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個做朋友的理由

簡蔓

1

黃澤序走過來的時候，許嘉語正在倒垃圾。她用余光瞥到他離自己越來越近，故意把頭埋得更低了。黃澤序學習很差，身后老是跟著一群差生，她挺怕他的。

許嘉語轉身想走，馬尾辮被揪住了。“喂！”男生皺著眉頭，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上挑，叫住她。

“叫我？”

黃澤序松開她的馬尾，有點不耐煩：“把微信號給我。”

許嘉語恍然大悟：“我微信里沒有錢。”她掏出手機，展示自己的微信錢包。

黃澤序哭笑不得：“誰要你的錢啊！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

“不要錢？那你要什么？”

“微信號。”黃澤序一把奪過她的手機，熟練地掃碼，通過好友驗證，說：“如果還有人來加你，你就說你已經加了黃澤序了。還有，不許拉黑我。”說完就走了。

許嘉語看看手機，微信列表里果然多了一個可怕的骷髏頭像。搞什么啊？毫無交集的霸王為什么要加她為好友啊？不是為了勒索她，難道是打算抄她的作業嗎？

許嘉語各科成績都名列前茅，人也比較好說話，這個答案似乎挺合理的。于是，許嘉語在解數學題時，特意用不同的步驟在另一個本子上又解了一遍，以免被老師發現。

一天夜里，許嘉語在街角被黃澤序攔住了。“喂！”他還是這樣叫她。許嘉語卸下書包，掏出之前早就準備好的作業復制本，塞給黃澤序：“能抄的全都在這里了，沒什么事我走了。”

黃澤序茫然地看著女生離開，他本來打算感謝一下她的，因為她的加入，在微信好友數量比拼中，他險勝了一幫兄弟，現在比賽結束，他們可以互刪好友了。但黃澤序借著路燈翻開筆記本后，改變主意了：不錯，這姑娘挺會討人歡心的。

2

早自習結束后，許嘉語決定犧牲早飯時間趴在桌子上補個覺。黃澤序來到教室后看到的第一幕，便是空蕩蕩的教室里縮成一團的許嘉語。

經過她身邊時，黃澤序把筆記本放在了她桌上。許嘉語側趴著，那副大得能遮她半張臉的眼鏡摘掉了，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鼻頭紅紅的。

黃澤序看了看時間，食堂應該還有飯。離開教室時，黃澤序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許嘉語一眼，風吹動她的馬尾，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對，折返回去把窗戶全關上了。吃完早飯的同學漸漸回了教室，喧嚷聲吵醒了許嘉語。她坐起來，瞥見了給黃澤序的那個筆記本。

“給你。”呂振寧把一個三明治遞給黃澤序。黃澤序打了個哈欠，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拿去給許嘉語吧。”

呂振寧一臉嫌棄： “ 眼鏡妹？給她干嗎？”黃澤序眼睛一瞪：“讓你給你就給，問這么多干嗎？”

呂振寧不樂意地走到許嘉語座位旁，沒好氣地說：“給你。”許嘉語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

“給你你就吃。”呂振寧學著黃澤序的語調吼道。許嘉語捏著那個三明治，一臉莫名其妙。

傍晚突然下起了雨，晚自習結束還沒有停。許嘉語打著傘，走到學校大門口，看到在屋檐下躲雨的呂振寧和黃澤序。許嘉語猶豫了幾秒鐘，掉頭走到呂振寧面前，對他說：“傘你用吧，我家不遠。”

呂振寧毫不客氣地接過雨傘，黃澤序卻從他手里搶過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讓女生淋雨，你好意思嗎？”說完，他追上許嘉語，不由分說把傘塞回她手里。

3

晚上寫完作業，許嘉語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記賬本，這是許嘉語的“人情對賬單”。

她翻到最新的一頁，寫道：同桌送了我一支新的圓珠筆，我還了價格差不多的便箋本；學習委員主動把新買的參考書借我看，明天我也把作文選集拿給她讀；吃了呂振寧送的三明治，但是送傘的計劃落敗了……都怪黃澤序多管閑事，害她不能完成人情收支平衡。

許嘉語合上記賬本，翻開打算明天給黃澤序的作業復制本，在題目后面寫道：“這是最后一次幫你，我們兩清了。”

或許黃澤序都已經忘了吧，軍訓的時候，她去超市買水，冰箱里唯一一瓶冰鎮礦泉水， 他讓給了她。還有一次，她差點被飛出球場的籃球砸到，是從旁經過的黃澤序幫她一腳踢開了。所以，盡管大家總是議論黃澤序的“壞事”，許嘉語卻并不厭惡他。

但當她準備合上筆記本時，突然發現后面有一頁上寫了字——“ 人與人之間的親密， 像個虛偽的面具。表面的友愛示好都標著價格，要花費同等價值的時間、精力甚至金錢去兌換。我永遠不相信有人會無條件關愛我，畢竟這件事，連我媽都做不到。”

