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劍,劉浩,鐘燦,程銘恩,謝景 ,謝珍妮,張水寒*
1.湖南省中醫藥研究院 中藥研究所,湖南 長沙 410013;2.湖南中醫藥大學 研究生院,湖南 長沙 410208;3.安徽中醫藥大學 藥學院,安徽 合肥 230012
茯苓是我國大宗中藥原料,也是原衛生部批準的藥食兩用物質。2020年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防控重點保障物資中,茯苓是唯一納入的真菌類藥材。我國現存第一部藥學專著《神農本草經》將茯苓列為上品,湖南馬王堆出土的《五十二病方》表明,茯苓在2000年前就已被廣泛使用[1]。歷代本草典籍不斷豐富其藥用功效,認為茯苓具有利水滲濕、健脾和胃、寧心安神等功效[2];而且藥性緩和、補而不峻、利而不猛,既能扶正,又能祛邪,被稱為除濕之圣藥,位列中華“九大仙草”、中藥“八珍”之一[3],具有很重要的藥用和食用價值。
對茯苓的本草考證已有相關研究,如王克勤等[4]對茯苓的名稱進行了本草考證;張建逵等[5]對茯苓來源和藥用傳統進行了本草挖掘;陳衛東等[6]按照時間順序從不同角度梳理了各歷史階段茯苓的本草描述;然而,仍有一些問題值得深入探討。茯苓常年潛伏在土內生活,無明顯可見的地上繁育器官,古人受當時科技水平及觀測手段所限,是如何認識茯苓基原和生長發育等生物學特征?茯苓野生變家種過程中產生了哪些技術創新?形成了哪些茯苓的優質產區?傳統中藥材品質評價多為辨狀論質,本草典籍采用了哪些指標評價茯苓優劣?本文梳理了茯苓生物學認識、生產技術和品質評價歷史沿革,剖析茯苓產業的形成和發展,以期為道地藥材茯苓品質提升和產業傳承創新提供參考。
我國在宋代以前就注意到了茯苓與松樹的關系,但受限于科技水平,神化了茯苓形成過程,大多認為是“松之神靈之氣,伏結而成”[7]。也有基于樸素的唯物觀認為是來源于松之根或松之脂[8]。宋代寇宗奭在《本草衍義》中記載了對茯苓基原新的認識:“如馬勃菌、五芝、木耳、石耳之類,皆生于枯木、石、糞土之上,精英未淪,安得不為物也”,其所列舉之物都是真菌類,與當今茯苓的分類相符,但還是認為是“精英所化”。自明代《本草品匯精要》開始將茯苓歸為木部下的寄生類,在之后的多數本草典籍中都將其歸為木部項下的寓木類,亦為寄生之義。直至《中華新藥物學大辭典》1934年版才將茯苓改為“菌類”[4]。《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1963年版(以下簡稱《中國藥典》)首次收載茯苓,記載其為多孔菌科植物[9],《中國藥典》1977年版修訂為多孔菌科真菌[10],并沿用至今。
19世紀以來,全球科技迅速發展,對茯苓的認識更加科學深入。國內外醫藥學者和生物學者通過大量觀察及實驗,確認茯苓是一種低等生物真菌,由于當時未發現茯苓的有性孢子,1822年Schweinitz將其列為半知菌類無孢菌群小菌核菌屬,定名為SclerotiumcocosSchw.[4]。直到1922年,德國生物學家Wolf發現了茯苓的子實體,完成了茯苓有性世代研究,才將其改列為擔子菌綱多孔菌科茯苓PoriacocosWolf.。期間異名較多,例如1921年日本《改訂植物名匯》定名為PhchymacocosFr.[11],我國1934年版《中華新藥物學大辭典》也是采用該名[4]。隨著真菌學的深入研究,1984年Ryvarden和Gilbertson對多孔菌科分類系統進行修訂,改茯苓學名為Wolfiporiacocos(F.A.Wolf) Ryvarden & Gilb.;同年,Ginus再次修訂改為W.extensa(Peck) Ginns.[12],目前國際上也存在W.cocos和W.extensa并用的現象[13]。《中國藥典》1963年版采用P.cocos(Schw.)Wolf[9],一直沿用至今。
宏觀可見的茯苓表型形式主要是菌核、菌絲和子實體[14]。在我國歷代觀察描述最多是菌核,最早記載茯苓的《神農本草經》又名之“伏菟”,即是對茯苓形成環境、性狀的概括。在不同朝代對茯苓菌核的形狀、大小、顏色、堅實緊密度以及不同部位都進行了詳細的描述。歷史上茯苓菌核的表型性狀觀察與《中國藥典》2015年版基本相同[15],只是由于野生到種植的變化,在形狀上由古代的不規則的飛鳥、龜獸之型,更多地變化到了呈類球形、橢圓形、扁圓形。
茯苓菌絲由于最初《神農本草經》冠之以“菟絲”之名,一直以來存在爭議,如《本草衍義》中明確提出:“伏苓……上有兔絲之說,甚為輕信。”而李時珍《本草綱目》記載:“下有茯苓,則上有靈氣如絲之狀,山人亦時見之,非菟絲子之菟絲也。”[16]可見,絲狀之物確實存在,李時珍客觀地描述了這一現象,限于當時的科學認識,未能指明具體是什么。明代倪朱漠《本草匯言》記載:“取新苓之有白根者,名茯苓纜。”[17]這里所說的“白根”,顯然是指茯苓的菌絲(見表1)。

