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靜 張慧麗 孫占學 范子怡 李林仙 王施文
銀屑病是一種常見的、反復發作的、難以治愈的紅斑鱗屑性皮膚病,對患者容貌、心理健康及生命質量產生較大影響。目前,銀屑病的病因及發病機制尚未完全明確,多認為是在遺傳因素背景下,多種環境因素(感染、精神緊張、吸煙、酗酒、創傷、某些藥物反應等)誘導免疫應答異常,進而導致角質形成細胞異常增殖引發本病[1]。
中醫學稱銀屑病為“白疕”,中醫文獻中又有“牛皮癬”“松皮癬”“蛇虱”“干癬”“銀錢風”等名稱[2]。本病多因素體營血虧損,血熱內蘊,化燥生風,肌膚失養而成,當代醫家多從血論治銀屑病。《中國銀屑病診療指南(2018完整版)》將尋常型銀屑病分為以下證型:血熱證、血瘀證和血燥證,其治療以清熱涼血解毒、活血化瘀解毒及養血潤燥解毒的治療原則為主[3],其中血熱證對應進行期銀屑病。筆者團隊根據進行期銀屑病臨床特點,認為“郁火”在其發病、發展過程中發揮重要影響,臨證治療時從“火郁發之”思路出發總攬全局,以“上清、中疏、下瀉”三法合用清解三焦郁火,自擬解郁化斑湯為核心方,隨證加減,給全身“郁火”以出路,同時重視顧護脾胃正氣、心理疏導。現將筆者團隊辨證治療進行期銀屑病經驗總結如下,供同道參考。
“凡郁病必先氣病”,引起氣郁的原因有四個方面:一是情志過極,二是外邪侵襲,三是痰飲瘀血阻滯,四是機體氣虛運行乏力。氣郁者多從熱化,即丹溪所謂“氣有余便是火也”。氣郁化火,蘊于血分,導致銀屑病的發病。
1.1.1 情志過極,郁而化火 《黃帝內經》開創性地對情志致郁作了闡述,《靈樞·本神篇》云“愁憂者,氣閉塞而不行”[4]25,《素問·通評虛實論篇》言“隔塞閉絕,上下不通,則暴憂之病也”[5]59,《素問·舉痛論篇》指出“思則氣結”[5]78。以上說明過度的愁、憂、思慮等可以影響五臟所主心神、脾意、肝魂、肺魄、腎志的功能,導致人體氣機郁滯不暢。七情不遂,情志失暢,可致人體氣機紊亂,氣行郁滯,郁久從陽化熱,郁火內生。此外,五志過極亦可化火,劉河間云“六氣皆從火化……五志所傷皆化為熱”。
銀屑病反復發作亦與情志因素密切相關。現代研究表明,銀屑病是一種身心性皮膚病,臨床上發現精神緊張如工作壓力、考試緊張、親人離世或者婚變等多為銀屑病的誘發因素[6]。中醫學認為銀屑病的發生發展與心、肝二臟密切相關[7]。心肝受邪,心火亢盛,則火熱郁于脈絡見紅斑隱隱;汗為心之液,銀屑病患者皮損部位汗少與心血虧虛相關;肝失疏泄,氣機情志失調,氣郁化火,蘊于血分,血熱生風,發于肌膚則見紅斑;肝不藏血,陰血虧虛,生風化燥,肌膚失養,故可見層層銀白鱗屑;肝之華在爪,肝血不藏,爪甲失養,則見“頂針樣”凹陷。總之,情志過極可導致人體郁火內生,誘發或加重銀屑病。
1.1.2 外邪侵襲,玄府不通,郁而化火 《靈樞·四時氣篇》言:“四時之氣,各不同行,百病之起,皆有所生”[4]55,《素問玄機原病式·六氣為病》云:“腠理閉密,陽氣怫郁,不能通暢,則為熱也”[8]4。外來之邪侵襲肌表,衛為邪郁,腠理開合失司,玄府閉郁,外邪不解而熱郁于經,郁火互結,動血客于肌膚導致斑疹的發生。臨床發現六淫可誘發及加重銀屑病。銀屑病有明顯的冬重夏輕的季節特點,部分患者發病初期可見惡寒、發熱、無汗、鼻塞、流涕、咽痛等感冒癥狀,研究表明居住地潮濕、感染、受風著涼、寒冷易促發或加重銀屑病[6]。宋坪[9]根據銀屑病的以上特點,分析其的核心病機為“玄府郁閉,熱毒蘊結”,患者汗出后病情減輕是因為腠理開,玄府通,氣血調和之故。
