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曉波

2018年11月7日,為了一個不得已的原因,我和媽媽搬離了童年的家。那真的是一場漫長的告別。相比于因為杭州多雨而過于明凈的大理石墓碑,其實我更習慣在房間里懷念爸爸,那種灰蒙蒙讓我的悲傷有一種明確的依靠。我經常關著燈,和他小聲說一個青春期男生的秘密。
爸爸,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媽媽,我小時候你半夜偷著出來抽煙,我想你也沒有說過我溜去網吧打游戲的事吧。你一定記得那一天,我們在小區門口的路燈下撞見,我真的好緊張。可我發現你并不知道怎么處理這個場面,你就站在那里看著我跑掉了。
那一次的尷尬沒有導致任何懲罰。我觀望了幾天,中途吃草(真的是花壇里的青草)想生個什么病來換取憐愛。沒成功,卻發現它帶來一份奇妙的禮物,我有了同齡人不可能獲得的游戲自由。爸爸主動讓我在家里,給我玩游戲的時間,并且開始陪我打游戲。
我的童年就像一場大型游戲,媽媽對游戲視若猛獸,嚴防死守。爸爸在一邊不斷給我開后門,偶爾開著那輛白色寶來帶我去網吧。這是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無非是,老鼠和公貓聯袂對付那只無辜的母貓,我在這一場場追逐游戲中度過了很多快樂時光。
小學時,家里唯一一臺電腦放在我的房間,是為了和美國的表哥聊天,學純正英語。我很討厭英語,可媽媽表示必須堅持(后來我知道表哥這么耐心是老媽給他發工資了)。老媽是醫生,也是那個年代罕見的研究生,她覺得我應該學好英語。
這個理由之下,老媽不好意思把電腦移出我的房間。其實被她發現也沒什么可怕的。老媽和老爸都是標準知識分子,無論何時都要展示開明,不好意思“欺負”孩子。她最生氣的時候,也只不過是找我談話。怒氣值和談話時間正相關,最長的可能幾個小時。爸爸是那個只會在門口徘徊,跟著我一起不吃飯也不說話的寂寞角色。
老媽對我有點恨鐵不成鋼,對我爸可能也有點。小學時,我的學習成績還好,但老媽總覺得粗心扣掉的分數和我沒有好好學習關系很大。爸爸也在意我的分數,但他只管我懂不懂,那些無聊的小數點在他看來不足掛齒。媽媽覺得這和他的散漫作風有關,他是醫生里極少數有抽煙習慣的人,臥室臟亂到離譜。我媽和我爸是同事,往前看,老媽其實是爸爸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可她一直覺得我爸這樣的完全是醫生里的“敗類”。
我不知道老爸是怎么說服老媽讓我玩游戲的,反正我每天獲得了一點游戲時間,偶爾考試成績好,還有額外嘉獎。所以,我的童年閃爍著這樣的片段:小學時狂熱的游戲叫《奇域》,爸爸坐在旁邊,教我怎么用彈弓打蝴蝶,扇著翅膀的蝴蝶團團圍著我,血槽觸目驚心地掉。我不舍得用血瓶,等級低的時候死得特別快。爸爸哈哈大笑,說這么小就是個吝嗇鬼。媽媽盯著轉得太慢的手表分針,時不時飄過來一個憤憤不平的眼神。
我一直覺得爸爸是我的外掛。他明明比我晚注冊半年,可玩得比我好太多——在兩個人都是“寶寶”的時候,爸爸就敢去焚骨沙漠,跟在高手后面撿到機會就補刀,有時激怒了高手,幾支箭就射死了他。我只敢在新手世界轉悠著撿東西,藍蝴蝶也能把我嚇跑。爸爸經常嘲笑我膽小,將來怎么辦;我也笑話他是個投機主義者,會關聯他炒股賠了之類的話題。有時候我們去找媽媽評理,她對我們這種幼稚的言行十分無語,爸爸則說“所有男人都是孩子,沒辦法”。
但爸爸進步飛快,很快我就玩不過他了。再然后,我們班里最厲害的同學也玩不過他,每個同學來我家串門都得輸掉點兒什么。我從沒問過他為什么玩得那么好,是不是趁我上學的時候偷偷練習。這可能是一個再也無法知曉的秘密。