表1 茯苓表型性狀觀察歷史沿革
子實體觀察在典籍上也有明確的記載。1600年前東晉《抱樸子》記載:“茯苓萬歲,其上生小木,狀似蓮花”,這與當代科學觀察的茯苓子實體形態一致[18]。只是當時受道家認知影響認為這是“帶之辟兵”的神物木威喜芝,而并不知這小木蓮花之物其實是茯苓的有性生殖器官。由“萬歲”一詞,可見茯苓子實體并不常見,即便現代科學技術條件下,利用茯苓子實體進行有性繁育茯苓,仍然是需要攻克的難題。
茯苓可補可利,不饑延年,受歷代醫家和方士推崇。三國時期曹丕《典論》描述“儉之至,市茯苓價暴數倍”。供不應求的市場關系催生了茯苓種植技術的發展。最早記錄茯苓種植的是1500年前南朝陶弘景《本草經集注》:“今出郁州,彼土人乃故斫松作之,形多小,虛赤不佳”[24]。當時記錄的技術點主要“斫松作之”,具體如何種植,沒有詳細記錄。從“虛赤不佳”可見,當時種植技術尚未成熟,人工種植茯苓容易老化。南宋時期,種植技術有了很大進步,周密《癸辛雜記》記述了選用小茯苓作種,把脂液滲入破開的大松根中,沃土埋好,這就是20世紀中期仍然使用的“肉引栽培”[25]。明代倪朱漠《本草匯言》記載:“亦可人力為之,就斫伐松樹,根則聽其自腐,取新苓之有白根者,名茯苓纜……則茯苓生矣。”[17]此處強調“茯苓纜”,更證明了當時已經注意到培育菌絲對于茯苓種植的重要性。清代雖未形成統一的種植技術,但不論是“鮮茯苓搗碎”或“皆有蔓可種”種植,皆反映了種植技術的傳承,也為現代種植技術提供了基礎。
我國古代最初茯苓以采挖野生資源為主,漢代已經開始記錄了茯苓的采收技術:“望松樹赤者下有之”和“夜燒菌絲標記掘取”。這些都是根據茯苓生活特征積累的采收經驗。宋代《本草圖經》更加詳細地記載了根據尋找“茯苓撥”而鐵錐刺地掘取茯苓的采收技術,也通過“其撥大著,茯苓亦大”明確闡述了茯苓與松木的生物轉化關系。更多本草典籍記載了茯苓采收的時間為“二月、七月”或“二月、八月”,此時間點為當代的茯苓采收提供了參考,歷版《中國藥典》基本都規定的“多于7—9月采挖”[9-10,15],符合古人的采收時間。
茯苓原藥材個體較大,《東原錄》記載“汝州進入了一顆,重三十斤”[7],因此茯苓干燥、加工技術對于茯苓生產尤為重要。歷代茯苓產地加工多樣,最基本的是采收后陰干,去皮。從南北朝開始,本草典籍描述了不同的加工方式,分別形成了茯苓末、板、片、丁、卷,基本呈現了現代茯苓藥材和飲片的各種形成[26]。加工技術的另一個特點是蒸制茯苓。宋代《本草圖經》記載“于三斗米下蒸之”,清代《本草備要》記載“乳拌蒸”[7]。《中國藥典》2015年版規定的發汗工藝在歷史上鮮有明確描述。《中國藥典》1977年版開始采用了“潤后稍蒸”的加工工藝[10],一直沿用至今,這是對中藥材傳統加工技術的傳承(見表2)。

表2 茯苓種植、采收及加工技術歷史沿革
茯苓資源在我國分布廣闊,在我國24個省/自治區的地方志中有涉及茯苓的記載(見表3)[36]。尤其福建、湖南、安徽和陜西幾省,從明代開始即有記載,涉及的地方志多達20個以上。歷代本草典籍對茯苓資源也有記載(見表4),涉及到的省/自治區包括山東、陜西、寧夏、河南、四川、云南、江蘇、浙江、安徽等。宋代以前,主要是對茯苓自然分布的闡述,從《神農本草經》最早的“生太山山谷”,到《寶慶本草折衷》“今所在有松處有之”。《唐六典》[37]和敦煌出土的地方志記載華州(今陜西省渭南市)土貢藥品為茯苓[38],從而可推測唐代茯苓的優質產區在陜西。明清以后,本草書籍進一步將產地與品質直接關聯。在明代《本草品匯精要》中明確提出了“[道地]嚴州者佳”,“嚴州”即今浙江杭州區域。《本草蒙筌》等多本典籍記載:“近道俱有,云貴獨佳”。“云苓”也名正言順地成為了現代的道地茯苓[39]。近代以來,隨著種植技術的發展,大別山產區成為了我國茯苓主要產區之一,“安苓”也逐漸成為了道地茯苓[39]。通過對歷代本草典籍的梳理發現,茯苓的優質產區并非一成不變,從最初先秦的山東,唐代的陜西,到明清時期的浙江、云南、貴州,再到現在新增“安苓”,茯苓的優質產區一直在變遷。

