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舊傳統”滋養“新生命”

張再林

2016年8月，在河北大學主辦的詞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中國韻文學會、中國詞學會將“首屆中華詞學研究終身成就獎”之一頒給了楊海明先生，以表彰楊先生在詞學研究領域的卓越貢獻。2020年10月，江蘇大學出版社重新出版了煌煌十冊、十卷本《楊海明詞學文集》（以下簡稱《文集》）。猶憶當年求學期間，筆者對先生的論著趨之若渴，每每為其恰如唐宋詞般靈動優美的生花妙筆和深刻透徹的內蘊剖析所深深折服，當時那種猶如品嘗精美飲食、舍不得一口氣吃（讀）完的感覺，至今依然還時常縈繞心頭。毫不夸張地說，正是楊先生的美文引領我走上了詞學研究之路。“流光容易把人拋”，不知不覺間，筆者從楊師門下畢業已近20年，此次借文集精校再版之機，完整系統地重新拜讀先生論著，對先生在傳承詞學“舊傳統”和激發詞學“新生命”方面的重大貢獻有了更加深切的體會和認識。

現代意義上的詞學學科理念和體系，肇始于晚清民國之際。清代詞學雖呈中興之勢，但中國傳統的文獻考據之學并未普遍運用于詞學研究。后賴王國維、胡適、龍榆生、夏承燾、唐圭璋諸先生大力倡行，傳統的考據之學方沛然而興，從而極大地推動了詞學學科的建立和發展。楊海明先生是一代詞學宗師唐圭璋先生在“文革”結束、恢復研究生招生制度后招收的第一屆研究生，受唐老的熏陶和影響，楊先生也十分重視傳統考據之學，一向視其為“唐門硬功”，而他的詞學研究之路即是從文獻考據起步的。

在唐老的指導下，楊海明先生將《張炎詞研究》作為自己的碩士學位論文選題。張炎是一代宋詞的殿軍和理論的總結者，在詞史上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然而對于其家世生平，前人歷來說法不一，顯得撲朔迷離。楊海明先生研究的第一步即是從考證入手弄清張炎的家世和生平。他首先全面梳理了歷代關于張炎家世的種種說法，一一進行詳細辯證。然后根據周密《武林舊事》《齊東野語》、奚？《秋崖津言》以及牟讞《題西秦張氏世譜后》等文獻的記載，顯微闡幽，深入發掘，考證出張炎是宋室南渡初年循王張俊的六世孫 ，終于弄清了詞學史上這一“撲朔迷離的問題”，從而為張炎研究奠定了“比較堅實的材料基礎”，填補了宋詞研究的一大空白。作為楊先生詞學研究的處女作，《張炎家世考》發表于《文學遺產》1981年第2期。轉眼40年過去，先生的這一研究成果仍是關于張炎研究的不刊之論，被寫進了文學史教材，得到了學界的公認，至今仍具有詞學研究方法論上的重要啟示和指導意義。

而在邁出詞學研究的第一步之后，楊海明先生一發不可收拾，繼續傳承和發揚乾嘉方法，連續寫出了《胡仔的生平、家世及詞學觀點》《關于蔣捷的家世和事跡》《王沂孫生卒年新考》《張鎡卒年考》等一系列詞學考證論文，于宋代詞人之研究頗多創獲，其結論多被相關詞學論著或文學史教材采納，成為定讞。如近年來被國內很多高校用作古代文學課程教材的袁行霈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共有6次引用楊海明先生的研究成果，楊先生是被引次數最多的詞學研究專家。由此一端即可見出楊海明先生在推進詞學學科發展方面的重要成績和卓越貢獻。

1988年，楊海明先生晉升為教授；1993年12月，被國務院學位辦批準為博士生導師。他傳承唐門優良傳統，每每教導門下弟子，研習詞學一定要從詞籍目錄、版本、校勘、箋注、輯佚等基礎文獻功夫入手。楊先生曾跟學生講過，如果要研究某個詞人，一定要等到這位詞人的音容笑貌可以在自己的腦海中一一浮現時方能下筆，唯其如此，筆下才能無隱不顯，無情不達，才能把研究對象寫活寫透，寫得生動形象，可感可觸。否則，就會像林黛玉進賈府一樣，“不敢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他人恥笑了去”。在楊先生的嚴格要求和悉心教導下，其門下諸如鄧紅梅、曹辛華、王曉驪、孫虹、薛玉坤等博士都在詞人的家世生平、行實年譜以及詞集校注方面取得了不俗的成績。尤其是孫虹博士，接續先生關于張炎家世的考證，進一步弄清了張炎北游的行實，為宋元之際的詞史研究提供了新的線索。師生兩代學人“接力”完成關于張炎的家世及生平事跡的考索，成為詞學界的一段佳話。在此基礎上，孫虹又對張炎詞作了全面的整理與研究，力撰《山中白云詞箋證》，這部有關張炎詞的著作與她的《清真詞校注》《夢窗詞校箋》一起，可以說代表了國內目前宋詞別集校注的最高水平。從這些情況不難看出，先生在傳承詞學“舊傳統”方面，可謂不遺余力，功莫大焉。

楊海明先生治詞，不唯注重傳承詞學“舊傳統”，重視文獻考據，而且也經常思考如何讓古典詞學在新的時代條件下煥發出新的生命活力。先生在激發詞學“新生命”方面的探索和實踐尤為學界稱道和矚目。具體而言，先生的努力和探索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來看。