1.1.3 氣虛不運,郁而化火 氣虛則人體氣機運行無力,郁滯不通,氣郁化火。此外,李東垣認為人體中氣不足則陰火內生,并首創“陰火”理論[10]。《脾胃論·飲食勞倦所傷為熱中論》云:“脾胃氣虛則下流于腎,陰火得以乘其土位”[11]32,陰火是脾胃氣衰所致內傷之火,脾胃虧虛,中氣不足為“陰火”病機根本,進而變化為虛實兩端[12]。一方面脾胃氣虛,氣機升降不利,郁而化火;另一方面中焦運化失司,水谷不化,濕熱內生,流注下焦,腎中陰火“得濕愈焰”。臨床中銀屑病病程較長,紅斑色淡,舌體胖大、舌質淡,脈弱或虛多屬氣虛郁而化火型[13]。
血郁化火此處有兩解,一為瘀血阻滯,機體陽氣郁滯,氣機運行不暢,氣血不通,營衛壅遏則生熱化火。《丹溪心法》言“血郁者四肢無力,能食便紅,脈沉”“血郁用桃仁、紅花、青黛、香附、撫芎”[14],可見血郁指病理產物瘀血,血郁則熱聚化火;二為血分郁熱,《金匱懸解》言“血郁為熱,發于汗孔之外,則成紅斑”。張英棟[15]認為銀屑病病機為“郁”,銀屑病“血分有熱”即是“里熱郁結,浮越于外”,與溫病的“熱入營血”有著本質區別,需要順勢而發,使郁熱有外達之機。臨床中,銀屑病之“血郁”表現為皮損肥厚,顏色暗紅,色素沉著,肌膚甲錯,舌質紫暗或見瘀點、瘀斑,脈澀。
脾胃為后天之本,居于中焦,主納運飲食物。“脾氣主升,胃氣主降”,為氣機上下升降之樞紐。《臨證指南醫案·卷三》指出“脾胃之病……固當詳辨,其于升降兩字,尤為緊要”[16]123。脾胃功能失常,一則食物不能正常腐熟運化,食郁中焦;水飲不化,濕濁內生,聚而成痰;二則脾不升清,胃失和降,導致氣機升降失常,郁滯不暢。脾胃氣機失常,食、濕、痰郁于中焦,濕性粘滯,最易阻滯氣機,日久化火,導致郁火內生。
銀屑病反復發作亦可歸結于脾胃之因。李東垣指出“內傷脾胃,百病由生”,研究表明嗜酒、過食海鮮、羊肉或辛辣刺激食物可誘發銀屑病[6],故脾胃功能失常可導致銀屑病的發生發展。患者素體不足,或飲食不節,或寒溫不適,或七情內傷,傷及脾胃,脾失健運,食、濕、痰郁久化火,蘊于血分,血熱生風而發為白疕。臨床上有部分銀屑病患者表現為下肢皮疹較重,四肢曲側、間擦部位皮疹黏膩,搔抓后易滲出,病情反復,遷延難愈,常伴有腹脹、納呆、疲倦、肢體沉重、苔膩等,多為脾胃運化失職,食、濕、痰郁阻氣機,郁而化火之象。針對此類病患,現代醫家多運用“健脾祛濕法”論治[17]。
體質稟受于先天,生長于后天,體質差異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疾病的發生發展變化、轉歸預后及個體對治療措施的不同反應性。有研究表明,進行期銀屑病患者體質以濕熱質、氣郁質為多[18],濕熱、氣郁均易郁而化火。鄒銘西[19]認為銀屑病患者體質屬血熱,具有嗜食肥甘厚味、形體壯實、不易生病、易從陽化熱的特征。張益生等[20]指出部分銀屑病患者素體血熱熾盛,屬“太陽火行之人”,表現為體格壯實、筋骨強健、躁動不安、情緒暴躁等陽盛特征,易于形成“內郁”。陽盛之體化火則火熱之勢更甚,表現為皮疹色深紅,灼熱瘙癢,大量較厚片狀鱗屑,口干,便干,舌紅苔黃,脈滑或數,進一步發展則熱盛釀毒,全身皮膚潮紅腫脹,大量脫屑,伴壯熱、畏寒,可發展為紅皮型銀屑病。