表3 我國涉及茯苓的地方志統計

續表3

表4 各歷史時期本草文獻記載茯苓產地歷史沿革
各個時期我國藥品流通有著時代特征。明代以來,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逐漸形成了有固定交易地點、定期交易時間的鄉鎮集市,成為藥品流通的主要中介[42]。特殊的初加工技術要求茯苓生產分工更加細致,呈現專業化的趨勢,促進了專業化的茯苓加工集散中心逐漸形成。靖州地處湖南、貴州、廣西三省交接之地,是我國大西南地區的重要通道[43]。《靖州直隸州志·志商務》記載“藥本境所產約值銀一千兩,其他境運入者皆由常德或洪江水運至本境,每歲銷數約值銀二萬兩,其轉運至黔粵境內銷行者約值銀一萬兩”,可見靖州在西南地區商務交流中的重要地位。同時,靖州自古也是茯苓的產地之一,《靖州直隸州志·卷四·藥之屬》收載有茯苓,《靖州鄉土志》亦記載“大山谷中老松余氣結為茯苓,把根者為茯神,做塊如拳,有赤白二色”。靖州周邊會同縣、溆浦等地方志中均有生產茯苓的記載,1921年《溆浦縣志》更是強調“茯苓,醫者多謂本苓勝于云苓”[36]。可見靖州既是茯苓的歷史產區,又有區位優勢,共同促進靖州成為云貴等茯苓重要產地向全國供應的集散地,形成了以集中產地初加工為特色的“靖州茯苓”品牌。
歷代本草典籍對茯苓的品質進行了闡述評判(見表5),評價的指標主要表現在形狀、顏色、大小、密度、硬度、黏度和表皮。《本草經集注》在形狀上提出了“形如鳥獸、龜鱉者良”,后代多沿用該評價方法。顏色白、堅(硬度)、實(密度)也是公認的優良品質標準。從表皮觀察,“皮薄起皺紋”是優良茯苓的外在特征。清代《增訂偽藥條辨》還記載了高品質茯苓應“切之其片自卷”。2015年版《中國藥典》的評價指標主要是水分、灰分、醇溶性浸出物和薄層色譜[15],通過定量指標判斷茯苓是否合格,沒有完全反映傳統“辨狀論質”的科學內涵。

表5 茯苓的品質評價歷史沿革
我國古代很早就開始了茯苓不同生長發育階段的表型觀察,其菌絲體、子實體和菌核描述與現代基本一致,但食藥利用集中在菌核,菌絲體與子實體研究與應用具有較大提升空間。茯苓是多孔菌科真菌,目前其拉丁名P.cocos、W.cocos、W.extensa存在并用的現象,有必要統一規范使用拉丁名,促進國際交流。其同屬真菌近年也偶有報道,例如在云南紫溪山自然保護區發現的W.castanopsis[44],在熱帶區域海南發現的W.pseudococos[45]。如何利用開發茯苓的菌絲體和子實體及其近源種質資源值得系統探索。
經過長期的優勝劣汰,茯苓生產技術不斷完善。宋朝已經創新了小茯苓作種的“肉引栽培”種植技術,明代《本草匯言》 “白根”“茯苓纜”[17]、清代《神農本草經百種錄》“皆有蔓可種” 的種植方法,表明在明清時期已充分認識到茯苓菌絲對于種植的重要性,并在種植實踐中注重菌絲培育,對現代茯苓菌絲體栽培和推廣提供了經驗基礎。2015年版《中國藥典》規定了茯苓“發汗”,但“發汗”工藝本草罕見,只有在近代相關書籍中才能找到中藥材“發汗”相關記載[46]。茯苓蒸制工藝歷史悠久,是提高品質的加工方法[47],如何進一步規范茯苓蒸制工藝,促進茯苓質量穩定可靠,值得探討。
茯苓種質資源分布廣,適應能力強,溫帶及亞熱帶地區,如亞洲(中國、日本、韓國、印度等)、北美洲(美國)、大洋洲(新西蘭、澳大利亞)、非洲均有發現[48]。受制于松木資源不足,伴隨種植技術成熟與推廣及區域經濟的發展,茯苓優質產區多次變遷。由于茯苓加工的專業化要求,產地與初加工逐漸分離,歷史產區和區位地理優勢促進靖州成為專業的茯苓加工集散中心。
道地藥材是中藥材品質評價的標準,以種植產區聞名的“云苓”“安苓”是公認的優質茯苓;然而,歷史上茯苓優質產區不斷變遷,可見產地生態環境并不是茯苓品質的唯一限制性因素。茯苓干燥、去皮、切制等加工環節直接影響傳統品質評價中色白、質堅、成卷等特征指標的形成[26]。闡釋茯苓傳統品質評價方法的科學內涵以及產地加工對品質的系統影響,融合現代質量評價技術,建立符合傳統的茯苓質量評價體系,值得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