這是上周過生日那天晚上，許嘉語寫下來的。媽媽送給她一件漂亮的白色毛衣，然后要求她：“下個月期中考試，拿第一名啊！”當時她就順手抓起一個筆記本感慨了一下，過后就忘掉了……許嘉語看著那幾行字，忽然擔憂起來，黃澤序不會看到了吧？想著，她撕掉了那一頁。

與此同時，黃澤序卻失眠了。

他回想著許嘉語寫在筆記本上的那段話，“應該拍下來的，沒想到小丫頭的思想這么深刻。周末初中同學要聚會，席間每個人都少不了說幾句，發言時我如果來上這么一段，形象瞬間就能拔高，所以，明天一定要再找她要回那個筆記本。”

黃澤序踏著上課鈴聲走向座位，看到許嘉語已將那個本子放到了他的桌上。黃澤序滿意地伸手翻開，看到撕掉的紙張痕跡和作業題后的字，笑意凝固了。

4

“你怎么回事？”黃澤序停在了許嘉語桌旁，質問她。

許嘉語說：“怎么了？”

“為啥把那頁撕掉？”

“什么？”

“就是寫在筆記本上的那段話。”黃澤序高聲嚷嚷著，“說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很虛偽，友情親情都標著價格，想要被人關照就得付出同等價值什么的。”

話音落下，黃澤序才意識到周遭如此安靜。他發現所有同學都停下了誦讀，吃驚地看著許嘉語。不知是誰小聲說了句：“真沒想到，許嘉語交友目的性那么強……”

許嘉語埋下頭，拳頭握得緊緊的。黃澤序回過神，正要說點什么彌補，結果班主任走進教室，把他轟回了座位。

下課后，黃澤序第一時間攔住所有人，向同學們解釋是他表述的問題，其實許嘉語的原話不是這樣的。他伸手推她，示意她澄清事實。但許嘉語只是沉默。

黃澤序煩躁地說： “ 給你機會解釋了， 是你自己不領情的。”許嘉語抬起頭，眼眶紅紅的，小聲并堅定地說：“可以請你離我遠一點嗎？”

誤會就這么釀下了。班里本來跟許嘉語親近的人就沒幾個，現在也都心照不宣地對她敬而遠之。甚至，黃澤序也主動遠離了她。一天夜里，許嘉語刪除了那個骷髏頭像。

5

許嘉語每天平靜地獨來獨往，但黃澤序卻越看越慌。再不找機會解開這場誤會，他恐怕就要憋死了。

黃澤序的反常引起了好兄弟呂振寧的注意。他敲敲桌子，問：“你咋了？丟了魂似的。”呂振寧掃過擱在桌上的購物袋，忽然明白了：“為了周末的同學會，你又買衣服又理發，還不惜錯過我的生日聚會，該不會是要見什么喜歡的女孩吧？”

黃澤序瞪了他一眼：“你寫小說呢！”

呂振寧撇撇嘴，突然，他的肩膀被猛揍了一拳，黃澤序眉飛色舞道：“我想到了！你！”他指著呂振寧，下達指令，“邀請許嘉語參加你的生日聚會吧！”

“什么？”

黃澤序肯定地點頭：“你到時候多關照她一下。”

這是記仇許嘉語之前當眾沒給他臺階下吧？呂振寧心領神會：“放心，全包在我身上。”

周六下午，黃澤序早早洗了個頭發，換上新買的外套和鞋子，出門去參加同學會了。

6

呂振寧喊許嘉語參加生日聚會，當然不是以朋友的名義，他只說想請她幫個忙。

“什么忙？”

呂振寧表情嚴肅地解釋：“我生日叫了一個女生，但她嫌我的朋友全是男生不愿意參加，所以，想請你跟她做個伴。”

許嘉語覺得這是一個還清三明治人情的機會，回答說：“好。”

當許嘉語走進喧鬧的包間，一群打扮明艷的女孩正舉著麥克風唱歌。呂振寧腦袋上扣著一頂生日帽，被幾個男生圍在中間，看到她，伸手招呼道：“哇！學霸來了，快進來坐。”

許嘉語定了定神，小聲說：“ 應該不需要我了吧？ 我先走了。”

“哎！走什么！”呂振寧起身，不由分說拉她坐下來，“黃澤序交代我要特別關照你，怎么也得喝杯飲料再走吧。”一旁的男生全部跟著附和，女孩們也圍過來看熱鬧。

許嘉語看著放在面前的飲料，輕聲問：“喝完我就可以走了，是嗎？”

“ 當然。” 呂振寧做了個“請”的手勢。

許嘉語端起那杯淺褐色的可樂，一口氣干掉了。辛辣的味道隨著氣泡沖進胸腔，她努力保持面不改色：“現在我能走了吧？”

“痛快！”呂振寧看了看空掉的杯子，說，“學霸請便。”許嘉語邁步離開包間。

一個女生忍不住問：“你剛剛給她喝了什么？”

“好東西。”

女生拿起空杯子聞了聞：“該不會加了白酒吧？損不損啊你！”

