生了。
“關起門來成一統”的商品房淡化了“鄰居”的概念。說真的,直到今天我仍不清楚左鄰右舍姓什么、做什么工作,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相互間的“熟識”:當年的小不點兒結婚生子了,壯漢、主婦漸漸成了“小老人”,上了歲數的遞進為耄耋老人。
老媽和06室的老太就是這樣的長壽老人,無奈行動不便,被困于室內,成了“半空”老人。想當初,她們可都是當家人,家里的大事小事靠的都是她們。
我和老太常在電梯里相遇。有一次,我問她去哪里,她說到上海去。我吃了一驚,難道我們生活在上海以外的城市?老太說,要去南京路買幾斤芝麻核桃粉。我才醒悟,一些上了年紀的本地人的確有把南京路說成是“上海”的習慣……
此刻,我趕緊攙住老太進屋,又去臥室把老媽扶出來。見到老媽,老太從口袋里摸出4包進口的白咖啡塞給她,問道:“還認得我嗎?”
自從老媽患上認知障礙癥后,她的記憶力嚴重衰退。據說魚兒還有7秒的記憶,老媽的記憶究竟有沒有7秒,我不敢說。因為要強,老媽最不喜歡有人問這種問題,我趕緊在兩位老人之間周旋:“認得、認得,我媽時常問起你的。”我這是替老媽打了圓場。我又轉向老太,說:“老媽喜歡喝咖啡,一會兒我沖泡給她喝。”聽到老媽喜歡喝咖啡,老太也高興,她說咖啡是孫媳婦買的,孫媳婦對她好,時常給她買好吃的;曾孫女也對她好,放學后會陪她說會兒話;鐘點工對她同樣好,每天為只剩一顆牙的老太燒粥、煮面。
這個好,那個好,唯獨沒提到自家媳婦。我也不問,因為我知道媳婦是真心待婆婆的,老太的長壽就是明證。我問老太:“你家媳婦知道你出來嗎?”就像做錯了事而暗自得意的老小孩,她撇著嘴說:“我等她去妹妹家才出來的。”
我著實嚇了一跳:大約半年前老太也來過我家一次,我送她回家時,媳婦正慌慌張張地出來。見到婆婆,她委屈得差點兒哭了,說:“你出去怎么也不說一聲?我買菜回來不見人,樓上樓下到處找,急死了!正準備去派出所呢。”
看來老太這一次又是“勝利大逃亡”。我飛快地在便箋上寫下“老太在01室”,并貼在06室的房門上,然后繼續充當二老說話的“中轉站”。
電梯無疑是老人助步的工具,然而,對需要家人照護的老人來說,只能“望梯興嘆”。為了讓老媽多活動點兒,我時常攙她去陽臺上看天地,看盆栽的花朵,但她只要一站上陽臺,便固執地向左望去。左邊有什么?距離六七米遠的就是06室的陽臺,因為老媽的記憶里有老太的身影。我想老太如果站上陽臺,她也一定是轉向右邊找尋老媽。然而,同時在陽臺的概率太低,她們十之八九會失望。只有一次,兩人在陽臺“遙見”,那些無師自通的肢體語言誰都看得懂,那是招呼,那是喜悅,那是對半空中老友之情的期待……
(摘自《新民晚報》2020年6月18日,阿建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