首先是以極富時代性的個性化的語言評詞論詞，為古老的唐宋詞在當代贏得了大批讀者。楊先生的詞學研究，已經形成了其獨特的“楊氏風格”。眾所周知，創作風格的形成是一位作家的文學創作已經達到成熟境地的標志，同樣，學術風格的形成是一位學者的學術研究已經達到成熟境地的標志。“楊氏風格”最為突出和顯著的標志即是他那極富時代性的個性化語言，已經達到了不看論著署名便可判斷出自其手的境地。楊先生論詞，一掃學院派的單調枯燥文風，代之以鮮活靈動的評說，將唐宋詞的深奧原理和復雜玄機講得清晰透徹，可讀性極強。比如他用“早熟的兒童”比擬晚唐五代詞，用“季節病”比擬詞中的傷春和悲秋，用“男子漢風格”比擬辛派愛國詞，用“傷痕文學”比擬姜夔和吳文英詞……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中國社會科學院劉揚忠研究員曾這樣評價楊先生的《唐宋詞美學》：

他所揭示的唐宋詞的“美學”特質，沒有借助西方的美學理論概念來裝飾，而是用正宗的、地道的中國詞學批評史所固有的一些理論概念和范疇來建構唐宋詞的美學體系，并用當代意識和當代的話語進行科學的詮釋。讀后讓你覺得這是中國本土的、具有民族特色的、切合詞史實際的“美學”，而不是進口的“洋”美學。（劉揚忠等《傳承、建構、展望——關于20世紀詞學研究的對話》，《文學遺產》1999年第3期）

楊先生的這類詞學美文，讓古典詞學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煥發出了新的生命力，甚至引領一些有志于學的青年走上了詞學研究的道路。如曹辛華教授在回憶他萌生報考楊先生的博士的愿望時說：“我還感到楊師的文筆與當時大多數學者的‘學術腔’不同，更像是一篇篇美文，閱讀感覺真可謂甘之若飴。”更有論者將楊先生稱為當今詞學界“少見而高明的‘語言魔術師’”。我想，楊先生是完全當得起這一贊譽的。

其次是發掘唐宋詞中的人生意蘊，溝通古今心靈。楊先生曾言：“文學創作固然是為人生，文學研究也同樣應該為人生——尤其是為現實的人生。”基于這樣的學術理念，楊先生積極倡導以“人生”為切入點來讀詞論詞，以此揭示唐宋詞在現代社會中的“活性效應”。他認為，唐宋詞之所以具有長盛不衰的生命力，之所以在千百年后仍能引發無數讀者與它進行心靈的對話與感情的交流，基礎就在于其貯存著能夠貫通古今人心的豐厚人生意蘊，故而提出要“以人生意蘊來溝通古今兩代人的心靈，使當代讀者能從唐宋詞中獲取有益于現實人生的滋養”。這些看法，現在雖已成為詞學界乃至整個古典文學界的常識和共識，但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無疑是極具超前的學術眼光的。對此，楊先生不僅在理論上提倡，更在研究中踐行，連續發表了《試論人生意蘊是唐宋詞的“第一生命力”》《殘菊飄零滿地金——試論唐宋詞中有益于今人的思想養料》《“角色轉換”與唐宋詞之人生意蘊》《蘇軾：睿智文人的人生感悟與處世態度》《唐宋詞的魅力來源與當代意義》《試論普通讀者對唐宋詞的閱讀欣賞活動》等一系列論文，后又撰《唐宋詞與人生》一書，全面、系統地論述了唐宋詞有關人生問題的思想蘊涵。這些論著把文學研究與人類的社會生活聯系起來，特別是與當代人的生存狀態和價值取向聯系起來，對詞學（古代文學）研究如何實現當代性轉換提供了寶貴的經驗，為詞學研究開辟出了一塊新的領地，產生了良好的社會反響。一時間，著眼于“人生”的古代文學論著大量出現，風行一時，如“唐詩與人生”“宋詞與人生”“元曲與人生”“小說與人生境界”等。楊先生在上世紀末所預言的“以人生意蘊來溝通古今兩代人的心靈，使當代讀者能從唐宋詞中獲取有益于現實人生的滋養，就應該是新時期詞學研究的一項重要工作。我們相信，必會有人樂意朝這方面努力”，得到了完美實現。

行文至此，本可結束。但就在剛要完篇之際，筆者偶然在網上看到一道江蘇省某中學的語文試題，將楊先生有關“唐宋詞與人生”的一段論述文字用作閱讀理解題材料。原文較長，不便具引，且讓我們來看材料下面列出的一些理解選項：

——古典詩歌的典范作品不僅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而且能提升讀者的人格境界；

——古代詩歌之所以具有現實價值，是因為它們表達了古今共有的情感態度與價值觀；

——讀者須與古代詩人進行有關人生體驗的“交流”與“對話”，才能把詩讀深讀透；

…… ……

我想，楊先生的論詞文字能被選為中學語文考試材料，自然說明了其內涵的深刻和語言藝術的高超，而更重要的是，當癡騃懵懂的中學生在讀到這些文字、認真做完這道閱讀理解題的時候，他們的心靈也一定會種下唐宋詞（包括其他古代文學優秀作品而言）的種子，日后遇到適當的機緣，這粒種子便會發芽生長，融入他們的血脈——楊先生在詞學研究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方面的重大貢獻，不正可以由此得到最佳的注解和最好的證明嗎？

（作者系文學博士，南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