女生氣憤地掏出手機，“我要給黃澤序打電話。”

呂振寧一臉坦然：“你告唄！

本來就是黃澤序指使的。”沒想到，五分鐘后，電話那邊的黃澤序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黃澤序站在街角大吼：“許嘉語人呢？”

呂振寧回答：“不知道，她喝完就走了。”黃澤序掛斷電話，轉身去攔出租車。

7

許嘉語從沒有喝過這么辛辣的東西，她強撐著走到公交車站臺，癱坐到座位上，手握拳頭，使勁按著灼燒的胃部，一片褐色污漬鋪展在白毛衣上。

出租車經過公交站臺，黃澤序一眼看到了許嘉語。司機還沒把車停穩，他就開門跑了下去，“許嘉語，你沒事吧？”

許嘉語嫌惡地別過腦袋：“我沒事。”

黃澤序半蹲下來：“你能起來嗎？我送你回家。”

許嘉語一把甩開了他。

黃澤序煩躁地說：“雖然你可能不信，但這真的是個誤會。上次那事害你被孤立，我挺過意不去的，正好呂振寧過生日，我就想讓他介紹幾個朋友給你……誰知道他理解錯了！”

許嘉語冷哼一聲：“有什么區別嗎？不管你打算怎么做，都只是為了利用我安撫自己的愧疚而已……”

黃澤序怔住了：“許嘉語，你到底在心虛什么？為什么別人對你友好一點，你就覺得是別有用心？”

許嘉語鼻子一酸，眼淚落了下來。黃澤序慌了：“我不是在罵你……我承認，讓呂振寧邀你去生日會的確有一部分原因來自我的愧疚之心，但是，如果我會對一個人產生愧疚，這是不是也說明我在乎她啊？其實……我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中考時我們在一個考場，英語考試我忘帶鉛筆了，到處找人借，只有你搭理了我。”

黃澤序收起一貫的吊兒郎當，表情真誠地拉她起來。“根本沒有人能達到完美。”他突然沒頭沒尾地說，“就說我吧，小時候，我爸跟我媽離婚了。考進初中之后我才知道，我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而且是我的同班同學。我那個弟弟學習很好，我媽不服氣，斥巨資給我請家教，我的成績依然上不去。她后來就總罵我笨，罵我遲早變成壞小孩，結果我就真的變成了壞小孩。好在高中我和那個弟弟分開了，結果又搞什么同學會。我尋思被碾壓了3年，不能再被碾壓了，特意理了頭發、買了新衣服，還打算把你之前寫在筆記本上的那句特別高級的話在席間背誦一遍，挽回點尊嚴。結果……我弟根本沒參加同學會。有人說，他準備出國留學了。所以，你記住，無論準備得多充分，也很難達到完美，多為失望做建設才能不失望。”

8

后來發生的很多事仿佛都在驗證黃澤序的“理論”。生日會之后，許嘉語原想忘記此前的經歷，哪想到第二天一早，黃澤序就拉著呂振寧興師動眾地給她賠了不是。本以為這又成了大家詬病她的談資，結果大多數人都覺得很好玩。而那件用來抵換好成績的毛衣，因為染了污漬沒辦法退回，期中考試許嘉語奮力一搏，前幾場考得很順利，最后一場卻因為急性闌尾炎缺考了……

手術結束后，許嘉語醒過來，媽媽關切地問她有沒有感覺好一點，她心虛地說：“期中考試我拿不到第一名了，但是毛衣已經退不掉了。”

媽媽怔了一瞬，哭笑不得：“都什么時候了還說這個，什么東西有我女兒重要啊？”許嘉語愣在那里，忽然紅了眼眶。

她想起黃澤序那天問她到底在心虛什么。他說得沒錯，她的確是心虛的。剛考入初中時，父母就她是否住校產生了爭執。許嘉語聽到媽媽氣急敗壞地說：“每天照顧她我都煩死了，這好不容易能住校了，你還攔著。那往后你也別想當甩手掌柜，一日三餐你給她做。”

就是從那時起，許嘉語開始質疑整個世界。那些偶然獲得的善意、友好、關心，都被她置換成一條條理性的人情賬單。只是如今，一切都被媽媽那句“什么東西有我女兒重要啊”輕易打碎。

養病那幾天，許嘉語享受著媽媽無微不至的照顧，開始隱約明白，人的情緒也是會騙人的，某些時刻討厭的人、討厭的事，其實存在著許多附加理由。她慢慢萌生了想要找黃澤序聊一聊的想法。

深夜，許嘉語看著微信黑名單里那個骷髏頭像，猶豫要不要重新加好友。這時，一個陌生號碼打來了，熟悉的聲調讓許嘉語不由得一愣：“黃澤序？”男孩爽朗地笑了：“行啊，沒把我忘了。”

許嘉語忍不住揚起嘴角，她猶豫了一下，終于開口：“黃澤序，我重新加你好友吧。”

對方頓了頓，傲嬌地說：“你早該這么做了。”

//摘自《花火》2021年6月A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