也有一些痕跡。爸爸不知道我會查歷史記錄,我知道他曾經在百度搜索《奇域》的攻略,譬如“超級寶寶是什么意思”。當他向我炫耀他知道有些寶寶的角色比法師還難對付的時候,我沒有點破他。
他剛剛去世的那幾天,我想了很多辦法找回他的賬號。那時離我高考沒兩個月了,媽媽哭著勸我放下。可我處在一個徹底狂亂的狀態,覺得那個賬號里一定有一些我不知道但必須獲得的線索。那時《奇域》幾乎是一個廢墟狀態,找不到客服,我問遍了人,最后找了個高手把爸爸的號給盜了。那一夜,我翻遍了他的倉庫,清點他的武器。我算不清具體數目,但可以肯定他花了很多錢。想起他從來不給我買點卡,他好像一定要維持一個比我強的狀態,就像一個父親在兒子面前希望成為的那種人。
那一刻我徹底冷靜下來,那個賬號沒有告訴我任何答案,當然也不可能喚回什么人。《奇域》是屬于那個年代的簡陋游戲,沒有錄像功能,我看不到他的身影如何在桃花林走來走去。我只知道他上一次登錄是一年前(我是三年前),最后的搭配是一件藍色掉落星星的披風,手里沒有武器,那時的《奇域》也就只剩下游山玩水這個功能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登錄爸爸的賬號。那一夜,我想起很多從前的事情,想哭,但最終沒有。小學高年級的男生差不多都到了青春期,開始有一些形而上的憂愁。有時候,我也想一個人孤獨地逛《奇域》,不想爸爸在身邊,他也聽話,只是去做其他事情,像平常一樣沉默。有一天,發生了一件我忘了理由但特別悲傷的事,我又半夜起來打游戲,想著被媽媽發現也無所謂了。但她那一夜睡得很好。當時游戲里好多人沒有睡,一直殺人也沒意思了,大家就坐下來聊天,說自己失眠的理由,我的悲傷慢慢被轉移了,天南海北的人坐在一起聊天,那種感覺類似于小房間里的一種異鄉。
我始終不想回憶那一天,它在我的記憶里是一些零散片段。那個夏天特別炎熱,和高考前的緊張粘連在一起,一團迷霧,無法喘息。爸爸死于腦出血,我在圖書館復習的中途收到這個消息,當時不相信,因為沒有一點兒征兆,爸爸的身體一直健康,他自己就是醫生。
爸爸離開之前,我開始玩《魔獸》,那時候他也老了,我曾經試探過他,可《魔獸》對他有點難,他還是堅守在《奇域》里,時不時邀請我“回家看看”,我只是敷衍。他去世之后,我只有在《魔獸》里才能迅速打發悲哀,我不計成本地刷副本,撿東西賣錢,半夜沒有M T(游戲中的一種角色)可找,我就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場景里游蕩。
一度,我試著向公會傾訴爸爸和高考的事情,以及這兩件事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結果被立刻逐出了隊伍,誰打副本都不肯再帶我。公會都勸我這段時間以高考為重,難過了就在Q Q上找他們說,別再熬夜打游戲了。我有點感動,但也沒有和任何人說。我發現我變得和爸爸一樣沉默,媽媽也是。
沉浸在思念里的人很難理智地清理出歲月的線頭。我只是記得爸爸說過,動作類游戲會鍛煉男孩子的敏捷,打游戲通關練級快的孩子不可能不聰明。他應該是對的,懷著巨大的悲傷,我還是考上了浙大。
后來,我會想為什么爸爸會那樣對待我。他內向、保守,想要孩子聰明為什么不讓我去學奧數,他可能只是想讓我快樂吧。
現在我還是一直玩游戲,和同齡朋友一起,沒有人像當年的爸爸那樣,讓我覺得高不可攀了,這讓我經常陷入驕傲和傷感。
當貪玩的年紀遇到游戲,幸運的莫過于有最親近的人陪伴著縱橫江湖。當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時,那個游戲賬號,成了聯結童年的唯一鑰匙。
//摘自真實故事計劃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