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佳運
(中央財經大學,北京 100081)
當今,數據價值日益凸顯,為開發者帶來商業利益與競爭優勢的同時,侵犯數據的現象日益增多。關于數據形成的數據產品法律屬性的判斷以及給予何種保護的問題,我國的法律目前沒有給出明確的結論。司法實踐中,已經多次出現了關于數據產品如何進行法律保護的問題,學者們觀點不一。盡管在數據類的案件中,法院對其進行了反不正當競爭法的保護,但是關于數據產品的性質仍然沒有明確的定論。2018年的淘寶訴美景案為類似案件的裁判提供了一定的經驗,數據產品的法律屬性如何,又應得到怎樣的保護,這是法官在審理過程中需要著重解決的問題。[1]案件判決首次確定了數據產品“財產性利益”的屬性,為立法的完善和類案的審理提供了較強的借鑒意義。
什么是數據產品?目前法律中并未給出明確的定義,有關數據立法大多集中在個人信息保護方面,對于單獨的數據和數據產品的法律屬性沒有進行規定,[2]而企業形成的數據產品的保護在學術界中已經引起了學者的探討。因此,本文試對數據產品進行簡單的界定。
數據產品是網絡運營商在海量用戶數據的基礎上,經過分析、加工、整合形成的預測型數據產品,在網絡運營商的決策中,發揮著一定的價值導向作用。數據產品有著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數據產品主要包括本案的“生意參謀”數據產品、百度指數等。需要注意的是,數據產品既不是簡單的數據匯集,也不同于數據庫,是一種獨立的數據展現形式。淘寶公司訴美景案中,杭州中院在數據產品與個人信息、用戶原始信息的區別中,對數據產品進行了定義。數據產品與網絡用戶的原始數據不同,雖然數據產品的內容基于以上數據產生,但是在形成的過程中經過經營商大量的勞動智力投入和深度的開發整合,其最終呈現的是一種獨立的數據形態,是與個人信息無直接對應關系的衍生數據。
(1)數據的海量性
海量的數據是數據產品形成的基礎,也是其價值所在,單個孤立的數據是不存在價值的。在互聯網中,大量的數據無時無刻在產生和被利用,數據產品是對這些數據的分析和加工,在特定的領域中充分挖掘數據價值,通過分析數據背后的成因和發展趨勢。如果沒有海量、集中的數據的存在,僅是通過一定的算法對數據進行分析整合,是徒勞無功的,其分析也是缺失的和不完善的。
(2)匿名化、脫敏化的處理
數據產品的數據和信息體現著匿名化、脫敏化的處理,其展現的信息本身或與其他信息的結合不能識別到特定的自然人。匿名化是指對于原始的數據進行匿名化、脫敏化的處理,隱去其敏感性,使其可以恰當地應用于數據的開發與分析中。網絡運營商在對其進行使用時,為了防止對個人隱私、商業秘密和國家秘密的侵犯,都必須進行匿名化、脫敏化處理。尤其是作為產品,在交易的過程中,這一點尤為關鍵。全國信息安全標準化技術委員會發布的要求中,明確列舉了禁止交易的數據,并強調了對個人信息使用的要求,必須進行匿名化處理。
(3)經濟價值性
大數據時代,數據已經成為企業之間的核心競爭力之一,尤其是其加工整理后形成的數據產品,可以作為交易的對象,其特有的功能,精準的用戶需求預測,精確的推送,使得了交易機會和交易量增多,展現了其較大的經濟價值和交換價值。正是因為這種價值和優勢的顯現,有關數據產品的不正當競爭和糾紛才會越來越多。大眾點評案、新浪微博案到淘寶案,無一不體現了數據產品的經濟價值。
《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七條明確了數據與虛擬財產的財產屬性。從體系角度看,數據與虛擬財產規定在同一個法律條文中,二者之間有區別,又有聯系。相同之處在于,數據與虛擬財產都是網絡時代發展的產物,屬于新興事物,在表現形式上均是無形的。不同的是,數據是信息的表現形式,虛擬財產是一種以數字化、無形化體現出來的財產,如游戲裝備、賬號等級等。虛擬財產具有三大特征,空間的特定性——網絡空間中,表現形式——數字化形式展現,現實依托——對現實物品的模擬,這三大特征的同時滿足就可以構成虛擬財產,與數據、信息等區分開來。[3]數據是信息的表現形式,脫離信息的數據只是一種記錄形式,如果數據反映的信息不能還原出有價值的內容,數據將不再具有價值,只能理解為計算機中的冗余。