朱丹溪《丹溪心法·六郁》中言:“氣血沖和,萬病不生,一有怫郁,諸病生焉”[14],指出“郁”為疾病發生的重要原因,并創立六郁學說,涉及氣、血、食、濕、痰、火六者。氣郁、血郁、食郁、濕郁、痰郁及體質偏頗均可導致氣機郁滯,氣血循行不暢,內郁不宣,從陽化熱生火,郁火內生,發為銀屑病。朱仁康[21]言銀屑病郁火源自于“怫郁肌腠,內不能疏泄,外不得透發”。胡翔宇等[22]認為進行期銀屑病“熱郁于經”,病機關鍵在于火熱之邪不能外達宣泄。張益生等[20]指出進行期銀屑病的“內郁外閉,陽郁內熱”。縱觀古今,筆者團隊提出“郁火”為進行期銀屑病發病的根本,郁火互結,發于肌膚,導致銀屑病進一步發展。
“火郁發之”是《黃帝內經》五郁治法之一,《素問·六元正紀大論》指出火郁是火盛郁閉,熱邪伏于體內;發,是宣散發越之意,張介賓曰“發,發越也。凡火郁之病,為陽為熱之屬也……凡火之居,其有結聚斂伏者,不宜蔽遏,故當因其勢而解之、散之、升之、揚之,如開其窗,如揭其被,皆謂之發,非獨止于汗也”。“火郁發之”強調順應火熱之性,因勢利導,宣透郁熱,散邪外出,以恢復氣機暢達之平衡狀態。筆者團隊基于進行期銀屑病基本病機“郁火”,從“火郁發之”理論出發,結合三焦理論,針對進行期銀屑病“郁火”病位的不同,因勢利導,提出“上清”“中疏”“下瀉”的治療三法,祛除“郁火”,給體內“郁火”以出路,使之不從肌膚而發。
“上清”即治療銀屑病邪熱郁于上焦心、肺時,宜清解之。上焦郁火,皮疹多見于上部,咽為肺之門戶,火熱搏于咽喉常見咽喉腫痛,熱郁心胸則見心煩,臨證多選用黃芩、黃連、燈心草、菊花等清肺瀉火、清心除煩之品。
“中疏”此處有三解,一為疏郁結,“郁結開通,氣和得愈”,氣行則郁散矣,在進行期銀屑病的治療過程中,筆者團隊重視調暢情志,多選用香附、郁金、柴胡、枳殼以疏肝解郁,理氣散結,使郁解氣行,則火自瀉。二為調暢脾胃之氣,脾胃為人體氣機升降出入的樞紐,故治療脾胃之病,可使氣機條達,郁滯得暢。筆者團隊在銀屑病的治療中重視調理脾胃,常以黃連、黃芩、生地、牡丹皮、玄參清胃火,防風、炒梔子、生石膏、生甘草祛脾伏火,并常予神曲、麥芽健脾護胃以防苦寒之藥傷及脾胃。三為“治中焦如衡(非平不安)”“中滿者,瀉之于內”。脾主運化,若脾失健運,則痰濕郁于中焦,化而成火,應予分消濕熱,祛濕化痰,常用苦參燥濕化痰,其有效成分苦參堿可抑制角質細胞增殖,減少鱗屑[23];桔梗、貝母化痰散結。
“下瀉”即“其在下者,引而竭之”,通便、利尿之意,對邪熱郁于大小腸及膀胱者,因勢利導,采用通利二便之法使郁熱從下竅排出。“治下焦如權(非重不沉)”,要用重鎮下沉之品,使之直達下行。在治療進行期銀屑病患者過程中,常用生大黃、熟大黃、酒大黃瀉火通便,淡竹葉、通草、白茅根利小便清心火。
筆者團隊基于進行期銀屑病“郁火”的關鍵病機,從“火郁發之”治療思路出發,擬定解郁化斑湯為治療基礎方,藥物組成為黃芩10 g、黃連6 g、菊花10 g、炒梔子10 g、郁金10 g、生地10 g、玄參10 g、苦參12 g、水牛角15 g、赤芍15 g、牡丹皮15 g、生大黃3 g、淡竹葉10 g、麥芽10 g。方中黃芩、黃連、菊花清上焦心、肺之火;炒梔子清三焦郁熱;郁金疏肝理氣;生地、玄參清中焦胃火;生大黃苦寒重濁,直降下行,瀉熱通便,淡竹葉清利小便,使郁火從下竅瀉出;水牛角、赤芍、牡丹皮清熱涼血;苦參燥濕止癢;麥芽健脾和胃,固護脾胃,以防苦寒之藥傷及脾胃。全方合用,共奏疏郁涼血,祛濕消斑之效。
同時,臨床中在解郁化斑湯基礎上亦需靈活使用,辨證化裁。若因感冒誘發加重伴咽紅腫痛者,加金銀花、連翹、板藍根、山豆根以疏散風熱,清熱解毒利咽;瘙癢劇烈,影響睡眠者,加白鮮皮、刺蒺藜、地膚子祛風止癢;病情日久,皮損肥厚色暗紅,經久不退者為血瘀之象,加三七、莪術活血化瘀;月經色暗有血塊,經前加重者,加益母草、茜草、澤蘭活血調經;下肢皮損較重,加牛膝、黃柏引藥下行;皮疹黏膩,搔抓后易滲出,舌苔黃膩者為濕熱之象,加茵陳、龍膽草清熱利濕。此外在治療中重視心理疏導,對患者進行健康宣教,使患者對銀屑病產生正確的認識,建立自信,消除患者心理顧慮。
