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雪

在美國讀研究生期間,我幸運地擁有三位非常可愛也非常颯的導師。其中有一個老爺爺和一個老奶奶,都是學術泰斗。心理學領域沒有諾貝爾獎,但如果有,他們都是諾獎級別的存在,名字出現在每一本心理學教科書里。
老奶奶又美又颯女王范,七十多歲,還今天去秘魯爬山,明天去澳大利亞看鳥,簡直是我的愛豆。我們這個領域對語言要求很高,非英語母語的學生非常少。我在清華讀本科時成績還不錯,且托福滿分,但奈何英語不是母語,寫作和參與討論還是非常吃力。別人一天寫完的東西,我得字斟句酌寫三天。
老奶奶給我改文章,起初基本每次都打回來重寫。這個過程非常折磨,她性格直來直往,看我的論文不留情面,但也就事論事,從不人身攻擊。所以,我在肉眼可見地飛速進步,從沒有因為她的直言不諱,而懷疑自己的能力和價值。
我們學校有個功成名就的教授,非常直白犀利,每個學生都很怕她,學術會議上她一站起來問問題,整個會場鴉雀無聲。有次我和老奶奶提起她,老奶奶直接說:“她這是霸凌,是不能接受的。”她還說,“你將來也是要做導師的人,要記住:導師給學生反饋,不是為了炫耀自己是屋子里最聰明的人,特別是,當你作為導師,是強勢的一方,一定要慎重思考自己反饋的長期影響,你的反饋可能會影響學生對整個領域的認知和對自己的估量,也可能讓學生覺得自己一文不值,直接退圈。”
我想我會一輩子銘記在心。
老奶奶幾乎從不夸人。她第一次夸我,是我發表第一篇第一作者的S S C I論文時。她輕描淡寫倆詞,“s o l i d w o r k(靠譜)”。老奶奶平時不太關心學生的私人生活,但是非常平易近人,將學生當作平等的同事,我們對她都是直呼其名。
年初,我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親人,整個人都很低落。有一天下午,和老奶奶討論一個項目。進了她的辦公室,她先遞給我一盤奶酪,說:“剛剛有個教授會,有好多奶酪。你愛吃奶酪,就每種拿了一點,給你嘗嘗。”我的確喜歡奶酪,但完全不記得什么時候對她提過。當時我坐在她辦公室軟綿綿的大沙發里,眼淚差點掉下來。
還有一段時間因為自己的工作被同行和同事各種質疑,有點失去方向。我約老爺爺吐槽,他說:“咱們一起吃個午飯?”老爺爺是個英倫紳士,每天西裝筆挺,非常優雅平和。
他說:“你經歷的這些,我年輕時都經歷過,包括現在也在經歷。你是個很杰出的年輕科研工作者,不要輕易質疑自己的能力和價值。”雖然他是安慰我,但我還是開心得要上天。
我問:“那你的工作被質疑時,是怎么解決的?”“肯定先反省一下,如果是沒營養的批評……”他聳聳肩,“I don't givea shit!”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紳士老爺爺爆粗口。但是,我重復完這句I don't give a shit,莫名被治愈了。
學院里還有另一個老爺爺,他是個治愈系的導師,年輕時是心理咨詢師。有段時間我每天被科研毒打,在樓道里偶遇老爺爺,他問我:“H o w a r e y o u?”我很敷衍地回答:“I'mgood,you?”
他站住,“No, seriously, are you ok?”我還嘴硬,說挺好的,沒事。他本來行色匆匆,要趕去給學生上課,卻抱著一摞資料走到我跟前,“你看著有點累,來,你需要一個擁抱”。
在樓道滾滾人流里,他給了我一個緊緊的擁抱,然后說:“我先去上課,你要聊天的話,回頭來我辦公室。”他走遠了,我還站在原地沒動,淚如雨下。
后來老爺爺不幸罹患癌癥。我得知消息時,哭成了淚人。我給醫院里的他發郵件,他很樂觀,還安慰我。他說:“生老病死沒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上帝有時就是會帶走好人,因為他需要好人來陪伴。我能享受最好的醫療資源,還有家人陪在身邊,已經足夠幸運。”
現在他依然在努力抗癌,但好在暫時沒有生命危險。這樣溫暖治愈的人,希望他長命百歲。
我希望自己將來也能成為像他們一樣的導師,像他們一樣的人。在我的葬禮上,我希望聽到我的學生說:“從她的實驗室畢業后,我依然熱愛心理學。”
//摘自知乎,本刊有刪節,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