就數據產品而言,從形式上說,其是數據的集合和匯總;虛擬財產通常以單一財產的形式存在的,也有多重復合的形式,在數量和內容上沒有限制。從本質上來看,虛擬財產一般都具有價值,文字上,其自身的定義就采用了“財產”的用詞。而數據產品是否具有價值是需要衡量的。一方面,數據產品來源于原始信息,又獨立于原始信息,在形成中付出的勞力、智力等可以作為其是否具有價值的衡量因素;另一方面,在競爭中數據產品是否能為生成者帶來一定的競爭優勢和經濟利益,是衡量其價值存在與否的關鍵因素。
《民法總則》的“一審草案”曾將“數據信息”作為一種知識產權加以保護,但是一經發布就引起了較大的爭議。學者認為數據與知識產權是存在差異的,數據主要是一種描述和展現方式,知識產權則以人的智力投入為重點。也正是因為這一觀點備受詬病,在二審稿草案中就將數據獨立出來加以保護,一定程度上保持了知識產權權利結構的穩定,也有利于數據的保護。數據產品不同于數據,是在在數據的基礎上進行深加工整理形成的,關于數據產品的屬性在知識產產權領域主要體現為匯編作品說。
《著作權法》第十四條對匯編作品作出了規定,從法條本身來看,匯編作品有兩種分類,本文涉及的數據主要是第二種分類。正如王遷老師說的,在匯編過程中,所做的選擇或是編排只是按照一定的規律去做,在編排的過程中沒有加入任何主觀的創造和相關的判斷,從結果來說,基本都是相同的,不會有額外的結果產生。因此,這種普遍化的結果就不具有獨創性,不能形成作品以獲得著作權的保護。[4]在大眾點評網訴愛幫網案中,法院認為大眾點評只是簡單地將用戶的點評內容匯集在一起,是機械式的加工和整理,不能構成匯編作品。匯編作品的獨創性體現在對既有信息的獨創性的選擇和安排上,而不是體現在來源方面。[5]本案中,淘寶公司的數據產品,是對網絡上既存的用戶信息等原始數據的基礎上,經過一定的算法,過濾、加工而成的預測型、統計型的衍生數據。在對信息的選擇或編排上并不具有個性化的主觀判斷,是淘寶公司的勞動成果,而不是智力成果。實踐中,其他公司如京東、抖音等利用算法也可以得出相同的結果,為網絡用戶推薦類似的商品或服務。因此,淘寶公司的數據產品不屬于匯編作品。但是,其他的數據產品如果符合匯編作品的要求,就可以構成匯編作品,并獲得相應的保護。
通常來說,網絡平臺對于用戶的單一、分散的用戶信息不享有獨立的利益,平臺可以和用戶約定信息的獲取和使用。但是,網絡運營者對經過其整理而成的數據產品,與用戶信息實現“分割”,享有獨立的財產性利益。法院在審理中認為,網絡中形成的數據產品與原始數據不同,數據產品的生成者已經超出原有范圍,付出了一定的智力和勞動成果,經過深度的開發整合,形成的數據內容早已獨立于原始的數據范疇,是在其基礎上的衍生數據。數據產品內容的呈現方式也已經不同于原始的用戶數據,由零散、單一的變為綜合、趨勢化的可視化內容,給用戶呈現全新的體驗和感受,網絡運營者對數據產品應當享有獨立的財產性利益,但是從權利的要求和特征看,不宜賦予原告所主張的“財產權”。根據《民法典》第一百一十五條和一百一十六條的規定,物權的客體不包括數據。數據的主要特點是其非物質性的形態,對于有體物而言,權利人可以排除他人的占有和控制,而數據可以為多個主體控制和使用,不具有排他性的特征。王利明老師在其論文中也指出了物權的“獨立性”和“特定性”的特征,數據的存在需要依附一定的載體,同時,數據的傳播流動、加工處理對其“特定性”有所損害,所以不宜將其認定為物權[6]。
與有體物相比,如果賦予無形的數據以權利的屬性,需要充分考慮這種屬性對信息的傳播和流通產生的影響。在“勞動自然權”理論的論述中,洛克認為認定勞動者對其勞動所得的成果擁有“所有權”的前提是“足夠的同樣好的東西至少要留給其他人所共有”,[7]這是在討論中容易被忽視的一點。盡管《民法典》將“數據”規定在第五編“民事權利”中,并不意味著數據當然就是權利的客體,從體系上看,把“數據”規定在“民事權利”一章,是因為二者性質較為相近。所以,數據產品定義為財產性利益更為合適。