患者,男,59歲,2019年4月15日初診。患者訴因愛人離世,情緒低落,每日嗜酒,3月前出現周身皮疹,伴明顯瘙癢,后皮疹面積逐漸擴大。2月前就診于當地某醫院,診斷為“尋常型銀屑病”,予外用藥未見明顯好轉。刻下周身皮疹伴劇烈瘙癢,口干,納差,眠可,大便干燥,3日一行,小便黃,舌紅,苔薄黃,脈滑數。軀干、頭面、四肢部皮膚泛發鮮紅色斑丘疹,周圍有炎性紅暈,邊界清楚,基底浸潤明顯,壓之退色,表面覆蓋大量干燥銀白色鱗屑,鱗屑剝除后可見薄膜現象及露珠現象,皮疹干燥無滲液,皮溫稍高。
西醫診斷:銀屑病(進行期)。中醫診斷:白疕 郁火證。治法:疏郁涼血,祛濕消斑。處方:解郁化斑湯。黃芩10 g、黃連6 g、菊花10 g、炒梔子10 g、郁金10 g、枳殼10 g、生地10 g、玄參10 g、苦參12 g、水牛角15 g、赤芍15 g、牡丹皮15 g、生大黃6 g、淡竹葉10 g、神曲10 g、麥芽10 g。14劑中藥配方顆粒,沖服,日1劑,早晚分服;外涂復方甘石青黛膏。同時囑患者避風寒,暢情志,忌食海鮮、羊肉及辛辣刺激發物,規律使用足量潤膚劑凡士林。
2019年4月29日二診:患者訴1周前受涼感冒后咽痛,皮疹較前增多,色鮮紅,鱗屑較前減少,瘙癢有所緩解,口干、便干情況較前改善,納可,大便2日一行。舌紅,苔薄黃,脈滑數。處方:前方加板藍根15 g,繼服14劑。外用藥同前。
2019年5月6日三診:患者原有皮疹較前減少,皮疹色淡紅,部分皮損邊緣可見細碎鱗屑,無新發皮疹,輕度瘙癢,咽痛、口干消失,二便可,舌紅,苔薄黃,脈滑,余情況同前。處方:前方去板藍根、生大黃、水牛角、淡竹葉,繼服14劑。外用藥同前。
2019年5月20日四診:患者皮疹基本消退,顏色變暗,無鱗屑,偶有瘙癢感,諸證好轉,舌暗紅,苔薄白,脈滑。處方:前方加三七6 g,繼服14劑。外用藥同前。
2周后患者皮損全部消退,電話隨訪三月,未見復發。
按 本例為典型的進行期銀屑病郁火證。患者情緒低落,情志不暢,肝氣郁滯,郁而化火;平素嗜酒,酒邪傷及脾胃,脾胃運化失調,水濕不化,聚而成痰,郁而化熱;火熱之邪入血,血分郁熱,泛溢肌膚,發為鮮紅斑丘疹,銀白鱗屑,血熱生風故可見劇烈瘙癢;熱盛傷津,故見口干,大便干,小便黃;痰濁濕邪困于脾胃故見納差;舌紅,苔薄黃,脈滑數亦為“郁火”之象。病機在于“郁火”,故治療以疏郁涼血,祛濕消斑為法,即上清、中疏、下瀉,治療予解郁化斑湯,配合復方甘石青黛膏外用,內外同治。二診時,患者感冒后皮疹較前增多,伴咽痛,故加用板藍根清熱解毒利咽。三診患者皮疹和癥狀緩解明顯,郁熱較前減輕,故去板藍根、生大黃、水牛角、淡竹葉。四診患者病情持續好轉,皮疹顏色變暗,考慮患者病程為3月,久病化瘀,故加用三七活血化瘀。囑患者避風寒防止感冒,保持身心愉悅,飲食有節以防反復。
銀屑病患者因情志過極、外邪侵襲、素體臟氣虛弱、飲食不節或體質偏頗,機體氣郁、血郁、食郁、濕郁、痰郁、火郁形成,“郁火”內生,導致進行期銀屑病的發病發展。從“郁火”論治進行期銀屑病是筆者團隊基于朱丹溪“六郁學說”,結合臨床提出的創新性思路,豐富了銀屑病現代病機理論。在臨證時,如能靈活運用“上清”“中疏”“下瀉”三法清解三焦郁火,有望改善銀屑病患者癥狀,提高生活質量。需指出的是,中醫藥從“郁火”論治進行期銀屑病的應用以個人經驗為主,尚缺乏臨床研究及療效機制研究,這也需要進一步研究的方向。