最后,實踐中,數據的利益相關方傾向于把數據定義為一種新興權利,以此來得到法律的保護。但是,每種新興事物的出現就增加一種權利類型,會導致權利的泛化。權利的存在就會有義務的產生,權利的被侵害就需要司法的救濟,權利類型的增多和權利人的濫用會增加司法機關的裁判壓力和運行成本,案子的累積、無法及時判決等現象不利于權利的保障[8],所以在賦予新型事物權利時要綜合謹慎考慮。
目前,大多數據類的保護適用的是反不正當競爭法的保護。法院把數據產品定義為“財產性利益”,通過《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條對不正當競爭行為進行規制,既能保護相關者的合法性利益,也能符合信息自由流通的要求,但也存在一定的不足。
從我國的司法實踐看,“實質性替代”可以說是構成不正當競爭的重要因素。[9]未經許可直接使用他人經過大量投入形成的產品產生“實質性替代”效果的,就會被認定為不正當競爭行為。[10]美景公司直接使用淘寶公司合法形成的數據產品的行為屬于搭便車行為,對淘寶公司的產品形成了實質性替代的效果,構成不正當競爭。美景公司辯稱其是社交平臺運營商,性質與淘寶公司不同,不存在競爭行為。法院認為,在市場競爭中市場優勢主要體現在對消費者的吸引度方面,非法攫取市場主體的產品,破壞其競爭優勢,就會受到反不正當競爭法的規制。美景公司所經營的“咕咕互助平臺”與淘寶公司經營的“生意參謀”數據產品,兩者用戶群體和服務內容具有高度重合性,形成直接競爭關系,應受反不正當競爭法的調整。同時,美景公司技術中立的抗辯并不成立。從客觀層面來看,技術本身是中立的,但是用來進行惡意的活動,破壞競爭,就具有了可罰性。美景公司并不僅僅是技術的提供者,而且利用技術損害了淘寶公司的商業利益,用途上具有不正當性。
當主體的行為具有不正當性,對他人造成損害,就會引發相關責任的承擔。本案中,美景公司的行為構成不正當競爭,對于淘寶公司的訴請,法院予以支持。本案中,僅是根據現有的證據無法確定淘寶公司的實際損失和美景公司的侵權所得,所以一審法院根據《關于審理不正當競爭民事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七條,結合案件事實,考慮侵權的范圍、影響等因素和侵權人的主觀過錯,在法定數額范圍內確定損失的具體數額。加之美景公司在本案訴訟后仍未停止侵權行為,主觀惡意明顯,一審判決美景公司賠償淘寶公司200萬元的損失及合理費用。二審中,美景公司提出其侵權收入只有16萬元。但是二審法院認為,一審法院在侵權所得利益難以查明的情況下,綜合考量淘寶公司開發維護數據產品的成本、用戶占比以及市場收益等因素確定賠償數額并沒有不合理之處。因此,維持一審判決。
無論是淘寶公司訴美景案,還是新浪微博訴脈脈案等涉及數據的案例,法院都是以《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條為裁判依據,且均未承認數據的權利屬性,而是將其作為一種具有經濟價值的利益加以保護。《反不正當競爭法》保護的權利并不具有“權利”具有的對世性,一般而言,只能向與其具有競爭關系的主體主張。此種意義上,權利的競爭法保護就要少于侵權保護所能得到的救濟。企業只能在其數據產品受到侵害時主張保護,屬于事后救濟。基于其非對世性,《反不正當競爭法》保護的主體無法行使設定擔保等積極的權利,只能在侵害行為發生時,主張停止侵權行為、損害賠償等消極權利,限制了數據產品享有的財產性利益的使用[11]。
綜上所述,關于數據產品,網絡經營者可以依據《反不正當競爭法》尋求司法救濟,進行民事利益的保護。在此案中,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將經營者加工形成的數據產品界定為財產性利益,否認了“財產權”的主張,認為應當受到《反不正當競爭法》的保護,為類似案件的處理提供了較強的借鑒意義。但是從長遠發展看,有關數據產品的糾紛會不斷增多,對其法律屬性的界定是無法回避的問題。所以,可以在既有案例的基礎上出臺相關司法解釋,確定數據產品的法律屬性,為司法裁判提供統一的標準,給予數據產品合理的保護,從而促進整個行業的正當競爭和不斷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